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卓耸肩坐回车上。

马车复行数里,至未时,天越发闷热。

绿光见前面有铺卖凉茶,便停车买了两碗。一碗凉茶下肚,车厢却久久没有动静,她不由惊异,换了平时凤西卓铁定抢第一碗的。

她端茶敲了敲车厢,里面传来哝哝之音。

她霍然打开车厢,只见凤西卓歪躺在凉席上,娇面通红,气若游丝,额头满是汗水。

绿光连忙跳上车厢扶起她,“凤姑娘,你怎么了?”

凤西卓抓住她的手,喘息道:“我…旧病复发,好难受啊。”

“什么旧病?我带你马上去看大夫。”绿光握住她冰冷的手,焦急问。

“是…冰火症,会忽然冷,忽然热…很难治,看普通大夫没用的。”她吃力地喘了口气,“神医欧阳曾经,曾经给我开过一副药,是,是要薄荷、茉莉花,还有黑狗血…枸杞,绿豆粉,千年人参…用、文火武火交替煎一个时辰,三碗熬成一碗,喝下就可以…可以…一年无忧,没想到,今年竟,竟提前了。”

绿光疑道:“为何长孙世家的情报从来没有提到?”

“以前,都是…师父和师兄,帮我煎的,我的病很危险…不能,决不能让人,知道…他们很小心,很…”她突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绿光再不迟疑,忙道:“凤姑娘你先躺会,我马上去找。薄荷、茉莉花、黑狗血,还有千年人参,还有还有什么?”

凤西卓头朝下,缓缓道:“红豆粉…和枸杞。”

“红豆粉和枸杞。”绿光在心中又默背了一遍,“我这就去,凤姑娘你一定要坚持住!”她跳下马车,突然回头,“到底是红豆还是绿豆?”

凤西卓捂住脸,“没关系,都,都一样的。”

绿光见她身体一阵抽搐,显然痛苦以极,不敢怠慢,施展轻功跑到附近空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火,放飞上天。

不一时,便有五个人从四面八方跑来。

“绿光姑娘,有何吩咐?”来人站成一排,朝她恭敬道。

绿光道:“马上去找薄荷、茉莉花、黑狗血、枸杞和红豆粉…还有什么来着?”

“千年人参。”不远处有人提醒。

绿光道:“对,还有千年人参。咦?”她猛地转过头,只见凤西卓好端端地站在两三丈处,精神奕奕哪里还有旧病复发,一病不起的样子。“凤姑娘你…”

凤西卓蹦蹦跳跳地跑来搂住她,“嘿嘿,你忽悠过我,我也忽悠了你,大家扯平了。”

绿光长吁一口气,幽怨道:“刚才真的急死我了。”

凤西卓赔笑道:“是是是,小生失礼,唐突佳人,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绿光既知是虚惊一场,顿时放下心中大石,扑哧一笑,也不介怀。

凤西卓指着排成一排的人道:“这几位是?”

绿光指着左边三个道:“这是三位是黄叔,洪叔,路叔,他们是天卫,从鲜都便一路保护我们。”

凤西卓虽然没听过天卫,但猜其意大约是护卫,抱拳道:“相护之恩,凤西卓铭记于心。”

三名天卫急忙还礼。

“这两位是松原城天福钱庄的林掌柜和林公子,他们会沿路护送我们去丰乡。”

凤西卓又抱拳道:“劳驾两位暗中相送,凤西卓汗颜。”

林掌柜与林公子自是一番客气。

绿光摊手道:“凤姑娘现在总知道为什么一路福星高照了吧。”

凤西卓笑道:“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运气好到做梦都笑醒,原来是有福星相佑,难得的是我居然还能和福星打个照面,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众人被她的话逗得开怀大笑。

林掌柜道:“凤姑娘是公子的贵客,就是我们的主子,主子有事,我们理当服其劳。”

凤西卓挠挠头,“说实话,这贵客的贵字,我实在受之有愧。怪不得长孙世家能在短短几十年成为大宣首富,其待客之周到,简直…让人受宠若惊。”她本想说匪夷所思,但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好歹是一片美意,她不该多疑其心。

