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颜 作者:一半是天使

楔子

春花四月,芳菲人间。

城边小镇一隅,一辆车撵正缓缓行走在青石板上发出“轱辘”的声响。风过,小巷两边栽种的扶柳随即扬起枝条,柔冉纷纷,落叶疏疏,虽是初春时节,却惹人心生萧索之意。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灰墙大宅,屋檐上一方檀木黑匾上刻着“上锦”二字,苍劲醒目,旁落:御闳手书。

赶车的是个半百老夫,衣着朴素,等来到巷尾他便“吁——”地一声吆喝勒住了马儿,跳下撵车,顺手将帘子掀起,又取下一方高凳垫在下面:“姑娘,祁家大宅到了。”

“喲,许小姐可到了。”听见外面的动静,一个打扮妖娆的花婆子从大宅的朱门内扭着就出来了,一身的金银不免露出些掺了俗气的富贵。许是等得有些久了,脸上的汗水合着厚厚的粉壳子,说话间几乎簌簌地掉了一地。

“小姐,小心些。”车撵上先是跳下个小丫头,十三四岁大小,梳着两个麻花辫子搭在肩头,一双黑眸水灵的紧,湖蓝轻衫被她打了个结在膝上,露出洒蓝底儿的绸裤。

“挽歌,瞧你,小姐不是告诫过你,祁家宅子可不比自家呢,也不知道轻重。”说罢,一截翠色的衫子露了出来,一个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的姑娘下了车撵,一脸的妩媚娇弱,比之好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还要美上三分。

“是嘛,翠袖姐姐。”挽歌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裙角散开,大眼眨巴着,乖乖立在了一旁。

那个被唤作翠袖的女子缓缓下得撵来,侧眼连瞧也没瞧那婆子一眼,只是转身,屈腰极为恭敬地伸出手:“小姐,奴婢扶您。”

一边那花婆子若不是听翠袖口呼“小姐”,几乎就要以为她便是那高阳首府,许家唯一存留的大小姐许书颜了。知道真正的贵客即将现身,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了下来,直直盯着车撵不放。

车帘掀起,只见一截玉臂露了出来,纤细如荑。一个着了身素色青蓝衫子的女子,柔柔伸手搭在了翠袖的手上,徐徐下得撵来。

盯了半晌。那花婆子地脸色明显从期待变得有些失望。

眼前的女子虽不是平庸。却也不过中上姿色。但定睛一看。虽然衣衫素净。却在裙角挑染了几只墨荷。倒也颇具风致。走动见。腰间所系地玉带随着日光竟流转着浅浅光华。衬得她身段如柳。窈窕柔冉。再配上几缕垂在肩头地青丝。朱嬷嬷倒也看地有几分呆住了。

“这位便是朱嬷嬷吧。”书颜提了裙角。露出金莲窄窄。款款移步上前。略微颔首算是见礼。语毕之后一抬首。只将薄唇微微抿起。双目直视着那一身富贵地老婆子。含笑而立。

那朱嬷嬷被这样一看。只觉得这姑娘一股子气势倒真有些豪门大小姐地模样。不由得从心里觉得矮了三分。满脸堆笑道:“许小姐赶紧随奴婢进屋吧。花厅里奉了上好地香茗。正候着您呢。”

“那就劳烦朱嬷嬷带路了。”许书颜幽幽地点了点头。挪着莲步。抬眼侧头望了望来时地巷口。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这才提起裙衫。迈步渡入了那方朱红地宅门。

卷一

章一 锦上

自第一任国君御闳打下江山,本朝已经占据中原阔土近两百年的时间了。当时的开国功臣祁家也历经数代,成为享誉京城的世家大族。

上锦园作为祁家大宅,也随之屹立了近两百年的日子,与皇城遥遥相望,青瓦灰墙透着股子厚重和庄严,细细诉说着百年来沧桑之变。

虽说是世家大族,却因隔三年便会从上锦园中抬出个秀女,每每封妃封嫔,先后甚至有三人贵为皇后,也有使得祁家从“开国功臣”被冠上了“外戚”之名。为了避开锋芒,五十年前祁家家主毅然卸去一身官职,避世于上锦园中,不问世事只享闲乐,倒也免去了许多的麻烦之事,也让祁家愈发地兴旺发达起来。

