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卓眼珠一转,笑道:“那倒不用。我只是想让你帮我送封信。”

“给长孙月白?”

“一封给缅州,一封给樊州。”尚信毕竟是皇帝的人,她不想曝露长孙月白的行踪。

“不用这么麻烦,长孙月白不正在京城吗?”

“哦?有这回事?”她脸不红,气不喘地瞪大眼睛。

尚信狐疑地看着她似假还真的表情。从那个小时候被知府调戏的谎言开始,他对她的话要一成一成地信。“长孙月白人脉虽广,但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再滴水不漏也总有机可乘。何况长孙世家在京城的各大产业早被皇上派人布下天罗地网,他是插翅难逃。”

凤西卓佯作诧异道:“皇上为什么要布下天罗地网?”该死贪财短命的皇帝!

“我为何要告诉你?”他没浩气地白她一眼。

“大家好歹也是…相识一场。”眼角瞄着脚镣,借口的确是挺牵强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看在我披了张人皮的份上呢。”当初在长孙世家她指责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凤西卓呆道:“什么意思?”

尚信突然觉得有点悲哀。她说的话,尽管伤人,他仍是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可是在她心目中,恐怕只是一时的口快,说完就忘吧。

“就是本王不想告诉你的意思。”他烦躁地捶了记门,“你好好呆在这里,皇上那里我自会周旋,替你减轻罪名。在这期间,你最好不要乱跑…骄阳王府不比松原,慕增一休想像上一次那样轻松将你救出去!”

下意识地将皇上已经下令赦免的消息隐瞒了下来。这背后的原因,他不想,也无暇深究。

“我想写信给月白报平安。”凤西卓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你连我如何替你周旋减刑都不问,眼里心里就只知道担心长孙月白吗?尚信胃里酸气直冒,憋了半天才冷冷地蹦出一句:“不准!”

就算不准,也不用清减伙食吧。

凤西卓一手支着腮帮,一手握着筷子无趣地在青菜豆腐里戳来戳去,“有没有人啊?”

“没有。”虽然得了骄阳王的特许可以不必理会她的吩咐,但侍卫还是很尽责地答应了一声。

凤西卓推开窗户,对着廊前在夜晚幽绿发黑的湖水打了个哈欠,道:“兄弟,你刚才是想引我发笑吧?”

侍卫庆幸打开的窗户刚好挡在两人之间,遮住他涨红的脸。“不是。”

“天这么黑,你讲个笑话吧?”

来替班的呢?侍卫郁闷地想:该不会是听到风声都躲起来了吧?他已经支持了快六个时辰,精神体力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再没有人来解救他,恐怕他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你运气真好。”凤西卓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侍卫纳闷地竖起耳朵。

凤西卓笑笑,却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转身将窗户重新关上。

侍卫看到远处的灯笼,和走在灯笼后的绝色妇人,顿时知道了答案。

“参见良王妃。”

外头呼声刚落,门就被推了开来。

良王妃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尽管屋内昏暗,依然难掩她的绝代姿容和泱泱风华。

“参见良王妃。”凤西卓拱手行礼。

“放肆,见了王妃还不下跪?”丫鬟呵斥道。

凤西卓为难地扯了扯脚镣,“请恕草民不便行礼。”

丫鬟冷笑上前,“不如让我帮帮你。”

凤西卓拿起桌上的茶杯,砰得一声捏成粉末,“姐姐肯帮我,那是再好不过了。”

丫鬟当下吓得脸色发青,踌躇地看向良王妃。

良王妃面色不改道:“凤姑娘是江湖儿女,不必拘这些小节。”

凤西卓笑嘻嘻道:“多谢王妃体恤。”

“我听信儿说你在这里做客,怕他招呼不周,特地来看看。不过看起来你适应得不错,脸色红润一如当初见面时。”

当初?凤西卓边赔笑,边在脑海中搜索自己几时见过这样一位大人物。

良王妃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含笑道:“凤姑娘兴许不记得了,当初我去信儿奶娘家做客,刚好碰到你们出来…行抢。一开口就是一万两,收获颇丰啊。”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尚信见到她的时候也提过。不愧是母子啊,都喜欢把陈年往事放在心头斤斤计较。凤西卓搓了搓手道:“哈哈,那还真不知道该说王妃您运气太差,还是我们运气太好。”

饶是良王妃这样喜怒不形于色之人面对她的厚脸皮也有些不耐烦了,“不知道凤姑娘准备在王府做客多久?”

