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继续喝酒。

此刻已是酉时半,客栈大堂颇为寂静,偶尔有几声吆喝从大门里传进来,又被过堂风从另一头刮了出去。

自斟自饮已是三巡。谢云双颊如霞红,看人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眯起来。

陈虞昭见他喝多了,正要扶他起来回房,便听门口一阵车轮声,随即进来一班风尘仆仆的人马。为首的是一个富商,他曾在缅州见过,似乎是经营丝绸生意。

“看脚程明日就能到京城了!哈哈,我今天一定要和马兄痛饮三杯,一想到明天可以看凤西卓那个贱人吃鳖求饶的模样,心里就痛快!”

凤西卓三个字将陈虞昭扶人的手缩了回去。他调整了下姿势,以便将对方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些。

坐在富商左手边的中年文士似乎就是马兄,闻言赔笑道:“凤西卓被关在天牢,恐怕是看不到的。”

“那也没关系,只要知道那个贱人已经被抓了起来,我就痛快!”富商顺手捞起小二送上的茶水,咕噜咕噜猛喝了一通,才抹嘴巴道:“这次我连生意都搁下,马不停蹄地赶来就是为了看她的好戏!马兄,我这次全靠你了。这十万两你随便花,只要能将贱人送上法场,我不心疼!”

马兄眼中贪婪一闪而过,大笑道:“张兄放心,以我在京城的人脉,想把她置于死地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好好好!我一定要让她为当年羞辱的事付出代价!”富商转头朝等在一旁的小二喝道,“酒菜只管拣好的上,老子今天高兴!”

马兄喜不自胜。这几日跟着他赶路,一路吃喝都是干粮淡水,嘴巴真是要淡出鸟来。“对了,张兄,那个凤…贱人到底得罪了张兄什么?为何张兄如此耿耿于怀?”

富商面色一红,却是因为羞愤交加。“喂,你们坐到别桌去!在这里挤什么!”将其他人赶到别桌后,富商才附在他的耳旁道,“马兄不是外人,我告诉你也无妨。当初我经商路过自在山脚,刚好遇到小妾闹事,我忍不住扇了她两个巴掌,却被那个贱人看到。她不但抢了我的货,还将我…”他嘴唇颤了三四下,才勉强接下去道:“将我脱光扔在路边,上面放了一块木板,写着…猪肉,半文一斤。”

根本是暗指他不值一文,那个凤西卓果然够损。马兄暗笑在心,面上却是义愤填膺,“世上竟然有如此无耻的女子,实在是士可忍,孰不可忍。张兄放心,你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富商激动地将茶倒满,“为兄以茶代酒,先谢了!”

不必用茶,用银子就好。马兄一边饮一边偷笑不已。那个凤西卓既然进了天牢,十之八九是一个死,这件事疏不疏通关系都是十拿九稳。就算到时出了万一,嘿嘿,钱进了他手里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谢云似醉似醒间猛然伸手按住正要愤而起身陈虞昭,“二…公子,你怎么了?”

他没有陈虞昭的武功,自然听不见富商和马兄之间的对话,而且就算听到,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毕竟自在山和凤西卓在外人看来是一体,但在兰郡王府眼中,却是自家人和朋友的区别。因此对陈虞昭突然变脸大为不解。

陈虞昭收回手,平静道:“没事。”

没想到凤西卓竟然去了京城,还进了天牢。不知这是不是也是皇上对付兰郡王府的步骤之一。毕竟凤西卓和兰郡王府之间牵着一座自在山。

“凤西卓进了天牢?”谢云微熏归微熏,头脑却很清醒,“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预谋。”

陈虞昭面色一沉。

子时,家家户户都已闭门休憩,只有更夫耷拉着眼皮,边走边提醒大家小心火烛。

突然,撕心裂肺般的尖叫震得整座客栈一震!

房客们衣衫不整地匆匆从房里跑了出来,却看到屋檐上,有两个白花花的身影在扭动。

“啊!”