只是经过五十年的休整,整个河东几乎所有的书院都已归为祁家所有,子弟遍布朝野,眼看又招惹了不少人的红眼,诟病颇多。奈何本朝贵妃就是祁家家主的三妹子,甚得隆宠,如今又怀上了龙种,闲话之人也少了许多。

四月初二,祁家大宅,萍水阁。

从踏入大门开始,许书颜就在默默地观察着这个世家大族的宅邸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外的是,宅子从里到外竟都透着股子朴素,并无雕梁画栋之感,只有偶尔露出的一角小院显出独具的匠心和雕琢。

穿过花厅,再绕过一方遍植垂柳的水塘,朱嬷嬷带着许书颜来到了一栋二楼小阁之前。

“虽无过眼之缘,却能聚云于烟,是为萍水…”轻声念着,书颜恬然一笑,侧头问朱嬷嬷:“这联子是何人所作?还有几分意思。”

“是祁二少爷的手笔。”说话间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走了过来,怀里还抱了一堆用过的宣纸。书童身边还立着一位青衣男子,面色温和,带着浅浅笑意,只是看起来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水清,还不快给许小姐请安。”朱嬷嬷赶紧呵斥那书童,说罢还瞥了一眼青衣男子。

“见过许小姐。”书童微微福礼,进退有度,却也不怎么理会那婆子。

“公子这是去二爷书房么?”见水清态度冷淡。朱嬷嬷只好转而向着那青衣男子说话。只是口中所言皆为恭敬之词。语气神态却露出一丝轻蔑。

“早课已经下了。我去书房作画。”那青衣男子浅浅颔首。对朱嬷嬷地轻蔑似乎毫不入眼。转而对着许书颜欠了欠身子以示礼貌。之后便提步。青袍扬起。然然而去也。

“他是?”书颜见那青衣男子模样清俊。神态悠闲。根本就不像个伺候书房地书童。有些疑惑地问及那位名唤水清地书童。

“画楼公子乃是丹青馆地教习师傅。和小地都在二爷书房伺候。”立在一旁地水清略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许书颜。眼中闪过了一丝欣赏。随即曲腰福礼道:“小地还要送东西去水阁。告辞了。”说完恭敬地欠着身子。直到转角处才转身离开。

“什么公子。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两分文采便眼高于顶罢了!”朱嬷嬷似乎很不满那画楼公子。隐隐地斥骂了两句。这才转头满脸堆笑朝着书颜一鞠:“小姐莫要见怪。快些请近吧。”说完高声朝着那萍水阁地方向一喊:“许小姐到——”

随着朱嬷嬷一声喊。两个守在阁楼门口地家丁应声拉开了两扇雕花排门。

“许小姐,幸苦了,过来坐下喝杯热茶解解乏吧。”说话间从内徐徐而出一位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女子,眉目间流转着淡淡的笑意,淡紫的轻裳罩在略微丰腴的身子上,显得很是妩媚娇艳。

书颜只瞧了一眼,便知此人就是祁家大小姐祁玉容,赶忙两三步过去,施施福礼道:“小妹见过玉容姐姐。”

“还是你懂事。”祁玉容满意地点点头,轻手扶起书颜的手臂:“外人见了,没一个不叫我裴夫人的,难为我就嫁了那裴三不过两天,他们却还比我这个遗孀还要念旧。”

书颜莞尔,并未接话,只是款款坐下,伸手接过婢女递上的茶盏,揭开盖子拨了拨茶末儿,想起了在高阳时听见的坊间流言。

祁家大小姐祁玉容十六岁便出嫁,嫁的是那河东大族裴家三少爷。奈何那裴三少爷时运不济,跟人出海时遇了险,连同一并去的二十多个船夫统统一齐丧了命。之后裴家认定祁玉容克夫,要将她扫地出门。谁知到祁玉容是个泼辣脾气,当天夜里就带着丫鬟自个儿雇车赶回了娘家,说什么也不愿再呆在裴家。

祁玉容在锦上园的时候可是身娇肉贵的千金大小姐,祁家家主祁冠天护短,威胁说只要裴家敢来闹事儿,就将此事上禀朝廷。裴家虽然也是河东大族,奈何朝中无人,却也不敢再闹,连休书也不敢下,只得任由祁玉容呆在娘家。之后裴家便背上了这个笑话,在河东一直抬不起头来。