“但凭骄阳王的意思。”她看上去像可以自由来去的人吗?

良王妃抬起头。火光掠过坠马髻上的金簪,闪出一道刺眼的光,刚好落在凤西卓的眼帘上。“凤姑娘是打算在王府长住吗?”

凤西卓弯腰拉起脚上的铁镣,“王妃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问身为阶下囚的我,不如去问骄阳王。”她好像有些明白良王妃的来意了。

“阶下囚?”良王妃目光扫到她脚上的镣铐。

难道信儿没有将赦免的事情告诉她?那他这样辛苦求来圣旨又是为何?莫非…是为了能将她私下留住,占为己有?

良王妃吸了口气,将澎湃的情绪压了下去,轻描淡写提起另一个话头,“听说你和长孙世家的长孙月白走得很近?”

“是。”她回答得斩钉截铁,努力做到长孙月白在与不在一个样。

良王妃微微松了口气,“准备何时过门?”

凤西卓呆了呆,“王妃,你准备送贺礼?”

“长孙月白身为大宣首富,他若成亲,信儿定然会送上大礼一份。”

“这怎么好意思。”凤西卓含蓄地笑笑,转而计上心来,“王妃不提我都忘记了,我到王府的事还没有和月白说呢。不知道王妃方不方便帮我带个口信出去?”

良王妃亲切道:“口信传来传去,难免出岔子,不如书信更好。”

“那是那是。”凤西卓大喜,从书柜里翻出文房四宝。幸好尚信清减伙食归伙食,对于其他并不吝啬。

她匆匆写好信交给良王妃身边的丫鬟。信里她将自己的情形简单地提了下,想必以长孙月白的才智定然明白她目前的处境,决不会轻举妄动。

良王妃满意道:“夜色已深,我不久坐了。”

凤西卓现在看她跟看曙光似的,自然殷勤备至,连忙道:“您慢走,走好,有空常来。”一直目送到看不见才在侍卫的逼视下关上门。

放下心头大石后,自然是一夜好梦。

直到尚信把门一阵乱捶,她犹是半梦半醒。

“凤西卓!”尚信忍不住踢门进来。

凤西卓早撩高被子将自己全身裹住,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你和我母妃相谈甚欢啊!”他脸色如冰,连身后正要吹进来的风都被冻了回去。

“哈?…还行吧。”他这是在表达高兴还不高兴?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尚信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扔在她的被子上,“你真会见缝插针,还懂得用我母妃暗递消息!”

凤西卓目光一沉,随即无辜道:“我确定,我是明递的!”

“你…”尚信咬了咬牙,“难道你在这几天只想到长孙月白吗?你的罪名,你的刑罚,你都不在意吗?”

凤西卓老老实实道:“在意的。”

“在意?”他冷笑,“在意在哪里?在意在你在信里提醒他京城眼线密布?”

“你母妃没告诉你,不能随便偷看别人的信吗?”

“我母妃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告诉我,小心女人,尤其那种出身草莽,心计如海的女人。”尚信下唇被咬得红艳如血,恨恨地盯着她睡意未消的娇艳脸庞,“别忘了,她是我的母妃,这是我的王府,你以为有谁会来帮你?”

凤西卓身体向床里缩了缩,赔笑道:“我也就是试试。”

尚信强忍住心头怒火,撇开头道:“我已经替你求了情。皇上同意只判监禁一年。你想在天牢过,还是我的王府里过?”

“天牢。”凤西卓小声道。

他以前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她可爱!尚信皮笑肉不笑地一字一顿道:“那真是抱歉,我已经替你选好了,只能在王府!”

