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长啸。

追兵脚步微乱,很快就分出一部分朝那个方向追去。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肯定出自慕增一口中。乍听气势浑厚,但凤西卓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武功路数最是清楚,当下心中一震:他竟然受伤了?

要知跋羽烈的凝气甲乃是当世最强的防御武功,慕增一自从学了它之后不知道横走过多少血路,没想到竟会败在南月绯华手里。

她当然不知道知府府邸还藏着一个绝顶高手仇轻客,顿时对南月绯华的武功高看好几许。

不过她现在自身难保。在厉害的高手也顶不住千军万马,别说一万人,就算一千个人站在面前一动不动让她杀,也能让她杀个筋疲力尽手脚发软,何况他们还能动。

西城门已然在望。

城头上一片肃静,弓箭手早已就位,明晃晃的箭头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凤西卓深吸一口气,在第一轮箭雨射出的那一刻,身体弓成一团,朝身后追兵卷去。

田正威一边喝令身后士兵列鹤翼阵,一边大刀一挥,横扫如风。

凤西卓虽然头裹在双膝中,但眼睛却似看到他的动作,正到刀锋临近她背脊的刹那,身如游蛇,竟贴着刀面划了开去。

田正威只觉得刀面沉浸在水中,分滑而过。

凤西卓身体平直,却是掠向鹤翼右侧。

鹤翼卷拢,瞬息将她包围在中心。

凤西卓虽然陷入围困,却左闪右避,将身边士兵当作盾牌,令城头的弓箭失去作用。

田正威眼见鹤翼阵右翼越来越向城门移去,不由急道:“后退!不要被她牵制住!”

身在包围圈内的士兵虽然听到却也暗暗叫苦,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凤西卓光是赶人,却不伤人,众人的攻势节奏反掌握在她的手里。他们中任何一个若是停下,身后战友的刀就会砍到身上。

田正威很快看出其中门道,但城门已关,彼此形势犹如瓮中捉鳖,因此他也并未太在意。

只是让其他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正在他以为这桩功劳十拿九稳之际,场上风云突变。

凤西卓人如弹珠,竟蓦地从包围中跃起,点踏城墙,瞬间冲上墙头。

这番变故莫说田正威,连一直趴在城头观战的弓箭手也是措手不及。仓促间,凤西卓蚕丝织成大网,从上罩下。

弓箭手第一反应是举弓,第二反应是缩头,第三反应是眼睁睁看着她已快如流星的速度从城头闪过,坠向城外。

田正威怒吼:“开城门,给我追!”

当时城门里满是追兵,虽然很快顺流让出地方,但等门打开时,凤西卓早已芳踪无影。

田正威气极,大刀一扬,朝去路虚劈出一道刀影!

比起凤西卓终于逃出升天,慕增一要惨烈十倍。

为了减少她的压力,他硬是运气吼了一嗓子,引来一半追兵。偏偏他的轻功比凤西卓略逊半筹,又受了内伤,境遇反倒更加危险。

跑了这许多路,血气内涌,喉咙锈味阵阵,他停下步,将涌上喉咙的甜血吞下。胸中淤血上下相冲,痛得他险些晕过去。

正当他踉跄站住,巷子转角出来一个小童,远远地朝他招招手。

慕增一也不想对方是何人有何目的,便跟着他走。若是追兵的话,现在过来的就不是一个小童,而是大军了。

小童左拐右拐绕了一圈路,才走进一处偏僻宅子里。慕增一跟在其后。

门里只有极简单两间屋,一正一侧。浓烈的药香从正门传出,一个清雅身影倚在门侧,见到他,微微一楞,“阁下是何人?”

慕增一叹气道:“昨天还是劫匪,今天已是逃犯。”

小童急道:“公子,你让我救的不是他?”

公子上下打量慕增一两眼道:“阁下也来自自在山?”

慕增一虚弱地翻了个白眼道:“在审问之前,可不可以先给把凳子…老虎凳也行。”

公子已心中有数,微笑道:“是我失礼了。苔痕,将这位公子扶到屋里来。”

苔痕以为自己救错了人,扶慕增一的时候手脚略重。谁知慕增一竟不知好歹地叫道:“轻,轻点…”

苔痕被公子瞥了一眼,心中更气,低声抱怨道:“大男人,一点痛都忍不了。”

“我不是怕痛,”慕增一苦笑道,“我怕痒。”

屋子里,一碗黑糊糊的药正放在桌上。

慕增一鼻子嗅了两下,“这是治什么病?怎么什么药材都有一点?”

公子笑道:“我怕屋子里血味引来追兵,所以特地用药材掩盖。”

慕增一微讶,这说明他早有救人之心,才作了万全准备,“不知…”

“阁下还未回答,是否来自自在山?”公子看着他,目光清潋,竟有几分出尘绝俗之态。

慕增一摸摸鼻子,“在下慕增一。”

公子面色微松,“原来是大当家。”

慕增一眼珠一转,“你认识凤西卓?”

