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听他言语轻佻,不由生厌。又想到能不能救凤姑娘此人是关键,只好暗咽下这口气,不冷不热道:“那谢公子不妨多遭几次祸。”

谢云听出她话中的恼意,顿时自责孟浪。他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平时出入烟花之地说话轻浮惯了,此刻才醒悟不妥。原想告罪,又觉太露痕迹,只好干笑两声。

陈虞昭道:“我听闻近日朝廷与长孙世家摩擦频频,没想到这样的时刻,长孙公子竟然还会大张旗鼓地出现在京城。”

“若非陈兄谢兄答应来此,我也不至如此。”长孙月白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在其他人看来,别有意味。

谢云道:“难道长孙公子想与兰郡王府联手?”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若是缅州能得到长孙月白的支持,无论财力还是情报都会更上一层楼。谢云胸口一热,“那长孙公子准备怎么联手?”

“这个不如其后详议,我有一事想先请两位帮忙。”

陈虞昭沉声道:“不联手,先帮忙?”

长孙月白含笑道:“帮忙不也是联手的一种?何况,两位不是很想知道皇上召见缅州使者所为何事?”

谢云目光一动,“你知道?”

“长孙世家在朝中总算有点人脉。”

何止是有点。谁都知道长孙世家的情报网比朝廷犹胜数分,在金钱攻势下,少有人能抵挡住诱惑。

谢云屁股移到长孙月白左近的椅子,笑眯眯道:“还请长孙公子解惑。”

长孙月白悠然道:“谢兄还没问,我想请两位帮什么忙呢?”

真是生意人,半点都不肯吃亏。谢云干笑道:“看我这个性子,一急起来就忘事。不知道长孙公…长孙兄想请我们帮什么忙呢?”

长孙月白端起茶,轻啜一口,才缓缓道:“想请两位帮我救一个人。”

谢云心里叫了一句:果然。看来长孙月白与凤西卓的传言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他脸上却很是配合地问道:“哦?谁?”

“凤西卓。”

谢云回头看着陈虞昭道,“好耳熟的名字,不知道二世子听过没有?”

陈虞昭漠然道:“自在山二当家。”

“啊,是是是,自在山的凤姑,说起来,我和她还有一面之缘。”他拍了拍额头。

长孙月白浅笑着听他们唱双簧,既不催促也不搭腔。

谢云一人唱得无趣,只好把话题接下去道:“不知道凤姑身陷何处?又要如何救呢?”

“骄阳王府。”长孙月白转头面对他,虽然知道他目不能视,但被这双黑如昆玉的眼眸‘盯’住时,他仍有种在对视中无所遁形的错觉。“两位只需要从头到尾和我站在一起,配合我就可以了。”

“站在一起?”陈虞昭不放松地道,“你是指人,还是立场?”

“两者都是。”长孙月白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他射过来的冰冷目光,仍是谈笑自若的模样。

谢云斟酌了下,道:“长孙兄不是外人,有些话我不妨打开天窗说。兰郡王府在京城可以说毫无势力。就算有心想帮长孙兄,恐怕也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若真是凤姑身陷牢笼,但凭与自在山的关系,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我一会即刻修书于大世子,请他派些人手过来帮忙。”

长孙月白既然会请他们帮忙,这就说明肯定是看出了他们在京城的某种价值。而现在的他们所唯一可能拥有的价值必然是和皇帝这次的召见有关的。这样看来,长孙月白的确知道皇帝召见他们的真正目的。

他故意说要请大世子派人,就是想逼长孙月白等不及萧晋派人而不得不说出皇帝召见他们的真相。

长孙月白果然中计,忙道:“骄阳王府固若金汤,连我都打探不到西卓在里面的动静,未免夜长梦多,还是越早行动越好。”

谢云叹气道:“但兰郡王府在京城的人只有我们两个,我又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帮你?”