“这香片是从雾山送过来的,比金子还要贵上两分,许小姐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祁玉容见许书颜端着茶盏不动,眉梢挑起,特意找了话来说。

“姐姐客气,唤小妹一声‘书颜’就行了。”许书颜面露慌张之色,将茶盏抬在鼻端一嗅,表现地对此茶极为讶异,就在唇边,轻啜了一口,随即神色舒展。

“书颜,你才是客气了呢。”看着许书颜乖巧温顺的样子,祁玉容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了茶盏,玉手伸出半截露在袖外,轻轻搭在了书颜的扶栏上,吐气如兰:“你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全听姐姐的。”书颜温顺的点点头,半晗着首,只是垂目望着铺了猩红毯子的地面,双手交握着,显得有些害羞。

“二姑和姑父双双去世了,你在高阳老家也没什么能仰仗的。许家虽说并非世家大族,但姑父也算是颇有清誉的地方官员,姑妈当年虽然嫁的不太光彩,可好歹也是父亲的亲妹子。你虽然并非二姑亲生,却一直对她孝顺的很,这些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如今许家没了人,三姑也特别从宫里来了信,交代要当你是本家姑娘那样照顾才行。”

说到此,祁玉容缓缓起身,踱步来到许书颜的面前,轻轻伸手拉了她起身,面色渐渐变得凌厉,转而向着厅内各人朗声道:“今日起,许小姐就是我们祁家的四姑娘了,与我和二爷,还有三姑娘一般无二,你们可听清楚了?”

“奴婢遵命!”

“小的遵命!”

一众在厅内伺候的家丁还有丫鬟婆子们齐齐伏地,鞠躬向着许书颜福礼道:“给四姑娘问安。”

“起来吧。”书颜的反应显得有些局促,反手轻轻捉住了祁玉容的衣袖,却又一丝笑意闪过眼眸深处,只是无人得以察觉罢了。

章二 拢烟

作为世家大族的宅邸,锦上园表面古朴沉稳,深入其中才发现,宅子不但大的出奇,而且迂回曲折,深幽蜿蜒,各处楼宇间均点缀着花园水塘,显得清新有趣,春意盎然。

朱嬷嬷带着书颜往西厢而去,走了至少一炷香的时间才停下,略喘着粗气,指向遥遥而立的那栋三层小楼道:“以后许小姐喲,看我这嘴巴,还把四姑娘当外人呢。”说着假意抽了自己两下嘴巴子,又道:“这小楼虽不是顶大,但靠着湖边也清净。正好与三姑娘又挨得近,方便你们常来常往。只是三姑娘性格有些古怪,还望四姑娘多担待着。”

“翠袖。”书颜满意地点了点头,给身侧的翠袖使了个眼色,那翠袖便懂了,从怀里掏出个金裸子塞到朱嬷嬷的手中。

一开始朱嬷嬷还想推辞,翠袖巧笑着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恭维的话,无非是以后自家小姐要靠嬷嬷照顾之类的。那朱嬷嬷推了两三下,最后还是笑呵呵的接下了,态度比之先前更为恭敬:“又道:“四姑娘放心,奴婢家里那口子便是这宅子里的大管事。以后若是有什么用度缺了,或者有不习惯的地方,都可以遣人来知会一声,奴婢定然一一帮您解决了。”

“嬷嬷客气,以后的日子还要仰仗您费心呢。”书颜含笑点了点头,知道大家族里管事的奴才顶的上半个主子,这朱嬷嬷又是长辈姑姑从宫里一并回乡来养老的,可半点也得罪不得,态度自然温和有度。

“晚膳会在黄昏时候送过来,四姑娘您先休息休息,沐浴了换身衣裳。到时候奴婢会带几个伶俐的小丫头给您挑挑,保证把你服侍的舒舒服服。”朱嬷嬷收了好处,心里对这个新来的“四姑娘”印象颇好,满脸都是笑容。

“嬷嬷客气了。”书颜点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请问,何时才能给家主请安呢?”

