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温月娘却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姿色过人的女子,人如其名,温柔如水,貌若娴月。水灵灵的模样,十里八乡都是叫得上名儿的。

本朝民风淳朴开放。正好那一日,月娘和母亲一并前来锦上园,说是让两个新人在成亲前见上一面,也好对彼此有个印象,不至于入了洞房才识得庐山真面目。月娘却觉得有些羞,借口去茅房,悄悄躲开了去,想暗地里看一眼未来夫君的模样就好。

哪知东走西绕,竟在迷宫似的锦上园迷了路。月娘心中焦急,想找人来询问,却私下都不见一个丫鬟婆子家丁侍卫。说来也巧,今日正好是祁家大少爷祁冠天的生辰,祁老爷子大宴宾客,几乎所有的下人都去了前院帮忙,这家属后院自然没什么人守着,就算有人,此时正值午时,都窝在凉快的地方打盹儿呢,哪里会有人像月娘这样四处瞎逛。

听到此。书颜摇了摇头。打断芜兰道:“不对呀。你不是说月娘地亲家是祁家表亲么?怎么那一日是大少爷生辰寿宴。他们还把月娘一家人叫来商谈结亲之事呢?”

“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芜兰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缓地又说开来。

原来。大宅子里地规矩确实繁杂。类似月娘亲家那样地祁家表亲。不过是沾了点儿祖宗上地同族关系。实际上是一点儿亲缘关系也是没有地。祁家之所以会收留他们。也是因为顾面子。怕落人口实。地确。世家大族前来投奔地人也多。若是个个都能沾亲带故。岂不是吓人。

因为身份不同。祁家表亲也没能参加在前院举行地生辰宴席。只是送上了一份薄礼。算作参与罢了。

话说回来。月娘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汪水塘前。说是水塘。其实足足有十来丈开阔。当中还有个小小地凉亭。四面挂着湖蓝地薄绸。随风漾起。看起来清爽诱人。反正都走得有些累了。月娘擦了擦额上地细汗。干脆想着在小亭内歇息歇息。等有人经过再问问路便可。

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渡上了蜿蜒而去地石墩子。几个小跳。月娘便来到了凉亭之上。那知刚一撩开薄纱帘子。迎面而来竟是一个浑身酒气地年轻男子。吓得月娘一时不稳。竟脚下一滑。直直跌入了水塘之中。

眼看着有人落水,亭中男子酒意也消了一大半,二话不说,直接跳入了水中救人。月娘身子娇小,男子轻易地便将她给托住了,不一会儿,两人都靠着凉亭边的小石墩,一并回到了亭内。

“那男子可是祁冠天?”书颜忍不住,又插嘴问了一句。

“姑娘真聪明,当时奴婢还猜的是月娘的未婚夫君呢。”芜兰痴痴地笑了笑,圆圆的脸庞倒也有些像那夜幕当中挂着的皎月。

继续说来,那一身酒气的男子正是当日的寿星爷祁冠天。因为喝的急了,加上暑气又大,祁冠天觉得不太舒服,便同样是借口去茅房而偷偷溜到了这后院的小水塘里,想着睡睡午觉,顺便去去酒意。刚巧寐了一小会儿,觉着差不多该回去了,祁冠天就从凉亭的扶栏上起身,哪知迎面而来一个娇俏无比的小娘子,一见自己就吓得掉入了水塘之中。

虽然被男子救起,但身上衣衫湿漉漉的,月娘也不敢去找自家父母。男子便说要去给她找来干净衣裳换,可本来这几日暑气甚烈,亭上也风大,月娘拒绝了好意,想呆在亭内等衣裳干了就行。男子也觉得留姑娘一人在此不太好,也没走了两人薄衫入水,女的娇俏妩媚,男的器宇轩昂,又处在私密小亭内,只是对望一眼都觉得心儿噗通直跳,一来二去,竟都对对方上了心。

于是后面的故事便流于了俗套,无非是祁冠天发现这女子竟是已有婚约,便想尽办法从表亲那儿拿到了弃书,又给表亲送了不少钱财,又在河东寻了块地,让他们一家搬了出去。这才又重新纳媒下聘,敲锣打鼓的取了温月娘为妻。

