一个时辰后,绿光送来早点,看到被一刀剔平的树木道:“上半截呢?”

凤西卓尴尬地指着扫帚下的枝叶,“等着下葬呢。”

绿光呆道:“我还以为凤姑娘很爱惜树木呢。”

凤西卓怪笑道:“我出身绿林嘛。所以没人打劫的时候,喜欢打劫打劫树木过过干瘾。”

绿光想起自己当初敷衍凤西卓时乱找的借口,立刻干笑两声,“凤姑娘要是觉得不够,我可以请公子再移植几棵过来。”

“光劫树没意思。”凤西卓一个闪身到她面前,微屈食指抬起她的下巴道:“我更喜欢劫色。”说到劫色,不免想起秋月遭遇,说笑兴致顿失。她放下手,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绿光见她一会笑得洋洋得意,一会又垂头唉声叹气,顿时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凤姑娘?”

凤西卓眼睛瞟到她手上的托盘,“啊,春卷,汤包,红豆糯米粥…都是我喜欢吃的。”边说边毫不客气地将托盘接过来,“绿光,一起吃吧。”

绿光见她眼里骤然冒出的名副其实的绿光,笑着摆手道:“我不饿。”

凤西卓一手托着托盘,一手拿起汤包往嘴巴里塞,“那我不客气了。”

绿光笑道:“凤姑娘不如去亭子里吃。”

事实上,等凤西卓走到亭子的时候,盘里已经所剩无几。

“凤姑娘今天起得可真早。”前天她来的时候,凤西卓还睡得人五人六。

凤西卓伸手将最后一个汤包塞到嘴巴,掸了掸衣襟道:“因为今天有事要做。”

绿光好奇地看着她:“什么事?”

凤西卓一抹嘴巴,“大事。”

虽然过了一夜。但微香别院却与昨夜离开前并无大区别。

张老爹斜歪靠廊柱,半张嘴巴打瞌睡。

穆天坐在台阶上,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没睡,见到她脸立马拉下来。“你来做什么?”

凤西卓四下张望,“映红呢?”

穆天冷声道:“百花洲的事不用外人来管!”

张老爹被他的声音惊醒,茫然坐直,看到凤西卓时,讶道:“小风?你怎么来了?”

凤西卓轻声道:“我来看小姐。”

张老爹叹了口气,“你还是回去吧。这浑水你别趟了,反正有岑总管在。”

“你们至少要告诉我是谁吧?”凤西卓不妥协地追问道。

穆天道:“告诉你如何?不告诉你又如何?难道你还能阻止事情发生?”

“我虽然不能阻止事情发生,但至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秋月的房门突然从里打开。映红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走出来。“小姐刚才好不容易睡了,你们难道想吵醒她?”

穆天瞪着凤西卓,撇了撇嘴。

凤西卓上前拉住映红,“你一定知道是谁,告诉我!”

映红为难地撇开头。

穆天冷笑道:“你告诉过我们你是谁么?小、风!”

从昨夜雨无瑕说她与陈虞昭同席起,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可能再隐瞒下去,因此毫不犹豫道:“我是凤西卓,自在山,凤西卓。”

穆天和张老爹同时一愣。

映红脸色一变,道:“那你被表哥抛弃…”

“是假的。”凤西卓苦笑,“我是被南月绯华…和尚翅北逼下河的。”虽然不关尚翅北的事,但想起景曦郡主可能与此事有关,她只好顺便拉他下水,希望看在同仇敌忾的份上,他们能重新接纳她。

穆天道:“你认为我们还会信你?”

凤西卓连忙道:“有长孙公子为证。”

穆天想起她昨夜慌慌张张主动送长孙月白回去,不禁嘲讽道:“长孙月白的水上居、三两街,与百花洲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趟进来算什么?”

她不过是让长孙月白作证,怎么扯得她好象是长孙月白的人似的。凤西卓忍无可忍,“好,既然如此,我倒要听听百花洲准备如何?”

她看着沉默的三人,心中冷笑。若百花洲真有行动,那此刻他们就不是无精打采地坐在这里,而是摩拳擦掌地去准备大干一场了!一个失了贞的花魁,其价值可想而知。

穆天捋袖子站起来,“那你准备如何?”

凤西卓嘴角一掀。

穆天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她的手已放在他的颈动脉上。

“我想,我能做得应该比你多。”凤西卓手指在他的颈项上轻弹了一下。

秋月房门再度被打开。

秋月站在那里,曾令凤西卓惊艳的以秋水月神为风骨的神韵黯淡得只剩憔悴。

凤西卓看着她,那种阵阵发紧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顺平王。”秋月的目光空洞无神,好象一只没有线的木偶人,“尚谆。”

凤西卓听到自己心里悬着的那把重锤轰然落地。即使事先有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结果,脑海依然出现了瞬息的空白。

之所以这样死缠烂打,除了想报秋月的恩外,其实心底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跑出来反复提醒自己——

秋月的今天,也许是你一手造成的!

