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空,月无踪,有凤西来折桂中。

“召见就召见,何必文绉绉呢。”凤西卓将纸收入袖中,返身朝折桂园行去。

反正行踪皆在对方掌握,她乐得大摇大摆。

折桂园内,两排灯笼悬挂在道路两侧,一路延伸,如铺锦相迎,十分郑重,将凤西卓原本因自己事事皆如对方所料的懊恼也一扫而空。

老祖宗坐在灯笼尽头的花厅里,大门洞敞,一目了然。

凤西卓一步跨过门槛,躬身道:“给老祖宗请安。”

老祖宗头也不抬地盯着手中针线,淡然道:“凤姑娘向来是亥时请安的吗?”

明明是你叫我来的,怎么又变成我的不是了?心里虽然如是想,凤西卓面上还是摆出恭恭敬敬道:“师父长年云游,我又无父无母,所以不知道请安的规矩,还请老祖宗包含则个。”

老祖宗引线的手微微一顿,“风大,你把门关上吧。”

凤西卓知道这是打算长谈了,连忙应声关门。

“还记得上次在这里,你对我说了什么吗?”老祖宗别有深意地望着她。

…好多。

凤西卓没立刻回答。

老祖宗也没催。

“有明月相陪,余生无憾。”看到老祖宗精明的双眸内闪过满意的光芒,她暗松了口气。幸亏及时把蟹黄汤包、水晶鲜虾饺之类的咽回去。

“如今依然?”

“依然。”这两个字倒是心甘情愿说得斩钉截铁。

老祖宗终于放下针线活,“这次月白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三天。”

凤西卓听得心中一紧。

“这是他小时候的习惯,不顺心的时候就习惯把自己封闭起来,拒别人于千里之外。别看他平时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其实他的内心比任何都脆弱和敏感。”她叹了口气,“曾经,我为了更加了解他,用布蒙上眼睛呆了三天…”

凤西卓呆住。仿佛想像不出眼前这个睿智的长者竟会做出这样幼稚的事。

“我原本打算坚持一个月的。可惜,我做不到。”

她明白了她的意思。三天的黑暗已经让老祖宗这样的人投降,何况从来不曾脱离的长孙月白。

“黑暗,比疼痛更折磨人,因为它让你孤独,无助,恐惧,疑忌…”老祖宗目光渐渐涣散,“就算很亲近的人,你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如果他不出声,你甚至会怀疑他的存在。”

凤西卓想起那个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俊雅男子,心隐隐阵痛起来。

“人常道,眼见为实。眼睛看不见,所有的事情就要凭自己的感觉去判断。我把长孙世家交给月白,就因为他的判断很少出错。”

“所以…我是被判断出局了吗?”凤西卓强笑道。

尽管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想到长孙月白独自在黑暗中挣扎的情形,反驳的话就说不出口。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就怕一个大力碎了,她不愿,也不能。

“他在哪里?”她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像要哭出来,“无论如何,有些话总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老祖宗瞟了她一眼,缓缓拿起茶杯,浅啜一口道:“你应该改改急躁的脾气。”

遇到这种情况不急躁才怪!凤西卓敛目道:“是。”

“三天后,他从房里出来,略提了提你们在南月国的经历。不知道凤姑娘如何想法?”

凤西卓知道指的必然是长孙月白差点误伤她的是事,“没什么想法。”她老老实实道。

“哦?”老祖宗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真没什么想法。”凤西卓苦着一张脸,“自从月白走后,我除了想找到他以外,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老祖宗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震了一下,“恩?恩…原来如此。”

凤西卓这下算是品出味来了。老祖宗连番的试探说明心里还是中意她,站在她这边的。以她的态度揣度长孙月白的心思,想来…

她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

“那你可知月白是什么想法?”老祖宗缓缓端起茶杯,思绪好似又飘回了那一日。

“老祖宗。”长孙月白抬起头,朝着她坐的方向淡然道,“我想放手。”

纵然早知这双清澈的眸子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每次看到它绽放出光芒时,依然会有种被注视的错觉。“哦?不后悔?”

