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纷争,数五休戈!”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仿佛九天巨雷轰大地,将整个厅堂炸得落针可闻。

纵然这句预言早被天下人翻来覆去咀嚼得稀巴烂,但亲耳听到大话斋主说出,依然有种张扬的魔力,让人的血液不自觉地沸腾起来。

孙潭听到自己声音微微颤抖,“莫非此预言已经有解?”

大话斋主下巴向上一抬,目光掠过尚乐舞的头顶,落在当堂正中的‘正本清源’四个大字的匾额上。“废门传人有感预言惑人无数,才甘冒犯天怒之险,将真意公布于众,也希望天下苍生借此可免去多余战火,速速回归安乐。”他顿了顿,见众人皆凝神静听,不敢呼吸粗气,才缓缓道,“五者,天地阴阳之交午,五行也。频州地处西方,又联新雍、瑞州,得占西金南火,火金生水,可占北方。南、西、北三面夹抄,攻占中土指日可待!五行得四,天下大势已成,西金克木,东木从一开始已是败象,此时即便是其心不死,也无力回天!”

一长串的金木水火土说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孙潭追问道:“斋主所说的频州…是谁人的频州?”

众人的心不由都提了起来。

“五者,舞也。”大话斋主看着尚乐舞,微笑道:“这还须问么?”

凤西卓原是与长孙月白手牵手疾步并行,听韩载庭说到这里,不由大吃一惊,左右差点互绊。幸亏长孙月白手快,才使她免于脸面着地。

但她不等站直身体,便急急问道:“你是说,废门传人预言天下将会有尚乐舞一统?”

韩载庭道:“大话斋主却是如此说。”

凤西卓冷哼道:“废门传人不就是南月绯华吗?我看多半是南月绯华和她达成了什么协议,狼狈为奸。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唉,废人叔叔真是太没眼光了。”

长孙月白摇头笑道:“这大话斋主的解释好生牵强。地处西金便可克东木…那荧州和樊州岂非更西?大宣以外,西方诸国不知凡几,偶尔挑衅,也不见得赢。”

凤西卓拍掌道:“不错不错,更何况五行本来就是相生相克,他说金克木,我还说火克金咧。韩前辈你回去以后立马向老郡王进言,出兵把那个西金克得哑口无言。”

韩载庭听她说的有趣,不禁笑道:“与其由我传话,倒不如你亲自去见他一见,不是更好?”

凤西卓张口想答应,却看到站在一旁的长孙月白,不由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

韩载庭道:“哎,你要去便去,何必问来问去多此一举?以长孙小子的为人,你若是要去,只怕不等你抬前脚,他已经把轿子准备好了。”

长孙月白肃然点头道:“正是如此。”

凤西卓朝韩载庭做了个鬼脸道:“去就去,你等着我向老郡王献谗言吧。”

乔芙蓉(上)

主意既定,剩下的便是安排。

绿光被遣回长孙世家向老祖宗报平安,凤西卓和长孙月白则与韩载庭一同上东瑞做客。为了让绿光顺利离开,凤西卓还特地去仇轻客面前转了转。不过仇轻客岂是好相与之人,若非凤西卓轻功了得,先后得慕增一内力相赠和伊墨灵招数启发得以武功大进,恐怕也不能来回转得如此轻松。

此后,仇轻客以为凤西卓有意戏谑于他,更是穷追不舍。纵然如此,凤西卓等人一路上依然赏花赏月,行得悠然。

反正仰赖于长孙月白耳力惊人,他们几个又轻功绝顶,每每仇轻客稍有接近,便又会失去他们的行迹,让他无可奈何。毕竟仇轻客武功再高也难敌六手,让他抛弃其他兵马独自前去追捕,那等同送上门挨打。所以直至他们出了新雍,进入鄄州,他只能一筹莫展地撤退。

然就在此刻,天下却被晴天一声霹雳炸得找不到北。

凤西卓等店小二进屋放下饭菜离开后,急忙关上门,咋舌道:“乖乖,尚乐舞她真敢反!”

罗郡王向天敬告尚巽十大罪状后,已经由景曦郡主尚乐舞亲自率领十万大军进发大雍!

韩载庭道:“尚巽有意传位于尚勤,等于将半壁江山拱手于兰郡王,尚乐舞又如何能不急?”

凤西卓感慨道:“尚乐舞如今顶着废门预言中天命所归的光环,与萧晋互有优势,看来这场争斗谁输谁赢,尚不能定。”

韩载庭道:“天下也未必就只是他们两家的。”

凤西卓眨眼道:“难道韩前辈认为尚氏还有复兴之望?”

长孙月白微笑道:“蔺郡王何尝不是潜龙在田?”

凤西卓转了转眼眸道:“何况还有富甲天下的长孙世家,和深藏不露的乔郡王府。”

长孙月白和韩载庭同时哈哈一笑。

韩载庭道:“天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抢不到的时候心头惦念着,抢到之后又怕别人家心头惦念着。累人累己,何苦来哉?”