“不错,的确有一面之缘。说起来她与我三妹还有些缘分。”他说此话时,笑容古怪,似另有乾坤。但慕增一素知凤西卓性格直爽,与人为善,以为又是她哪里结交的密友,倒没往心里去。

“刚才听苔痕说城头有人自称凤西卓摘了频州军旗,才知自在山两位当家竟单枪匹马独闯频州大营,令人佩服。”

慕增一淡然一笑,“还未请教…”

“在下朱清弦。”

若是凤西卓在这里,必然会惊讶他怎么没在京城。

原来他当时的确已经收拾行装前往京城,谁知半路听说景曦郡主拒绝了所有贵胄子弟的仰慕,包括曹孟安。心中希望之苗再起,但又不知道曹孟安去了何处,便索性在频、樊交界的大业城住了下来。这一住,竟住到频州大破大业城。幸好频州大军军纪严明,倒也没出什么骚扰百姓之事。

箫笛二美的大名慕增一当然不会没听过,当下抱拳道:“原来是朱公子。多谢仗义出手。”

朱清弦道:“朋友互助,理所应当。只是不知凤二当家…”

“你放心,她不想死的话,绝对死不了的。”慕增一笑得一脸自信。

朱清弦却对他的轻松有几分不悦。以为他自己安全,便不顾同伴死活,“即使如此,还是由苔痕出去打听打听为好。”

慕增一何等聪明,朱清弦就算眨下眼睛他也知道他动了什么念头,当下笑道:“如此有劳。”

朱清弦应了一声,见他脸色苍白又有几分不忍,“你伤了何处?可需我煎几帖药?”

慕增一笑道:“给我一张床,先让我睡一觉。如果明天我发现自己没死,再考虑怎么养伤。”

朱清弦被他淡漠生死的话语说得一楞,随即以为他在提防自己,脸色更冷,“你睡苔痕的屋子吧。”

慕增一向来闲散惯了,虽然对方有援手之恩,却也懒得解释,当下笑笑,朝侧屋走去。

到晚饭间,苔痕从外头回来,“城里多了很多巡逻的军队。不过凤二当家逃出去了。”

朱清弦这才放下心来。

惊无险(中)

黄水滔滔,以肉眼看见的速度一尺尺地朝沿岸蔓延。

守在河岸的士兵习惯地列队朝深岸走去。他们是水秀城守备军,在这里看了几年的潮涨潮落,早已见怪不怪。

忽然一个士兵回头指着黄水与天交界的一个黑点,“看,有船!”

走在最前头的小队长面色一紧,观察了会,发现只有一个黑点,才松口气道:“也许是哪个要钱不要命的渔民,不必管他。”

一个翠绿身影从高坡上跃了下来,“什么事?”

小队长道:“禀告绿光姑娘,河面上有船只。”

绿光眼睛一亮,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它在靠近?”

小队长眉头一皱,“或许是涨潮把他的船带过来了。我还是去禀告梁知府为好。”

绿光笑道:“一艘船有什么着紧?我们不如在这里等着,若真是渔民,倒不必为难他。若不是渔民,我们几个加起来难道还拿不下他?梁知府这几日一直与我家公子商议守城之事,这点小事就不必打扰他了。”

小队长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又知她是长孙月白跟前得力之人,也不好再坚持。

过了会船只已有元宝大小,可看清是艘普通的乌蓬船,至多载客十人。

小队长带人上了坡地,看着它在视野中渐渐变大。

苦尽甘来果然无比畅快。凤西卓单手执壶,轻轻品着‘买’渔船顺带捞来的清茶,芬芳清甜,果是好茶。那锭金子给得不冤。

自从在鲜都遭遇囊中羞涩,无钱买礼的困境后,她向邢师要了些水火不侵的金子防身。银票虽然轻便,但生命力脆弱,不太适合她这种水里来火里去的人。

潮水急涨,船在起伏中平稳前进。

陆地越来越近,她掀帘而出,依稀看到岸上站着满满一排人,顿时虚荣心大起,随手将空壶一抛,双脚凌空跃起,平平落在水上,竟是踏波疾行。

只见水面被她点溅起朵朵水花,一路延伸至水岸。

岸上小队长见她竟在河面行走,知是绝顶高手,心里大急,暗悔不该轻从绿光之言。如今这一带只有区区十六个人,就算加上绿光恐怕也不是来人的对手。万一对方是频州刺客或前哨暗探,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左右思量之际,绿光已夺身飞出,大喊道:“凤姑娘!”

只听凤西卓一声轻笑,步伐陡然加快。众人只觉眼前一道清芒掠过,人已在近前。

凤西卓见他们一脸震撼,心中大悦,在大业狼狈逃窜的经历瞬间抛至九霄云外。

绿光撅嘴道:“凤姑娘怎么可以不告而别?”

凤西卓赔笑道:“嘿嘿,当时走得太急。”其实她是怕绿光知道后,也要跟去

她和慕增一两人虽然胡闹惯了,但也知武功再高,也难保哪天阴沟里翻船。大业城本是凶险之地,怎能拖累绿光。

小队长见她是友非敌,顿时放下心头大石。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见绿光还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连忙打岔道。

绿光目光闪烁了下,道:“公子让我巡视外城,没想到刚好遇到姑娘。”

凤西卓怔道:“长孙…月白在水秀城?”