“既然谢兄如此说,我也不好再隐瞒。”长孙月白头微偏,像是要避开他的注视,俊雅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羞赧,“我之所以请两位帮忙,是因为打探到皇上召见两位的目的…”

谢云身体朝前一倾。

“是和立储有关。”

谢云与陈虞昭对视了一眼。虽然是他们预料之一的原因,但从别人嘴巴里真真切切地听到,还是吃了一惊。

“你的意思是说…”

长孙月白郑重地点了点头,“皇上有意立皇长子勤皇子为太子。”

陈虞昭抿住嘴唇。

谢云忍不住道:“但是勤皇子他…听闻不甚聪颖啊。”何止不甚聪颖,根本就是白痴一个,连话都说不完整,这样的人当皇帝,大宣不灭才怪。尚巽难道真的是病到糊涂了?

长孙月白道:“因此皇上另外还安排了四位辅国大臣,为勤皇子分忧。”

好个四位辅国大臣!看来尚巽病归病,脑子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运转。用勤皇子来拉拢爱孙心切的兰郡王,再用辅国大臣来掌管朝政,一用四个,又防止辅国大臣一人独大,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是他真舍得将尚氏江山交给旁人来掌舵?还是,他藏有什么后招?

谢云狐疑地看着长孙月白,暗自掂量他这番话有多少的可信度。

陈虞昭道:“你可知是哪四位?”

长孙月白垂下眼帘。

绿光道:“难得来杯莫停,世子和谢公子不尝尝相思入骨和天若有情?”

谢云见他有意回避,知道除非自己答应与他联手救出凤西卓,不然恐怕套不出什么消息了,只好道:“相思入骨不过上肉骨头里放颗红豆,有花堪折则是一盘椒盐排骨里放一块看上去像排骨炸得金黄的花菜。只是取了两个附庸风雅的名字竟然使得天下趋之若鹜,真是令人费解。”

长孙月白道:“一来杯莫停百年声誉在外,二来…则是天下人多是希望能与情人终成眷属吧。”

“那长孙兄呢?”谢云顺势问道。

长孙月白嘴角一扬,“自然如是。”

谢云就坡下驴,“既然如此,我在此谨祝长孙兄与凤姑早日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两道菜,便当我借花献佛吧。”他将‘相思入骨’和‘有花堪折’推到他面前。这等于答应了联手之约。

绿光帮长孙月白夹了一块在他碟子里。

长孙月白拿起筷,精确地夹起放在口中,咀嚼了一口,笑道:“果然是花菜。”

与兰郡王府联手的初步口头协议算是就此定下。

绿光送走陈虞昭和谢云二人,又转身回来,问正在一边漱口的长孙月白道:“公子如何得知皇帝想要立尚勤为太子?”

长孙月白拭了拭唇上的水痕,浅笑道:“连左相顾应权都不知道的事,我如何能得知?”

“可是…”绿光一楞,低叫道:“公子是骗他们的?”

“也不全然。不过是我的猜测再稍加修饰而已。”长孙月白笑得云淡风清,全然不见半分心虚,“皇上此刻四面受敌,决不可能再贸然对付兰郡王府,那他此刻召见兰郡王府使者除了联合之外,别无解释。而联合的唯一途径,就是勤皇子。”

紫气突然道:“说不定皇上只准备用皇子来换取兰郡王府的合作呢?”

长孙月白道:“若是皇上还能多活几年,也许他会这么做。不过宫中的几位御医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传递过消息,皇上恐怕就是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了。”

绿光吐了吐舌头。怪不得皇帝的动作突然频繁起来,原来是怕自己时日无多。“那四位辅国大臣也是公子编出来的?”

长孙月白道:“虽不中亦不远。若真要立勤皇子为储,辅国大臣必不可少。”

绿光拍掌道:“朝中多的是我们的人,要真选辅国大臣,朝廷以后不就捏在我们手里了?”

“若是沈相呢?”长孙月白微笑着戳破她的美梦。

绿光支吾道:“呃…不会这么巧吧?”

“别忘了,兰郡王府的人一到京城,就被请到他的府邸做客。以沈相的谨慎为人,如此出风头,实在是大反常性啊。”

绿光道:“难道是受皇上指使的?”

