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城内文风盛行,甚至有‘三人耕农,养文士三千’之语。能入字画行的,毕竟是凤毛麟角。”

“那他们是靠什么维生呢?”总不能让农人真的供养他们白吃白喝吧?

车厢门帘突然掀起,一个年过半旬的文士捋须笑道:“绿光姑娘有所不知,秦阳城内有天下最多最大的书斋和学堂,文人在秦阳是决不会受饿的。”

绿光腼腆道:“我初到东地,让刘掌柜见笑了。”

文士姓刘名赢,是长孙世家在缅州的负责人。早在长孙月白到东恒时,就赶来迎接,一路护送至秦阳。适才他正在马车中向长孙月白报告这几年长孙世家在缅州的经营状况。

“哈哈,绿光姑娘久居鲜都,自然不知秦阳景况。若我去鲜都,恐怕连路都不认识哩。”

绿光道:“那还要多谢刘掌柜的地图。”

刘赢与他们呆得久了,也略微看出长孙月白的心思,因此转对凤西卓道:“公子和凤姑、绿光紫气姑娘都初到秦阳,理应由我做东,带各位看看秦阳的风光,尝尝秦阳的特产。”

凤西卓一面与他们相处甚欢,不想这么快分离,一面又想念晓晓等人,急于知道他们的近况,一时心中踌躇,左右为难。却听长孙月白雅淡的声音从车厢传来,“先送西卓去兰郡王府。来日方长,其余之事,明日再谈不迟。”

凤西卓楞了下,“来日方长?”

长孙月白浅笑道:“我在秦阳还有些俗务需要逗留一月。西卓若有闲暇,不妨来天一客栈。”

绿光欢呼道:“刚在想与凤姑娘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便又多了一月的相处时光。凤姑娘你到了兰郡王府若吃得不好,呆得不惯,就随时来找我们。”

凤西卓岂会不知长孙月白是借俗务为名,怕她受了委屈无处诉苦。低头揉了揉鼻子,才抬起头,拍着绿光的肩膀,大笑道:“有这么强硬的靠山,恐怕萧晋不倒履相迎都不行了。”

刘赢沉吟道:“锦绣公子虽说是兰郡王府的世子,但兰郡王府如今依然是蓝老郡王做主。兼之他非蓝姓,所以…”他虽然没有说全,凤西卓也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看来萧晋在兰郡王府并没有想象中的风光。怪不得同是世子的尚翅北已经大展拳脚,在各处耀武扬威,他还缩在家里按兵不动。

凤西卓满不在乎道:“作为一个食客,我是最无欲无求的那种,只要管饱就行。”其实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打定主意在兰郡王府长住。经钟家一役,她逐渐厌恶这种门阀倾轧的江山之争。若是可以,她更想找处偏僻安宁的地方,等天下大定后,回自在山重建家园。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但这个念头她却不想告诉绿光,甚至任何一个长孙家的人。虽然长孙世家是僻居的好去处,但再简单的事一旦牵扯上感情,便会复杂百倍。何况之前她已经欠下长孙月白一屁股的人情债,再欠下去,别说以身相许,就算为奴为婢,也要还个三生三世才够。

兰郡王府虽不如长孙世家盘踞鲜都半壁城池,但也算占地广袤,食客盈千。门前石狮目如铜铃,威风凛凛地看着门前的两辆马车。

凤西卓跳下车,从怀里掏出早就写好的拜帖,递给守卫。

守卫见马车华奢,不敢怠慢,急忙进去通报。不一时,便见一个身材微伛的六七旬锦衣老头缩着脑袋从里面踱步出来,“凤二当家?”他狭长的眼眸先掠过她身后的马车,才定在她身上。

凤西卓不卑不亢道:“陆大总管?”

随着四大郡王府在宣朝地位日隆,几位总管也声名鹊起。除了蔺郡王府的总管保持低调,甚少露面外,乔郡王府韩载庭、罗郡王府楚高原、兰郡王府陆放翁都是天下一言九鼎的响当当人物。

陆放翁应了一声,漫声道:“凤二当家的朋友不进来?”

“他们只是路过。”凤西卓转身与绿光挥了挥手。

绿光指了指天,又比了下‘一’的手势。

她知其是指莫忘记去天一客栈找他们,含笑点点头。再回头,陆放翁却率先进去了。

凤西卓摸了摸鼻子,跟了上去。

兰郡王府的布置比钟府大气,比长孙府雅致。一草一木都可看出精心雕琢。

陆放翁走得飞快,身体笔直,但一个跨步便是三四丈远。凤西卓见他试探轻功,暗暗一笑,身子无声拔地而起,跃上屋檐。

陆放翁进东山园后停下步,回头看空无一人的来路,嘴角浮现一丝蔑笑。

凤西卓托腮靠坐在假山上,晃荡两条腿,“陆总管,还跑不跑啊?”

