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从壶中倒出温着的热水,浸湿了帕子,拧干,给他擦去额头的汗渍,轻声道:“寅时末,还有会儿就到卯初。”

温热的巾帕带着热气薰过他的眼睛。舒缓了林若谨僵硬的肌肉,他平静下来,低声道:“刚刚做了个噩梦,魇住了。你别声张。”

冷香点点头,并不多问:“奴婢给您换件中衣,二爷再睡会儿?”

“不了。”梦中的心悸令林若谨不愿再眠,道:“你给我穿衣,我看会儿书。”

冷香便伺候他穿了衣衫,凌晨天凉,又加了一件厚袍子。俨俨的沏了热茶,点亮灯盏,放至床边。林若谨倚在床头,随手拿了本名家备注的《论语》翻开。冷香见他看的认真,悄然退出,叫醒小丫头给茶炉子烧上热水。

书在手中,林若谨半个字都没看进去。脑中不自觉想起林若拙说的那个办法。又将家中几个亲人、长辈日常的言行翻来覆去回忆。五味杂陈。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天已经亮了。小丫鬟们端着热水进来,请他洗漱。

穿戴完毕,如往常一般去黄氏院中请安。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林若拙夜里睡的好,早晨起来就看着神采奕奕。小脸白里透红,大大的眼睛水亮润泽。相比之下,除了尚在稚龄的两个弟弟,其余兄妹的脸色都不怎么样,一看就是夜里没睡好。

真是太不稳重了。多大点事啊,还搞失眠!

林若拙以为,自家胞兄眼袋泛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昨天的话题冲击性太大,几乎超出了九岁大孩童的承受限度。但她也没办法,眼看着林若谨往中二道路上一去不复返,这时不掰过来,将来就能彻底长歪。三岁的孩子容易教,九岁的年纪,不下点猛药,已经养成的习惯和心性很难改变。痛苦的蜕变是必须的。

可林若菡和林若芜两个居然也没睡好,那就是吃饱撑着的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搞内斗、搞失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叫欠饿!饿她们三天,或者扔去乡村种田,看她们知不知道惜福?

黄氏的气色也不错。渣爹红光满面,何姨娘眼若春水,齐姨娘古井无波,最年轻的陈姨娘,表情多变,一会儿一脸幽怨的看着渣爹,一会儿眼若飞刀的剜视何姨娘。昨晚老爷明明打算去她屋里的,偏何姨娘半路截胡。仇大了。

众人问完安。渣爹一反常态的清了清嗓子,森目看向林若拙,冷声道:“姐妹之间要互相友爱,长谦让幼。我听说她们之间闹腾的凶。太太,你得好好管管。特别是仗着身份欺负幼妹的,定要严加管教。”

众人皆静,齐齐看向林若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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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继母

室内安静了片刻,黄氏出声赔笑:“老爷说的是。依妾身看,丫头们都该好好抄几遍《女训》,定定心。”

渣爹道:“数目不必多,不然倒是苛刻孩子们了。不过,身为长姐的,要以身作则,数目该加倍才是。”

黄氏笑道:“这是自然。七丫头和八丫头就抄个五遍。六丫头嘛,十遍如何?”

“二十遍。”渣爹轻轻松松又给翻了一倍,根本不考虑到幼童的承受度:“三天之内交给我检查。”

我呸!林若拙心里翻个白眼,二十是五的四倍,简单的数学都会算错,渣爹你还能更无能点吗?这种场面太无聊了,看这群人表演还不如看桌上的菜。什么时候能吃早饭呀,饿死了!

黄氏顿了一下:“是。”看看林若拙。发现她似乎毫不在意,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餐桌,表情就一个解释:饿。

她这个样子,自然也入了所有人的眼。渣爹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痛快,非常不痛快!不过想到三天抄二十遍《女则》,足够累的她慌。也就当林若拙是傻绝了,临到阵前才知晓厉害。

林若芜暗暗高兴,心道这回让你连觉都睡不成。林若菡不动声色,眼观鼻鼻观心。三个姨娘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满屋子里,唯有林若谨一人替她心忧。五味杂陈的出声求情:“父亲,六妹妹年幼,三天抄二十遍《女训》,怕是连睡觉都没甚时间了。还望父亲减免一些。”