绿光朝林掌柜打了个眼色。

林掌柜道:“哎,凤姑娘乃是当世难得的英雌,领袖自在山群雄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钟家临危,不离不弃,早已义感天下,长孙世家上下无不钦佩。”

凤西卓羞赧摆手道:“过奖过奖。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说穿了,我不过是讨口饭吃,哪里算什么英雌。”

林掌柜道:“当今时局纷乱,凤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在群豪中独树一帜,偏偏又视虚名于粪土,为善不忘报,更令人敬仰啊。”

她几时达到如此高度,她怎么不知道?凤西卓虽然自疑,却禁不起再三吹捧,有些飘飘然起来,与林掌柜等人热络如多年老友。

既然现了身,护送队伍便光明正大地随扈马车前后。

长孙世家在宣朝商行何止百千,但凡有人迹之处,便少不了长孙家的生意铺。

绿光打正旗号,一时沿路迎送队伍成倍猛增。才两日,凤西卓便大感吃不消,临时取缔绕行奂州之议,改道鄄州。

弑虎狼(上)

夜风徐徐,翻掀起池上荷叶,莲白如雪,巍巍而颤。

池边黑礁上,南月绯华惬意横卧。红袖如云,青丝如雾,风情冶魅,艳压群荷。

一只酒葫芦从天而降,他信手捞起,拔塞嗅道:“水上居的清酿?”

尚乐舞从小道上徐徐步下,玄衣如墨,秀丽无双,“比南月国的佳酿如何?”

“犹如琼酿与水。”

“何解?”

南月绯华缓缓喝了一口,“无琼酿,空遗憾。离开水,惟一死。”

尚乐舞坐在他身边突起的方石上,叹息道:“果是他乡黄金百万,不如家土一碗。”

南月绯华转头盯着她,“尚大王爷呢?”

“自然是携带娇妻回京了。”

“恩,倒是性情中人。”他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尚乐舞侧头瞄了他一眼,“你欣赏他?”

“为什么不呢?难得的有勇无谋之徒。大宣若多出几个这样的王爷,你的女帝梦会圆得更快。”

“至少还有尚信。”

他偏头看她,鬓发自耳边滑落,“可惜,独木难支。”

尚乐舞抿唇一笑。看不出赞同与否。

“樊州收获如何?”

“长孙世家家资百万,首富之名名不虚传。”

“长孙旗下产业无数,与西荒、北夷都有生意往来,连南月国内都有其不少分行。首富之名自然无虚。”

“当代家主是个瞎子。”

“长孙月白足不出户,却将名下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不是瞎子并不重要。”他仰头饮酒,晶莹银丝从唇角滑下,落在衣角。

尚乐舞抬手用袖抹去他嘴边的酒渍,淡然道:“若他还是个不懂武功的瞎子呢?”

“长孙世家富可敌国,多得是人为他卖命,何必学武?”

“看来,他只是个商人。”

南月绯华舔了舔唇上的残酒,道:“这不正是他举办半月宴的目的所在?”

“不想卷入天下纷争么?”尚乐舞幽幽一叹。

南月绯华右眉轻挑,半惋惜半调侃道:“恩,那真是可惜。论家世,论能力,论样貌,长孙月白都是皇夫的佳选。”

“长孙月白倾心于凤西卓。”

“哦?”

她斜睨着他,“其实论家世,论能力,论样貌,你也不差。”

他眯着眼晃了晃葫芦,“或许,我也倾心卓儿呢。”

她单手支颚,笑容疏淡,“那可真巧。四大公子中,竟有三个为凤西卓而折腰。”

南月绯华咕噜咕噜灌着葫芦中的酒。

“若真有一天,我当上九五之尊,你会留下来么?”夜风断断续续,将她的声音向四面吹开,若有似无。

南月绯华移开葫芦,双眼望着满天繁星,浅笑道:“若有天我回南月登基,你会跟我走么?”