陆放翁一怔,转头瞬间收住惊色,“这边走。”话音刚落,人已在十丈开外。

凤西卓摇头,人影塾地消失在嶙峋山石间。

微妙间(上)

陆放翁的轻功在江湖上也是数得上号的,当初蓝家两位世子奉旨打仗,他几次深入北夷,扰乱后方,逼得‘兵王’跋羽烈亲自出手,才将他打伤。在重伤下,他仍是凭借轻功跋涉千里,独自逃回大宣,遂成美谈。其后,他返回秦阳养伤,直至蓝家两位世子双双战死沙场的噩耗传遍天下。

尽管如此,凤西卓依然跟得游刃有余。

陆放翁回头两次,见她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遂放弃试探,飘然收步。

凤西卓故意抹了把汗,喘两口气道:“到了?”

陆放翁连正眼也不瞧她,指着前路道:“前面往左,往右,过桥,再往右就到了。”说完扭头就走。

留下凤西卓在原地楞了半天,才愕然道:“哈?”

早知道,应该慢慢地、慢慢地落后,让他觉得有甩掉她的希望才是。凤西卓一边责怪自己不够圆滑,一边照他说的往左往右。

陆放翁看起来虽不待见她,但指的地方却没错。

她走进院子,见一字正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鼓掌道:“好!我最喜欢一字夏天使这套刀法,又凉快又养眼。”

一字回头见是她,漠然的脸上露出一丝欢喜之色。“好。”

凤西卓一副悔之不及的样子,“你别这么快把今天的份额用掉啊,我还想问你晓晓他们人呢?”

一字指着走廊那头。

凤西卓打了个响指,“那你继续。”果然狗窝最好,就算是不爱说话理人的一字也感觉亲切得不得了。

走廊才走了一半,就听大头在那里嚷嚷道:“咿呀娘的,老子不跟你讲了,省得沾一身酸气回去熏人。”

八斗道:“孺子不可教也!”

“炉子当然不能浇了,一浇不就灭了么?”大头嗤笑道,“说你有学问吧,每天尽说些傻瓜都懂的废话。”

“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傻瓜都比你有学问。”

大头怒了,“臭秀才,你敢骂我比傻瓜还笨?”

八斗道:“非骂也,实话耳。”

门砰得被踢开。大头从走廊尽头气呼呼地跑出来,“咿呀娘的!老子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居然这辈子老和臭秀才绑在一起!”

“所以说你们感情好嘛。”

大头和刚走出来的八斗同时一楞,随即喜道:“姑姑。”

凤西卓拍了拍手,“不用叫得那么献媚。两手空空,没买糖。”

大头道:“咿呀娘的,啥糖能比见到姑姑甜啊!”

八斗吐槽道:“你的嘴。”

大头瞪他,“你尝过?”

八斗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你,你这个莽夫!只会说这些下贱话!”

大头见占了上风,也不管他骂了什么,兀自笑道:“嘿嘿,不然你咋知道我嘴巴什么味?”

凤西卓素知这二人只要一扯起来,那是天南海北,有开头没尽头,只好打断道:“邢叔和晓晓呢?”

“邢叔在阮公子屋子里。晓晓和三世子出去了。”大头道。

凤西卓楞道:“三世子?”

大头以为她不记得是谁,解释道:“就是陈元殊嘛。”

凤西卓搓了搓额头,“晓晓和他很熟吗?”

八斗眨眼道:“不熟也不疏。”

“那…阮东岭呢?”晓晓喜欢的不是阮东岭么?

八斗摇头晃脑道:“不疏也不熟。”

大头翻白眼,“你这有说等于没说。”

八斗道:“本来就是这样。”

凤西卓看他们扯下去,又是没完没了,连忙转话题道:“你们在兰郡王府可还住得惯?”看陆放翁今天的态度,她有些担心他们在府里的待遇。

大头抢在八斗面前道:“凑合着住呗,反正大世子让我们与阮公子住一块,说有什么事找他就行。”

八斗干咳一声。

凤西卓挑眉。这等于把自在山编入阮东岭手下么?

八斗忙道:“当时姑姑不在,又是阮公子带头来投靠…所以才做这权宜之计。”

凤西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若说萧晋或阮东岭为了增加阮家军的实力而将自在山收归其旗下,她能理解。但八斗身在自在山,却这样急急为他们解释,却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好象…他做了什么怕她误会的事一样。

“那么…”她玩味道,“这个权宜之计是谁提出的呢?”莫非这个权宜之计是自在山的人先提出来的?

八斗与大头不语。

后面脚步声渐近。

“是我。”邢师等凤西卓回头,揖了一礼,“见过二当家。”

凤西卓叹了口气,“邢叔,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来这套虚礼?”

邢师道:“既然是虚礼,二当家又何必执着?”

凤西卓投降道:“论禅我不行,打机锋你找八斗。”

邢师微微一笑,“适才二当家问到这权宜之计,我正想向二当家解释。”

凤西卓摆手道:“何需解释?前来投靠兰郡王府的人每年每月不计其数,自在山虽然在江湖上薄有声名,但毕竟是盗匪,一来不上台面,二来在真正的争霸战中不成气候。但阮东岭不一样,他身为前大内副统领,熟悉皇宫一切,兰郡王府必将重视。自在山跟着他,才是背靠大树有阴凉。”

邢师赞道:“二当家寥寥数语便将一切看得通透,邢师佩服。”

凤西卓正色道:“邢叔,你希望自在山卷入这场纷争么?”

