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向来最疼二哥,他一定会来的!”苏攸衣说着便往外走。

“不要去。”朱清弦气急攻心,顿时猛咳不止。

苏攸衣只好回转,坐到他床边,柔声道:“我不去就是了,二哥别急。”

朱清弦咳得双颊生霞,苍白病容中平添一抹艳色。半晌才道:“他去送郡主了。”

樊州没有郡主,勉强说有,便是那个从频州来的景曦郡主。据凤西卓所知,她正巧是今天坐船离开。

苏攸衣大惊,“大哥几时认识郡主的?”

朱清弦沉默了下,徐徐道:“其实朱是我的母姓,我本姓顾。”

苏攸衣道:“这又如何?”

凤西卓思绪一动,“左相顾应权的顾?”

顾清弦慢慢地点了点头。

苏攸衣愣住。

“若我没猜错,曹孟安也不是他的真名。”他苦笑道,“我原本见他面对百两黄金毫不动心,以为他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世外之人。其实,不过是黄金太少,他眼界太高。”

苏攸衣道:“二哥,或许你误会大哥了。”

“我与他相识足足三年有余。他平日虽然掩饰的很好,但相处久了,难免会露出只字片语的马脚。”顾清弦凄楚一笑,“每次他喝多了,便开始数落那些豪门富族排场和装饰的不足之处,这种眼光和见识决非书籍可以学到。”

苏攸衣默然。她与曹孟安、顾清弦相识相交总共数月,自然没有反驳的立场。

顾清弦见她面色仍存犹疑,又道:“他对你不错。”

苏攸衣一怔之后,急道:“二哥,你当知我一心一意要娶房媳妇继承家业,决不会…”

顾清弦摆手道:“我若是不知,也不会对你说这番话了。只是,你既然叫我一声二哥,我便不能不提醒你,你所见的曹孟安决非真正的曹孟安。千万要小心。”

苏攸衣听他这般说,想起往日兄妹三人相处的种种好处,不禁悲从中来,泪落不止。

顾清弦抬手擦去她的眼泪,轻叹道:“你不是常说巾帼不须须眉让,何妨文武较短长么?怎么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苏攸衣哽咽道:“我只说不用让,没说不用哭啊。”

顾清弦转头看向凤西卓,“我今后,就将三妹交于你了。”

凤西卓急忙摇手道:“自在山最近人手很充足,暂时不扩充。”

苏攸衣回头瞪了她一眼。

顾清弦轻笑道:“看来三妹,你的路还很长。”

苏攸衣抹干眼泪,小声道:“那二哥,你未来有何打算?”

“我出来三年,已经够久了。是时候回家看看。”他强笑道,“到时候你不但会有嫂子,说不定很快还会有侄子。”

苏攸衣知道他最恨高门深户,不然也不会隐姓埋名离家数载,如今主动回去显然是因为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想到这里,她心中刺痛,却强自附和道:“二哥的喜酒,我一定要讨一杯的。”

顾清弦微微一笑,眉眼如秋水凝波,看得凤西卓眼角一跳,却是为了那眼下被遮盖的寂寥与绝望。“我肚子有些饿了,你帮我把桌上的粥拿来。”

苏攸衣一转身,凤西卓便很自觉地将跑去粥递给她。

顾清弦喝完粥,二人又聊了一会,苏攸衣见他精神不佳,便早早起身告辞。凤西卓无言跟在她身后,去三两街吃东西吃出这么段际遇,实在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

两人原本素无往来,仅是邻桌食客的关系,但此刻却因刚刚而产生几分相若的心情,气氛一时微妙难喻。

“我娘自我三岁那年便过世了。”走到半路,苏攸衣突然幽幽开口。凤西卓张了张嘴刚想安慰,却听她接下去道,“我爹从此便肆无忌惮广纳妾室,说来好笑,他一纳纳了十六年,那些妾室却连根头发都没生下。我爹很急,一方面他找了很多一点用都没有的偏方,一方面,他开始积极寻找能够帮他打理家业的入赘女婿。”她冷笑一声,“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有想过让我继承家业。凭什么,论才干论能力,我相信我不输给任何人。凭什么拿我当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偏偏要继承家业,我偏偏要娶个女子,我偏偏要证明我才是苏家最好的掌舵者!”