为了纪念让两人相遇的小小水塘,祁冠天命人开凿湖渠,硬是将五里开外的一个小河给引了入锦上园,将小水塘变作了一汪碧湖

“那凉亭何在?”书颜突然想起拢烟阁前有一个小亭,便问芜兰。

“回姑娘,就是咱们面前的那个亭子呢。”芜兰笑着指了指两人来时的那个方向。

“那对面,又是什么地方?”书颜故意问了芜兰,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就是二爷的居所,水阁。”芜兰直直答了,抬眼望去,似乎瞧见了什么,有些兴奋的压底了声音:“看,画楼公子在那儿作画呢。”

顺着芜兰所指,书颜果然瞥见了一抹青衫立在不远处,只是月色略微有些暗了,瞧不太清楚。

“他到底是什么人?”书颜这次是真不知道了。

“画楼公子是丹青院的教习师傅,以后姑娘也会是他的学生呢。”芜兰巴巴地答了,很是羡慕的样子。

“仅仅如此么?”书颜觉得那画楼公子气质飘逸,又透着股子冷傲之气,却也不像是个简单的教书先生。

“不知道呢,二爷两年前领了画楼公子回来,说是做丹青师傅。”芜兰想想,摇摇头道:“可二爷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从来不会让书坊的先生常住在自己的水阁之中的。而且平素里二爷对那画楼公子可尊敬了,听伺候二爷的姐姐们说,他们常常同桌用膳,不分尊卑呢。”

“同桌用膳,不分尊卑”心中暗暗念着这两句话,书颜越看那画楼公子越觉得有些蹊跷,但想着或许只是他身怀画艺才会这样罢了。而一个教书先生毕竟不是自己所要寻找的良配,便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抬眼看看月色昏暗,便称“乏了”,让芜兰扶着自己又回到了拢烟阁。

章六 玉悠

第二日一大早,翠袖就到三楼叫醒了书颜,说是辰时半就该去书坊了,得早些准备。再加上今天又是第一日去,去迟了自然不妥,平白落人口舌。

其实,天还没亮书颜便醒了,毕竟此地颇为陌生,也睡不太好。记得自己的闺阁正对着那一片碧湖,便推窗凭立。俯瞰而去,清晨氤氲而生的一层薄雾罩在湖面,似乎也被染上了一层青绿,不禁让自己忘却了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暖阳微露,湖面的晨雾渐渐变得稀薄,随之消散开来。书颜凝住眼神,几乎能清晰地看到那边植在湖对岸的棣棠,金灿灿一大片。棣棠从中,仍旧是那个青衫男子立在当中,手里提了笔,认真地在作画。

书颜不明白,为何三次看到那画楼公子他都在湖岸边作画,神色凝重,丝毫不为周围环境所扰,十分专注。遥遥望去,书颜想要看清他笔下所画,奈何隔得太远,始终无法明了。

“小姐,看你,怎么一大早就在窗边吹风,要是凉了可就不好了。”说话间,翠袖挽了衣袖,过去麻利地开始铺床,又招呼同来的挽歌给铜盆里倒好热水,备了毛巾给书颜梳洗。铺好了床,翠袖又赶紧过去将书颜扶到雕花的妆几前做好,动手开始梳头。

因为自家小姐还在孝中,翠袖只是简单为其绾了个含烟髻,再勾了两缕小指粗细的发丝在双耳侧,任其垂在胸前,微微一动,丝丝缕缕,很是飘逸。

“别上此簪吧。”书颜说着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支暖玉钗,递给了翠袖。

那暖玉钗整支被打造成了流云的式样,簪顶处宛如一只饱含水雾的祥云,流转着淡淡的光彩,很是温润柔滑。

“小姐,这”翠袖有些犹豫,可看到铜镜里书颜恬淡的笑意,却也在下一刻明白了她的用意,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将其簪入了发髻。

“其余的什么也不用佩戴了,就这样。”书颜侧颈,看了看玉钗在髻间的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起身。