那还问什么?!凤西卓无语地打了个哈欠。

尚信脸色更臭,掉头摔门就走。

留下凤西卓缩回被窝找那些被摔门声吓光的瞌睡虫。

醋生波(中)

皇上久病,储位空虚,京城人心惶惶。天衣坊的生意也不如以往红火,往往天未全黑,铺门已经早早地关了起来。

今日一如往常,掌柜收起账本,向正在收拾的伙计叮嘱了几句,朝内屋走去。

内屋是专门用来招呼有身份有地位的贵客,因此字画盆栽样样周全,窗外还特地凿了个池塘,等春暖花开时推窗望鱼,闲情十足。

但此刻坐在屋里的这位虽然没有那些贵客的身份地位,却比那些有身份地位的贵客更为难缠。

掌柜走到门前,脚步顿了下,才苦笑着进门。

“呵呵,谢掌柜,你今天关门很晚呢。我等得都快睡着了。”绿光抬起头,书大咧咧地放在桌上,依然是第一页,右下角还有一滩不甚明显的口水渍。

掌柜道:“绿光姑娘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去。消息我会另外派人送到府上的。”

“那可不行。万一你手下不小心泄露了公子的行踪怎么办?”绿光不敢苟同地摇摇头,“皇帝现在跟条疯狗似的,要是让他发现公子在京城,肯定会连皮带骨地吞到肚子里去。”

“我恐怕…”他翻身将门关实,才压低声音道,“我恐怕皇帝已经有所察觉了。”

“何以见得?”她神情一凛。长孙世家虽然在朝中有人有势,但那些人毕竟还是皇帝的臣子。让他们收钱暗中活动犹可,让他们公然对抗主子,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的。所以皇帝若真的撕破脸皮动手,那长孙月白在京城绝对孤立无援。

“自从朝廷收回天衣坊御用的牌匾后,很多达官贵人府里的衣裳都不敢明着让我们做了。但这几日,那些官夫人却都时不时地来看看,也不买东西,只是不断地探口风…”

“她们这不是打草惊蛇吗?”绿光皱了皱眉,随即拍掌道,“难道那些官夫人的夫家都是名册上的人?”

掌柜点了点头。

所谓名册就是收了长孙世家不少好处,一心一意与他们拴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蚱蜢。这些人想必是得到了皇上知道长孙月白来京的消息,想泄露给他们,又不敢做得明显,才故意让家眷时不时来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回去告诉公子,务必马上把凤姑娘救出来离开京城!”绿光拍桌站起来,恨不得插翅飞回府里,带上长孙月白和紫气,立刻离开京城。

掌柜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

“谢掌柜,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的?”

掌柜叹了口气,从袖中递了张纸条过去。

“凤姑娘被转移到了骄阳王府?”紫气困惑地重复道。

绿光边将手中纸条放到蜡烛上烧毁,边道:“消息是从天牢里传出来的,应该不会有假。只是不知道皇上如此做法是何居心。哎,不管什么居心,这对我们是好消息啊。天牢守卫森严,即使里应外合也很难救人。王府更容易些。”

“不一定。”紫气泼冷水道,“天牢里埋了不少我们的人,但王府只有两个。一个厨娘,一个花匠。”她单手翻着京城里被长孙世家收买的人的名册。

绿光转了转眼珠道:“可以让他们一个在饭菜里下迷药,一个在园子和路上洒迷药。双管齐下,这样总能万无一失了吧?”

紫气道:“你如何保证所有人同时被迷晕,只要有一个先一步发作,就会被其他人发现前功尽弃。而且,这个厨娘只负责一部分丫鬟的伙食。花匠更不可能将迷药弥漫到整个王府。”

绿光泄了口气,敲着桌面道:“我总觉得这件事很蹊跷。第一,凤姑娘是在顺平王府被抓住的,而且告密的是秋月。可是秋月和凤姑娘不是好友吗?凤姑娘去顺平王府定然也是去探望她,为何反而被她告发?还是…顺平王故意散播的离间计?第二,既然已经秘密拿下,这消息怎么又会突然流传出来?这不是摆明通知凤姑娘的朋友来救她?第三,天牢才是关犯人的地方,凤姑娘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转到骄阳王府去?”

紫气道:“或许是请君入瓮之计。”

“何解?”