渣爹不高兴有人挑战他的权威,道:“教育女儿是母亲的职责。你一个男孩子懂什么。你母亲已经定下了,就这样。”

黄氏一口气差点哽住。心中冷笑。遭瘟的男人,居然说是她的主意。真是一贯会推卸责任。她可不背这黑锅,若是老太太问起来,真当成是她的主意,她还要不要做人了。便笑道:“老爷,若谨疼爱妹妹,可不就是您说的有友爱之心么。这份数不能减,时间却是可以宽限些的。我看,就改成五天。好歹留下丫头睡觉的时间。孩子睡足了,脸色才精神。不然到了老太太面前,无精打采、萎靡不正的,老太太还当咱们苛刻了孩子。”

提到林老太太,渣爹也不得不顾忌一二。五天时间二十篇,一天四篇,扣除吃饭睡觉、请安上学的时间,也是十分之紧。想想,倒也罢了。颔首表示通过。

黄氏又笑道:“大清早的说半晌子话,饭都凉了。快些上桌吧。老爷还要去衙门,迟到了可不成。”

等了很久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将热了半天的各色早点一一摆上桌。屋里凝肃的气氛,随着热气腾腾的早餐,消失的一干二净。

林若拙先喝了一碗碧粳粥,胃里暖暖和和。再夹了翡翠开花包,水晶烧麦,咸酥鸭肉卷,煮鸡蛋,一口一口的吃。随后又添了两次粥,配上小菜渍黄瓜、芝麻辣肉干、凉拌笋尖、五香花生、什锦拌菜。吃的不亦乐乎。生在大富之家,最令她心满意足的,就是这一日三餐饭食,外加无数精致小点。享受啊!

林若菡看的目瞪口呆。她居然吃这么多?不对,她平时就吃这么多。啊不!她怎么今天还有胃口吃这么多?

其余人也发现林若拙若在无其事的大吃大喝。不约而同的给她贴上“傻”的标签。何姨娘心里嗤笑,秦氏生前何等要强,结果挣命生下来的却是个傻丫头。真是当对手都丢人。

就连丫鬟下人都暗暗腹诽,这六姑娘还真不愧‘呆傻’的名号。黄氏则看法又不一样,傻人有傻福,瞧她没心没肺的样子,未尝不是一种福分。真要明白了,知道亲爹不光不喜自己,还偏帮着庶妹针对刁难,单是委屈就要委屈死。

林若谨食不知味的吃完这一餐。父亲的偏心并不是第一次,却从没如今次般令他心惊肉跳。屋内众人的表情见怪不怪。曾几何时,他也如这些人一般,将着偏颇视作正常,将歧视看为理所当然。一旦拨开隔阂的面纱,真相残忍的触目惊心。林若谨为着自己往昔的麻木而心惊,自责。

食不言,寝不语。早餐很快结束,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管家的管家,各司其职。

去芭蕉堂的路上,遇上了三房的人马。二房三朵花,三房三朵花,人数上势均力敌,六个女孩互相问安声不断。

四娘林若贞在三房三姐妹中排行老二,上有姐下有妹,却偏偏是个外向性格,刚问安完毕,就迫不及待的道:“八妹妹,听说你昨天哭了?”语气看似关心,幸灾乐祸的的眼神却怎么也掩饰不掉。

小道消息果然流传的快。

要说穿越至今,对这所后宅里的女人最大感受是什么,林若拙可以毫不犹豫的给出结论:人人都有当FBI的潜质。

探寻各房各院大大小小的消息,并给予热情的讨论和传播,是她们终身难弃的爱好。其热烈程度,不亚于瘾君子对毒品的依赖。想来也情有可原,作为天一黑,除了数字为个位的男主人,其余就都是雌性生物的大户人家后宅,闲谈几乎是下人们唯一有条件实施并合法的娱乐活动了。若是禁止,那真是能憋死人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所以说,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闲聊放松是很有必要的。想后宅丫鬟婆子不闲谈是非,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堵不如疏。故而,几乎所有的主母都采取了同一个策略,将下人们的这项爱好掌控、为我所用。的姑娘,谁没听过大禹治水的故事呢。

在这样的巨大潜力下,宅院虽大,消息传通也不比互联网慢多少。三房能这么迅速的就知晓了二房三姐妹昨天闹出的那一场,很正常。

林若芜脸上泛起红云,是气的。林若贞的话,叫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这时,林若菡出马了。她甜甜一笑,道:“多谢四姐姐关心,父亲今早已经教导过我们了,姐妹间要友爱,不可为微末小事伤了感情。四姐姐说可是?”二房姐妹再怎么不和,也是二房内部的事,绝不能让三房看了笑话!