“挽歌。小姐地衣裳准备好了么?”翠袖转头。看到挽歌还在衣橱面前忙活着。有些埋怨道。

“今日可是小姐露脸地第一日。自然不能马虎呀。”挽歌似乎也有些为难。一手拿了一件朱嬷嬷昨夜里送来地新衣裳。不知该选哪件。

“不用如此精贵地。”书颜摇了摇头。指着衣橱一角挂着地一件素色地半旧裙衫。示意翠袖去取了过来。

“小姐。这衣裳不是新地呢。”挽歌嘟着嘴儿。似是不太明白自家小姐地用意。

“不是新地才好。”书颜笑着接过翠袖递上地衫子。绕到屏风后自个儿换了起来。

等换好衣裳。书颜又薄施了些粉黛。这才在提步去了楼下。

花厅的侧殿里,芜菁和芜兰早已备好早膳,双双立在那儿恭候着许书颜,等她来了便好伺候用膳。水莪和水月也一并立在一边,书颜还没下来的时候在低声地交谈什么。

自昨夜里被新主子不动声色的给了个下马威,水莪此时便显得规矩了许多,见书颜一出现,赶紧眼神示意水月别再多言,上前福了一礼:“姑娘昨夜睡的可好?”

“自然是好的。”书颜对这水莪淡淡一笑,并无半点昨夜冷漠的样子,让水莪一时有些愣住了。

“这是早膳么?”书颜看着摆了满满一桌的小碟子,不但有各色糕点,还有果脯和肉干一类的,光是粥品就是三样,还有羊奶和酥汤,不由得柳眉一蹙,摇头道:“我一个人可吃不下这些,留了这翡翠酿丸子、梅花点心,还有那一碗素菊粥即可,其他的你们拿去分吃了吧。”

“谢姑娘赏赐。”芜菁芜兰齐齐福礼下去,水莪与水月对望一眼,也满脸欢喜。

其实大宅子里的规矩都是差不多的,丫鬟吃食不比主子,不但清减,而且会严格控制花样。为的便是让下人们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地位,免得哪天越了主子去。偶尔会有主子将吃剩下的饭菜赐给下人,不过也是些残羹剩饭罢了。像这样直接将菜肴点了给丫鬟享用的,芜菁芜兰身为粗使丫头自然从未享受过,即便是水莪水月这样的一等丫鬟却也是鲜少能碰见,自然又惊又喜,赶紧将其余碟盘给撤了下去。

用过了早膳,水莪就将昨夜早已备好的文房四宝和女红绣蓝拿了出来,和翠袖一人捧了一盒。并说时辰一到会有小轿在宅子门口接三姑娘和四姑娘一并前往书院,这个时候差不多该去候着了。

刚出了拢烟阁,还没走几步,远远就听得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从西南方向而来,书颜停下身形,想看来人是谁,哪知一眼瞧过去,却有些挪不开眼了。

蜿蜒的小径上,一袭翠衫犹如碧玉,衬得来人肤如凝脂。小小樱唇只是当中一点薄红,配上微蹙的双眉,有种过眼难忘的凄婉楚恻之美。

“三姑娘。”水莪一见那女子,赶紧福了礼,又在书颜耳边提醒道:“四姑娘,这便是三姑娘祁玉悠。”

书颜第一眼见到这翠衫女子时,就估摸出了她的身份。如此绝色,也的确非坊间传言的“悠人儿”不可。看到祁玉悠也是立在那儿不动,正懒懒打量自己,便大大方方地挪步上前,施施然地福礼道:“三姐姐别来无恙?”说罢抬首,脸上扬起一抹浅浅地笑意望着对方,仿佛是在期待着她的反应。

“你…是许家妹子?”祁玉悠仔细打量了过来,一双原本幽幽无神的眸子仿佛射出了什么光彩,薄唇轻启:“前日里大姐还说你会过来,没想到如此快呢!”

“原本的旱路改走水路了,所以提前了些到河东。今后妹子会暂时借住在府内,还要仰仗三姐姐多关照着才好呢。”说着,书颜望了一眼跟在祁玉悠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见她手上也拿了两匣子东西,又道:“三姐姐可是要去书坊听学?我们一并过去吧。”

“嗯,你能在这儿小住那是甚好的。”祁玉悠欢喜的点了点头,只是当看到水莪的时候略微蹙了蹙眉:“怎么由她来陪你去书坊么?”