“小姐不急,家主带了二爷去了京城拜会三姑奶奶,要过两日才回来呢。”朱嬷嬷赶紧解释了,又和书颜闲话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了。

带着翠袖和挽歌,还有两个家丁帮忙挑行李箱子,书颜缓缓步入了即将长住的那栋小楼。

祁家看来并未薄待许书颜。小楼立在一汪碧湖边,玲珑雅致,名曰“拢烟”。一共三层,第一层是会客的花厅兼杂房,后面还有个独立的小院儿,有单独的灶房。二层是书房兼丫鬟房,宽阔的很,文房四宝齐全,还摆了一把古琴和满满一壁书籍。

三层则是用作闺房。

雕花地檀木家具一应俱全。一水儿地锦蓝顶账和被袄。连窗帘也是湖蓝地颜色。看在眼里既清爽又舒适。屋角燃了两尊半高地珐琅染翠香炉。再加上窗几前拿青瓷花瓶里插地几束花枝。整个屋子里都氤氲着馨香之气。让人不禁随之放松下来。

指点着家丁将自家小姐地衣裳用度都抬到三楼后。翠袖又打发挽歌去后院地灶房准备热水用来沐浴。独剩了自己呆在卧房中陪着许书颜。

“小姐。您看那祁玉容可是真心示好?”翠袖扶了书颜来到妆几前。自觉地帮她开始卸下发髻。

透过昏黄地铜镜。许书颜地笑容有些疲色:“祁家乃是名震朝野地世家大族。我又不是祁家

二姑奶奶地亲生女儿。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哪里可能真心待我。”

“那小姐要小心些,就按当初离开高阳时时候商量的,尽快靠着祁家的关系嫁个好人家才是。”翠袖取下一根点翠的梅花簪子,又拿了排梳开始为书颜打理长发。

“她会客气的待我,应该也不过是想将我当做筹码给嫁出去罢了。”书颜一双清眸里有着淡淡的冷漠,似乎早已看透一切:“这样也好,各取所需罢了,我也乐得暂时听她摆布。”

“小姐,您从来都是心思伶俐,不过奴婢看那祁玉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是事事小心些。虽然宫里的三姑奶奶喜欢您,但毕竟离得太远,咱们又是寄人篱下的”翠袖熟练地将梳好的长发绾了个干净的发髻,别上刚才取下的梅花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亏得要守孝,小姐着了素衣环钗也不用被人白眼。”

缓缓起身,书颜转头握住了翠袖的手腕,面带感激地轻声道:“还好身边有你陪着,不然”

“小姐,奴婢是当年老太爷从火坑里给救回来的,许家恩情是一辈子也还不清。能待在小姐身边伺候已经是奴婢最大的安慰了,切莫说那些让奴婢汗颜的话了。”翠袖反握住了书颜的柔荑:“奴婢只盼着小姐能觅得良人,才不辜负老爷临终的托付。”

“放心,到时候我也一定给你觅一户好人家,定然不会委屈了你的。”拍了拍翠袖的手背,书颜抿唇含着笑,这才和翠袖一并出了寝屋。

黄昏。

沐浴过后,待挽歌与翠袖收拾行李,书颜只是着了身暖月常服来到湖边的一方小亭内坐着,手里捏了本词集随意翻看。

只是一阵风过,一股极为清甜的香气飘过鼻端,惹得书颜丢下手中的词集,抬起头来,向着对面的湖岸望过去。

果然,一片黄灿灿的棣棠正隔湖盛放着,衬上碧绿的湖水和黄昏的赤色日光,绚丽的好像人间仙境一般。

凝神一瞧,那棣棠丛中还立了一人,冉冉青袍,垂肩黑发,看身形,好像正是先前在萍水阁遇到的那位画楼公子。此时他正埋头作画,面前摆了书案,略微屈身,全然没有发现湖对岸有人在看着自己。

“难道对面便是祁二爷的居所,难怪叫做水阁呢。”书颜喃喃自语,唇边渐渐扬起了一丝舒展明了的笑意。

熟悉祁家的人都知道,如今的早已不再是祁冠天这个家主在主理祁家事务,那祁家二少,祁渊才是真正的主人。祁冠天自从三年前染疾,身体早已经大不如前,渐渐地将河东三十八家书院的管理都交到了唯一的儿子手中,乐得拥着如花美妾,偶尔去宫中作客看望亲妹子,日子过的是滋润舒适。