林若贞转转眼珠,笑道:“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六妹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惹哭了八妹妹呢。六妹妹,不知你昨天说了些什么,听说八妹妹是气哭了走的呢!”

林若菡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道:“哎呀,说话间不觉得,已经到了芭蕉堂呢。咱们快进去吧,别迟到了。”说罢,拽着林若芜就加快一步,走进芭蕉堂。

林若拙步履施施然的跟着进了门,慢吞吞的取出笔墨书本放在桌位前。

江夫子尚未到。六个女孩子各自坐上座位,整理自己的书本。

一片安静中,三房的么女林若容突然道:“六妹妹,刚刚四姐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昨天你说什么将八妹妹气哭了?”

众女孩一怔,随即齐齐看向林若拙。

三房的三个女孩,老大林若静还有几分端厚,中间的林若贞是个傻炮仗,和她名里的‘贞’字,简直没有半分相像。最有心机的却是这位最小的林若容。这不,赶在这时候来上一句,一句话给‘林若拙气哭林若芜’下了定案。

林若拙看看众人,转脸对向林若芜,慢吞吞的道:“你昨天哭了?”

林若芜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林若菡眼光一闪,飞快的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朗声替她道:“当然没有,谁说八妹妹昨天哭了来着。没有的事!”

林若拙点点头,转脸对上林若容,认真的道:“看,你听错了。八妹昨天没哭。”脸上的表情真诚到不能再真诚,恳切到不能再恳切。

林若容面不改色,笑道:“是么,那是我听错了。不过六妹妹,你昨天到底和八妹妹说什么了,空穴来风,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

所谓空穴来风,意思就是:消息和传说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家的姑娘,阴人都阴的这么有文艺气息啊。

林若拙看了她一眼,道:“我忘了。”

“忘了!”插话的是林若贞,尖锐的声音带着气势败坏:“说过的话转眼就忘?怎么可能!”

“我记性不大好。”林若拙诚恳的道,“四姐姐,昨天说的话至今已是过了一夜,并非转眼就忘。”

“记性不好?你”林若贞鼻子都气歪了,高声欲辨。袖子就被林若容扯了扯:“六妹妹哪里记性不好了,夫子每次查功课,你都能一字不落的背出来呢。”

林若拙认真的道:“那是当然的。夫子布置的功课,我回去要朗读几十遍,再背诵几十遍,还要默写好多遍。难道随口说的话,也要这般记么?”

当然不用。林若贞气不过,还想再开口,被林若静一声呼唤制止:“夫子来了。”

窗外,江夫子带着小丫鬟缓步而来。

丢人不能丢到外头去,女孩子们纷纷收口。室内重新恢复安静。

江夫子走进房间,一眼扫过六个女孩子座位前方整齐的桌子,面露满意。

林家子弟上学,无论男女,从没有书童或丫鬟跟着进书斋的道理。一应杂物整理,皆是自己动手。江夫子也在其它富贵人家做过馆,在这方面比勋贵人家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她抽出书本,开始从大至小的检查作业。

六姐妹完成的都不错。林若静年纪最长,课业完成的也是最好。林若贞勉强通过,字很不上规矩,被说了几句,要求补写三张大字。其它人则中规中矩。若按现代评分,都可以算个良好。轮到林若拙交上的功课时,夫子眉宇间有隐隐的满意,显然是因为她那一笔比同龄人整齐、有力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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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叔

接下来便是考察功课,由于年龄不等,课程的进度也不一样。作为一个能在大户人家女眷中辗转做馆,还一直获得不错评价的夫子,江夫子显然很会审时度势。

三房林若静今年十岁,她的课程是单独拔在最前的。已经开始学着做诗词。三房令两位姑娘,林若贞八岁,林若容七岁,年岁相差不大,便算是第二拨,目前在讲《诗痉。二房的三个姑娘年纪都小,算作第三拨,还在《声韵启蒙》上死磕。林若拙虽然有着成年人的思维和自制力,学习进度比那两个要快,但是她心黑,学的东西多,习箫和每日的锻炼身体就占去了不少时间。她不像男子要参加科考,乐的每天课程一点点推进,积少成多。没有表现出什么‘天才’,保持着和林若菡差不多的程度,唯在一笔字上下的功夫多些。