长孙月白亦道:“月白不过区区商人,江山于我不堪负荷。”

凤西卓叹气道:“原本还以为有机会能请缨上战场当个女将军来光耀师门,现在看来只能憧憬憧憬了。”

韩载庭转头朝长孙月白笑道:“看来长孙世家该考虑出手了。”

长孙月白略作思索道:“不如等他们打完,我花钱捐一个吧。”

“…”凤西卓恶狠狠道,“那你不怕我想捐个贵妃当当?”

长孙月白微笑道:“那我由衷祈祷尚乐舞得偿夙愿。”

尽管天战事一触即发,但鄄州东瑞仍在战况之外。

凤西卓等人南下所见所闻,倒与往日无异。

渡过黄水,便是常津。

凤西卓想起当日来时,还是与自在山众人一道,如今再来,风景依旧,却是人事全非,不禁叹息。

长孙月白从叹息声中听出惆怅,轻声道:“你若是想去秦阳,我陪你。”

凤西卓讶然,“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长孙月白含笑道:“你上次不是与晓晓他们一起来的么?”

差点忘记长孙世家强大到几乎无敌的情报网。凤西卓摸摸鼻子。

有韩载庭在,他们自然不会向上次那样被拒之门外,只是见的却也不容易,因为进城没多久,便看到乔郡王的轿子大咧咧地停在路中央。

韩载庭毫不意外地向前两步,朝轿门躬身道:“王爷。”

“韩总管辛苦了。此次平城之行如何?”声音隔着轿帘透出来,但人却从始至终没有下轿。

韩载庭道:“郡主服丧,与世子的婚期延后。世子如今仍留在平城。”

轿中乔郡王又道:“罗郡王申讨暴君,正值用人之际,韩总管为何不追随左右,反而回到常津?”

凤西卓偷偷在长孙月白的手心划下‘找茬’二字。

韩载庭不卑不亢道:“贺喜事了,理应述职。”

乔郡王沉默了下,缓缓道:“那你见过老郡王了吗?”

“还不曾。”

凤西卓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这个问题问得真是高明,自己用轿子堵着去路还问对方你过去了没?这个乔郡王真是人才。

乔郡王漫应了一声,“那你明天来郡王府一趟。”

“是。”

得到了他的应承后,乔郡王的轿子才被抬起来,继续往城外走。

凤西卓好奇地问道:“他去城外做什么?”

韩载庭笑道:“溜达一圈。他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特地来等我的而已。”

凤西卓呆道:“他经常这样吗?”

“偶尔。”

“那也够辛苦的。”

韩载庭失笑,“轿夫?”

“还有被挡住路的老百姓。”

一笑之后,此事不复再提。毕竟是乔郡王府内部的事,凤西卓即便好奇也不会婆婆妈妈地问东问西。

再见山上巨厦,那种震撼和仰慕依然留存于心,雄峻巍峨,高高在上俯瞰天下却又飘然物外,无欲无求。所谓物似其主,光是眼前一幕,就足以想象居于其间之人的风采。

凤西卓一想到一会将要见到那传说中的人物,胸口便仿佛被什么压了一下,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期待。

韩载庭见她越走越慢,神情若有所思,不由笑道:“丫头。听说你面对千军万马尚不改色,怎么这会儿倒显得扭扭捏捏起来了?”

凤西卓正色道:“在我心目中,区区兵马焉能和乔老郡王相提并论?”

此话深得韩载庭之心,因此笑容越发开怀道:“其实你不必忧虑太多。老郡王见与不见,此刻我还说不准哩。”

凤西卓揉揉鼻子道:“你是想告诉我,我现在是在瞎激动吗?”

韩载庭失笑道:“你是激动?我还以为是胆怯呢。”

“哈?胆怯?”凤西卓脖子一仰,拍胸道:“我凤西卓这辈子怕过谁来?只因敬重,所以谨慎。”

“哦?当真天不怕地不怕?”

“当然。”回答铿锵有力。

韩载庭转头对长孙月白道:“恐怕以后你要专门准备一笔款项做收拾残局用。”通常天不怕地不的人闯起祸来是天大地大,比谁都大。

长孙月白闻言笑道:“幸好自小到大我都有攒钱的习惯。”

乔芙蓉(中)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来到巨厦后的农田。

万顷青碧,如染色的瀚海,无垠无际。

凤西卓等人踏入农田小道,便如一粟于沧海,一沙于大漠,瞬间淹没。

凤西卓望着农田后的那片白色花海越来越近,忍不住赞叹道:“上次匆匆一瞥,已让人心驰神往,如今近看,更是非同凡响。”

长孙月白的鼻翼微动,“梅花?”