凤西卓鼓掌,“不过这样的话,你应该找个温柔贤淑的贤内助,这样你主外她主内,正是珠联壁合。”

“那样的贤内助不是找不到,但我不要那些为金钱折腰的人。我需要的是能够真正理解我,认同我,支持我的人。”

凤西卓道:“我完全能理解,也完全支持,但是…”

苏攸衣打断她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回去好好考虑以后再说。”

凤西卓看着她说完就走的背影,郁闷地捂着嘴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不介意开几株桃花点缀生活,但从南月绯花到尚翅北到她…怎么这花都开得都这么邪呢。

邪桃花(中)

越说花邪,花越邪。就如越说是非,是非越多一样。

尚谆、尚信、秋月早两天便跟着尚乐舞离开了鲜都。走的时候,凤西卓没有去送,怕平地起风波,让秋月为难。秋月倒是差人送了封信来,大抵是知己难求,音信长寄云云。凤西卓心中感动,便将信和高氏秘宝图放在一起,以免丢失。

陈虞昭比尚谆等人晚走一日,说是要顺道去趟瑞州。

瑞州自罗郡王府与钟家一役后,势力一分为二:一是跟着张多闻投靠罗郡王府的瑞西,一是仍掌握在乔郡王手里的瑞东。陈虞昭这次恐怕志在瑞东,这些年瑞州夹在东富奂州和西富樊州之间,凭借两地往来占了不少便宜,也算翻身致富。

不过这些远在千里外的是非根本不由凤西卓操心,她操心的另有其事。

绿光依旧打点她的起居。从她口中得知,这几日长孙月白正忙得脚不着地。由于眼盲不便,他平时足不出户,因此借这半月宴与各地举足轻重人物拉拉交情,以保证长孙世家日后在各地的生意通畅。绿光也是一天至多见两面。

所以接下来的两日,凤西卓见的最多的人便是苏攸衣。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送的礼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偏偏凤西卓是爱在心中手难伸。就怕一不小心拿了什么苏家的聘礼,或传媳妇的传家之宝,从此跳进黄河洗不清。

在金钱诱惑下凤西卓拼死拼活地挨了两日,直挨得眼圈发黑,头脑发昏。她眼圈越黑,苏攸衣越满意。越满意,送的越多。送得越多,眼圈越黑…如此恶性循环,其惊心动魄之处非言语足以道也。

两相权衡取其轻,凤西卓痛定思痛,领悟千万美食到底比不上一片自由呼吸的净土,决定提早离开。毕竟该尝的尝了,该吃的吃了,再蹭下去,也不过多长几斤肉而已。不长也罢。

绿光听到她的决定,先是一惊,随即劝道:“三两街还有很多好吃的没摆出来呢。”

凤西卓默默地吞了口口水,沉声道:“美食于我如浮云。”

绿光又吃了一惊,“凤姑娘,你没事吧?”

凤西卓指着自己眼眶下的黑影,“你看呢?”

绿光眼珠一转,贼兮兮地笑道:“是不是看不到某人就…”

如果看不到苏祖宗就肯定能好。凤西卓点点头,苏攸衣每天把东西搬来搬去,动作这么大,绿光知也不足为奇,“不过还是我走吧。”

绿光笑得春风满面,“凤姑娘原来想使欲擒故纵之计…倒也不失为条好计。”

凤西卓傻眼,“我不是欲擒故纵。我和苏攸衣只是…”

绿光捂嘴笑道:“放心,苏姑娘虽然男装打扮,但我想长孙家没有人会因此而误会凤姑娘的。”

“那就好。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欲擒故纵?”

绿光朝她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凤姑娘早点休息。我也要去准备了。”

若昨晚绿光离开前说的‘准备’在当时凤西卓的理解中是一片模糊的话,那此刻就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你这是?”凤西卓愕然地看着足以容纳十个人盘坐而不显拥挤的马车车厢。里面书籍、点心、薄被、小梳妆台…吃喝睡一应俱全。

绿光笑嘻嘻地比了个请的姿势,“像凤姑娘这样的贵客,长孙世家当然要亲自相送。”

凤西卓一脚踏在车厢门槛上,抱胸道:“送到哪里?”

“当然是凤姑娘要去的地方。”

凤西卓撅了撅嘴巴,“这样啊…”

绿光哭丧着脸,“凤姑娘嫌奴婢笨手笨脚?”

凤西卓摇头叹道:“我是嫌坐车不如坐船快。”

绿光道:“凤姑娘来时已经欣赏过黄水江景,若回去再走同一条路,未免扫兴。不如从陆路走,还能沿途欣赏未央山的瀑布,肇田的飞龙泉,临昌双月湖…”

“等等,临昌不是在奂州吗?”凤西卓狐疑地看着她。

“恩,我们可以绕道去看。”

“…你确定是来送我,不是让我陪你游山玩水?”

绿光侧头道:“凤姑娘不是要去缅州吗?缅州与樊州一个东北,一个西南,正好在大宣的两头。长路漫漫,找条风景绮丽的路线也可解旅途疲惫啊。”

凤西卓二话不说钻进车厢关上门。

绿光回头看着她,“凤姑娘?”

“那还等什么,快走。”再说下去,苏攸衣都闻风追来了。

绿光道:“那我们从瑞州走?”

“无所谓,反正能看到那个什么未央山的瀑布,肇田的飞龙泉就行。”

“好咧。出发!”绿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马车在鲜都时还不觉得,出了鲜都,凤西卓才发现自己坐的这辆可算庞然大物,轮子和马都比别人多了一倍。

“会不会太招摇了?”凤西卓晃着两条腿坐在绿光身边。

绿光笑嘻嘻道:“不会不会,大才好,大才宽敞。”

这句话没两天就得到了山路的无声反驳。

凤西卓看着只容两个人并肩前行的山路道:“这就是未央山?”

