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信对凤西卓的好感并不是今日才有的,早在得知他回来的那刻起,她便预料到今日的发展。不过想她就此罢休,绝无可能!

庄先生挑眉,将她的话在心里玩味了两遍,才笑道:“至于好消息嘛…也和骄阳王有关。他已经怀疑内部有人泄露军情,并请了左右两相来查明此事。想必用不了多久,矛头就会指向顺平王了。”

秋月轻啜着茶,“这其中还要请庄先生多费心了。”

“这是当然。能够除去宣朝的一个实权王爷对我北夷来说百利无害,我何乐而不为。唯一可惜的是,以后不能再提供军报给那些流寇来对付骄阳王了。”宣朝内乱四起,北夷才能渔翁得利。

“你觉得,现在的宣朝还能起死回生吗?”她冷笑。流寇只是引子,罗郡王兰郡王这两头雄狮才是正戏。

“身为宣朝子民,你在出卖故国的时候,真的没有半点内疚?”

她讥讽地晃着茶杯,“我是宣朝子民,可宣朝几时庇护过我?又给过我什么?反倒是宣朝的王爷给了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破坏了我一生所有的梦想!”

“活在梦里的人是可悲的。”

“难道你们北夷人不是整日活在侵占宣朝的美梦中吗?”

庄先生一窒,须臾才道:“顺平王终究对你不错。”不然也不会将这么多的朝廷机密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你是以什么立场来规劝我?北夷使者?难道你不怕我被你说动,向你倒戈一击吗?”

他也发现刚才的话有违自己的身份立场,叹息道:“或许我是明知道这些话对你毫无用处才说的吧。”因为了解她心中的郁结不可能因三言两语而化解,所以才能将想法说得这样肆无忌惮。

“既知无用,便不必再说。”

“问最后一句,你究竟是恨凤西卓多些?还是尚谆?”这个女人太矛盾,矛盾得让他好奇。他甚至觉得当初若不是尚谆,也许秋月谁都不会嫁,只会守着心头的美梦终老。

“当初只要少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就不会有今日的田地。你觉得我恨谁更多?”她不答反问。

“可是若当初你没有救凤西卓,也不会有今日的田地。”

“所以…”她将杯中茶水轻轻倒在地上,“等他们死后,我也会下去。”

信与疑(下)

尚信面色阴沉地从宫里回来。

三天了,从他回京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了,但每次入宫求见皇上都被挡了回来。

皇帝一月未临朝听政,未接见任何官员的举动使得京城谣言四起。有说皇帝已经被顾应权和沈豁挟持以令诸侯,有说皇帝已经驾崩,只是怕动荡时局才密不发丧…甚至还有人说骄阳王这次回来就是抢皇位的。

强敌环伺的帝州已是阴云密布,临近暴风雨。

“王爷。”幕僚在书房等了他近两个时辰,见他脸色不愉,便知又是白走一遭。

尚信径自走到书桌旁坐下,“相爷那里有消息了?”

“有点眉目。”幕僚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上面写的都是有可能在那天看到圣旨内容的人。

顾应权、沈豁…他们倒是自觉,将自己名字列在最前面。

尚信比着名字的手在最后一行上轻轻顿住——

顺平王。

将上面的名字记在心里,他拿起下人刚沏好的新茶茶盖,将纸塞了进去。不一时,墨迹便混在水里,乌黑一片。

“还有什么事?”

幕僚沉吟道:“今早京城流传着一个消息,说是自在山的二当家已经被刑部抓住了。”

尚信放杯盖的手一顿,转而若无其事地问道:“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吗?”

“还在查。”

查?尚信冷笑。

这种事刑部捂还来不及,决不会自己传出去,不然惹来自在山和它背后的兰郡王府,可是大大不妙。其他衙门更不可能,谁在这种节骨眼上还闲着有空嚼这个舌根。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哼。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知道他把凤西卓从牢里提出来了吗?想用众目睽睽这招让他不能轻易放人?秋月,你真是太高估凤西卓对朝廷的重要性了。

“等会替我送口信给何公公,无论如何,我要在这两日见到皇上!”

何乐礼身为承德宫总管,在尚巽病避的这段日子,成了皇宫最忙碌也最悠闲之人。

忙碌是因为每天等着见他的人从京城东门排到西门。

悠闲是因为即使再多的人等着见他,他见的永远是那么几个。

这几个中当然有骄阳王。

在朝臣眼中,除了两位年幼的皇子外,尚巽同父同母的嫡亲胞弟顺平王尚谆,战功彪炳军权在握的骄阳王尚信同样是可能即位的人选。

而下注最早的就是何乐礼。

身为帝王心腹,他当然知道如何在权力交接中保持自己的地位不倒。

皇子和尚谆虽然有血统优势,但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即位都不能离开骄阳王的辅佐!尤其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局势。这点,从尚巽有意将尚信送到镇守大宣边关的顶梁大将袁自空和陆明帐下时,他就看出来了。