等房客看清楚后,都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有家眷的都暗自庆幸没有让她们也跟来,不然看到屋檐上这样两个赤身□的大男人肯定长针眼。

“怎么会这样?”掌柜和小二两人面面相觑。开客栈这么久,头一次遇到客人睡着睡着一起光着身子睡到屋顶上去的。

“快救我们下去!”此刻的富商哪里还有适才吃饭时的意气风发,一脸的眼泪鼻涕,比瀑布流得还快。

掌柜惊诧过后,立刻找人去搬梯子过来,又找了两件衣裤让小二送上去,这才将两人有惊无险地救了下来。

富商从屋顶一直哭到下梯子,刚换上的衣服又湿了大片。马兄倒是镇定,一言不发地径自回房,只是脸色白得和面粉似的。

房客见好戏散场,才三三两两地回去。

谢云走在最后,回房时,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隔壁陈虞昭毫无动静的门上。

次日凌晨。

谢云结账时发现那位富商和马兄已经连夜离开了,而且是分开走的。

醋生波(下)

陈虞昭和谢云到京城后见的不是尚巽,而是沈获。尽管只是右相,论职权尚在顾应权之下,但这是尚巽的父亲——宣灵帝怕沈家势高盖主,用来牵制他的手段。若真论起树大根深,顾应权完全不是沈获的对手。毕竟沈家在尚氏江山中扮演了百多年的肱骨大臣。尚巽对他忌惮归忌惮,在关键时刻还是非用不可的。

正如长孙月白所说:“想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就看沈相做什么。”他才是这个世上最了解皇帝内心想法之人。

对于此人的重要性,兰郡王府向来将他紧列在尚巽之后,何乐礼之前。

“沈相。”陈虞昭望着眼前深情和蔼,衣着如书生的一朝副相,心中闪过无数关于此人的传言。尚巽避朝数月,他在此刻公然见他,是为公还是私?“早闻朝中左顾右沈乃皇上左膀右臂,有逸群之才,服众之德,如今亲眼所见,方知传言非虚。”

沈获微微一笑,“老夫与二世子只是初见,竟能得此赞誉,实在有愧。”

“虽是初见,但这等雍容风度却是欺瞒不了人的。”

“呵呵,二世子不愧是二世子,眼界胆识皆非常人可比。”沈获欣然收下他的恭维,转而对站在他身后的谢云道,“若老夫没猜错,这位就是令天下士子无颜色的谢云谢公子吧。”

谢云揖礼道:“不羁后生见过沈大人。”

“果然青出于蓝。”沈获摸着下颚被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含笑道,“说起来,我与令师穆归园先生曾在苑林有一面之缘。不过可惜,老夫常年纠缠于俗务,不能学穆先生这般寄情山水雅致,赏阅春秋美景啊。”

谢云道:“家师也常挂念沈大人。言曰天下书生如过江之鲫,能交心者惟万重一人。”万重是沈获的字。

沈获怅然叹道:“当年一别,不知再见何时。唉,不提这些。难得二世子与谢公子联袂过府,老夫已备下美酒,请两位务必尽兴而归。”

陈虞昭与谢云也不推托,跟他来至中堂。堂中果然已经备下五菜一汤,三荤三素,色泽鲜艳,虽不豪奢,却令人食指大动。

沈获将两人一一招呼落座,顺手拿起酒杯,笑道:“来来来,两位远道而来,老夫忝作东道,先干为敬。”

陈虞昭与谢云连忙站起陪饮。

在双方皆有意拉近彼此的合作下,不消半刻,酒桌气氛已是十分热络。

陈虞昭与谢云见前戏做得差不多,互相使了个眼色。

“不知沈相可知皇上此次召见,所为何事?”谢云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地说。沈获是老狐狸,若跟他绕弯子,恐怕他和陈虞昭加起来也绕不过他,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获毫不吃惊地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上的手巾,又摈退左右,才笑道:“皇上卧病已久,老夫上一次觐见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谢云机灵地接道:“我们也是半个多月前才接到的圣旨,算来,皇上正是在一个月前发出的圣旨。”

沈获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似在赞赏他的反应。“恩,听你这么一说,当时倒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谢云和陈虞昭还伸长脖子等他继续说,他却又开始吃菜了。

谢云暗咒一声,转道:“不知皇上准备几时召见我们呢?”

“这个可不好说啊。”沈获摇头道,“连老夫都连吃了一个月的闭门羹…说起来,这个月似乎只有骄阳王见过皇上。”

“骄阳王?”陈虞昭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他一到京城就派人打探了凤西卓的消息。谁知得到的结果居然是被转移去了骄阳王府,如今皇上又单独召见了骄阳王…难道皇上是准备用骄阳王出面来对付他们?那沈获现在又算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提醒?

