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宾客见他如此神情,不敢触霉头,纷纷避走。顷刻间,他身边只剩下管家一人颤巍巍立于风中。

“王爷,天生和凤姑娘在那里。”管家庆幸自己老归老,眼睛总算还好使。他身边的温度立刻回升。

尚信嘴角微扬,朝正埋头和点心茶水奋战的凤西卓走去。眼见就要开口,管家的声音从面追过来,“王爷。”

凤西卓闻声转头。

尚信脸刷得又冷了下来,佯作漠然道:“什么事?”

管家瞟了凤西卓一眼,仰头附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

尚信皱起眉头,突然狠狠地瞪了满面无辜的凤西卓一眼,“天生,带她去瑶厦。”

天生憨憨地点头。

凤西卓道:“可以问下为何吗?”好不容易发现这桌的芙蓉糕蒸得最好,还没来得及吃两口就转移阵地?拜托,好歹尊重下她的成果嘛。觅食也要花时间和力气的。

“因为你吃得太多。所以去那边分担一下!”尚信冷冷地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朝正门方向走去。

“我真的吃太多了?明明才第五块而已啊。”凤西卓回头向认真推轮椅的天生问道,“喂,你家王爷的俸禄…其实不高吧?”怪不得劫了他奶娘一次,就差点被他掀了老巢。

如果先前的客人尚信用厌烦来形容的话,眼前这个就可以用厌恶了,虽然他与长孙月白并无太大交集。

“参见王爷。”长孙月白含笑揖礼,但他自信的笑容和雍容的风度让人感觉不到半分卑微。

尚信目光在他和陈虞昭等人脸上一扫,冷笑道:“没想到兰郡王府的使者竟然会和长孙世家家主联袂出席。真是令人意外。”

陈虞昭和谢云脑海中同时掠过一个念头:尚信这般对他们不假辞色,说明他还没有得到皇上要立尚勤为皇储的消息,也说明…他并非四大辅国大臣之一。

原本他们来之前,一致觉得以尚信的威望权势和血统,占据四分之一的席位实是十拿九稳,没想到竟是扑空。

他们当然没想到什么四大辅国大臣只是长孙月白编出来的。

长孙月白听他们未作回答,便猜到现在在他们脑海里转的念头,微笑接口道:“我与陈兄在鲜都便已一见如故,可惜陈兄挂心缅州,不能多作逗留。如今能在京城重逢,实在令人高兴。”

他故意用令人高兴来针对尚信的令人意外,似是指他大惊小怪。

谢云听他们硝烟味渐浓,虽然不知何事,却很快打圆场道:“三月桃花正盛,我已经迫不及待想欣赏欣赏了。”

管家立刻接道:“这边请。”

尚信见长孙月白由绿光搀扶前行,嘲讽道:“需不需要为长孙公子推一辆轮椅来?”

管家低声嘀咕道:“轮椅已经给凤姑娘坐了,府里没有第二辆了。”

长孙月白脚步一顿。

陈虞昭也皱起眉头。

“凤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开口问的却是谢云。他见尚信嘴角露出冷意,急忙解释道,“我与凤姑娘曾在秦阳有一面之缘。”

“自在山凤西卓乃是朝廷钦犯,也是本王…”尚信瞪着长孙月白,一字一顿道,“的阶下囚!所以她的好歹安危,不劳烦各位操心。”

长孙月白微笑道:“哦?那真巧,王爷的阶下囚与我未过门的妻子正好是同一个人。”

尽管是三月天,但管家和谢云却感到严冬的寒风正在那两人之间呼啸。

桃花宴(下)

“我若是你,一定会再找一个妻子。”尚信的话如利刃般穿过寒风,却带出更森冷的锐气。

长孙月白笑容不改道:“所以王爷不是我。”

咯哒。

尚信的指关节骤然响了一下。

管家和谢云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投向陈虞昭。

论身份地位,只有他才算有资格能插进一句。

但陈虞昭不知道是迟钝还是根本不想管这见闲事,楞是抱胸作壁上观。

“王爷,”长孙月白好像没听到似的,依然悠悠道:“我此次来京,就是为了见一面我的妻子。还请王爷通融。”

妻子连个字像锥子一样刺激着尚信,他面若寒霜道:“若我不通融呢?”