自从出了梁竟庄之事后,尚巽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御医开的药也是时喝时不喝,脾气更是常怒无喜。娟妃、黛妃、贤妃都曾带皇子公主前来探望,却被打了出去,从此不敢涉足内殿,只是在门口轻声问安。

偌大内殿,往往只有尚巽粗重的喘息和何乐礼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何乐礼偶尔撞上他的目光,竟从那双黄怏怏的眼睛中看到死志。这个大宣最尊贵的男子实是将生命与希望都燃烧到了尽头。

所以当骄阳王府传消息要让他安排觐见事宜时,他一口应承下来。

这是最后的选择时机。

尚巽的身体实在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何乐礼服侍他用了点晚膳,斟酌着言辞将尚信再次觐见的事提了下。

尚巽不置可否。

正当他以为这次又和前几次一样没戏时,尚巽突然开口道:“明日…寅时。”

何乐礼一楞。

寅时?

待再问,尚巽却已经闭目了。

寅时还是宫禁,就算是皇上下的令,也还要何乐礼亲自带着圣旨一道一道地‘闯’出来。

承德宫属于内宫,原本外臣是不得随意进入的,只是碍于尚巽的身体不能随意移动,才在近几个月破例。

“臣骄阳王尚信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他不是第一次跪在这里,出征前,他也曾来这里听旨,只是那时的宫殿似乎没有今天这般森寒,空气中浮动的阴郁像乌云般笼罩在头顶上,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平身。”有气无力的话音刚落,龙帐里头便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低咳。

尚信站起身,垂手听着。

咳声暂歇,尚巽仰面望着帐顶喘息,他没有把帐子撩起,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此刻狼狈的样子。“万岁喊得再多,朕还是活不过百岁。”

尚信嘴巴动了动。本该说些歌颂或宽慰的话,怎知道真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尚巽的身体,别说是他,就连京城大街上的冲龄稚儿都知道时日无多。

犹记得半年前,他穿着龙袍站在乾坤殿里,信心满满,运筹帷幄,仿佛谈笑间,天下算盘尽在手掌。可随后,罗郡王的倒戈令他信心溃散,从此一病不起。梁竟庄的暗害更使得病上添霜,明明方过而立之年,看上去却已经是知天命的模样。到今日,竟连床都不能起了。

“朕说过,你最是诚实,便到了现在,也不会说句违心的话来哄骗朕。”尚巽语气中听不出丝毫责备。

尚信单膝跪地,“臣不通医理,不敢妄议,请皇上恕罪。”

“呵,你不通医理可以去问魏卿,上次他来见朕,把病因病况说得头头是道…”尚巽说得太急,喘了会才继续道,“骗得朕很开心啊。”

能做出这种事情的魏卿除了魏周不作第二人想。尚信道:“那皇上何不将他调去御医署?”

“等朕驾崩了再说。现在还不能由着他乱来。”

尚信细想也是。以魏周这种吹破也会死撑下去的脸皮,恐怕不开几副会吃死人的药是不会消停的。

“你的捷报朕看了,很好,朕果然没有信错你。”尚巽舒了口气,又道,“当初攻打缅州之时,朕若是没有将你召回来,也许天下现在是另一番局面吧。”

尚巽性格虽然说不上刚愎自负,但这样□裸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尚是首次。尚信本能一怔,才道:“皇上多虑。缅州兵强马壮,又熟悉地形,当初拿下淄洛乃是借萧晋等人缺阵之便。如果不是皇上英明果决避免两军交锋,恐怕取胜后也会元气大伤。”

“那就是说…如果朕想让你现在攻打缅州,是不可行的了?”尚巽说完便猛烈咳嗽起来。

尚信心头一紧。

以朝廷如今的情况,剿灭流寇已是勉力,攻打缅州根本无力。

看来尚巽与兰郡王果然是仇深四海,即便到了这种时刻,他依然念念不忘将对方打倒。或者,这已可算是他的遗愿?

想到此处,满腹理直气壮的灼灼回绝之语便停顿在脑海。

尚巽突然像喘不过气似的猛吸了口气。

“皇上!”尚信猛地站起向前冲了两步。

“没事…”龙帐里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摇了两下,又很快缩了回去。

尚信犹豫道:“皇上若是觉得疲惫,不如改日再谈。”

帐中沉寂许久,才听到他虚弱道,“…不必。你这几日,急着见朕,想必有事?”

“臣有一事想求皇上。”

“恩。”

“前几日刑部抓了臣的一位江湖朋友…”尚信咬牙跪下,“臣想请皇上能网开一面,赦免她的罪状。”

“他所犯何罪?”能让王爷来求情的,决不是小罪。

尚信不自觉地压低嗓音道:“她是自在山的二当家。”

尚巽半天没回过神,疑惑道:“你以前,不是曾因她惊了良王妃的驾,请缨去剿灭自在山吗?”不然他也不会记住自在山这三个字。“怎么现在又…咳咳,成了朋友?”