祁渊也没让祁冠天失望,将三十八家书院经营的有声有色,还逐渐和地方官家都搭上线,明里暗里积蓄了不少的人脉和财力,朝中人也鲜少再说什么闲话了。

书颜心中明白,自己要在锦上园安稳的渡过这些日子,祁冠天和祁玉容对自己的态度固然重要,那祁家二少却也是个关键。特别是想找个如意的归宿,估计也只有从祁渊的周围来打听了。

对眼前形势一估算,书颜轻轻点了点额头,望着那凝神于书案作画的青衣公子,心中也有了筹谋。

章三 水莪

朱嬷嬷果然来的勤快,天色刚一变暗,就巴巴拉来了几个丫鬟,说是让书颜随意挑选。

看了看来人,书颜只是点了两个模样周正的留下,便觉得够了。可朱嬷嬷却怎么也不答应,说是身为祁家四姑娘不能太寒酸,屋里没几个人怎么像话,又赶紧领了两个看似精明伶俐的姑娘过来,说是用的不顺手再换便是。

书颜不好拒绝,只好点头收了那两人。

“小姐给丫头们重新赐个名讳吧,以前都是其它房里的人,如今跟了新主子,一切都要新的才好。”朱嬷嬷深谙大宅子里的规矩,帮忙挑完人,又开始让书颜给赐名。

书颜颔首,看向自己亲自挑选的那两个小丫头,略想了想,就分别赐了芜菁、芜兰的名儿。而面对朱嬷嬷给的那两个丫鬟,却只好笑着问道:“你们俩原来用的什么名儿?”

“禀四姑娘,奴婢叫水莪。”立在前头的那个蓝衫丫鬟出来,落落大方地介绍了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那个粉衫丫鬟:“她叫水月,我们以前都是二太太房里的大丫头。”说完下巴微微抬了抬,一股傲气闪过眼底。

“原来是二太太的人呢。”书颜故作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这朱嬷嬷道:“既然是长辈给取的名字,就不改了吧。”

“还不快谢四姑娘恩典。”朱嬷嬷赶紧示意两个丫头福礼,好像也很欢喜似的,抿嘴直笑。

“谢四姑娘。”齐齐曲腰,能保留原来的名字,水莪和水月的面上自然欣喜无比。

其实,祁家虽然行事低调,但家大业大,外界免不了也对其诸多闲话。这二太太柳如烟便是常常挂在市井之徒口中的谈资。

除却已经过世的嫡妻温月娘,祁冠天一共取了三房姨太太。按理说,妾只能被称为姨娘,可这柳如烟年纪最小,进门最晚,却人前人后被尊称为二太太。不但排名一跃而上,连身份也从姨娘变作了二太太,一切皆因她刚嫁入祁家就怀上了。

温月娘虽然替祁冠天育有一子二女。原本地二姨娘和三姨娘也各生下了一个女儿。可这五个孩子都是早早便得了。如今年过六旬。祁冠天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添喜事。自然对这个柳如烟宠地不行。等她刚生下个小儿子。祁冠天就给赐名玉雍。当作宝贝似地捧在手心。如今已经三四岁地年纪了。生得白白胖胖。玉人儿一般人见人爱。虽然原本地二姨娘和三姨娘很是不满。奈何自家肚子不争气。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人气吞生地退居到老三和老四地位置。

所以。听到那水莪自称是二太太房里地人。书颜也不得不其脸面。省得得罪这锦上园地红人。

“对了。有些规矩还要给姑娘知会一声。”朱嬷嬷见许书颜如此好说话。不由得心头一松。正了正脸色。从怀里掏了个半旧地小册子。恭敬地呈了上去:“里面有祁家地一些家规。四姑娘下来慢慢熟记了才好。反正现在送了丫鬟过来。奴婢就先口头给您解释解释。”

“有劳朱嬷嬷了。”书颜示意身侧地翠袖去将那册子接了过来。

“那姑娘就听好了。”朱嬷嬷清了清嗓。徐徐道来:“因为大姑娘说了。要将四姑娘当做本家姑娘来看待。所以这拢烟楼里地规矩自然也和其他房里一般无二地。”那朱嬷嬷念起本家规矩。抑扬顿挫。书颜耐住性子听了一遍。却也了解了个大概。