长孙月白眉宇染上一抹轻愁,叹气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三天后的赏桃宴救西卓出来。”

绿光道:“反正骄阳王府我们已经安插了不少人手,凤姑娘也被好吃好住地养着,公子不必着急。”

紫气道:“公子今日如此大张旗鼓,恐怕朝廷会有所动作。”

长孙月白回过神,摇头道,“反正早晚都会曝露行踪,倒不如正大光明些。何况皇上此刻要讨好兰郡王府,我今日宴请他们正是为了知会皇上,我与兰郡王府关系匪浅。他们投鼠忌器,一时还不会妄动。”

绿光道:“我看那个谢云不像好人,一点都不可靠。”

长孙月白含笑道:“合作,本来就是件很不可靠的事情。我们只需取之利益,避之糟粕便可。”

桃花宴(中)

骄阳王府是由原先的良王府改建而成。虽然尚信在改建时努力想抹去其父生前遗留在每间屋子每座庭院的糜烂痕迹,但最后仍是有三分之一的建筑在良王妃的坚持下维持了原状。

琼楼、瑶厦便是其中之二。

琼楼顶层屋檐有八角,皆用白玉雕刻成栩栩如生的美人,姿态曼妙,亭亭玉立,美不胜收。瑶厦屋顶上有一座惟妙惟肖的七仙女贺寿雕像,无论从楼下的那个角度都能看到三位仙女的拜寿的背影。

良王妃将赏桃宴举办于此,一是府里的桃花数此地开得最艳,既是赏桃,自然不能舍优求次。二是因为这两处不但是王府最富盛名的风景,而且地理相连,中间只隔着一道有等于无的肘宽小溪,使得男女宾客既能邻近相见,传出去又不至惹人话柄。

她这次举办宴会,赏桃只是名头,寻觅骄阳王妃也是正事。

“主子,王爷来了。”她身旁的丫鬟小声提醒。

怎么来得这么早?她昨晚的确派人去提醒过他今天早些来,但自家的孩子自己知道,以尚信的性格,肯来已是难得,早来就是强求了。良王妃有些错愕地回头看去,脸随即沉了下来,“信儿。”

尚信松开握住轮椅后背把手的手,面带微笑地走到她面前请安。

良王妃瞟了眼轮椅上坐着的人,淡漠道:“信儿,今日宴请的都是名门,你的朋友恐怕是呆不惯的。”

尚信道:“无妨,反正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吃。”

凤西卓本来无意偷听,但他提到吃字,耳朵立刻敏锐地竖起。

该死的尚信,她原本不想来这里丢人现眼的。

虽然他帮她去掉了两个大铁球,但双脚被拷在轮椅上也不是什么光彩的出场。但他威胁说今天王府所有的厨子都去忙赏桃宴了,若是不来,莫说今天的午膳晚膳,连明天的午膳晚膳统统都没有。

这是对待一个乖乖合作的囚犯应有的态度吗?亏她前两天还觉得他的面目与以前相比,稍微不那么可憎了。

凤西卓越想越郁闷,右手抓住扶手,猛一用力。

啪。

轮椅的扶手被硬生生抓了下来。

良王妃和尚信同时朝他看去。

相似的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

良王妃是吃惊加厌恶。无论出身背景如何,身为女子坐着轮椅举着一块木头实在不是件优雅之事。尤其这块木头明显是被她刚刚从轮椅上拆下来的。

尚信则是幸灾乐祸。凤西卓从坐上轮椅开始就摆臭脸,这下总算是因果有报。

良王妃见尚信光顾着闷声笑,只好开口道:“凤姑娘若是不想来,不如我派人将你送回去歇息可好?”

好是好,不过…“午膳会按时送吧?”