“二当家不想?”

“当初师父收留你们在自在山,是希望能让你们能够有一片自在无碍的净土,我不想让师父这个愿望毁在我的手上。”

邢师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二当家以为在废门预言‘天下纷争,数五休戈’以后,天下哪里还会有真正的净土?与其在战乱中东奔西跑,亡命天涯,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以变应变。”

凤西卓喃喃道:“废门?呵,邢叔,你说若是没有废门这句预言,天下可还会如此纷纷扰扰?”

邢师道:“除非连这纷纷扰扰红尘中的人也没了,或许才会安宁。”

凤西卓叹气,“我要想一想。”

邢师道:“是。自在山未来的命运,终究是掌握在两位当家手里。”

两位当家?凤西卓笑道:“若师兄肯扛这个担子,哪怕他要当皇帝我都举双手赞成。”然后轮到她当甩手掌柜,看他在那里上蹿下跳。

微妙间(中)

邢晓晓至掌灯时分才回来。

凤西卓歪坐在必经的走廊上,身体大半隐在屋檐延伸处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灰白的鞋面。

“谁?”邢晓晓先是骇了一跳,随即惊喜地叫起来,“姑姑?”

凤西卓伸了个懒腰,“咦?天黑了?最近天黑的真快啊,让人格外觉得光阴如梭,岁月如箭,唉。”

邢晓晓呆了下,道:“姑姑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凤西卓翻了个白眼,“我看上去像那么容易被欺负的吗?”

“可是我看书上说姑姑最近会遭劫。”

“…你那本书哪天说我不遭劫了?”

“不是啊,我换了一本。”邢晓晓从怀里掏出两本书,指着旧的那本,“自从姑姑说这本不准以后我就又买了本九华半仙写的,他很准哦,我买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抢呢。那本旧的说姑姑最近会走桃花运,看姑姑气色,应该还是新的比较准吧?”

凤西卓伸手把新的扔到九霄云外,“还是看旧的吧。”

邢晓晓转了转眼珠,讶道:“难道书上说的桃花…”

“我就是想问你的桃花。”凤西卓硬生生把话截流,引到她身上,“听说你最近和陈元殊走得很近?”

“只是偶尔一起出去罢了。”她眼珠左右摇摆。

“陈元殊嘛…武功是差了点,伎俩是下三烂了点…”那次撒迷药之事,记忆犹新,“不过长得不错,武功可以练,人品可以提高…”

邢晓晓急道:“没有的事,我喜欢的是阮…”后半个名字撞失在凤西卓捉黠的眼神里,“姑姑,你诈我!”

“哪有。”她举起双手,“我是很诚恳地在问。事实上我只是想把你嫁出去,减少自在山一半的开支。不过说实话,你和阮东岭…怎么样了?”

邢晓晓低下头,小声道:“我叫他阮大哥。”

“恩。”有进步有进步。

“他叫我晓晓。”

“恩恩。”有前途有前途。

“…”

“然后呢?”凤西卓见她半天不语,忍不住问。

“…没有了。”

凤西卓看着她郁闷的表情,感叹道:“你这把光阴梭穿得真是慢啊。”

邢晓晓失落地绞手指。

“幸好我来了。”凤西卓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飞速地挥了两下,“你就看着我如何用飞梭把你和他穿在一根绳子上吧。”

邢晓晓道:“那是蚂蚱。”

“恩,烤起来味道不错。”

饭后,凤西卓与自在山众人聚在一处,说起她离开后的种种遭遇。虽然将惊险部分一语带过,仍是听得邢晓晓和大头惊呼连连。

“那你见到长孙月白了?”邢晓晓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凤西卓下意识地隐去长孙月白、废门与她三者的关联,只是简要地描述了下半月宴上的风波。

邢师等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

“没想到顺平王竟是这种人。”邢师冷哼一声,“尚氏皇族出此等败类,看来宣朝气数尽矣。”

邢晓晓深以为然,“养在京城那些贵胄里有哪个是好人?指不定还有什么顺安王,顺泰王的一大堆,啊,还有那个什么骄阳王!我想起来就气,若不是他派兵围剿自在山…”

“你也就不会认识阮东岭了。”凤西卓抢在她前头接下去。

邢晓晓面色一红,“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邢师摸了摸胡子,道:“话倒不能这么说,依我看,这个骄阳王与顺平王恐怕不是一路人。而且他三番四次出言襄助二当家,可算是半敌半友。”

凤西卓想起尚信知道她编谎言骗他后的表情,苦笑道:“恐怕以后是全敌了,而且是牙痒痒的那种。”

邢师等人并不知道其中缘故,不由发问。

凤西卓将事情说了一遍,说完后,竟也觉得自己理亏居多。

邢晓晓眨了眨眼睛,“那个骄阳王未免太莫名其妙,又吃饱撑着了吧?”没事跑去查什么几年前调戏姑姑的知府?怎么看都是那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奸官更可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