既是世家大族。自然免不了规矩颇多。单是每房丫鬟地配备。就讲究颇深。许书颜如今算是本家姑娘。按规矩可配上六个服侍丫头。其中只能有两个大丫头。领一等仆人地月例。其余地则分别是两个二等丫头和粗使丫头。月例也是不等地。本家姑娘一旦嫁人。身为一等丫头地可选择留在宅子中另寻主人。或是给少爷们做通房。除此之外地则必须跟着陪嫁出去。

书颜才明白,那二夫人托了朱嬷嬷送来水莪和水月,怕也并非是为了安插心腹。

特别是那水莪,生得样貌妩媚,一身蓝衫虽然是丫鬟服色,却显得整个人身段丰腴,婀娜有致。水月去也是个美人胚子,虽然显得文静,却有种“西子捧心”的娇弱之美。柳如烟如今生过了孩子,自然比之当年的花容月貌要差了许多,也难怪不放心把两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美丫头放在身边了。

既然想到了这层关系,许书颜心里也有了考量,冲朱嬷嬷道:“既然是二太太房里的大丫头,到了我这里自然不能亏待她们,还是按大丫头领月例吧。至于我从高阳老家带来的翠袖和挽歌,领二等丫头的月例即可。另外芜菁和芜兰,只有委屈她们了。”

六个丫鬟听了许书颜的安排,均福礼称“是”。朱嬷嬷听了也连连点头,拿出炭笔一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什么,一边又道:“另外,姑娘也是有月钱的,是二十两。若是逢年过节,还有添置的衣裳首饰什么的。”大约是记完了,又抬起头来:“姑娘若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册子里都记得有,看看也就知道了。”

“嗯,有劳嬷嬷了。”书颜在翠袖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步下台阶立在朱嬷嬷身前,似是想起了什么,探问道:“听说祁家的姑娘都要去书坊听学,那我需要去么?”

“哦,看奴婢老糊涂了。”朱嬷嬷恍然大悟般,抬起肉肉的手掌叩了叩头:“姑娘当然要去的。单日是女红可,双日则是丹青课,每隔两日要换学琴和学棋。具体的安排水莪都知道,到时候让她给您详细禀明即可。”

“是的,奴婢等会儿就给姑娘讲。”水莪乖巧地站出来,做了个礼,面上显出一团红晕,显然是在期待着什么,眼中光彩熠熠。

“那前一月就由你陪着姑娘去听学,记得,处处要照顾姑娘周全。”朱嬷嬷锁着眉,似是在呵斥那水莪守规矩些,想想不妥,又想着书颜补充了两句:“不但是本家姑娘,祁家族亲里的小姐们都会聚在一起听学,所以姑娘要注意些,千万别失了本家的体统。”说这两句话的时候,那朱嬷嬷脸上的肥肉一颤,很是骄傲的样子,看来对祁家声誉也是看的很重。

“这个自然。”书颜顺从的点点头,含着浅笑,又让翠袖给了朱嬷嬷好处,这才称有些“乏了”,在挽歌的搀扶下回了三楼顶的卧房。

章四 家闻

朱嬷嬷收了好处,自然格外“体贴”。夜里除了送来丫头给其挑选,还招呼着家丁抬了两箱衣裳用度,说是玉容姑娘专门吩咐的,早两日就让裁缝给做好了,只等许书颜入府。

翠袖又塞了个金裸子给朱嬷嬷,想着自家小姐还在守孝期,怕衣裳花俏了也用不上,说是能换了素衣就劲量给换换。可朱嬷嬷却赶紧上前打开了箱子,果然,里面一水儿全是淡色轻裳,稍有些色儿的也不过是青蓝和黄绿,淡淡的,不甚惹眼,也不算失了身份。

另一口箱子虽然小些,却也是满满的。里面一层一层拿开,除了钗环首饰,还有些珍贵摆件,一如玛瑙长珠,翡翠如意,珍珠镶了的福字小座等等,看的挽歌睁大了眼,翠袖却是沉稳许多,大方地向朱嬷嬷道了声“幸苦”。

书颜心中却也觉得蹊跷。

虽然祁玉容在家仆面前称自己今后乃是四姑娘,可大家心里都明白,她和祁家连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是没的,因为母亲颜氏乃是父亲的原配,虽然去世颇早,但她也一直是许家当仁不让的大小姐。身为自己二娘的祁家姑奶奶为人厚道,待自己视如己出,不过临死前一纸书信“托孤”罢了,却也不应该收到祁家如此重视才是。即便是宫里的三姑奶奶发了话,去也离得甚远,哪里值得祁玉容如此厚待自己呢?

