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师跺脚道:“这个傻女,这个傻女!”神情之中,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凤西卓无声任他发泄,等他情绪稍稳之后才道,“听说城里有家天衣坊?”

“有是有,不过已经被三世子派人盯梢了。”

“他岂能盯得了我。”凤西卓自信一笑道,“我会留在城里,若有事,就通知天衣坊。”

邢师知她是担心邢晓晓才留下来,不由感动道:“二当家一切小心。”

“放心。”凤西卓凝神听了听外头动静,确认安全之后才推窗离开。

屋里重新恢复了宁静,但邢师心头早已被搅成一锅乱粥。

悲歌行(上)

凤西卓寻得天衣坊,拿出纯白玉佩为印信,掌柜自然招呼不暇。

对于凤西卓将成为长孙世家当家主母之事,莫说长孙世家上下,整个大宣都已心照不宣。而且凤西卓来缅州之前,长孙月白已飞鸽传书于旗下各处商行,让他们多加留意,因此她虽然从天而降的突然,众人却并无惊异。

掌柜安排凤西卓住下后道:“前日公子曾有书信于凤姑,可惜我以为凤姑早已去了淄洛城,便派人送去那里天衣坊了。”

凤西卓奇道:“淄洛城戒严,你们如何能将书信送进去?”

掌柜微笑道:“城池戒严,并非人人戒严。只要有人走动,书信自然就能送进去。”

凤西卓想起长孙世家无孔不入的手段,也不禁感叹,“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掌柜道:“在这乱世,若无钱傍身,更是无立足之地啊。”

凤西卓道:“我听说长孙世家已经帮助蔺郡王起兵,你们呆在这里会不会不安全?”

掌柜笑道:“凤姑好灵通的消息。其实今日公子已经书信与我们,让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回樊州去。据我所知,京城各店早已撤走,如今整个大宣,恐怕只有蔺郡王所在的荧州和我们樊州不用动,其他都要一一离开。”

凤西卓不由担忧起来,“可是这样多人,樊州容得下吗?”

掌柜道:“这点凤姑大可放心。其实着这几年我们在大宣的生意已经收拢不少,公子着重致力于拓展周边小国的商机。我们就算回到樊州,能留下的也是极少数,大多数人还是要去其他地方的。”

“这样不是要离乡背井?”

掌柜轻松一笑道:“那也不过一时之事。等生意拓展开了,我们便可在当地培养人手,到时候相信大宣局势也能稳定了,我们再回来也不迟。”

凤西卓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竟是将日后的生计都安排好了,不禁叹服。

掌柜看她神色,知她所思,不由笑道:“凤姑切莫归功于我,其实这些事公子早些年就已经开始筹备了,我们也一直是知道的。不愿意的人也早领了钱被公子打发走了。”

凤西卓咋舌道:“早些年?”长孙月白莫非早已看出今日的局势?那时她在做什么,大概带着自在山众人做一天强盗抢一次财吧。

掌柜道:“我适才已经命伙计通知淄洛城的掌柜将书信送回,若无意外,因在三日内能到。还请凤姑耐心等待。”

凤西卓抱拳道:“有劳。”

之后,她又问起大宣如今的局势,皆与邢师说得大同小异。

凤西卓在天衣坊整整睡了一天两夜,多日的疲惫仿佛就在这两日完全释放。

等她出门的时候,掌柜正好匆匆走来。

凤西卓喜道:“是不是月白的信到了?”

掌柜身后,突然闪出八斗,他一见凤西卓,立刻激动道:“姑姑,总算见到你了。”

凤西卓见他一身狼狈,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八斗道:“三世子和骄阳王约好今天正午在淄洛城外的清水镇和谈。”

“清水镇?”凤西卓大吃一惊。从这里赶到清水镇最快也要傍晚,“邢叔怎么不早说?”