这个也许,终究成了肯定。

驴肝肺(上)

尚谆看到凤西卓出现在他暂居的别院时,表情称得上愉悦。“果然是山野粗民,晋见本王都不晓得要通传么?”

凤西卓从背后拔出一把刚从厨房里偷来的柴刀,“你当我是刺客好了。”

尚谆骇然从躺椅上跳起,喝道:“大胆!”

凤西卓捶了捶胳膊,盯住他,以一种看死人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找死!”音落刀出。其身法快如鬼魅,脚下虚移两步,人竟飘至他面前。

尚谆虽不爱习武,但到底是龙子龙孙,自幼由名家教导文武兼修,到危机关头,神智空前清醒,一身所学发挥到极致,双手迅速一招空手夺白刃,反抢先机,朝柴刀迎去。

凤西卓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实战经验丰富何止百倍,随手用柴刀挽出一个剑花,吓得他立即缩手!柴刀既得寸,立进尺,步步进逼,如影随形。尚谆使出浑身解数连换几种身法,刀锋依然在身前几寸处!

“你在干什么!”凤西卓身后突然暴出一声怒喝。

凤西卓眉头微皱,强忍内伤,运真气于刀,无形剑气顿时使刀锋涨出六寸。

尚谆只见眼前刀锋处似有冷芒扫过,胸前便立即被一道冰冷割过,虽然不深,但那种生死存亡悬于一线的惊骇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尚信的鞭子伴着风声卷过凤西卓头顶。她身后脚步声凌乱,尚谆的侍卫从外面匆匆进来。

凤西卓一手挥臂将柴刀朝尚信掷去,一手空接来鞭。鞭子重重甩落手心,火辣辣地疼!鞭尾余势未歇,灵动回转。她脸微微一侧,鞭尾啪得抽在她左脸上。

凤西卓恍若未觉,收招朝尚谆看去。只见他一脸惊魂未定地跌坐地上,柴刀自他腿外侧划过,半截入地。地上流了一小滩血,可见只伤到表皮。

侍卫冲上来,将她团团围住,与尚谆隔离开。

尚信收回鞭子,走到她面前,低吼道:“你疯了!”

凤西卓不理他,看着被侍卫扶起的尚谆道:“那日你问我得罪你有何后果,今日我告诉你得罪我有何后果!”

尚谆一边因胸前腿侧两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因她的话和态度气得咬牙切齿,“贱人!你无法无天,简直目无王法!”

凤西卓反驳道:“我若目有王法,就不会落草为寇了!”

尚谆反手打开扶起他的侍卫,“还不给我拿下!”

“且慢!”尚信转身挡在她身前,“至少先将此事来龙去脉弄清楚。”

尚谆怒极反笑,“我被她伤成这样还要什么来龙去脉!刺杀王爷,罪无可恕,我要把她满门抄斩!”

凤西卓抱胸道:“恭喜你,我一人就是一门,你可以少斩很多次。”

尚信回头道:“你杀他的理由呢?”

凤西卓眨着眼睛,“我几时说要杀他?”

尚谆指着伤口,“那这是什么?”

“意外。”凤西卓说得坦然,“不过终你一生,这意外会三不五时地出现,也许在你睡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撒尿的时候,打瞌睡的时候,做白日梦的时候…王爷最好祈祷自己血够多,皮够厚!”秋月被他毁的是一生幸福,那她就要他赔上一辈子的梦魇!

尚信见尚谆还要呱呱乱叫,不耐烦道:“你们还不把顺平王扶下去包扎伤口,若顺平王因失血过多而有什么闪失,这里谁都跑不掉!”

侍卫如梦初醒,忙将尚谆抬下去。

尚谆人远了,声音还接着吼过来,“尚信!此事你若不好好交代,休怪本王不给情面!”

尚信看着她脸上的伤口,皱眉道:“你现在总该告诉本王出了何事?”

凤西卓听到‘本王’两个字就大倒胃口,冷笑道:“骄阳王,我们是敌人吧?”说罢,转身就走。

尚信面色一沉道:“刺杀皇亲,死路一条。”

“你见过谁长生不老了,反正人人都要死,人人走的不都是死路。”

“你!”尚信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前,黑着脸道,“你难道非要和本王作对不可?”

凤西卓原本因他三番两次替她解围,还心存好感,但此刻一想到他与那只禽兽身上流着相同血液,便无名火起,“不错,从头到尾,与你们作对的都是我凤西卓,与旁人何干?有本事只管冲着我来!我凤西卓奉陪到底!”

尚信皱了皱眉,突然道:“今日事因可是与秋月有关?”