二房林若芜年纪最小,跟着两个姐姐有些吃力,不过林若菡向来很友爱,帮着她讲解不少。她本人又要强,课业倒是跟得上,人却是最辛苦的一个。

江夫子给三个年级挨个儿讲课,没轮到的就自己伏案用功。二房三姐妹不约而同的抽出纸张,磨了墨,抄写《女训》。

林若拙不紧不慢的抄着。二十遍的量很多,对她却不成问题。因着想练好字,她本就会每天多加几张纸的练习量。练习的内容么,某人未雨绸缪的清一色选择了《女训》《女戒》《孝痉,两张纸的数量不多,一天天积累下来就可观了。她算过,扣除早期笔迹太过糟糕的一部分,再补足个两遍的数就够二十了。

所以说,平时的积累是很重要的,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看,这不就用上了!

到午饭时,黄氏已经知晓了两房女孩子在芭蕉堂的针锋相对。对于二房姐妹能放下矛盾、同仇敌忾的行为给予了表扬。当然,她表扬的方式很隐晦。桌上加了几个女孩子们爱吃的菜,时新的文具给她们分别多添置三套,还弄了个光鲜的名头,美其名曰:因着孩子们扯女训》,才多添的。林若拙要不是在这里原生态生长了六年,也八成就把这表面的理由当真了。

所以啊,别看古人科技发展落后,那心眼比之现代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要学习的地方,多呢!

林若谨的午饭继续吃的食不知味。不知愁滋味养大的九岁公子哥儿,哪怕他再竭力掩饰,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黄氏看在眼里,午饭过后,不动声色的对卢妈妈吩咐几句。不多时,院里一个二等丫鬟就捧着几样点心去前院,送给坐馆的刘秀才。

刘秀才年纪不小,约五十来岁。五十岁那年尚未考中举人,也就歇了科考的心思。他的学问如何,用林老太爷的话来说,功底扎实,教蒙学是极好的。渣爹就请了教导长子。

用林若拙的话来说,亲爹啊,您听不出祖父的言外之意吗?教蒙学极好,再加上‘功底扎实’那句前缀,分明就是点明了这位老学究屡次乡试不中的原因,他读的是死书。也就是说这人只能教低年级,教不得高年级啊!二哥今年都九岁了,再这么教下去真的不要紧吗?

林若拙对渣爹的智商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不过刘秀才迂归迂,教学倒是真的很认真。祖父大人看人很准,性子一板一眼的刘秀才,愣是让一个个跳脱调皮的男孩子们,把几本基础书籍,《四书》连同集注什么的,背的滚瓜烂熟。基本功的确打的很扎实。

性子严谨到迂的刘秀才,自然也发现了林若谨的魂不守舍。见黄氏院里的丫鬟来问,也就一五一十说了。人一来就这样,并不是上学时的缘故。随后,黄氏又叫了林若谨的大丫鬟冷香过来,冷香道:“二爷下半夜做了噩梦,后来就一直没睡,看了大半个时辰的书方起的身。”

黄氏听见明面上没什么大事,也就丢开手。亲爹都不管,她就更没那闲工夫去操心继子的脆弱心灵了。大面上不出错就可以。末了又问了林若拙房里过来回话的小丫鬟,知道六姑娘继续平日的古怪,关着房门在屋里用功,不肯让丫鬟进去伺候。她也不当回事,只吩咐丫鬟不要让姑娘受伤,或是忘了抄写《女训》就成。

正是黄氏的这种半放养政策,给林若拙带来了极大的便利。真正读书写字时,一定要保证光线亮堂。关上门窗一个人,大多是铺张毯子在屋里练瑜伽,做仰卧起坐、举重物等锻炼身体的运动。好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她将大量的时间花在了这上面,除了见不得人的室内运动,还有公开的室外活动,如跳绳,奔跑、踢毽子。

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是有个亲妈,保准从头管到脚。只看林若菡比她小一天,个子却矮半个头就知道里面的区别了。

林若谨很佩服林若拙的安之若素。他憋了好几天,才表面上恢复了正常。这天,他瞅了个空,来到三叔林海屿的书房。

林海屿见侄子来了,很惊讶。热情的招待了他:“若谨今儿怎么有空来?先生布置的课业都做完了?”