“王爷乃天潢贵胄,你若是不通融,草民自然也不能说什么。”长孙月白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是在嘲笑他堂堂王爷还要顾忌一介白衣。

尚信嘴角突地一翘,“不错,很高兴你能看清楚你与本王的差距。”

长孙月白笑而不言。

两人的针锋相对终于告一段落,寒风过后,大地回暖。

谢云见管家仍是站在一旁不敢接话,只好道:“王爷,长孙兄和二世子都是当世文武双全的俊杰,今日既然赏桃,可一定要留下几副墨宝才好。”

长孙月白含笑道:“说到墨宝,我可不敢在谢兄面前卖弄。”

虽是一句恭维,但毕竟是出自四大公子之一的长孙世家家主之口,谢云心中大是受用,“长孙兄实在是太客气了。”

一场口舌之战终是回归暗处。

瑶厦格局与琼楼大同小异,当初良王建造是就是定义它们为双子楼。

凤西卓到时,已经有不少名门闺秀结伴而来。

她和轮椅甫一出现在瑶厦便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天生原想推她到隐蔽点的地方,但凤西卓偏偏要往人堆里钻。没办法,谁让人都喜欢聚集在点心和茶水旁边。

“这位妹妹看起来好面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府上的,竟然出落得这般标致。”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美妇摇着羽扇,笑吟吟地朝她走来。

凤西卓想着被挡住的点心,郁闷道:“大婶,三月里扇扇子太早了吧。而且你这把扇子好奇怪,我家都用它来扇炉灶的。”

“大婶?炉灶?”美妇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尤其听到周围窃窃私语的笑声后,更是变成熊熊燃烧的怒容,“你,你叫什么名字?”从来没听说过京中有哪家小姐是瘸子的。美妇刮肠搜肚地想着她可能的来历。

“炉灶大婶,如果我告诉你名字的话,你能不能把身后那盘桂花糕拿过来?”

美妇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身后,“桂花糕?”

“谢谢?”凤西卓的笑容立刻真挚起来。

啪!美妇在她伸出的手心上狠狠拍了一记,“你先告诉我名字!”

她父亲是礼部侍郎,丈夫是吏部员外郎,这样的背景虽然算不上权倾朝野,但也算有权有势,没想到在骄阳王府居然会被一个瘸腿少女奚落…尤其还当着那么多人面前!她甚至可以想像在宴会之后,京城会怎么将她当笑柄!

凤西卓低头看着自己微红的掌心,疑惑道:“你不疼吗?”她是习武之人,挨这么一下当上搔痒,但像她这样深门大户的闺秀恐怕会更受不住吧?

美妇一边在背后搓手,一边嘴硬道:“不疼!别扯开话题,你到底是谁?”

这边的骚动使得围拢的人越来越多,良王妃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众人见她出马,纷纷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刘夫人?”良王妃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眼睛却不那么和善。

被称为刘夫人的美妇吓了一跳,半是委屈半是演戏道:“王妃来得正好,快替我引见引见这位牙尖嘴利的妹妹。”

良王妃刚刚看到有凤西卓在时,就猜到这件事情大概的来龙去脉。凤西卓肆无忌惮的言行在当初打劫奶娘家时她已经领教过了。

“胸脯像没灌水的水囊。”

“肚子像快撑破的水囊。”

“容貌像已经撑破的水囊…”

凤西卓的那番评语即使今天依然让她记忆犹新。

不过她却不能在此刻苛责于她。毕竟,她是被皇上赦免了罪状,但到底出身自在山,近年来流寇猖獗,朝廷正是严打,她的身份在此刻格外敏感,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骄阳王府的宴会,难保不会有什么传言流传出去。

有了这层顾忌,良王妃只能将她的身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她是故人之女,平时自由粗野惯了,若是有所得罪,还请刘夫人包涵。”

“王妃太客气了,妹妹聪明伶俐,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良王妃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办,刘夫人只能赔笑。

凤西卓素来讨厌官府中人。连带对他们的家眷也极无好感,所以刚才才会出言嘲讽。不过对于良王妃,不管是看在尚信的面子上,还是看在寄人篱下的份上,她都只能收敛。

良王妃怕她在闯出什么乱子来,又派了两个丫鬟看住她。

此举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良王妃对凤西卓格外看重,怕她再遇骚扰,因此更加不敢招惹。

凤西卓乐得独占一桌,吃得尽兴。

大约七分饱时,她停下筷子,准备在肚子里留一小块地方给正餐厅。

“咦?这么安静?”她莫名地看向空荡荡的四周。

刚才还把食物香味盖得有一阵没一阵的胭脂味早被风吹得七七八八,只留下红艳艳的桃花与碧油油的青草相对无言,幽静中别有一股被遗弃的哀怨。

一直在旁看着她吃的丫鬟早就等得不耐烦,趁机进言道:“我去看看。”

凤西卓含笑挥了挥手。尽管尚信待她还不错,不过如果他家有什么好戏可看的话,她也不介意去凑上一眼的。

丫鬟不一会就小跑这回来了,“四大公子来了…”

哈?凤西卓楞住。

今天什么日子?

萧晋和尚翅北头脑发昏跑来皇帝眼皮下送死也就算了,连南月绯华丽也抛下新婚燕尔的北夷公主千里迢迢赶来赏桃?

骄阳王府的桃花真神奇!