“你是说…水莪?”书颜顺着祁玉悠的眼神看过去,果然发现水莪面色略有些尴尬,轻声问道:“三姐姐,她是朱嬷嬷给调过来帮手的,算起来是我房里的大丫头呢,可有什么不妥么?”

盯住水莪看了好半晌,祁玉悠才缓缓抬眼,轻甩了甩额首,淡淡道:“算了,也没什么。既然你也要去书坊听学,以后我们都一路吧。”

章七 之砚

祁家所管理的三十八座书院分布在河东各处。位于京城境地的仅有三间,分别是“慧眳”,“点墨”,以及“之砚”。

慧眳书院位于皇城正南侧,专为仕途之士所设,书院殿阁巍峨,亭榭错落,师生云集,俨如学城。教习内容均是治世之道与国政之策,秉承“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条信。因讲学先生多为朝中退役大臣,得了闲散功夫会来点拨一二,所以甚得求宦之士的追捧,每年纳生时,书院大门都会被围的水泄不通,连后门都会被围上个里三层外三层。

而“点墨”则与“慧明”全然不一。

点墨书院当初创立的时候,不过有讲堂三间,斋室十五间,院内松柏交翠,花草争芳,环境幽静秀丽。教习内容多为诗词歌赋,丹青墨笔,偶尔开设诗会,倒引来了不少的文采风流之士驻足,着实另辟蹊径。原本这京城之地饱学之士就甚为集中,多数为那官场奉迎而去,剩下的却苦无清净之地可以遣怀。正好点墨书院不为闻达仕途,只为揽尽群书,却也对了这些潇洒学子的胃口。不多时,点墨书院就又开了讲堂六间,斋室二十,正应了那句话,一时文风士习之盛济济焉,彬彬焉!

最后,便是这“之砚”。

本朝民风开放,世家千金、官家女儿,抑或是小家碧玉都时兴外出听学。供男子听学之所称为书院,而供女子听学之所则称之为书坊,而这“之砚”便是一所不折不扣的书坊。

之砚书坊位于点墨书院的西南侧,两两相隔不过一截河口,但建筑风貌却全然不一样。院中遍植时令鲜花,一弯溪水流淌过境,几座小院散布其中,均是玲珑精致,粉纱妆点,香薰袅袅。

书坊教学也和书院有所不同,女红簪花一类是必须的,其余则是琴棋书画都有涉猎。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可女子听学毕竟也是需要慎而重之的,所以官家会严格控制书坊的数量,之砚书坊作为朝廷唯一批准的女子的京城书坊,就成为了官家千金们争相入学之所。偏偏书坊所属祁家,所以本族女子自然可以直接入学,勿需另求门路。

两柄小轿“吱吱嘎嘎”而来,缓缓停在了之砚书坊的门口,一顶宝蓝,一顶绛红,轿身绣了“上锦”二字,后面还跟了一辆丫鬟乘坐的车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祁家女儿来了,纷纷避开两旁。