这世上有很多事,往往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有很多人,往往在结识时,就注定结局。

“也许到那天,我会亲自领兵南下,将南月收入大宣版图。”她笑得温婉,与话中冷意截然相反。

南月绯华缓缓坐起身,将缠绕衣襟的墨发撩至脑后,“哦?那本太子,拭目以待。”

扑通。

葫芦落在池里,晃悠了两下,静静地栖息在荷叶下。

“看来天下局势,又如这池水一般,慢慢了无乐趣。”南月绯华伸手拨乱水面。

“未必。”

他收回手,微微侧首,几点星光映在眸中,熠熠生辉,“恩哼,你又看中了哪?”

“你说呢?”

他眨了眨眼,“樊州。”不是疑问,是陈述。

“樊州位于频州以南,新雍以北,西瑞以西,正处于我的包夹之中。长孙世家又富甲天下。这样的地利,这样的诱惑,你觉得我不该出手?”

“长孙月白以半月宴向天下人展示财力,意为‘不好惹’。以本来面目宣告天下,意为‘不必惹’。”他的解释不像提醒,反倒像挑衅。

尚乐舞嘴角一勾,道:“不错,天下人都觉得长孙月白不好惹也不必惹,不过,就因为天下人都这么想,所以才偏偏要那么做。毕竟能作拥天下的,只有一人。我就要做那与天下人相左的一人。”

“啧啧,够狂,”南月绯华回头,手指挑起她的下颚,“不过…就是这一点,让人无法拒绝。”

她垂目看向他掩藏在卷翘睫毛下双目,“不反对?”

他抬眸,笑得勾魂夺魄,“愿为先锋。不过…”他蜷起双脚,衣摆滑至腹下,露出两条白皙长腿,缓缓移到她的身侧,手腕托在她的另一侧,整个人如拥抱般环住她依然凝坐不动的身躯,“如此夜,如此景,光谈打打杀杀这样的血腥之事,未免太不解风情了哦。”

尚乐舞掬起他散落在肩上的长发,声音突然变得清冷锐利,男女难分,“但本世子,向来对男宠没有兴趣。”她站起身,发丝自手中根根飘落。

他笑意不减,悠然躺回礁石上。

鄄州乃是帝州交界的五卫州之一。五卫州中,戚、胜两州与北夷相交,历年来饱受征战之苦,与帝州经济呼应甚微。大雍与新雍虽然分割,但毕竟曾属同州,彼此往来非其他州可比。缅州自开国以来,便是兰郡王的封地,近年来除了名分外,早已自成一国。惟独鄄州,曾是当年宣宏帝的封地,他登基以后,鄄、帝两州通商频繁,关系更是如胶似漆。

如今各州心思各异,居心叵测,惟独鄄州还是与帝州一般,牢牢地控制在皇帝手中。但对空有册封之名,无封地之实的皇亲贵胄来说,鄄州如同他们肆无忌惮玩耍的后花园。

凤西卓等人入鄄州越深,百姓生活越是疾苦。

若说樊州是歌舞生平的繁荣,瑞州是贫富不均的参差,那鄄州就是三餐难继的穷困。走到这里,凤西卓与绿光都渐收嬉戏之心,快马加鞭,希望能早日过道,抵达缅州。

即使如此,她们路上还是遭遇了好几拨打劫,大多是饥民。开始,凤西卓还念在他们生活不易,手下留情,还送些干粮银两。谁知他们食髓知味,竟纠集更多人马前来,甚至打不走,骂不怕,路叔洪叔身上都受了不少皮外伤,有两个竟然还妄图轻薄绿光。

凤西卓忍无可忍,一气杀了几个领头,才吓得他们一哄而散,再不敢轻捋虎须。此后反倒平安无事,于九月中旬,到达鄄州东北最后一座大城兴槐。虽说是大城,却景况萧条。城中百姓神色麻木,来去匆忙。街上灰飞尘卷,穿着白衣随便走一圈,回来就能染成灰色。

凤西卓等人无意逗留,补充完干粮和水,便驾着马车径自从北门出城。

到城外,天地空旷,道旁麦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得七七八八,却不见农人,只偶尔有几个被乌鸦啄得歪头歪脑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田野上。

再前行,田渐稀,路与田的尽头是一片浓密绿林。

黄叔皱眉道:“江湖有云:逢林莫入。我们还是绕道走吧。”

绿光道:“这林子看起来纵横不止百里,恐怕是故意用来阻隔鄄、缅两州的。恐怕就算绕也绕不开。”

凤西卓笑道:“江湖人之所以说逢林莫入,不过是怕有人埋伏其内。但你们别忘了,我可是强盗的祖宗。所谓天下绿林是一家,什么雕虫小技还能瞒过我的法眼?”