虽然想不清个中因由,许书颜还是笑着请朱嬷嬷向玉容道声“谢”,说是等收拾好了这边就赶紧过去亲自拜谢。朱嬷嬷看许书颜进退有度,礼貌也周全,心里很是欣赏,加上又得了个金裸子,欢欢喜喜便去了。

话说书颜见湖边景色雅致,便吩咐芜菁和芜兰摆了个小几,并不在亭内,而是就着河边一颗偌大的红茴树,再燃了放熏炉,想着在此静静地歇一会儿便好,免得屋内正收拾着,自己又不动手,凭白添乱。

身边只一个芜兰候着,年纪稍微大一岁的芜菁也被翠袖招呼进去收拾房间了。

书颜盯着湖面倒影的冷月,接过芜兰递上的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盖碗儿拨了飘在面上的茶末儿,却并未送入口中,只是起唇,淡淡道:“芜兰,你在祁家做活儿多久了?”

“禀姑娘,奴婢十一岁的时候就大伯给被卖到祁家,算起来,能有两三年了呢。”芜兰长的憨憨的,圆脸,大眼睛,虽然还没长开,倒也看着顺眼。

“那你先把祁家宅子有哪些人,什么关系都给我说说。”书颜轻轻放下手中茶盏,略微侧眼,轻睇着芜兰:“你知道我刚来,对宅子里也不熟悉,万一遇到要紧的人又忽略了,岂不凭白得罪了人家,以后日子也不好过。”

芜兰虽不是特别伶俐。却也明白了书颜地意思。既然对方是自己未来地主子。当然巴巴地就把自己所知地一切系数道了出来。

原来。除了祁玉容、祁渊。还有三姑娘祁玉悠。祁家还有三姨太和四姨太庶出地两个女儿。分别叫做玉冷和玉晴。两人因为是庶出。都分别跟着自己母亲住在一起。并不能够给单独开房。算起来。在祁家地身份。按道理还比不上名为“四姑娘”许书颜。而祁家最小地儿子。祁玉雍则亲自由祁冠天带在身边。除此之外。这祁家大宅里却还有几个投靠过来地同辈。不过都是远房地表姑娘。或者是在京城谋了差事地表少爷。

而祁家还有一人。却不得不专门提提。

当年祁冠天继承家主之位。二姑奶奶嫁了许家人。三姑奶奶抬进了皇城里。却还剩了个四叔子祁冠尉。说也奇怪。这四叔原本是庶出。却因为是晚年得了这个小儿子。甚得祁老太爷喜欢。当年若不是祁老爷子过世地时候这四叔还是个未断奶地小娃。恐怕巴巴地就将家主之位传给他了。

祁老爷子过世之后。祁冠天倒也没有薄待这个小兄弟。吃穿用度均是好上加好。听学教习。也是一样没落下。如今祁冠天已经年过六旬。这祁冠尉却也不过刚刚进入而立之年。正值风华。

这祁冠尉从小就是被宠大地。性格自然略有些嚣张狂傲。可偏偏他喜欢捣鼓各类器乐丝竹。沉迷歌舞而不能自拔。随着年纪渐大。说什么也不再听祁冠天地话去经营家族生意。只在京城里开了家名为“潇湘”地乐馆。召揽一批姿色上佳地女子。做起了卖笑生意。虽然只是卖艺不卖身。可毕竟是烟花场所。在坊间也凭白落了个纨绔子弟地名声。

出人意料的是,这祁冠尉生得风流潇洒,行事又不拘小节,再加上豪爽无度,竟渐渐地和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混熟了,潇湘馆生意火爆的只有数钱的份儿,每年向祁家族里上交的份子也是丰厚无比,族里原本对其诟病颇多的人也闭嘴了,不再干涉。

有趣之事还在后头,祁家二爷祁渊竟和祁冠尉甚为投缘,两人表面上是叔侄关系,可因为年龄相差不过五六岁,形同兄弟。而祁渊也爱在潇湘馆招待生意上往来的客人。一来二去,竟和潇湘馆头牌好上了,不知让多少京城闺秀暗自垂泪,叹息这京城之中又少了个良配。