凤西卓看他的目光顿时充满憎恶与厌嫌,“你果然知道。”

其实他也是事后由探子通报才知道的,不过他从小在高人一等的环境下长大,虽不喜欢尚谆的所作所为,倒不觉得是十分了不得的大事,“顺平王虽然过激,但秋月出身风尘,发生这种事也是早晚。”

凤西卓鄙夷道:“难道出身风尘的人就没有灵魂没有意愿没有知觉?难道出身风尘就可以随意□随意肆虐随意玩弄?尚信,我原以为你多少与他们不同,却原来只是比他们多披了一张人皮!”

尚信双唇一抿,整个人陡然阴冷,“收回你刚才的话!”

凤西卓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话就算我不说,不等于天看不到!”

尚信瞪着她不说话。

凤西卓又道:“还有帮我转告尚谆,我凤西卓向来说到做到,你劝他以后最好睁着眼睛睡觉。”她说完就走,好象身后有什么脏东西要追她一样。

尚信低头深呼吸好几回,突然施展轻功跑到她前面,“等下!”

凤西卓冷冷地停下脚步。

“你曾经说过十一岁时有个知府调戏了你,现在那人我已经找到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对质?”尚信偏头不看她,好象在对空气说话。

凤西卓疑惑道:“你找到了?”

“恩,邱重因。那一年他刚好从大雍七角调任去新雍桑定,而且素有好色之名在外。应该是他没错。”

心中似乎有什么要跑出来了。凤西卓垂下眼帘,盯着鞋尖道:“没有这个人。”

尚信愕然转头道:“什么?”

凤西卓抬起头,缓缓道:“从来没有这个人,故事是我编出来的。”

尚信看着她,好象在看一只从来没见过的怪物,半天才淡淡道:“你是说,从头到尾你都只是在骗我?”

凤西卓撇开头不说话。

尚信沉默了会,突然笑起来,“真好。原来从头到尾我都只是在当一只莫名其妙的傻瓜。莫名其妙地跑去翻几年前的全国调令,莫名其妙地打听两雍官员的政绩…到头来却不过是个谎言。”他的笑容散发出酷冷的气息,“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凤西卓双脚的脚尖互相踩了半天,鼓起勇气抬头道:“对不…”来人已去。

…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一幕幕统统那么像闹剧?!

她默立须臾,才按着额头自嘲地往外走。

长孙月白站在前路。

“我送凤姑娘一程。”他的微笑如出现在凌厉寒风中的大氅,一如既往的温暖,让凤西卓眼眶微热。她抬起头,直到眼泪回流。

长孙月白的车装饰得比南月绯华朴素,物品却更加齐全。

他拿出一个药箱,“凤姑娘需要帮忙么?我可以让绿光进来。”绿光正在外面驾车。

凤西卓接过药箱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长孙月白道:“有血的味道。”

凤西卓道:“说不定是别人的血。”

“很纯净的血。”

血还分纯净和污浊的?凤西卓把药瓶边拔边闻,边想着这个问题。

驴肝肺(中)

长孙月白这一程送到的地方却是绿园。

凤西卓原想先去看秋月,但园子里却已经备下丰盛酒菜。

长孙月白道:“凤姑娘放心,我已经让紫气留守微香别院,你可安心吃完这顿饭。”

难道她看起来又很饿?凤西卓半推半就地坐下。

长孙月白坐在对面煮茶。

茶水的韵香随着热气氤氲入菜肴,吃到嘴里的菜仿佛多了分清爽。

凤西卓化愤怒为食量,筷不停手,手不离口,顷刻后,桌上一片风卷残云的遗迹。

长孙月白适时送上煮好的茶,开口道:“秋月姑娘在长孙府出事,月白难辞其咎。惟望能帮秋月姑娘赎身,聊表歉意。”

凤西卓接过茶,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长孙月白道:“未能阻止此错酿成,已是月白失察。若事后还一无所知,那便是月白的无能了。”

凤西卓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再问。既然在长孙世家之内,他必定有他的一套办法。“不过秋月是百花洲的花魁,赎身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吧?”

长孙月白淡然一笑,“此事自有月白周旋,请凤姑娘放心。不过月白之前与秋月姑娘素未蒙面,冒昧提议恐怕有失唐突,因此还请凤姑娘代为转达。”

凤西卓想起映红在未到樊州之前的期盼,默然点头,“若真秋月能离开百花洲,忘记过去种种,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倒不失为一个圆满结局。”

“凤姑娘想过怎么样的生活呢?”

凤西卓托腮想了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顺便吃遍天下。”

长孙月白失笑道:“的确令人想往。”

“那长孙公子呢?”

长孙月白头微微一偏。她明知他的眼睛看不见自己,身体却仍是反射地坐直。“也许是遇到一个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