比起黄叔的谨慎为人,洪叔却是大咧咧的个性,闻言笑道:“没错。这一路上我们遇到的打劫可不少,哪次不是轻松摆平?黄大哥,你怎么突然畏首畏尾起来了?”

黄叔苦笑道:“我只是觉得这林子有点邪。”

绿光道:“邪也没办法,眼下只剩这条路了。”

凤西卓一拍手,“这样,你们在下面赶路,我去树上给大家放风。”

“这怎么行。”众人都反对。

凤西卓不管三七二十一,跃到树上,踩着枝桠来回摇晃道:“我正好松松筋骨,你们不必理我。”说罢,兀自朝前掠去。

绿光等人不敢怠慢,急忙催马追上。

树静鸟稀。

凤西卓在枝叶间穿梭,渐觉乏味。原本她主动拦下这个活,还是有些好事的成分在里头。反正就到缅州,正好找几个不开眼的强盗戏耍戏耍。谁知,这林子竟是个空林。莫说人烟,连野兽都不见一只。

正作如此想,突然远处一声嘶叫,其痛苦惨烈,仿佛兽鸣。

凤西卓急忙朝发声处掠去,方行数丈,便见树下倒着一具男尸,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刀、剑、爪、鞭、烙、刺…伤口各异,有不少她甚至连想都想不出。男子面容扭曲,双眼瞪得滚圆,显然死前被折磨得极其痛苦。

“究竟谁人如此狠毒?”黄叔从林中跑出来,震惊道。原来马车庞大,在林中举步维艰,绿光等人怕凤西卓有事,便遣了黄叔先来接应。

凤西卓伸手拔起插在男子脚踝上的箭,摸着上面的刻纹,冷道:“济绍王。”

弑虎狼(中)

越深入树丛,地上湿气越重。头顶的阳光被厚厚枝叶覆盖,在酷暑中独辟清凉。

凤西卓飞掠的身影突然一顿,矮下身子,侧耳贴地听声。

她出身绿林,听声辨位是看家本领。但此刻听到的人声却不止一处,以她为中心,这个林子附近至少五处有人声走动。

黄叔见她站起身,忙问道:“如何?”

凤西卓道:“擒贼先擒王,我们去大本营。”说罢,朝脚步和马蹄声最多的方向掠去。论轻功,她天下少有敌手,若全力突进,黄叔势必被甩脱在后,因此刻意放缓脚步,让两人不远不近保持三步之距。

再向前,林木反倒稀朗起来。阳光半遮半透,光束落在林中,照得绿叶嫩枝闪烁金银,竟是格外明媚。

前方人影依稀可见,凤西卓立刻飞纵上树,从枝头借着阳光反射做掩护,在那些人头顶上翩然飘过。

黄叔的轻功在跟随的三个天卫中最高,却仍是颇感吃力。凤西卓听他呼吸渐粗,便凝声成线,在他耳边轻声道:“黄叔,你先在这里帮我看着下面的人,我去里面瞧瞧。”

黄叔虽然担心她年少气盛,冒冒失失惹出事来,却不敢分神开口,只好点点头,做了个小心的口型。

凤西卓露出自信的笑容,身如鸿雁,消失在阳光与绿叶交缠处。

莫怪凤西卓等人不知此林底细,除了兴槐及其周近的人外,当世知者甚微。

当年皇帝与兰郡王交恶,双方关系急剧紧张。平安林正好位于缅、鄄两州交界,皇帝为防万一,派济绍王镇守兴槐,借林暗中布兵。这等军事机密,自然是禁令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