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邢晓晓死在怀里的那一刻,她才清醒地意识到,无论她如何自欺欺人,都不能改变他们已经站在两条不同的路上。路的尽头可能有各种风景,但站在身边一同欣赏的人,却绝对不是彼此。

大头错愕地看着凤西卓萧索离去的背影,想开口喊她,却被邢师挡住了视线。

“姑姑她…”

邢师无声地站着,抱着邢晓晓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却毫无表情。

一字道:“走。”

大头看看邢师,又看看一字,突然拔腿朝凤西卓的背影冲去!他速度那么快,快得几乎让人连喊住他的机会都没有。

一字欲追,却被邢师淡淡阻止。“由他去吧。”

*

“姑姑!”

大头边追边喊,眼看就要追上,却见原本缓步在走的凤西卓在一眨眼的工夫,突然如轻烟般消失在面前。

大头顿下脚步,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姑姑?”

凤西卓跑了很久,久到她根本记不清自己究竟跑了多久。

但无论她跑得多久多远,大头那声“姑姑”依然在她耳畔萦绕,时不时和邢晓晓的声音重叠。

溪水潺潺,横拦着前路。

她蹲下身,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原以为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是泪流满面,伤痛累累的。但在水光起伏间,她只看到一张麻木的脸。

好像悲伤凝结在晓晓死的当时,伤痛凝结在骆喜儿伏诛的那刻。

她眨了眨眼睛。

流不出泪。

但眼眶越是干涸,心就痛得越厉害。她突然站起身,继续向前冲去。

只有在不断地奔跑中,她才能相信,悲伤和痛苦是可以甩掉的!

坚守了一个月的京城防线终于在尚乐舞如潮水般慢汹涌不绝的攻势中崩溃。

幼帝和几位太妃在骄阳王尚信、左相顾应权、右相沈获的护卫下,仓皇北逃胜州。

自从,尚乐舞已经占据连大雍、新雍、频州、西瑞和大半帝州在内的半壁江山,其势力一时无两。但正因如此,她也代替尚氏皇朝成为新一任标靶。

尚乐舞入主皇宫不到两日,兰郡王府的军队已经驻扎在京城东门外,伺机而攻。

而蔺郡王则与长孙世家联手夹攻频州。

频州虽然有罗老郡王亲自坐镇,但形势岌岌可危,不少城池已然失守。

当初为了进攻帝州,尚乐舞带去了罗郡王府的大半精兵,剩下来的人马本就不多,再加上为了凑数而临时征召的民兵,不但资质良莠不齐,连士气也十分低落。

长此下去,频州失陷不过是早晚之事。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正在尚乐舞腹背受敌,焦头烂额之际,一声更大的惊雷炸响在十三州大地上!

——张多闻叛出罗郡王府,投靠蔺郡王。

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消息对尚乐舞,对整个罗郡王府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

尚乐舞身边亲信不多,张多闻绝对是其中一个。

当初尚乐舞为了表示对他信任,不但将整个西瑞交予他,甚至连半个新雍的军权都握在他手中。

他的叛变将直接让西瑞易主,新雍危殆!

不过这些事情凤西卓并不知晓,事实上,当张多闻叛变的时候,她正在睡觉。

在经历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地狂奔之后,她终于垮在大雍和帝州的边界。冲进客栈洗了个澡,狠狠地吃了三大碗面,又天昏地暗地睡了三天三夜,她才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

生命终结的如此容易,事实接受的也并不复杂。

凤西卓终于发现,当她的脚步停下来时,悲伤并不会消失,但它会成一个既定的事实而永远封存在心里。

穿了过帝州,新雍已经赫然在望。

而新雍之后就是樊州。

张多闻转舵之后,新雍和西瑞都归了蔺。

整个江山局势就变得十分微妙。

尚乐舞虽然占着京城,但是势力反而落在兰郡王和蔺郡王之后,而且被两面夹击,处境最是尴尬危险。

兰郡王和蔺郡王各自占着东西两边最富饶的州——奂州、樊州,财力兵力都是厚积薄发。且两大郡王的领地几乎没有接壤,即便相邻,也不是非争不可的要地,彼此之间反而互不侵犯。