绿光掩嘴笑道:“凤姑娘叫得好见外呢。”

凤西卓下意识反驳道:“不见外难道还见内不成?”她和慕增一斗嘴斗惯了,一时没改过来,驳完才发现这话歧异得很…

见内,贱内…

绿光显然也想到这点,笑容明显暧昧起来。

连站在一旁的士兵们也被气氛感染,善意地笑出声来。

凤西卓尴尬地摸着鼻子,“那个,肚子很饿,你们还管饭吗?”

“管,怎么不管?”绿光眨着眼睛,“长孙世家的粮行遍及全国,管一辈子也没问题。”

凤西卓呆不下去了,作抱头鼠窜状,朝城内奔去。

那小队长忍不住问道:“绿光姑娘,刚才这位是…”

“自在山凤姑。”

小队长恍然道:“你这几日守在这里莫非是在等她?”

绿光嘻嘻一笑,转头追着凤西卓而去。

比起大业城死气沉沉,水秀城可说热闹非凡,仿佛战争的阴影丝毫没有影响到百姓的日常生活。

凤西卓叹道:“这个知府倒十分有本事。”

绿光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这是自然。梁岂闲在长孙世家旁系子弟中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凤西卓这才知道长孙世家在樊州的根基竟扎得如此之深。这样说来,长孙月白这时出现在水秀城也无可厚非。

绿光熟门熟路地带她进了一处普通人家的宅子。宅内清幽,一前一后两处院落只有两个扫地小厮。

绿光直直走到后院正屋门前,敲门道:“公子,凤姑娘来了。”

门霍得一声打开,出来一个白皙书生,敲了一记绿光的额头,“每次我找公子谈事,你就有一大堆事情来打岔。”

绿光眼珠一转,朝屋里喊道:“既然梁知府有十分重要的大事找公子商议,不如我先带凤姑娘去别处转悠。”

梁岂闲不等里头答话,就笑骂道:“你个精灵鬼,少陷害我!我的事再大,也大不过公子的相思苦。”

凤西卓顿时脸上一阵火烫。她自小跟着自在老人,跟着慕增一闯荡江湖,生死关口不知经历凡几,却没一次如现在这样紧张不安。好象心悬在半空,是高是低都不由自己掌控。

离开缅州,不仅仅是她在自由与责任之间做的选择,也是她在长孙月白与自在山之间做的选择。

她相信,如果没有长孙月白,她终有一天还是会离开自在山,却绝对不会这么快。

“还不请西卓进来。”长孙月白的声音轻轻响起,一如记忆中的温雅。

凤西卓走进屋里,西斜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一半撒在地上。一抬眼,那抹想了一路的身影顿时与眼前依偎着另一半阳光的人重叠,在半空悬了又悬的心竟瞬间落了地,好似落叶归根般塌实起来。

惊无险(下)

梁岂闲与绿光悄悄掩了门,把一室的独处留给两人。

许久,长孙月白才叹出一口气,双手把住椅子一动,竟连人带椅从书桌后转了出来。

凤西卓惊怒地看着轮椅,“你的腿?”

“不碍事,只是一脚踏空,摔断了腿。”感受到她对他受伤的愤怒,他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宽慰道,“大夫说两三月便能好的。”

以长孙月白的轻功纵然看不见,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一脚踏空。凤西卓不必猜便知是频州那群人搞的鬼,“原以为南月绯华一向衣冠不整,这辈子没什么机会担当衣冠禽兽这个词,没想到竟是小瞧了他!”

长孙月白听她骂得有趣,微微笑道:“也未必是他。”

“怎么不是他?论卑鄙论无耻论狡猾论阴险论狠毒…他天下三甲。”她想起以前在钟府时,他怂恿钟正让她把阮东岭正大光明接过松原城,害得她差点交代在那里。前天更是被他的军队逼得差点走投无路。新仇旧恨齐上眉头,怎下心头?

当然,这次差点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前因被她选择性地忽视了。

长孙月白听她说得义愤填膺,知道她铁定在大业城吃了大亏,心中一痛,更坚定接下来要说的话。“西卓。”

凤西卓听他语气放柔,暗道一声:来了。

虽然来樊州之前,已有此心理准备,但说到底,凤西卓再洒脱不羁,终是少女,想到他可能说的话,脸色微微一红。

“我有一事相求。”

没想到竟到了求的地步。她脑海蓦地浮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忙道:“讲求就太见外了。”说到这里,又想起今天在黄水边无意说到的见外见内,心绪更乱,几乎没听清他接下来的话,直到他说完,才发现他在话中所用的词句竟与自己想的截然无干。

“哈?”凤西卓呆道,“你刚才是说…”

长孙月白轻声道:“如今水秀城只有五千水军,船只更只得数十之数,根本不足以挡频州借黄水南进之军。即便退而守城,亦只有守备军一万,且装备良莠不齐,不堪倚仗。”

凤西卓吃了一惊,本来破茧而出的失望立刻被他的话打击得一干二净,“不会吧?这么穷?不能从别的地方调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