“不错。梅园的梅花是四季常开的。”韩载庭自豪道。

梅园外头围着一圈矮矮的篱笆。

站在篱笆前,可以看到一条碎石铺出的幽径掩埋在梅林深处。

韩载庭道:“我去禀告郡王,两位随意。”

凤西卓自是不客气,好奇地伸手摸起那梅枝来。

论时节,已近八月桂花飘香,但这朵朵梅花却那样怒发,迸发着蓬勃的生机。

凤西卓感慨道:“看着这一株株的梅花,我今天来的时候没穿一件挡风遮雪的披风,实在是对不起它们。”

长孙月白慢慢探出手,摸索到梅花花瓣,轻轻用手拂了拂,“冷香不计冬与夏,疏影何妨春又秋。”

凤西卓顿时被勾得诗性大起,立刻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吟道:“白梅好似天仙女,飞到园中找伴侣…”

长孙月白手一抖,若无其事捂住嘴巴干咳。

凤西卓仍是认真地想着下半句,半天才捋掌道:“太胖惟恐雷劈中,太高也怕被风拘。”

“噗…咳。”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咳嗽声从一左一右两边响起。

凤西卓喜滋滋地看着脸色红润的长孙月白和韩载庭,道:“我这首诗做得如何?不准说贴切、写实等老掉牙的赞美哦。”

韩载庭礼让道:“长孙公子才名天下,还是由长孙公子先说。”

长孙月白谦虚道:“韩总管乃是前辈,月白岂敢造次。”

凤西卓点头道:“嗯嗯,理当由韩前辈先说。”

韩载庭暗悔刚才没忍住笑,才接到这样的烫手芋头,“呃,这诗有意境,很有意境,非常有意境…”

凤西卓眼巴巴地望着他,“然后?”

“唔,我还是留一些给长孙公子来说吧。”韩载庭悄悄拭去额头的冷汗。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自古咏梅,诗人或赞其凌寒无畏的铮铮傲骨,或称道白如霜雪的无暇之色。而西卓另辟蹊径,以寻偶为题,却是别开生面,别有意趣。又借雷借风暗喻女子择偶时对高胖的不喜,更是令整首诗生动活泼之余,又耐人寻味。”

这番话不但听得韩载庭甘拜下风,连凤西卓也是目瞪口呆,喃喃道:“我生平头一次知道,原来我的诗竟也有这样一番大道理。”

韩载庭笑道:“这样的道理,恐怕非长孙公子不能领悟吧。”

凤西卓突然嘴中念念有词。

韩载庭问长孙月白道:“她在说什么?”

“把刚才那首诗熟记下来。”

凤西卓点头道:“这样的好诗,若是因为我一不小心的忘记,以致不能流传千古,才是真正可惜。”

韩载庭道:“这又何必你来操心,想必长孙公子早已烂熟于胸,倒背如流了。”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却不否认。

凤西卓道:“对了,老郡王说要接见我们了吗?”

“呃。”韩载庭面有难色。

凤西卓爽朗一笑道:“即便是不见也无妨。反正能看到这样的梅花美景,做出这样的梅诗绝唱,我已经无憾了。”

韩载庭看看她,又看看长孙月白,缓缓道:“郡王请长孙公子入内一见。”

凤西卓指指自己的鼻子,呆呆地看着他。

“凤丫头不妨趁着这段时间,再多绝唱几次。”韩载庭叹气道,“郡王已经近几十年未接见生人,长孙公子乃是故交之后,这才破例。”

凤西卓猛地想起长孙月白祖上是尚书,想必和安莲是旧识,“那我去门外看看总可以吧?”

韩载庭知道她怕长孙月白目不能视,行走不便,便笑道:“那是当然。梅园小筑也是梅园一景,若不看看,却是可惜。”

顺着小径向前,便可见到一座雅致的竹屋掩映在如云白梅之后。青翠径直的竹与清雅冷冽的梅挨在一起,相得益彰。

凤西卓晃了晃长孙月白的手,笑道:“等你出来,我一定准备一篇更加惊艳的咏梅诗让你点评。”

长孙月白回以微笑。

韩载庭恭恭敬敬地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推开,然后轻声道:“郡王,长孙公子拜见。”

凤西卓站在他身后,依稀闻到清香扑鼻。

是梅香,却又与园中的不同,仿佛高洁中带着丝丝孤寂,直沁闻者心魂。

“请。”声音从房中传出,清如醇茶,余味无穷,却又令人听辨不出其主人的年龄。

凤西卓心情一松,从上山以来便压在心头的那抹紧张随之消散,渴慕之情却前所未有地澎湃起来。

长孙月白闻言缓缓起步。没有凤西卓在旁,他走路要更加慢一些。

凤西卓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间,不由稍稍抑制适才的激动情绪,含笑看着韩载庭徐徐关上门,正要说话,却突然“咦”了一声。

韩载庭耳朵何等灵敏,转身问道:“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房里似乎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哦。”韩载庭面色淡然,眉宇间却隐含怨气,“那是宣舜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