听着芜兰念叨着祁家里的事儿,书颜只觉得头昏脑胀。原本知道世家大族两百多年来肯定会藏纳许多奇怪的人和事。可这祁家从家主开始到祁冠尉和祁渊,一顺溜看下来仿佛个个都是色中饿鬼一般,让书颜觉得甚为下作无趣,脑中还是觉得自己按照原本的意,早早嫁出去才好。

“姑娘,还有好多事儿呢,您可要听?”许是在宅子里憋得太久,芜兰说起这些是非来很是兴起,见许书颜沉默不言,清了清嗓子,又想开口:“还有那冷姑娘和晴姑娘,两人均是姨娘所生,也算可怜人”

书颜略点了点头,因为许家在高阳也算是大家,对玉冷和玉晴的状况也有些体谅。身为姨娘的女儿,若不是有着过人的容貌和聪慧能得到老爷的喜爱,恐怕也只有被当做筹码给嫁出去罢了。虽说祁家是河东大族,结亲对象不会差太多。但前来巴结的人也不少,大多数都是想要通过结亲家的方式来达成目的。有些人可以不理,但有些人却又不得不理,自然姨娘的庶出女儿们就成了最好的工具。要不然,那些世家大族又为什么收留许多远亲的表姑娘,不过是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想到此,书颜心中一股子焦虑升起,拿起茶盏递给了芜兰:“喝点儿水吧,看你嗓子都哑了。”

大宅子里的丫鬟都是训练有素的,见书颜如此,芜兰也明白了。乖乖接过杯子,福礼道了声“谢姑娘”。

“芜兰,你进去帮芜菁给姑娘铺床,还在这儿嚼什么舌根!”

说话间,水莪竟悄悄从拢烟阁里出来了。两只袖子挽起,露出柔柔的双腕,额上微微有些细汗,想来是整理了整整两大箱子的用度,还有书颜从高阳老家带来的行李之后有些累了。此时面上稍有些疲色,一双凤目竟凌厉地盯住芜兰,吓得芜兰身子一颤,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姑娘,稍后等芜兰和芜菁把床铺好了,您就可以早些休息了。”水莪脸色一变,略显恭敬地朝着书颜福了个礼:“明日一早还要去书坊听学,需要的文房四宝和女红绣蓝奴婢也早就给姑娘准备好了。”说完,水莪便等着听书颜夸奖自己,半含着首未曾起身,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动静,不由得觉得小腿有些酸软。

静静地看着半福礼在自己面前的水莪,书颜掩住了心中一股厌恶,伸手示意芜兰扶了自己起身,轻移莲步立在水莪面前,语气平淡:“我要芜兰陪着在湖边散散步,听她讲讲祁家宅子里的一些有趣之谈。铺床之事,就交给你和水月吧幸苦了。”

着意在“幸苦了”三个字上加重语气,却话音透着股子冷冰冰,书颜给身旁的芜兰示意继续往前走,便挪着莲步离开了,不再理会水莪。

章五 月娘

入夜之后,碧湖景色竟别具一番风致。

且不说遍植湖岸的各色时令花木,如今虽是夜色沉沉,但是湖中点点漾开的星月光斑,让书颜看的几乎有些痴了。

“芜兰,为何此处会有这样广阔的一汪碧湖?”书颜惊艳于这大宅子里,到底是谁有如此大的手笔,竟凭白纳了一个小湖入内。

“姑娘没听说过吧。”芜兰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脸上还有些淡淡的红晕。

“难道还有什么典故不成?”书颜停住了脚步,想小小的歇息片刻,便立在湖边不走了。

“这湖,是太太生前,老爷命人给修葺的呢。”小丫头眨了眨眼,一脸向往:“其实,这些事儿奴婢也是从其他丫鬟姐姐们那儿听说的”

原来,祁冠天当年娶到温月娘为妻,还颇费了一番周折。

那温月娘本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才七八岁的大小的时候就曾许配了人家,结下了一门娃娃亲。那亲家偏偏又是祁家的远房表亲。几年后,表亲家道中落,投奔祁家讨生活。估摸着两家儿女已到适婚之龄,表亲就让对方带着温月娘来锦上园作客,也好商谈两家结亲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