林若谨不自在的坐到下首,和三叔这样面对面得单独说话,还是生平第一次。但是妹妹说了,想弄明白真相,只有三叔这里是突破口。

“三叔,我有些功课不太明白,想向您请教。”

林海屿先是一愣,不明白侄子为什么放着现成的夫子不问,反倒绕远路来他这儿。不过古代男人宗族观念非常强,侄子也就和儿子差不多了,林若谨特特过来请教,他自没有推脱的道理。当下细细讲解起来。

林海屿作为很有希望考上进士的举子,才学是很不错的。《大学》中小小的一段,被他引申出几个典故,出自哪里,信手拈来。

林若谨听的入了迷。直到三叔讲完,还意犹未尽。耳边不期然响起林若拙意味深长的话:听一听三叔讲的书,你就明白同样一本书,由不同的人来讲,差距在哪里。

他深深的垂下了头。想起大伯给若愚大哥请先生,蒙学结束后,写了好些帖子给名家大儒,托他们介绍有为之师,千挑万选了一位先生。那位先生后来高中二甲,进士及第…大伯又托了好多人情,将大哥塞进一位大儒门下…

“若谨?”林海屿纳闷于侄子的沉默,温和的唤他:“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三叔。”林若谨抬头,定定的看着他,眼中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忧郁:“三叔,侄儿说不懂是骗您的。这段书,刘夫子讲过。”

林海屿挑了挑眉,没生气,兴味十足的反问:“哦?那若谨又是为什么来问我?”

林若谨犹豫了一会儿,道:“三叔,我想听您讲一遍。刘夫子讲的,和您讲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林海屿端起茶盏。

“您讲的,我听着很有意思,记得也牢。刘夫子讲的,我听了想打瞌睡。”林若谨认真的回答。

林海屿板了脸:“胡闹!你这是在挑剔夫子?”

林若谨不被他的脸色所惧,一字一句的问道:“三叔,难道学生不可以挑夫子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当年大哥上学,大伯要写那么多帖子,备那么多礼物,见那么多人?”

林海屿冷声道:“若谨,这话你说错地方了,你该去找你的父亲。”

林若谨失落的低下头,道:“父亲,有父亲的难处”顿了顿,他祈求道:“三叔,我不敢麻烦您,只希望三叔能指点我一些书籍目录,也好让我知晓,除了《四书》,我还该再读哪些书?”

林海屿不置可否:“口气不小,难道《四书》你都吃透了?”

“没吃透。”他心一横,将林若拙教的话说了出来:“但我知道,若我只读这四本,别的什么也不看,不知晓。我一辈子也吃不透这四本书,一辈子止步于秀才。”

林海屿冷冷的看着他,目光如炬。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林若谨第一次发现,平日和蔼的三叔也能有这么气势迫人的时刻。是不是每一个人其实都有两张面孔。平日看见的是一张,特殊时候,又是另一张。就像他的父亲一样。看着威严正直,却是无情无义,害了母亲的凶手。

就在他几乎撑不住,要低头认错的时候,林海屿突然哈哈一笑,一扫严厉,眉眼重新变的温和:“不错!若谨,你很不错!”

他柔声道:“刘夫子的事,我不好多说。你有上进心是好了。但需知为人子弟,谦和为上。不可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怠慢轻视先生。我这里有两本张瑞泽先生的《中庸之说》和《论秦》,你先拿回去看看。但切记,不可误了正经功课。”

林若谨呆呆的接过书,半分刚刚的机灵也无。林海屿只当他欢喜傻了,心下到多了一丝怜悯。二哥是什么样的人,他这做兄弟的哪能不知。若谨这孩子也不容易。

素不知林若谨此刻满脑子就一句话:三叔没生气。三叔居然真的没生气?和若拙说的一模一样,神了?她怎么知道三叔不会真正生气,还会指点我一二的?