他手指痉挛似的弹了下,点在桌面,发出‘得’的一声,半天才慢吞吞道:“后悔。”

老祖宗很稀奇地盯着他,“后悔也要放手?”

他点了点头,抽回手,放在大腿上。

“因为差点误伤凤西卓的事?”

“虽然只是意外,却足以让我痛得梦醒。”长孙月白嘴角露出一丝微苦的笑,“何况,凤展翅,能行天下,这样的凤西卓才是我冀望中的凤西卓。她本不该为任何人驻留。”

“她并没有停留。”老祖宗劝慰道,“你在努力与她一同飞翔。”

“可是我累了。不停地变换着陌生的环境让我疲倦,也让我越来越懦弱。”

“所以你决定放弃?”

“不。”他的手指慢慢握成拳,“我会等。”

“等?”

“等到有一天,她愿意将巢铸在我的手心。尽管不能比翼齐飞,我却愿意做她的栖息之地,将她掬于掌上。她依然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等累的时候再回来…我会永远留在原地守着她。”

老祖宗道:“你为何不将话当面与她说清楚?”

“因为如果我说了,她就一定会停下来。她有时候实在善良得让人心疼。”他笑笑,带着丝宠溺,“如今,正好给她时间好好考虑清楚。”所以连绿光一并带走,留给她足够平和的思虑环境。

老祖宗叹了口气,“现在说得潇洒,等她嫁了别人,你哭都来不及。”

长孙月白身体微震,随即自嘲一笑,道:“我好像更后悔了。”

老祖宗刚把话转达完,凤西卓已经团团乱转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他人呢?”她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巢也罢,翅也罢,她赖定他了,不想兜兜转转。自由、自在…那些以往的坚持全在他的温柔和体贴下一败涂地。

“京城。”

“京城?”她愣住,“这么远?”那不是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再见?

“大宣风雨即来,长孙世家在帝州的很多生意都受到了打击,月白正是前去主持此事。”

“谁干的?”凤西卓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

老祖宗云淡风清道:“上至皇帝,下至旧日伙伴,数不清。”

“皇帝?”她被结结实实得吓了一跳,“他为什么…”

“频州大军攻打樊州时,戚、胜、鄄三州都有人趁机打着义军旗号揭杆而起,皇帝不得不派兵四处镇压,闹得国库空虚,正想找个金库补窟窿。论金库,又有谁大得过长孙世家?”

“这么说起来,皇帝和我也算是同行。”都是见财起意,“那月白岂非很危险。”

“你放心,长孙世家在朝中多的是朋友。”

老祖宗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让凤西卓顿时对金銮殿上的同行同情起来。

“何况我已经遣散了府中客卿,闭门谢客,各地生意也开始收拢。皇帝一时也拿不住我们什么把柄。”

“那就好。”凤西卓眼珠子一转,“说起京城,我早就想尝尝四大名店之一杯莫停的手艺了,反正要去…不知老祖宗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月白的?”

老祖宗了然一笑,“不必拐着弯子打听他的下落,反正我本来就预备告诉你。我们在京城有个老宅,在西杨柳胡同,沈府便是。”

凤西卓连忙笑眯眯地记下。

“有一事,原本应该等你嫁入长孙家的那日再说与你的,只是如今京城局势微妙,你若心中有数也可提前防范,以免小人暗刀。”

凤西卓听她说得严肃,连忙收敛表情。

“其实长孙并非我夫家本姓。”老祖宗说起此事,脸上不免一丝怅然,“我夫家原本姓孙,我公公当年官拜从一品户部尚书。”

凤西卓听她说起,顿时觉得有几分耳熟,“孙?户部尚书?”

“不错。你可曾听过坊间关于高氏秘宝的传言?”