八斗道:“三世子昨日一早带我们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直到晚上才透露给我们知晓。邢叔当即找了个理由偷偷遣我回来通知姑姑。”

“那阮东岭呢?”邢师救女心切,说不定已经将邢晓晓怀有身孕之事告知于他了。

八斗道:“他昨日在我们离开之前就率军前往京城了。”

“该死!”凤西卓忍不住骂道。

这种节骨眼他居然有心情离开。她见八斗神色紧张,不禁安慰道:“既然是和谈,那晓晓不会有事的。”

八斗急道:“骄阳王和谈的目的乃是希望我们能够暂缓进入京城,而如今阮东岭已经出发,和谈就是空话。我只怕到时候骄阳王一怒之下,会拿晓晓开刀!”

他话声未落,凤西卓便一溜烟地没了影。

骄阳王的个性她是知道的,八斗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凤西卓越想越急,恨不得插翅而飞。

但即便这样狂奔,等到清水镇,已近傍晚。

血红残阳凄然地垂挂于她身后,她只能看到满天的彤云罩顶。

清水镇死寂一片,唯有尸体横陈。

凤西卓心头一阵抽搐,不敢逗留,直直向前路扑去。

越靠近淄洛城,便可听闻杀声阵阵。

凤西卓人如轻烟,瞬间临于战场之上。

只是一眼,她便已看清敌我形势。兰郡王府这边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了得,反观对方人数众多,却仍是围攻不下。

陈元殊早已带着少数兰郡王府高手潜到城门前,以掌力劈门。

凤西卓环视一圈,找到被大头、一字为首的自在山众人护卫着的邢师,“邢叔?”

自在山众人见凤西卓到来,顿时精神大振,不约而同地吼道:“二当家!”

凤西卓足尖轻点,落在邢师身侧道:“怎么回事?晓晓呢?”

邢师恨声道:“骄阳王根本不在淄洛。淄洛城现在全由一个叫骆公公的太监做主。他根本无意和谈,我们一到清水镇便中了埋伏。”

凤西卓想起骆喜儿在尚信前后截然不同的嘴脸,冷笑道:“他在哪里?我去结果他!”

邢师道:“已经退到淄洛城里了。”

突地——

一声轰鸣震天响起!

随着一阵欢呼,陈元殊已经带人攻入淄洛。

不用邢师招呼,凤西卓已经施展轻功,朝城头掠去。

或是心有灵犀,她突然抬头,却看到令她心跳骤停的一幕。

城头,两个士兵正将邢晓晓从城头推下!

凤西卓一掌猝然击地,身如弹弓,反跃起数丈!

“晓晓!”邢师肝胆欲裂的呼声从后传来。

凤西卓双手一伸,正好接住邢晓晓下坠的身影。她跃起的身子被压得一沉,月冷瞬息出手,如钉子般钉入城墙。

她借机缓了口气,飘然落下。

落地之后,她正想笑着调侃邢晓晓几句,但触目所见,却将她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邢师在自在山众人的护送下冲了过来,“晓晓?!”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正深深地扎在邢晓晓的腹部,鲜血如潮水般涌出,很快蔓延到凤西卓的手和袖子上。

血水落在地上,混入黄土中。

邢晓晓面色发青,两眼翻白,显然已经神智恍惚。

凤西卓猛吸了口气,一手贴于她的后背,缓缓度真气过去。

邢晓晓眼皮翻了翻,却没有睁开,只是极轻极轻地唤道:“东岭…”

凤西卓心头一痛,胸口气血翻涌,差点吐出一口甜血。

邢师握住晓晓的手,“晓晓,我是爹,你听的到吗?晓晓…”

“要赢啊…”也不知是否因为听到了呼唤,邢晓晓的眼皮微微抬起,呼吸却渐渐弱下去,直到完全停止。

凤西卓颓然地松开贴在她后背的手。

邢师不可置信地搂住她,“晓晓?晓晓!”

自在山众人在打斗间隙回头,个个睚眦欲裂,须发怒张。

大头突然怒吼一声,“死太监,你还晓晓命来!”

他的惊天一呼仿佛晴天一声霹雳,顿时把凤西卓从失魂落魄中振醒过来。

她提着月冷,双脚横踏城墙冲上城头。

城头早已战得敌我不分。

月冷如电,频频闪逝,所到处,敌兵皆是利落地身首异处。凤西卓不知杀了多久,直到眼前再无半个敌人后,干脆用内功吼道:“骆喜儿…你给我滚出来!”

