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命,今后就算他打我骂我…我的命也在昨天注定了。”她抬起泪眸,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所以我求你,就算他有什么对不起你,无论你有多恨他,也决不要伤害他。”

“我…”

“答应我。”她说的时候,神情认真而坚决。

凤西卓沉默须臾,“我知道了。”

秋月的泪,潸潸落下。

“不过他若是伤你分毫,我还是会讨回来的!”凤西卓同样的认真而坚决。

秋月慢慢伸出手,“那,我们还是好姐妹?”

凤西卓紧紧握住,“当然。”

雾中人(下)

出了别院,凤西卓如释重负。秋月会如此轻易地原谅她,是之前没有想到的,也让她打从心里舒出一口积压很久的长气。

尽管秋月不让她再插手此事,但既然此事因她而起,断然没有袖手旁观之理。她已经决定今后若尚谆有负秋月,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也会杀上京城顺平王府,讨回这个公道。这也算是她唯一能为秋月做的事。

心中打定主意,肚子便不争气地抗议起来。凤西卓想象杯莫停的美味,口水直流。反正四下无人,便跳上屋顶,以众房舍为路,直接朝绿园掠去。

正将离开外府,便听到左边不远处一声‘扑通’响,干脆利落,在如此寂夜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凤西卓好奇心起,朝发声处掠去。

稀淡星光下,一方池水粼粼荡漾,池边盘踞两座相连的假山。她飞身落到假山上,俯身拾起一支碧箫。突然一阵风拂衣袂声,凤西卓下意识地钻到山岩后藏住身形。

只见廊下一个白衣翩翩的青年疾掠而来。

她暗噫了一声,正要出来,便见那青年蹿到池边,俊美的面容曝光在星空下,凤西卓认出他是‘箫笛二美’中吹笛男子,身子又慢慢缩了回去。

青年神情慌张地四处寻觅半晌不果,目光最终定在池面上,略显犹疑,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又有人声传来,呼吸粗重,脚步虚浮,不是练家子。

青年突然猛吸一口气,一个纵身朝池水跳下去。

凤西卓惊得站起来。她惊的不是青年跳了下去,而是他跳下去的声音和自己先前听见的‘扑通’极为相似,也就是说,之前落水的可能是个人。

池子说大不大,但夜里到处黑漆漆一片,水里可想而知。

凤西卓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准备找东西在池边放场大火帮助照明,却见青年已经浮了上来,臂弯里还拖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看不出生死。

脚步声越来越近。廊下,一个仆人提着灯笼冲出来,见青年拖着人湿漉漉地爬上岸,惊呼道:“曹公子?朱公子他怎么了…”

凤西卓这才分清吹笛的是曹孟安,吹箫的是朱清弦。她虽然看不见溺水之人的脸,但仆人既然称呼他为‘朱公子’,那十有八九是朱清弦了。

“快去叫大夫。”曹孟安低喝道。

仆人急忙答应一声,丢下灯笼往回跑。

凤西卓皱了皱眉,以他刚才跑来时的轻功,与其让仆人去找大夫来,还不如他亲自背朱清弦去比较快。想起曹孟安刚才救人时的犹豫,她不由对他的居心暗暗起疑,食指勾出一条蚕丝,万一他包藏祸心,也可救援。

曹孟安等仆人走后,将朱清弦扶到怀里,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推功过穴。不一会儿,朱清弦便咳出一口池水,渐渐有了喘息。曹孟安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丹药,递到朱清弦嘴边。

朱清弦头微微一偏。

曹孟安柔声道:“先把药吃了,其他回去再说。”

朱清弦嘴角动了动。

曹孟安低下头,耳朵贴在他的嘴巴上,问道:“你说什么?”

朱清弦突然张嘴,咬住他的耳朵。他落水初醒,体力尚且不够呼吸,何况咬人。对曹孟安而言,耳朵上只是一阵轻痒。

曹孟安抬头叹息,“你就这么恨我?”