绿光应得有些尴尬,“恩。”

“瀑布在山腰?”

“恩。”

凤西卓想了想道:“我们把马车寄放在山脚人家吧。”

绿光面有难色,“其实这辆马车叫金玉良行。”

凤西卓第一次听到马车还有名字的。

“它的角…”绿光指着车厢四个翘起来的飞角,“是金子做的。车顶镶嵌的是祖母绿和玛瑙…马是塞外名驹,叫踏雪追风。”简单说,此车价值连城。

凤西卓伸出三根手指,“我们现在有三个解决办法。一,我们俩把它扛上山。”

绿光一脸震惊。

“二,我们轮流上山,留下一个人看车。三,我们把值钱的挖下来带走。”

绿光道:“我听凤姑娘的。”

“扛上去。”

绿光面色犹如刚吃黄连。

“嘿嘿,开玩笑。”凤西卓做了个鬼脸,“山水无情,独赏寂寞。我刚才看到来路旁有一家富户,不如把马车寄放在他那里。我看他家大业大,不至于为了一辆马车,连家都不要了吧?”

绿光拍手道:“这个主意好。”

邪桃花(下)

凤西卓指的富户坐落在千顷良田之旁,百千屋舍,在一片矮房中巍然独立。应门的是个老管家,慈眉善目,很好说话。听说她们是特地来观赏未央山瀑布,要暂寄马车,便连连应承。

未央山高五百来丈,瀑布在山腰处。

凤西卓与绿光见时近正午,便在山脚买了些干粮,展开脚力朝山上奔去。山路两旁绿木成荫,比起绿园的人工开凿多了几分野生野长的随意烂漫。约莫行了五六里,哗然水声从山道转角隐隐传来,再往前走,更有丝丝凉风清冷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她们正看腻了两旁绿景,顿时精神一振。山路一转,白水倒挂千尺,水汽奔腾成雾,弥漫在绿意盎然的林间,一幅白绿相间的奇景刹时展现在眼前。

绿光打了个冷颤,“明明同一座山,山脚热得冒汗,山上冷得打颤,真是两处风景两处感受。”

凤西卓凌波踏过瀑布汇流的下游,落在瀑布前的两三丈处,迎着劈头盖脸飞溅的水珠和隆隆水声,高声道:“我们干脆作一首诗吧!”

绿光跟在她身后,小心地从水中突起的礁石上走来,闻言腼腆道:“我不会作诗。”

“没关系,只是应应景而已。”

绿光低头沉思了会,慢慢道:“未央山上挂天帘,水若有心水亦闲。奔落下山分各处,徒留惆怅在人间。”

凤西卓目瞪口呆。

绿光扑哧一笑,“只是借鉴前人的仿作,难登大雅之堂。”

“看来我不来个厉害点的是交代不过去啦。”凤西卓清了清嗓子,“好大一块布,没事来挡路。伸手掀不开,原来是水幕。”

绿光扑通一声,一脚踩到水里。

凤西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一本正经道:“好诗。”

“好在何处?”

“…很写实。”

凤西卓点点头,“原来如此,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两人无声凝视对方半晌,各自笑开。

日头渐渐西斜,山上寒意更盛。

两人又戏耍了一会,才拿出干粮,边吃边意犹未尽地朝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天边只剩夕阳一抹橘红余辉。

凤西卓找到那户人家,开门的却换成了年轻仆人。

“我是来取马车的。”绿光抖了抖发稍的水滴,“若是方便,能不能再顺便借宿一宿?”

年轻仆人皱眉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位江总管呢?我先前见的是他。”

年轻仆人鼻孔朝天,“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江总管。像你这样的骗子我见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都想得出来,还取马车,我告诉你…”

凤西卓一脚把他踢出丈余,向绿光微笑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绿光嘻嘻一笑,“真乃金玉良言。”

年轻仆人抚胸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她们,“你,你们…”

凤西卓捋起袖子,严肃地宣告:“打劫。”

到底是富户,家里头还养了几个拳脚武师。见到她们,二话不说拉开架势,凤西卓也二话不说一人一脚踢成一堆。

江总管被逼了出来,看到她们,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哭得好不凄惨,“这都是老爷逼我的…真的不是小人的主意啊,请两位女侠,行行好,饶了我这一回吧。”

凤西卓朝他温柔地笑道:“你家老爷在哪里?”

江总管没说话,眼睛朝内室瞥去。

凤西卓了然地点点头,对绿光道:“你和他去取马车,我去找那位老爷好好聊聊。”

绿光欣然领命。

凤西卓转身去了内堂,进门便看见一只肥硕的屁股露在桌布外不停颤抖。

“喂。”她走到桌子对面,掀起桌布,对上那双惊恐的三角眼,笑眯眯道:“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