良王妃一楞,下意识看向骤然沉色的儿子。

“当本王的话是耳边风吗?”尚信不悦道,“今日王府只有此处有东西吃。不过你若是想回去饿肚子,本王也不会相拦。”

良王妃再不喜欢凤西卓,也不会当面驳斥儿子的话,只得强笑道:“既然如此,我让烟云带她去瑶厦。”

宣朝风俗虽然比前朝开放,未出阁少女在其他人作陪下偶会男子也是平常,但魏周曾因其夫人在家中摆宴,将各府未出阁的闺女和男子混桌,被不少刻板文人批驳,更有‘颈香拂掠鼻息慢,腮粉厮磨心下搔。’这样的淫词艳句流传于市井,惹得魏府门前冷落空绝了好一阵子。良王妃怕重蹈覆辙,特地分开两地。

尚信想了想,道:“不必,她跟着我就好。”

良王妃颦眉道:“这于礼不合。”

尚信见她动气,连忙小声道:“母妃,以她的个性若是没人看着,铁定会闹翻天的。”

“那你何必带她来?”

“她同党众多,我怕他们趁今日之机劫囚…”尚信顿了顿道,“她身后牵扯着自在山,兰郡王府和长孙世家,我留着她还有用处。”

良王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希望你这番话不是专门用来说服我的。”

尚信想否认,但在她锐利的目光下却张不开嘴。

幸好良王妃也没真要他的答案,“今日沈府顾府都有女眷要来,你替我好好招呼。我先去瑶厦那边瞧瞧。”

尚信原要拿尚巽的话当挡箭牌,但想到良王妃在凤西卓之事上已经连番让步,终究不忍心事事忤逆,只好默然。

凤西卓见良王妃离开,立刻开始觅食行动。尽管良王妃从来没有对她口出恶言,但那双美目每次看到她时释放出来的决不是什么善意。

“菜肴等宾客来了才会上,现在只是些点心。”尚信无奈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像只蜜蜂一样往人堆里钻。

“能填饱肚子就行。”凤西卓目不转睛地盯着从远处走来的一列丫鬟,托盘上的糕点还散发着热气。

“我后悔了。”他把她的轮椅转了个方向。

凤西卓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骤然凑近的脸,“后悔?”

“只要你答应乖乖呆在房间里不逃跑,我就同意你回去。”他一说完就瞥开目光,掩饰住眼中的期待。

乖乖呆在房间不逃跑?

凤西卓扪心自问若是长孙月白或是自在山的人来救她,她会不会走,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她犹豫的刹那工夫,尚信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扭头盯住她咬牙冷笑道:“看来你果真是在心里偷偷谋划出逃啊?”

基于给饭吃的就是大爷。凤西卓赔笑道:“没,我只是觉得应该用慎重认真的态度来回答你的问题。”

“那答案呢?”

“答案就是…”凤西卓眨了眨眼,“不会。”

尚信脸色一缓,“真的?”

“比珍珠还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半天,放开手,“去吃点点心吧。”

凤西卓掉转头,心里立刻向诸天神佛补充道:我刚才的不会是指不会留下啊,大家千万不要误会。当然,如果骄阳王要误会,那只能怪他理解力有问题。绝对、绝对不能怪她。

如此重复了五六遍,确定大小神邸都被她骚扰得差不多后,她才安心地朝那些点心下手。

近一年,大宣战事频繁,骄阳王凭借军功崭露头角,成为军方仅次于三大将军的实权人物,许多人费尽心机想结交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良王妃举办赏桃宴正是给了他们最好的捷径。

因此宾客陆续到后,尚信便被埋没在各家公子与各府官员的寒暄之中。

等他好不容易窥准机会脱身,才发现凤西卓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

“凤西卓呢?”顺手拉过在一旁替他解围的管家,他脸色不善地问道。

管家愣了下,忙道:“王爷放心,我让天生看着了。”

“王爷?”旁边又有人过来问候。

尚信不耐烦地扬眉,面带寒意地转头看向来人,“什么事?”

来人被吓住,结巴道:“下,下官只是来,来向王爷请个安…”

“那请完没?”

看他这种表情,还有谁敢继续请?“完了完了。”来人点头如捣葱,连转身都不敢,直接倒退离开。

尚信冷冷撇过脸,阴冷地扫视所有聚集成堆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