“臣也是遇到自在山之后,才明白他们虽然打劫,遵行的却是劫富济贫的侠义道,因此臣…”

“你看上那个…姓凤的女子了?”尚巽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尚信吓了一跳,张口结舌道:“皇上何出此言?”

“你向来治军从严,怎么会…咳咳,”他歇息了会才道,“因为什么侠义道而藐视律法?”

尚信垂头道:“臣知罪。”

床帐里传出一阵稀索声。

须臾,尚巽单手拨开帐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

何乐礼等在门口,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尚信立刻起身上前,帮他将帐子勾起。

“来,坐这里。”他拍了拍床沿。

尚信迟疑了下,屁股只沾了一半。

“朕听说,那个人和长孙月白走得很近?”

尚信放在身侧的指关节一颤,垂目道:“兴许是。长孙世家向来爱结交江湖中人。”

“江湖人和商人倒还般配。”尚巽顿了顿,突然伸手搭住他的肩膀,“你身为大宣的骄阳王,本不该将婚事一再拖延。”

“皇上,臣…”

“不过此刻朝廷一刻理不得你…你便再忍耐几年如何?”

尚信站起来行礼道:“臣谨遵圣旨!”有了皇上金口玉言,就算母妃也无话可说。

“关于你那个朋友…”尚巽慢慢停下。

尚信嘴上不说,心里急得跟烧眉毛似的。要不是对方是皇帝,他早勒住对方的衣襟威胁了。

“自在山既然已经投靠了兰郡王,就算是归顺…朝廷。”他以袖掩面,咳了半天,额头像扇子一样折了又开,开了又折。袖子后,隐约有混着血色的银丝淌下来。

尚信知机地跪下身去,不敢乱瞟。

尚巽轻轻捶着胸口,等顺了气才道:“你…咳,她的罪,便赦了吧。”

“谢皇上隆恩!”还以为要好好地争辩一回,甚至答应几条难题,没想到竟然这样轻松容易,尚信有些不敢置信。

尤其是那句‘自在山既然已经投靠了兰郡王,就算是归顺朝廷。’怎么听怎么觉得暗藏乾坤。明明刚开始还在问能不能拿下缅州的。怎么一转眼,兰郡王和朝廷就成了一体?

但无论如何,尚巽总是为他找了个好的解决借口,他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去问。

“你先去吧。”只是这会子的话,已花费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尚巽显然有些不支,虚弱靠在床头。

尚信跪安出来,与何乐礼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擦肩而过。由一个小太监领着出宫。

踏出承德宫门之时,两辆驾辇不分先后而至。

他知道是后宫贵人,只好拉着小太监躲到一边,不敢正视。等香气飘远后,才轻声问,“是哪两位贵人?”

“回王爷的话。是挽霞宫的娟妃和长庆宫的贤妃领着两位小皇子来请安。”小太监陪着小心道。谁不知如今朝廷中文沈顾,武骄阳。巴结好了,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尚信点点头正要走,脑中猛然闪出一个念头——

大皇子乃是蓝皇后嫡出,兰郡王的亲外孙。而皇上这时放了凤西卓也可说是向兰郡王示好…难道皇上准备立大皇子继承大统,借此联合兰郡王的势力来挽救大宣颓势?

毕竟,萧晋、陈虞昭和陈元殊都不是蓝氏嫡系,说到血缘,大皇子才是真正的蓝家正统。若是他继承皇位,那皇家与兰郡王府的恩恩怨怨自然一笔勾销!

只是有一点,大皇子是痴子!难道皇上真准备兵行险招,为了外戚的助力将偌大江山交给一个连说话都颠三倒四之人?

“王爷?”小太监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脸色变换不定的少年。该不会是他刚才说错了什么吧?

尚信定了定神。这些都是后话,此刻先去刑部将凤西卓的罪名赦免再说。

“走吧。”

醋生波(上)

凤西卓住进王府已有两日。屋子坐北朝南,阳光充足,每日好吃好喝,待遇如座上贵宾,前提是忽视拴在脚上的两个大铁球。

“有没有人啊?”她倒了杯水,捧在手心,懒洋洋地开口。

“…有。”门外传来无奈的低声答应。

“我想从房间这头挪到房间那头,可不可以帮帮手?”她晃了晃脚上的铁镣,叮叮哐哐。

门被从外推开。

侍卫强压怒火道:“一个时辰内,你已经来回挪了六次了。”

凤西卓翘起二郎腿一抖,“看来你们王府的风水真的不大好,我换了六次还是觉得房间里阴气太重,有点怪怪的。”

“那要不要本王送你回天牢去仰望那扇高窗啊?”尚信人未到,声先至。

“这怎么好意思。”她讪讪放下腿。

尚信挥退如蒙大赦的侍卫,不冷不热道:“你是不喜欢这间屋子,还是不喜欢住在我的王府?”

“我这个样子叫住吗?”她抬起脚,铁球顺势滚动了下。

“那你想怎么样?让我私下放了你?”他冷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