尚氏皇朝虽然大势已去,但戚、胜两州在名义上依然归属于宣帝名下。

而且当初骄阳王当机立断,撤离京城,保存了手中的部分兵力。因此虽然看上去实力居末,其实仍有可为。

事情发展至今竟然成了如此混沌的局面,恐怕出了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些人中,绝不包括长孙月白。

道路崎岖,即便是金玉良行,也不免摇晃车身。

绿光读了会战报,便有些头晕目眩,“公子,我们这样贸然支持蔺郡王,会不会太冒险了点?”

虽然蔺郡王自出兵以来,一直常胜,但看现下局势,仍是扑朔迷离得很。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道:“做生意本就是件冒险的事,这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道理,即便是将钱放在钱庄,也难保钱庄不倒啊。”

绿光道:“我宁可把钱放在钱庄,至少比放在别的生意人身上要安全得多。”

长孙月白道:“做生意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固步自封。人心变幻莫测,若是不能因势利导,那最后一败涂地的将是自己。”

绿光迷糊道:“可是这和我们支持蔺郡王有什么关系呢?”

“江山终归要一统,下注要趁早,这样才能趁着乱世站稳根基。一旦局势大定,想再浑水摸鱼,那么被水浑浊双眼的只有自己。”

绿光似懂非懂,“公子觉得蔺郡王会统一江山?”

“至少不会输。”

绿光看向紫气,“公子是什么意思?”

紫气道:“蔺郡王不输,我们也不输。”

绿光道:“可是兰郡王实力不弱。尚乐舞和尚信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长孙月白道:“秦始皇是如何打败六国的?”

绿光灵光一闪,“远交近攻?”

长孙月白含笑不语。

紫气突然拉开车帘,朝外张望道,“公子,到松原城了。”

张多闻一早就得到长孙月白来松原的消息,早就在城门等候。

两人如今分属同一阵营,见面时自然寒暄不断。

由于长孙月白目不能视,因此寒暄过后,张多闻骑马在前领路,卫队分列马车两边护送,以示隆重。毕竟从地位上来说,长孙月白和蔺郡王是合作多于投靠,比起他自然要略高一点。

两边百姓夹道。虽然张多闻的立场几经转移,但对于百姓来说,只要硝烟不弥漫到松原城里,那么上税给谁都是没有区别的。

张府在望,张多闻正得意地享受着百姓拥戴的目光,却见眼前银光一闪,脖子就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有刺客!”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四周立刻骚动起来。

凤西卓绰绰立于张多闻背后,手中蚕丝如索,紧紧地扣住他的咽喉。

卫队毕竟训练有素,立时将他们包围在中心。

“来者何人?”卫队长怒道。

张多闻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动,手里的蚕丝就会勒得越紧,当下不敢出声。

凤西卓冷声道:“放了长孙月白,不然就别怪我屠城!”

屠城两个字顿时将围观的百姓吓得作鸟兽散。

“凤姑娘!”绿光的声音脆生生地插进一触即发的对峙之间。

凤西卓回头,却见绿光俏生生地站在马车前,冲着她笑道:“你误会了。”

“误会?”凤西卓手指微松。

张多闻见她动摇,立即道:“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

凤西卓低头看着他顶戴,皱眉道:“什么自己人?”她和张多闻?

“老夫已经投靠了蔺郡王,这次是来迎接长孙公子入城的。并非凤姑娘所想的劫持。”张多闻边苦笑边松了口气。还好是凤西卓,若来的是尚乐舞的手下,那自己此刻身首异处无疑。

凤西卓疑惑地朝绿光看去,那里却已经换了人。

黑发白衣,笑容和煦如朝阳。

她顿时松开蚕丝,飞身跃去,撞入那人怀里,就这肩膀一口咬下去,然后松口笑道:“咬得到,不是做梦。”

头顶有声音叹息,“我以为你会哭。”

凤西卓抬起头,一双眼睛晶亮晶亮,“我已经哭过了。”

“淄洛城?”