朱清弦紧闭双唇不说话。

两人一动不动地坐着。

直至仆人带来大夫和一顶软轿。朱清弦被抬上软轿,曹孟安却没有跟着一起走,反而在原地驻留许久,才慢慢朝另一条路走去。

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凤西卓收回蚕丝,感慨地跳回屋顶,在星光下漫步回绿园。

绿光果然不负所托。凤西卓才走到绿园厅外的庭院,便闻到扑鼻的菜香。

“啊,我的好绿光!”凤西卓的谗虫被勾得蠢蠢欲动,整个人毫无形象地朝大厅奔去。

大厅里,色香俱全的佳肴摆了满满一桌。一双筷子,仿佛听到她心底深出的召唤,正举在半空,她看也不看地一把捞过,夹起最近的菜塞入口中。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甜咸适中,不错不错。”凤西卓边吃边赞,话音一落,便听身边传来轻笑。她转过头,才发现刚才递筷子给她的不是绿光而是长孙月白。

东坡肉迅速滑下喉咙,她本来想说‘你怎么在这里’,后来想到这本来就是长孙世家,他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很正常,因此改口想叫‘长孙公子’,临时又想起已经约好互相直呼其名,最后脱口而出的就成了,“你…长孙…月白…”

长孙月白忍俊不禁道,“不错,在下正是长孙月白。”

凤西卓尴尬地挠挠头,左看右看道:“绿光呢?”

“我有其他事嘱咐她去办。”他侧耳听了下,没有动筷声,“菜都凉了,要不要再热一下?”

“不用。”凤西卓迅速下筷,边吃边道,“反正天气热得很,吃凉的更好。”

长孙月白笑了笑,静默地坐在一旁。

或许习惯了自己吃饭的时候,他在旁边只笑不吃,凤西卓竟不觉拘束,反倒闲聊道:“今天是杯莫停,那明天是百花洲还是沐香楼?”

“为什么不猜是水上居或三两街呢?”

“主人当然是要压轴出场,才能技压群雄,艳惊四座。”

长孙月白含笑默认。

明明是无聊得不能再无聊得话题,她竟也能扯出三四五六,“不过说起来,还没去过三两街呢。听说那里只要付三两,就能燕翅鲍鱼随便吃个够?”

长孙月白点点头。

“有的赚么?”她很怀疑。以她为标准,恐怕三两是打不住的。

“还可以。”

一般老板说还可以,那就等于赚得还可以。凤西卓看着已经桌上四分之一见底的盘子,叹息道:“来樊州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我与日俱增的食量。等离开以后,大概会有段日子不适应。”

长孙月白试探道:“西卓决定常住兰郡王府?”

凤西卓愣了下。当初答应阮东岭去缅州很大程度是为了离开钟家,找个暂时落脚之处。但到了缅州后再何去何从,她却还未认真想过。

她没说。长孙月白也没有催。

须臾——

“也许吧。”她见过萧晋,也见过陈虞昭和陈元殊,关系说不上熟,但总算能窥出些许为人。以智谋心胸而言,胜钟正良多。她当初既然可以投靠钟正,那现在投靠兰郡王府似乎顺理成章。

长孙月白眸光动了动,“等半月宴过后,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三两街。”

凤西卓诧异道:“五大名店比拼,三两街不参加?”

他微微一笑,“参加的是厨师,不是三两街。”

她想起路过三两街时,飘出来的臭豆腐香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邪桃花(上)

五大名店既然能够齐名天下,自然各有法宝。比试虽热闹非凡,终是不分胜负。

凤西卓这几天吃得坎坷。且不提尚谆尚信和她的新仇旧恨加起来足够他们三人打个三千零三个日夜不休,单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对她的频频瞩目,就让她食不下咽。

幸而四天并不很长。

半月宴虽然举行半月,但有请贴的都是大忙人,极少会真的呆这么久。至半月宴第七日,赴宴的人便散得七七八八,留下来的,大多是鲜都和附近的老百姓。

长孙府里的宴席撤了,只开水上居和三两街两处。

凤西卓惦记与长孙月白的约定,但在绿园等了两日都没见人影,终于忍不住独自去三两街开荤。

三两街是名副其实的一条街。两旁是摊贩小吃,中间摆了一长溜的桌椅。她去的时候正是用膳时分,满街人头攒动。她被从街头挤到街尾,腹中依然空空。

怪不得长孙月白提议让他带她来,果然是有原因的。

凤西卓暗暗打量形势,准备从万人丛中杀出一条血路。

忽然,一串金灿灿的臭豆腐出现在眼前。

凤西卓顺着那只捏着臭豆腐串的手,看到一张英气十足,却难掩胭脂妩媚的脸。“兄台,你这是想把臭豆腐给我?还是想用它抽我?”

她下颚微仰,道:“你说呢?”

凤西卓道:“我不想说。”

她愣了下,“为什么?”