“很简单。”林若拙在收到林若谨亲自送来的礼物:一套时新花笺,并听完了这次初探的详细过程后,对他道:“不要听他们说的,只看他们做的。”

儒家人士最爱标榜的一项便是:我们都要学习圣人,我们的品德中只有善良高尚,没有卑鄙恶劣。他们天真的粉饰太平,糊弄民众,告诉大家,皇帝是高尚的,大臣是高尚的,你爹是高尚的。所以,社会也是高尚的。

狗屁!全是狗屁!真要有这么多高尚的统治者,那些卖儿卖女,从年头辛苦到年尾还吃不饱饭的百姓,又是怎么回事?

儒家学说回避人性中的‘恶’,但人性中的‘恶’从来真是存在。包括他们的先贤孔子,都干过说谎的事,还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记在了学说上——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连孔圣贤都避免不了干些不光彩的事,就更别说千年后的子弟们了。谁家没点龌龊事啊!那么,儒家子弟又怎么自圆其说,坚持他们‘世界大同,人人高尚’学说呢?

很简单,他们选择了不说。那些不怎么高尚的事啊,我做了,但我不说。我不说,能理解是通透。不理解的,当一辈子傻蛋吧!

第八章 三婶

林若拙知道,渣爹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傻蛋。

拿标准继承人大伯父来比较吧。外放多年,辗转各地积攒资历的大伯父,无论是吴越的轻侬细语,还是燕赵的英姿煞爽,亦或海域的异国风情,大伯吃过的各色美女,只怕渣爹连见都没见过。可外头人说起这兄弟俩来,能力才学什么的且不谈,单人品一项,大伯就将渣爹甩出十条街。

为什么呢?

简单啊!大房只有一个姨娘,二房有三个。渣爹,你不好色谁好色?

至于大房有一个庶子,二房却一个庶子都没有的事情。咳咳!那是送子娘娘的安排,大房有这个运气,二房运气不好而已。总之!林二渣你就是好色有没有?不解释。

渣爹,有没有想吐血的感觉?这就是命啊,谁让您是傻蛋呢?瞧瞧,您不过是年轻时风流了一点,在青楼遇见个美人。哪个青年才俊没遇过这一出啊。偏您老人家弄到外室上门,发妻难产的地步。人家呢?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要多潇洒有多潇洒。渣爹,有没有再吐一口血感觉?

祖母大人偏爱小儿子,祖父大人为什么不严加管教,任凭渣爹混的前途无亮?很简单,祖父大人看透了渣爹傻蛋的本质啊,亲!这样的儿子入主家族第一决策阶层,那就是个无差别攻击的大杀器有没有!

所以说,林若菡、林若芜同学,身为傻蛋亲爹的闺女,前途一片黑暗,你们还斗个什么?没看见连最该宅斗的黄氏都偃旗息鼓,转战场了吗?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啊,亲!

二房三房姐妹间的斗气,那就更可笑了。只要三叔考中进士,凭着林家的地位,混个实权外放绝没有问题。三房三姐妹的婚事,她可以打包票的说,绝对比二房两个庶女要高出一筹。所以说姐妹们,你们这是该自信的不自信,有忧患的偏偏傻大胆啊!

唉!她真是太寂寞了。她想她可以理解独孤求败。

“妹妹,若拙!”林若谨用手掌拼命在她眼前晃,这是怎么的?刚说上两句话,怎么又犯那呆傻病了?

“唉——”林若拙被他叫回神,看清现实,长长的叹了口气。

“若拙,你叹什么气?”由于三叔松了口,林若谨还是有点小小兴奋的。不明白妹子为什么反倒长吁短叹。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寂寞——”林若拙如唱戏一般发出一叠三叹的感慨。夸张的语气将林若谨吓了一跳。

“好妹妹,都是我往日混,没心没肺的过日子,却不知你的艰难”他结结巴巴的说着,愧疚之情溢于言表,顿了顿,又斩钉截铁的道:“你放心,日后我定不叫你受委屈,不必这般装傻过日子。”

这是什么神展开?她装傻?啊,不对!先说明白,她什么时候傻了?她分明是小一辈中最聪明的好不好!

还没等慢一拍的林若拙反应过来,林若谨就带着满满的脑补,以大孩童特有的心急,呼呼啦啦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