只是不知为何上锦园除了三姑娘还有谁也来听学。几个刚迈步入内地世家闺秀都停住了脚步。低首交谈。猜测着轿中之人到底是谁。

宝蓝一顶中徐徐而下地正是祁玉悠。蓝色小轿衬着翠色地衫子很是惹眼。只是神色同样惘然慵懒。透着一股幽幽凄恻之感。几乎看呆了在书坊门口落脚地各门家丁。

“书颜。快些下来吧。时辰差不多了呢。”祁玉悠在水潋地搀扶下落轿。对他人目光似乎毫不介意。只是侧头看向身后地小轿。轻声唤了唤。

听见祁玉悠唤那后面一顶小轿之人。大家都面面相觑。对那“书颜”二字毫无印象。不知是哪家千金能得到祁三姑娘地亲自邀请。均睁大了眼。想看看稀奇。

“小姐。奴婢扶您。”一直跟在小轿后面地翠袖和水莪早已从车撵上下来。赶紧上前。一个撩开了帘子。一个伸手去扶了许书颜下轿。

一袭月白素衫。不过裙角点了几株墨色玉兰。纤腰一束。身姿绰约。许书颜刚一下轿。就明显感觉到了四周人对自己地好奇。只好保持着面上淡淡地笑意。上前靠在了祁玉悠地身边。

眼看着不过是一个衣貌素雅的女子下来小轿,书坊内打望的各家闺秀则明显有些失望。有些心气儿高的,不过扬了扬下巴便转头走了。多数人却还是羡慕的紧,冲两人颔首一笑,走时还不忘私下交谈,猜测着到底是谁家女子,素衣如常,面色恬然,生的也不过中上之姿罢了,虽然举手投足颇有些大家之风,可放眼京城,倒也没什么人能和祁家三姑娘比肩而来。一两个有心人瞥见书颜身后跟着的翠袖和水莪,倒点头欣赏,暗道这女子的丫鬟倒是姿色惹眼许多。

“书颜,不用理会她们。”祁玉悠侧眼看了看书颜的表情,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诚心要给那些看热闹的人一个下马威,眼光冷冷扫了过去,虽然慵懒依旧,却多了一两分凌厉。

“三姐姐,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自然有些紧张。”书颜所言属实,虽然许家在高阳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族,家父又是地方官员,可毕竟从未去过书坊听学,也从未和如此多千金小姐们打过交道,自然有些忐忑一二。

“四姑娘,今日是去丹青院学画呢,走这边。”等二人迈步进入书坊,水莪看到前方一个分岔路口,赶紧上前两步伸手指了指右边的方向。

正好此时从书坊深处传来阵阵清脆的铜铃之声,众人听见声响均加快了步伐。

走在前头不远处的几个女子听见水莪口呼“四姑娘”,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转头望了望相携而来的祁玉悠和许书颜。其中一个长相颇为丰腴的在手中捏了张绢帕,半遮住心口,竟扭着腰过来了:“祁三姑娘,您今日带来的这位小姐是谁呀?怎么没见过,觉得眼生呢?”

“书颜刚从高阳而来,如今在暂居我家。”祁玉悠淡淡的答了,眼神中有些冷漠:“秦二小姐快些走吧,铜钟都催了呢。”

“哦,原来如此。”丰腴女子满意的点点头,想着自己刚才许是听错了,那丫鬟叫的是“三姑娘”罢了,祁家哪里来的“四姑娘”呢,这才扭着蜂腰转身而去。

一路而去,铜铃声都在书坊内回响着,清澈通透,只是越来越急,似是在催大家快些进入讲堂。

祁玉悠也有些急了,一手拉了书颜的柔荑,低声道:“画楼公子的课不能迟了,书颜,我们也走快些吧。”

点了点头,书颜有些意料之外,没想到那画楼公子口中所言的丹青院竟是在之砚书坊内。就要再见,莫名的,心头竟有些淡淡的期待。

章八 挑衅

丹青院位于之砚书坊的西侧,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前方有个偌大的庭院,斑驳的青石板上点缀了十来个书案和座椅,墙角植了葱葱翠竹,弄影扶疏,很是沁凉。想来是天气好的时候,授课的师傅便会让闺秀们在外面一边听学一边作画。

今日的日头倒是薄薄的,庭院内早已坐齐了前来听课的京城闺秀,只是身为师傅的画楼公子却迟迟未现,渐渐气氛有些骚动,一时间莺莺燕燕之语灌了满庭,内容却多是讨论着今日和祁家三姑娘一并而来的女子是谁,凭的什么能进入之砚书坊等等问题。

步履匆匆,祁玉悠也没闲着,趁这个空挡简略地给书颜提了醒,说是画楼公子最看重学生们是否守时,若是迟了,定是要被罚的。虽然在书坊里听学的均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可他均一视同仁,丝毫不会留了情面。

想着第一日就去迟了也不好,书颜也催促着翠袖和水莪也走快些,哪知还未进入丹青馆,就远远看到一个青衫男子正蹲在地上,所携的书画手稿散了一地,正在小心的一一捡起来。

看出那人正是画楼公子,下意识的,书颜放开了祁玉悠的手,两三步小跑了过去。

一抬眼,看到帮忙拾画之人正是昨日在萍水阁前遇见的那个许小姐,画楼公子略有些意外,却也只是对其颔首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小心的将拾起来的画稿叠放入怀。