“啊!对对对,听过。”她想起当日听书人说的那个被抄家的尚书正是姓孙,后因提前得到消息而带着大量银钱逃过一劫。

“我不知你听到的是何种传言,不过有一点你要记得。”老祖宗肃容道,“我孙家从未贪污过朝廷一分一厘的钱财!我孙家之所以有今日,一靠皇恩浩荡,二靠经商有道。”

“皇恩浩荡?”凤西卓不解道,“可是皇上明明抄了你们的家,为什么还要说皇恩浩荡呢?”

“抄家的是宏帝,但舜帝在位时对我们家却很是不错。”老祖宗不欲多说,再说不免就要提到当年舜帝假死,暗中帮助孙家脱难,又盗国库资助孙家崛起等辛秘之事。

凤西卓恍然道:“舜帝便是那位女帝?听说她后来禅位当了郡王,又年纪轻轻死了,真是可惜。”或许出于同是女子的骄傲,她对史上这位宣舜帝倒很是尊崇。

“你知道便好。虽然宏帝已经驾崩,但到底孙家还背负着钦命要犯之名,此事若是让皇帝知晓,等于白送了他抄家的借口。”

凤西卓然郑重道:“老祖宗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老祖宗点点头,“你此去千万小心。顺便…替我好好照顾月白。”

从折桂园出来,才发现月亮西移,夜风吹在身上瑟瑟发冷。但凤西卓心头却是一片火热…

悲秋景(上)

从南月奔赴樊州时,凤西卓充耳不闻世间俗事,一心记挂长孙月白。如今一切明朗,自然有了知世的闲心,方知宣朝之乱远比老祖宗说的要严重百倍。

原本大宣十二州因为四大郡王的关系,直接受控于皇帝的只有帝、戚、胜、奂、鄄、大雍等六州。樊州自与频州一战之后俨然浮出水面成为长孙世家独属的势力范围,以经商为手段,小心游走于四大郡王与皇帝之间。

自从戚、胜、鄄三州的义军势力日益庞大,朝廷恐其势燎原,不得不派兵围剿,再加上北夷趁机小动作频频,使得各地军饷军需急增,拖累国库耗尽,朝廷形势岌岌可危,几次向奂州借粮,更引起奂州官商反感,渐向蓝郡王靠拢。

至此,皇帝陷入孤立之境,处处捉襟见肘,尚氏江山风雨飘摇。看这次他打长孙世家的主意,便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狗急跳墙的地步。

知道朝廷的窘境后,凤西卓反倒为长孙月白担心起来。

以现下的局况来看,要皇帝发兵千里去樊州抄长孙家是绝无可能的。皇帝眼睛瞄准的多半是长孙世家在帝州境内的产业。

如今的他业已放下帝王矜持,披头散发不怕闲言碎语,豁出去了。他若知道长孙月白孤身前往京城,难保不会把主意直接打到他身上。

思虑及此,凤西卓睡意全无,匆匆收拾起行李,披星戴月地朝帝州赶去!

越近京城关卡越严。若非老祖宗有先见之明,替她准备了一份完美无缺的路引,恐怕她此刻只能当一路翻城越墙的夜行客。

如果说之前从大雍到新雍还只是流寇肆虐的话,那帝州简直官匪一家。

大街上,士兵穿着军装公然行抢。

山林里,强盗提着刀子无情劫杀。

凤西卓开始还动手撂掉几批,到后来实在烦不胜烦,只能依仗轻功一路飞驰。

这样的世道,光靠一人之力委实杯水车薪。

各城镇内更是风声鹤唳,凡声音所到之处,都流传着开战的预言。

预言里罗郡王、蓝郡王各个骁勇善战,日行千里,夺取城池如探囊取物。朝廷则昏庸无能,只知歌舞取乐,欺压百姓,遇到敌人根本不堪一击。城内官兵也任由传言叫嚣,不闻不问,又或者他们心中也为流言所惑,正寝食难安。

凤西卓初时还能当笑话听,但听到后来却不免有些凝重。

流言若是精准到几方将领名谓官职,恐怕就不仅仅只是流言这么简单了。

看来罗郡王和蓝郡王都熟读兵法,知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只是不知道他们之中,谁会抢先夺下京城,成为真正的灭宣之主呢?