谢云自然也想到了他的猜测,只是骄阳王会怎么用凤西卓来对付他们?毕竟论真交情,兰郡王府与凤西卓只是泛泛,与自在山更是主从,就算到时候他们没有救出她,自在山也不能说什么。

沈获不知他们这时在心头转的千百念头,兀自接下去道:“骄阳王近年屡立奇功,很是得皇上隆宠。你们与他都是年少英雄,有空不妨多亲近亲近。”

陈虞昭突然道:“听说我有一位朋友陷在天牢,不知能不能请沈相帮帮忙?”

谢云听他问得这样直接,不由吃了一惊。

沈获虽然权倾朝野,但毕竟不负责刑部,而且还不知道他的立场为何,陈虞昭这样问,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他们觉得凤西卓十分重要,更加得寸进尺。

沈获楞了下,“不知道是哪位朋友?”

“自在山,凤西卓。”

“哦。”说到自在山三个字,沈获便明白了。他沉吟了下道:“这件事老夫有些印象,好像前几日骄阳王已经替她要了张赦免的圣旨。她现在人已经不在天牢了。”

“赦免?”陈虞昭不自禁地心情一松,随即又疑惑起来。当初骄阳王还奉旨围剿自在山,怎么会这么好心替凤西卓求旨意赦免?

见沈获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虞昭,谢云连忙道:“唉,说着说着酒都凉了,沈大人,我敬你一杯。”

“好。”沈获收回目光,与他举杯对饮。

谢云干后,用袖子抹了抹嘴巴道:“适才沈大人提起骄阳王…其实我们仰慕已久。只是苦于没有结交的契机…”

“哈哈,你这可是问对人了。”沈获畅笑道,“过几日良王妃举办赏桃宴,老夫之孙也有幸在邀请之列,两位若是有空,不如一同前往,权当散心。”

谢云大喜,忙谢不迭。

沈狐狸修道千年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他就换骄阳王下手。听说他虽然战功彪炳,但年未及弱冠,想来心思缜密也是有限。

宴后,陈虞昭和谢云经不起沈获一再挽留,只得留宿府中西院。

院中甚是安静。

陈虞昭梳洗后正要就寝,谢云过来串门。

“二世子。”谢云将托盘放在桌上,“来,沈府特制的醒酒汤,一人一碗。”

陈虞昭用眼角一瞟,“哪里来的?”

“从你丫鬟手里抢来的。”谢云眼珠一转道,“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总是避嫌得好。尤其是在酒后…”

陈虞昭冷冷地抿了抿嘴唇。

“或是,二世子已经有了心仪的佳人,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

“你话太多了。”

谢云乖乖低头喝汤。

“你不走?”

“喝完再走。”嘴巴在汤勺上慢慢地啄着。

陈虞昭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选择在他对面坐下,“有话直说。”

谢云极快地接道:“二世子对凤西卓情有独钟?”

陈虞昭震惊地瞪了他半天,才道:“什么?”

难道他自己没有察觉?谢云小心收起心底窜起来的些许同情。没发觉更好。“呵呵,不然二世子为何这样在意凤西卓之事呢?”

“凤西卓是自在山的二当家,若是皇帝挟持她来牵动自在山,我们将会腹背受敌。”

这倒不可不虑。谢云点点头,“不如我即可飞书于大世子,让他密切注意自在山的一举一动。”

“此举若是让自在山察觉,怕会动荡人心。”

江湖人最讲究义气、坦荡和信任。近几年,兰郡王府礼贤下士为的就是造就明主的形象。若他们真因这点小事就疑忌自在山,那多年经营的形象就会毁于一旦。

谢云皱眉道:“那如何是好?”

“救出凤西卓。”

谢云突然有点佩服他。

想救心上人居然还能找出一条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

他抬头盯住他的脸。似乎想从那里找出心虚的蛛丝马迹。

陈虞昭不耐烦地回瞪,“看什么?”