丫鬟见她错愕的表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啊,不不不,我是说来了一个,只来了长孙公子。”

月白…果然还是来了。

凤西卓说不出心里究竟是无奈是感动,但瞬间温暖的身心却是瞒不了自己的。

“凤姑娘,我们是不是…?”丫鬟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四大公子名满天下,但平常人极难见上一面,尤其是现下这个局势,若是错过今天这个机会,恐怕这辈子都没什么希望再见了。

“唉,这样热闹…”凤西卓意兴阑珊地摇着头。

两个丫鬟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猛地想拍扶手,却拍了个空,摇了摇才稳住上身道:“不凑就太没天理了。哎!”

理字才出口,其中一个丫鬟已经推着轮椅健步如飞地朝琼楼和瑶厦相隔的小溪奔去。

桃林如火,熊熊燃烧。

花瓣如蝶,翩翩起舞。

林子边,尚信与长孙月白等人并肩而立。紫锦白裳,褐衣蓝袍,如四把利刃,各展锋芒,迫得四下无人能近。连绿光也悄悄退出五六尺的范围。

凤西卓只望了一眼,便移不开目光。

在今日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于那抹温雅的身影竟然已经渴望得这么深。

深到连这样看着,心就会阵阵疼痛起来。

“凤姑娘。”丫鬟困惑地摇了摇她的手臂。

凤西卓狼狈回神。

小溪这头,红粉佳人们成群结队低声谈笑,那不时瞟向对岸的目光出卖了她们谈笑的对象与内容。

等她看清楚那几堆壮观的人群后,倒吸一口凉气,“她们都是来看长孙月白的?”

丫鬟道:“也不尽然。在京城,最吃香的是我们王爷。她们中间最起码有一半今天是冲这我们王爷来的。”

另一个丫鬟道:“就是。可惜我们王爷不喜欢结交,不然我们王府就算安置王妃、夫人也要扩建好几倍呢。”

凤西卓嘀咕道:“怎么才一半?”

“那个就是长孙公子吧?”丫鬟望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好看是好看,可惜瞧着像神仙似的,好像风吹吹就飞了。”

那是树叶吧?凤西卓又贪婪地望过去,只见长孙月白一身月白,衣袂飞扬,远远望着,的确有欲乘风而飞之势。

另一个丫鬟研究了半天,也点点头道:“还是我家王爷好,不像长孙公子,总觉得像是画里头走出来的,一点人气都没有。”

“那叫飘逸。”凤西卓忍无可忍地反驳道。

先前的丫鬟兀自评点道:“我看另两个公子也不错。不知道是哪家的?”

凤西卓早瞧见了,趁机介绍道:“穿蓝衣服的那个是兰郡王府的陈虞昭,穿褐色的那个是谢云。”

另一个丫鬟道:“原来是陈公子。”由于萧晋、陈虞昭和陈元殊的世子封号未受到皇帝承认,因此京城中人仍以公子称之。

小溪边突然一阵骚动。

凤西卓好奇地抬起头。

只见长孙月白的脸正准确无误地转到她这个方向,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慢慢露出微笑。

有多久没看到这个笑容了。

凤西卓越看觉得鼻子越酸。

在南月国被莫名抛下的幽怨,到京城被秋月出卖的委屈统统涌上心头。

“凤姑娘?”

丫鬟的惊叱将她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凤西卓干笑着将抬起的屁股又缓缓坐了回去。

翻腾的情绪沉淀后,理智重回脑海。

月白怎么会和陈虞昭一起出现在赏桃宴?按理说,他们俩的身份和背后的势力都是皇上所忌惮的,就算来到京城,也应该暗中行事才是。难道,月白和陈虞昭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而且有了对付皇帝的办法?

若是月白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她还能认为是他救她心切的冒险之举。但加上一个陈虞昭,这背后的动机就值得推敲了。

何况长孙月白从来不是鲁莽之人,他今天既然来,自然有所依恃。

提了几天的心终于回归原位。明知道长孙月白看不见,她还是不自觉地回以笑容,笑容才挂起脸上,便感到两道冰冷的目光便像刀锋一样刮在脸上。

她莫名其妙地往刀锋的来源看去。

尚信正黑着张脸,见她看过来,嘴角冷冷一撇。

“啊,王爷在笑。”丫鬟突然激动地叫起来。

狞笑也是笑?凤西卓对她们顿时充满同情。一定是尚信在王府作威作福,所以连这样的表情她们都觉得是明朗的。

站在一旁的绿光突然抬头从人群中看到她,立刻转身走了过来。

小溪宽不过一尺,说是阻隔,不过是个形式,绿光只是跨大脚步,连轻功都没有用就越过了这条边线。

凤西卓想到天生推她来的时候还从外头绕了还长一段路就觉得冤枉。

尚信听到对岸骚动,转头看到绿光旁若无人地朝瑶厦走去,眉头立刻皱了下,冷声道:“没想到长孙家也会教出如此不识规矩的丫鬟。”他再次后悔将凤西卓带到宴会上来。

长孙月白疑惑道:“王爷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