“不,在睡梦里。抱着你送的玉佩和印章哭的。”

他缓缓搂住她,轻声道:“下次你可以在我怀里哭。”

她重重地点着头,把头埋入他的怀里,“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重逢。”

他诧异,“嗯?”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以后你走到哪里,我就粘到哪里,做一条小跟屁虫。”

绿光用双手捂住脸,目光却从指缝里流泻出来。

紫气忍不住道:“你非要这般猥琐么?”

绿光一副‘你不懂’的样子,“这样看,我会比较激动。”

紫气无语。

卫队长望着张多闻无奈地从身上扯下蚕丝,询问着他接下来怎么办。

张多闻叹道:“继续回府。”

过子时。

凤西卓和长孙月白却仍在院子里聊得难分难舍。

绿光和紫气早已坚持不住打了退堂鼓。

连夜空的星辰都疲惫地躲到了云后。

凤西卓的精神却依旧很好,拉着长孙月白的手,兴致勃勃道:“你是说张多闻本来就是蔺郡王安插在朝廷里的人?”

长孙月白笑着点头道:“不错。这正是让我最终决定帮助他的原因。”

谁能想象帮尚乐舞拿下西瑞的张多闻竟然会是蔺郡王的暗棋。一招棋竟然埋藏了这么久,蔺郡王的城府又岂是一个‘深’字就足以道哉。

凤西卓感慨道:“看来论城府,四大郡王之中,当以蔺郡王为首。啊,对了,樊南军还在樊州,若是他们反攻樊州的话…”

“放心,我已经亲自见过常循将军。他声明自己只为大宣百姓而战,至于江山罔替,却是他兼顾不了的事。”

凤西卓松了口气。大宣三大名将在外敌内乱之中无一例外的选择了抵御外敌。从选将上来说,大宣皇帝的目光毒辣。即便是尚巽选出的骄阳王,也的确是忠心耿耿有勇有谋的少年英才。

她想了想,道:“那乔郡王呢?”四大郡王中有三人动静非凡,只剩下他还偏居一隅,默默无闻。

“他已经同意蔺郡王的联盟。”

“可是他的儿子不是要和尚乐舞联姻吗?”

长孙月白道:“西瑞归降,东瑞与尚乐舞就彻底断了关联。他只能在兰郡王和蔺郡王之中择其一。比起萧晋,他和蔺郡王更加亲近。”

“但是安孟超还在频州。”凤西卓一说完,便不由自嘲。

在这乱世,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在他们眼中,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壮士断臂也是壮举!

长孙月白无声地将她搂入怀里,半天方道:“就快过去了。”

悲歌行(下)

但局势发展得比长孙月白想象的更快。

阮东岭向京城发起猛烈的进攻。

这是罗郡王府和兰郡王府第一次的直接碰撞。

像是多年恩怨一朝爆发,两军在交战的头一日就各自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正在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又会像当初尚乐舞攻城那般,最起码耗时月余之际,陈虞昭竟然在当夜带着人从城中密道杀出,打开了城门。

曾经一帆风顺到几乎畅行无阻的罗郡王府似乎自从入了皇城就开始处处碰壁。

尚乐舞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是刚刚入睡。在这之前,她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楚高原急道:“恐怕要打巷战了。”

尚乐舞随手了披了件外衣,匆匆出来。数月的征战让她脸色微微发黄,眼下青黑,不复当初的容光焕发。

不过即便如此,她依然沉着道:“阮东岭的长项正是巷战。他们从缅州一路赶来,几乎没有遭遇大战。而我们的士兵却是挡着刀子一路打到京城的,早已马疲人乏。攻入京城的胜利又足以让他们产生短暂的松懈。正因如此,所以昨日我们虽然占了城墙之利,却只和对方打了平手…其实这已经是败仗。”

楚高原听她娓娓道来,分析入骨,不由略安了安心道:“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尚乐舞转头打量着气势恢弘的乾坤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