她出身自在山,对那些高位者自诩的尊贵身份并不以为然。

所谓江山本无主,唯能者居之。当年宣朝开国皇帝也是从前朝手里将龙椅抢过来的。所以对皇帝和郡王之间的种种手段倒不觉得有多卑鄙。

不过频州和尚翅北对她和长孙月白来说都不是什么友善的朋友,反而因为自在山的关系,心中更觉得蓝郡王府更亲近,偶尔耳闻别人称缅州军为正义之师,也颇觉开怀。

马不停蹄赶到京城城门,以为和长孙月白再会可期,却又遇阻隔。

尽管有了万无一失的路引,凤西卓依然被扣住了。

城门兵懒洋洋地看着路引,“打哪来?”

“大雍永新城。”宣朝十二州中,唯独大雍还安安分分地依附着帝州。

城门兵嘿嘿冷笑道:“奇了怪了,怎么这两天进城的外乡人尽是从大雍来的?难不成是说好的?”

凤西卓听他口气不善,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两碎银,掩袖塞了过去,赔笑道:“还请官爷通融。”

城门兵眼角一跳。

换了平时,他自是乐意拿钱消灾,但这几日城里混进了不少武林人士,上头怕他们图谋不轨,查得格外严密。看凤西卓一介女流,容貌不俗,出手阔绰,却敢独自游历,想必不是简单人物。万一她在京城闹出事情,上面追究下来,自己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竟敢贿赂官差!”他忍痛将目光从银子上移开,恨声道:“果真行迹可疑!”

“等等!”凤西卓见他欲张口唤人,急忙打断道,“我只是来京城看亲戚的,决不是什么可疑之人,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找我亲戚担保!”

城门兵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讥嘲道:“亲戚?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现下局势这么混乱,除了朝中有数的那几个人,还有谁能担保?

凤西卓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一心寻找可能帮助的人选。

长孙月白是绝对不行的。万一他泄露踪影给皇帝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可她甚少上京,根本没有什么熟人,若一定要算…只有尚信…

不过这位祖宗的脾气她可不敢领教。自从上次之后,他见到她不把她千刀万剐算是开恩。

城门兵等得脸色越来越臭。

她一拍掌道:“秋月。她是顺平王的夫人。”

“顺平王?”城门兵吃了一惊。他倒是朝中有数的人之一。秋月的名字他也听过,当初顺平王去了一趟樊州带回一个百花洲的当家花魁,还被传为美谈。

他不禁又打量了凤西卓几眼,觉得虽然风尘仆仆,依然难掩她娇丽艳色,想必是秋月姑娘在百花洲的旧人,语气当即软了下来,“口说无凭,我如何信你?”

“这还不简单,你随我去趟顺平王府便知。”说起来,这么多月一直没有收到秋月的信,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城门兵踌躇了下,“你等着。”

这等事情他是不能擅自作主的,只好向上级禀告。

上级一听是顺平王的客人,立刻眉开眼笑道:“只管去,有机会替我向王爷他老人家请安。”说罢,亲自雇了顶轿子,殷勤地请凤西卓坐进去,说了好半天顺平王的好话,又千叮万嘱磨得她答应在顺平王面前替他美言,才依依惜别。

京城有实权的王爷只有两个,巴结上一个就算熬出头。

一路上凤西卓朝城门兵旁敲侧击京城局势,方知皇帝已经久病未朝,政事皆由左右二相把持,偏偏二相向来不和,朝争激烈一日胜过一日。

而顺平王虽然没有迎娶正妃,却已经定下了顾相的小女儿,只等皇帝身体稍有起色,便行大礼。

凤西卓想起当初在船上,秋月满心对未来良人的憧憬,却因顺平王对自己的报复而明珠暗投,不由满腹黯然。

外头突然一声低喝。

轿子四平八稳地落地。

凤西卓掀帘而出,抬头便见到匾上书写工整的‘顺平王府’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