谢云无趣地叹了口气。

师父曾说过,这世上最最高明的骗术,就是骗得连自己都相信是真的。这样也好,反正兰郡王府的二世子决不可能取一个绿林出身的女子。既然注定无结果,何必将它弄得那么清楚明白。

“我在想,以凤西卓和长孙月白的关系,长孙世家决不会袖手旁观。”谢云慢悠悠道,“若是能联络到长孙月白,我们救凤西卓的希望又会大一分。而且…还能趁机拉拢长孙世家。上次频樊之战,我们没能插手。这次正好卖个人情给他们。”

明明是自己想救凤西卓,偏偏还要做得好像是因为长孙月白才出手,让他欠下人情。陈虞昭不得不佩服谢云的精明。怪不得他藐视天下应试的考生,毕竟比起死读书的他们来,他实在阴险太多了。

谢云虽然昨天晚上刚说过想联络到长孙月白,却万万没有相当这个机会竟然来得这么早这么快。

陈虞昭盯着他手中的信,“请帖?”

“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谢云笑道,“兴许我去预言,会比废门更准呢。”

“要去见?”

“为何不?”谢云奇道,“我们早日不已经说好找他们一起去救凤西卓了吗?”

陈虞昭道:“长孙月白和凤西卓的交情只是道听途说,谁人为凭?何况你觉得长孙月白是那种肯为一个女人将自身安危于不顾的人吗?”

谢云道:“你的意思是…”

陈虞昭浑然未觉他目光中的怪异,继续道:“近几个月来,皇帝大肆打击长孙世家的生意,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居然还敢出现在京城,你不觉得太蹊跷了吗?”

谢云对他的佩服已是滔滔不绝,“你的意思是长孙月白也可能是皇帝的人?”

“若皇帝用长孙世家的商行做条件,长孙月白也不是不可能妥协。毕竟对皇帝来说,兰郡王府远比长孙世家的商行要有用的多。”

谢云苦笑。好像什么事,他都能按着自己的意愿掰出道理来。“你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

“你和我对兰郡王府来说,并非不可或缺的。就算你我统统陷在京城,主要兰郡王府还有萧晋在,就绝对不会倒。这也是为何派我们来的原因。”

陈虞昭似乎呆了下,然后缓缓垂下手,“不错,我们应该先见见长孙月白,无论他有什么目的和算盘,想要成功也决不容易。”

谢云知道让他做到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也不想提醒他这种对长孙月白毫无理由的莫名敌意的来源。有些事情,等淡了就过了,揭破了反而会使得事情更加复杂。

桃花宴(上)

杯莫停,莫停杯,劝君多饮,多饮共醉,共醉杯莫停,尝人间百味。

杯莫停作为天下五大名店之首,固然有其落座在帝王之都——京城的缘故,更因为它超过百年的历史,和层出不穷奇思妙想的美味。

如四海闻名的相思入骨,如名噪一时的有花堪折。

不过今天来杯莫停的人大多数却并不是冲着它的招牌来的。他们来的原因是——看人。

看一个传言中风华绝代又富甲天下的人。

长孙月白虽然身居天下四大公子之一,但因为他从来深入简出,除了长孙世家外,甚少出门,能见他者,寥寥无几。自从他举办半月宴后,才有画像逐步流传于世,只是每个画画之人画完之后,总要在落款中提一句:独具其貌,未能临摹其神于万一,惭愧惭愧。

自此,见长孙月白真人一面便成了一桩可炫耀的风雅之事。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大摇大摆出现在杯莫停,焉不使得仰慕者好事者趋之若鹜?

谢云望着楼下赶来观看却被杯莫停的伙计遮挡在门口的众人,失笑道:“月白公子果然是月白公子,只是偶尔出游,便名动京城,引得追随者无数。”

长孙月白淡然笑道:“若是锦绣公子在此,恐怕早已万人空巷。”

谢云道:“哈哈,万人空巷是万人空巷,不过多半是被他的侍卫给赶空的。啊!”他不可置信地摸着从额头上流淌下来的蛋清蛋黄,转头瞪着窗外在街上拥挤的人群,“这是什么?!”

“他看我了,他一定不是长孙月白。他看得见,他不瞎。”下面传来一阵沸腾的议论声。

谢云哭笑不得地缩回头,反手关窗,“说实话,刚进门的时候我还有点嫉妒你,不过现在开始同情你了。”

长孙月白笑道:“这只是偶然。”

“够我回忆终身。”

绿光急忙绞了把布巾给他。

谢云谦笑谢过,“不过因此能得绿光姑娘素手涤巾帕,也算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