“因为我想吃。”

她笑了笑,把臭豆腐递给她。

凤西卓摇头道:“不过我现在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刚才你飞了滴口水在它上面。”凤西卓用手指了指。

她面上一红,“那你不吃这块就行了。”

凤西卓顿了下,慢吞吞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路飞口水飞过来的。”看对方被气得不轻,也算稍稍解了这几日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之恨。

“凤西卓,你等下。”她低头,迅速整理表情,又抬头傲然道,“在下苏攸衣,家父奂州苏有财。”

凤西卓站在原地,点了点头道:“然后?”

她眼神犹疑地看着旁边,语速极快道:“你可愿嫁我为妻?”

凤西卓怀疑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苏攸衣吞了口口水,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你要不要嫁给我?”

“不要。”凤西卓回答完就转身钻入人流。

“为什么?”苏攸衣不屈不挠地跟在她身后。

这个问题根本连问都不用问嘛。凤西卓在心中哀号。她和樊州绝对八字相克,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不可思议之事。生平第一次被求亲,对象居然是个女人。

苏攸衣突然伸手想拉她的袖子,却被她侧身闪过,“我带你去个地方。”

凤西卓忍不住回头,对着她哀叹道:“大姐,你饶了我吧。我快饿死了。”

苏攸衣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我是女人?”

“女人的骨骼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她弯腰按着肚子,“我真的很饿,真得快饿死了。”

苏攸衣突然插队到一个包子摊面前,拿出一锭黄金,道:“给我五个包子。”

摊主眼皮都不抬道:“请排队。”

凤西卓一个趔趄倒在苏攸衣的背上,虚弱道:“我…饿,不行了…”

苏攸衣反手接住她,朝摊主道:“她饿了三天…”

“算了。”摊主从蒸笼里拿出五只包子用油纸裹好,放到她手上,“走吧。”

凤西卓朝她暗递了个得意的眼神。两人一搀一扶离开。

走到三两街完,凤西卓拿出包子边啃边发誓道:“我明天一定要再来。”满街的美食她居然只啃肉包,这真是想想就让人伤心。

苏攸衣笑道:“你真聪明,想出这么好的点子。”

凤西卓的包子含在嘴里,笑道:“这点子简直烂到不能再烂了。半月宴开了这么久,鲜都哪里还会有人饿成这样。”

“那他为什么还把包子给我?”

“因为会用这招的人的脸皮通常很厚,而脸皮厚的人通常很烦人。”

苏攸衣侧头看着她道:“你不是不想跟我走吗?”

“完全不想。”

“那你为什么还帮我…”

“因为你的脸皮也不薄。”凤西卓没好气道。

苏攸衣笑了,“我越来越中意你了。”

凤西卓噎住。

苏攸衣在屋宇中熟门熟路,左穿右拐,到了一座栽满不知名小花的院子里。

一个小厮正好从正屋出来,见了苏攸衣眼睛一亮,“苏,苏公子,你快劝劝少爷吧,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苏攸衣点点头,“我知道了。”说着,朝屋里走去。

凤西卓跟在她身后。前脚刚跨进屋子,浓浓的中药味便钻鼻入肺。屋里不大,一眼见底。床上躺着一个人,帘帐半掩,隐隐看到一条雪白手臂垂在床沿。

“二哥。”苏攸衣小声道。

帐中人动了下,手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清俊依旧,却瘦到颧骨突出的脸,“你来了。”他吃力地坐起,身体靠向床头。

苏攸衣一个箭步,帮他把枕头搁在身后。

他目光落到凤西卓身上。

凤西卓含笑抱拳。

“她就是你选的人?”他淡然道。

苏攸衣连忙点头,介绍道:“她是凤西卓。”又转向凤西卓介绍道,“他是…”

“朱清弦公子。”凤西卓在他掀帘的刹那就认出他是谁,当然也知道他为何卧病在床。从他落水到曹孟安救他,中间隔了段不短的时间,受寒着凉实属正常。

朱清弦打量她半天,才缓缓道:“自在山的凤姑,的确是个好人选。”

凤西卓颇有种被人论斤论两的感觉。

苏攸衣见朱清弦病容怏怏,比昨日更有不如,痛惜道:“二哥,你何必折磨自己?若是大哥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

苏攸衣诧异道:“难道大哥从那天…就一直没来过?”

朱清弦神情不变,眼中却流露出痛苦。

苏攸衣霍然起身道:“我去找大哥。”

“不必了,他不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