“公子如此爱惜这些画稿,可是有重要用处?”书颜拾起了脚下的最后一张画稿,发现上面不过是一些粗略的线条,好像是某个女子的侧脸,不由得起唇而问。

“听水清说,许小姐如今是祁家的四姑娘了?”画楼公子淡淡接过书颜递上的几张画稿,却言之其他,好像不太想让其追问手中画稿之事。

“如何?难道是祁家四姑娘了,公子要单独给我开小灶不成?”书颜侧头瞧着他,觉得只是与其说上两句话,都有一种和风拂面之感,很是舒颜。

“许小姐不是住在拢烟阁么,若是有关于书画方面的疑问,可随时来找在下。”画楼公子略扬了扬眉,似是对许书颜如此大方的打趣儿自个儿有些意外,却还是和颜悦色的接了话。

“公子,铜铃都停了,可别罚我们迟了。”说话间祁玉悠踱步上前,只是轻轻瞅了画楼公子一眼,却又颔首下去,两团淡淡的红云漾在两颊,更显娇弱欲滴,楚楚怜人。

“书坊规矩不可废。今日休课后在下同二位一并受罚就是。”画楼公子正了正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地转过了脸。只说了句“快些进去罢”。便提步而去了。

看出祁玉悠表情变化。书颜心中明白了几分。却并未点破。示意翠袖和水莪还有水潋快些进去。自己则扶了她地手臂。轻声道:“走吧。公子都进去了呢。”

随着画楼公子地身影消失在庭院地门内。祁玉悠很快便恢复了如常地神色。轻点额首。与书颜提步一并款款而去。

水莪让翠袖托着绣蓝在丹青院候着。自个儿与水潋进去。放下了文房四宝便又悄悄退了出去。只是离开时她地神色明显有些一样。似是恋恋不舍地往画楼公子那边睇了一眼。奈何随行丫鬟不得滞留讲堂。只好作罢。

“许小姐。你坐这儿来。”

看到书颜自觉地落座在最后一排,画楼公子神色平淡的指了指面前右侧的一个位置:“韩小姐出阁后便不会来了,这位置以后就你坐吧。”

书颜顺从的点点头,便动手收拾起了装笔墨纸砚的匣子。

眼看着画楼公子竟让新来的许书颜落座前排,众人更是闹不清楚她到底是何身份,只是用了羡艳的目光追随着一袭素衫,眼睁睁地看她坐在了离画楼公子极近的地方。

“等等!”

书颜正准备摆开文房四宝,却听得一声娇斥,不由得停住了手上动作,转头望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果然,说话之人正是先前那个身姿丰腴的秦二小姐,秦如月。只见她立了起身,面色颇有些不平:“公子,要说韩小姐出阁,那个位置是否也应该让我来坐呢?毕竟我比那位她要早来三月有余。”说罢表情微微一变,竟露出一丝妩媚娇怯之色。

“哦?”画楼公子却并未理会,只是对书颜伸手,示意她坐下便是,转而踱步来到姓韩这女子面前,轻声含笑道:“你连基本的花鸟鱼虫却也画不好,即便是坐在那里,也只是污了本公子的眼罢了。”

“你!”咬了咬唇,没想到画楼公子会这样当着众人之面羞辱自己,秦如月的面色变得一阵青来一阵白,不服气地嚷道:“公子说我连花鸟鱼虫都画不好,那凭什么料定她就能画的好呢?”说完,伸出纤指,笔直地指向了书颜的方向。

“公子…我让她便是。”将一切看在眼中,书颜可不想得罪这书坊里任何一家的千金小姐。

“那好,许小姐你且随意画幅山水来,让秦二小姐心服口服。”画楼公子好像很有把握似的,连问都没问过书颜是否会作画,便扬起唇角,转头淡淡对着她吩咐道。

“可是…”书颜还是有些迟疑,蹙起了柳眉。

“讲堂内以师为尊,一视同仁。让你画就画吧,若没这个本事,早早退学了便好。”画楼公子踱步过去,立在书颜面前,话语虽然生硬,眼神却柔柔的,似乎在鼓励和安慰她。

有些明白了画楼公子此举的用意,书颜知道非得就范不可,抬眼望向一边,颔首道:“那就请秦二小姐指点了。”