“皇上传出消息,就是希望我们去救她。又怕天牢守卫森严,我们不敢前去营救,所以故意转移到王府,好放松我们的戒心…”

绿光顺着她的思路道:“而事实上,那里早就已经布下陷阱,等我们乖乖跳进去?”唉,皇帝为什么不再多点耐心呢,他们明明已经拟定营救的计划,只等具体部署了。这下可好,一切又要重头开始。

“凤姑娘与公子的…交情天下皆知。皇上会利用凤姑娘逼迫公子就范并不奇怪。”

绿光拍桌道:“啊,还有一件事。谢掌柜说皇上很可能已经知道公子身在京城了。”

紫气始终冰冷的脸孔终于露出一丝惊讶。

“公子?”得知凤西卓身陷王府之后,绿光便晓得要劝长孙月白离开京城更是难上加难。

长孙月白一直坐在角落,雅致的面容在烛光下柔若芙蕖。他默然垂眸,手指轻柔地转着一根白玉发簪。

“公子?”绿光又轻唤了一声,“你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不如营救之事交给我和紫气,公子先离开…”

长孙月白转玉簪的手指一顿,微抿的嘴唇显出一抹坚定,“先支五万两,不惜一切收买骄阳王府。明天傍晚之前,我希望得到西卓在王府的所有消息。”

“是。”这等于否决了离开的建议。绿光偷瞄了眼紫气,其实离开的建议紫气一到京城便提过好几次,只是都被否决了。如今有了皇上这个威胁,紫气恐怕更会坚持到底吧。

果然,紫气冷着脸走到他身前,肃容道:“此事交给我和绿光即可,还请公子先行离开京城。”

长孙月白充耳不闻她话中的刚毅,将玉簪举到她面前,浅笑道:“你帮我看看,他们打造得像不像当初西卓送我的那个?”

紫气垂下眼皮,沉声道:“还请公子以大局为重,先行离开。”

长孙月白捏簪子的手指微一紧,轻叹道:“我曾在心里发过誓,在南月国丢下西卓是我最后一次主动离开她。”第一次是在秦阳,因为频州进犯樊州。

“难道公子想在天牢与她相会?可是皇上未必会把公子也关去骄阳王府。”

绿光见两人僵持,忙打圆场道:“要不我们先离开京城,再找机会偷偷溜回来?”

长孙月白沉默半晌,“紫气,你先回鲜都,替我向老祖宗报平安。”

“公子?”绿光愕然。这是变相的驱离啊!

紫气脸色一白,眼中水光凝聚,却强忍不坠,“公子…”

“放心。我自有分寸。”

离京城还有一日的行程,但陈虞昭心头的疑惑却越来越重。这份疑惑却是因半个月前的一封来自尚巽的亲笔信而起。

他居然来信要求召见缅州使者。

在尚氏江山风雨飘摇之际,在他常卧龙榻久未早朝之际,这意味着什么?

萧晋与穆归园等人整整探讨了一日,最后都将目光盯在储位上。若是兰郡王府和尚氏还有什么瓜葛的话,也只剩下蓝皇后生前留下的最后血脉了。

蓝郡王表面字只未提,但陈虞昭他们都知道,在他心中,还是很怜惜这个自幼失母,在后宫遍尝人间冷暖的亲外孙。尤其得知尚巽对这个神智低下的长子几乎不闻不问,连节庆都让他躲在自己的宫殿里头,以免出来丢人后,常常独自对着书房里几个子女的画像愁眉不展。

那么尚巽这次是准备让尚勤即位以拉拢缅州为助力,还是送还给兰郡王换取缅州对朝廷的支持?

萧晋心中又打的什么算盘呢?

毕竟若是尚勤回到王府,他的血统和身份都将使他成为最名正言顺的兰郡王府继承人。那萧晋这几年苦心经营就白费了。

陈虞昭忍不住看了在身边怡然自得的谢云一眼。

或许,这位将天下考生进士贬得不值一文的穆老先生高徒知道。

“二世子,这一路上你已经左左右右偷看我好几回了。若不是你看我的目光实在太过凌厉,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在暗恋我。”谢云回头迎上他的目光调笑道。

陈虞昭不动声色地转回眼珠。自从遇到过凤西卓,他的脸皮就在不知不觉中加厚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