她的内力何等深厚,几个靠近她的兰郡王府士兵顿时七孔流血,头晕目眩,手中武器都啷当落地。

凤西卓正恨得眼红,也不管他们,顺着人流往里冲。

她冲到内城,却有人从后面靠上来。她想也不想就回手一掌,那人侧身闪躲开,“我!”

一字独有的声音让凤西卓头脑一清,转身道:“怎么是你?”

“人,被抓,在前面。”

一字向来一天只说一个字,今天这样一口气说这么多字,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但凤西卓却没有心情注意这些。

如果现在还有什么奇迹能让她费心,恐怕只有邢晓晓死而复生了。

凤西卓听一字说罢,立刻向前冲去。

这场战争基本已经结束。

从陈元殊攻入淄洛城的时候已经没了悬念。

她见骆喜儿被捆在地,身边是散落了一地的金银珠宝,陈元殊正蹲在他身边说什么。

凤西卓收住脚步,喝道:“让开!”

陈元殊身边的高手立刻齐齐拦在他面前。

陈元殊回头见是她,不由笑道:“原来是凤姑…”

“让开。”凤西卓眼睛死死地盯着骆喜儿,连转都没往他那边转。

陈元殊见她脸色极为难看,讶道:“发生何事?”

“晓晓死了。”凤西卓说得很平静,只有那双恨意翻腾的双眸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思。

陈元殊脸色一白,正要说什么,却见骆喜儿打了个哆嗦道:“她不是我杀的…我从来没杀过人。”

陈元殊皱眉。

凤西卓终于把目光从骆喜儿身上移开了,阴沉地看着陈元殊道:“你要放他?”

陈元殊垂下眼帘,声音如蚊鸣,“他手里有京城的兵力布防图。”

凤西卓冷冷道:“我问你是不是要放他?”

陈元殊继续自说自话道:“若要抢在尚乐舞之前攻破京城,就必须要此图。”

骆喜儿突然大叫道:“杀邢晓晓是尚信下的令,与我无关。是他走之前下的令!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找他报仇!”

凤西卓右手一翻,月冷如水,无声息地划过他的咽喉,只留下一道淡红的细痕。骆喜儿依然张着惶恐的双眼,似乎想不到自己竟然死得这么快。

陈元殊一动不动地站着。

凤西卓收起剑,转身扬长而去,从头到尾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陈元殊周围的高手看向他,似乎等着他一声令下。

许久。

陈元殊缓缓叹出口气,“清理战场。”

悲歌行(中)

战争已经结束。

剩下的是胜利者和俘虏。

凤西卓缓缓地走出城外。因为她适才的神勇,一时竟人人让道。

她走出城门。

邢师依然抱着邢晓晓靠在城墙边,一字和大头分别站在他的两边。

插在她腹部的匕首已经拔掉了,但大片的血红依然触目惊心。

凤西卓看着那张苍白的容颜,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那个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不停喊“姑姑姑姑”的邢晓晓真的已经走了。

带着她未出世的孩子,带着她满腔的遗憾,带着他们的思念…

走得坦然,走得惨烈,走得让人悲痛欲绝。

胃疯狂地痉挛。

她将月冷插在地上,半蹲下身,支撑着自己的体重和痛苦。

人幸福的时候,往往只看得见眼前,而当人痛苦的时候,回忆就像是红了眼的疯狗,拼了命地从翻出来。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地记忆和晓晓相处的细节。晓晓说的每句话,每个表情,历历在目,如影随形,好像要深深地钻到她脑中的每个角落。

邢师抱着邢晓晓缓缓站起来。才过不惑之年的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沧桑和悲痛掩饰不住地从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里流露出来。

凤西卓抬起头。

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他的衣襟满是鲜血,就好像邢晓晓把父亲所赐予的血又一气地还了回去。

凤西卓强忍着痛,缓缓站起身。

大头看见她,想呜咽地走过来,她却已经黯然转身。

结束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凤西卓一直坚信她放不下自在山。多年的感情牵挂,并非朝夕晨昏可洗刷。所以即便她去了樊州,即便邢师等人留在了兰郡王府,她仍然觉得他们心里都还有着自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