“我来帮你研墨。”说话间画楼公子拾起了墨方,一手揽袖,竟真替书颜磨起了墨来。

小姐们见画楼公子竟亲自为其研墨,均掩不住的讶异之色。其中祁玉悠最是惊讶,抿住薄唇,脸色有些泛白,那秦二小姐见了,也是脸色一变,一口玉牙几乎咬碎,狠狠地拿出墨来自个儿磨了起来,等差不多了,想也不想就提笔落画。

“好了,你也开始画吧,记得,山水即可。”画楼公子放下墨方,又在书颜耳边轻声吩咐了一下,这才拂袖回了讲堂上座:“盈袖,取一炷香来点燃。”

“徒儿明白。”

一声脆脆的答应从丹青院的小楼内响起,下一刻,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踱步而出,同样的青衫罩身,面色柔和白皙,双眸盼如黑杏,竟与那画楼公子有八分相似,只是身量矮了许多,年纪似乎也要小上几岁。

“一炷香毕了,无论画到何处,你们两人都要停笔。”画楼公子先是冲盈袖笑了笑,这才又对着其余学生道:“你们也拿起画笔作画吧,内容便是两日前我曾教与的墨兰。”

有了师傅的吩咐,各家小姐们自然该做什么做什么,纷纷提起笔墨开始作画。好奇的也会抬眼看看正在比试的二人,揣摩着那许书颜或许从前就和画楼公子熟识。不然,如此籍籍无名,的女子也不会被叫来在之砚书坊学习了。加上画楼公子原本就是祁家的门客,如此一来,也就有可能了。

章九 留堂

一炷香很快就过去了,眼看着最后一截香灰落坛,盈袖略扬了扬头,高声道:“落笔——”

画楼公子此时也放下了手中墨笔:“将她们的画作呈上。”

盈袖点点头,撸了撸衣袖,露出两截白皙的手臂,过去将二人的画作收了起来,只是当瞥见许书颜的画作时,明显脸色有些诧异。

仔细看了盈袖呈上来了画作,画楼公子好半晌才满意的点点头:“盈袖,发给各位,让她们也品评品评。”

其实根本不用所谓的品评,明眼人一看就会知道孰高孰低。

因为限时一炷香,所以书颜所画乃是一副江南山水图。简单勾勒的几笔线条,淡淡晕染的墨痕,无处不透着江南水乡的温柔和湿润。而秦如月所画的则是一副飞蝶朴花图。虽然蝴蝶画的的是仔仔细细,却显得不甚灵动,那花儿也是静静而立,毫无生气,再加上这样的画作需要时间精雕细琢,自然一落笔就注定是会败了的。

“不用看了,自然是许小姐的好。”不知是谁轻声嚷了一下,小姐们面面相觑,均颔首称是,纷纷用敬佩的目光望向了书颜。

“献丑罢了。”话虽如此,书颜却坦然的接受了众人的赞扬之声,含笑而立。

不信自己真的差了许多,秦如月一把走过去抢了书颜的画作来,一惊之下,半晌才狠狠咬唇道:“本姑娘才不稀罕这鬼地方呢,明儿个就让父亲再起一个书坊。”咽了咽气,又梨花带泪的盯着画楼公子:“再找来本朝最好的画师做师傅,专门教我一人!”说罢将半长的袖子一挥,竟半抽泣着跑出了丹青院。

“秦二小姐!”书颜脱口叫了出来,实在不想刚入书坊就凭白得罪人,作势要去追。

书颜左侧的一个圆脸姑娘赶紧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臂:“无妨,那秦如月仗着自家父亲是刚刚调任的户部侍郎就如此嚣张,大家都讨厌她来着呢,公子讲学素来一视同仁,她不知道规矩就乱来,活该被气走。”

“这样么”书颜迟疑地收住了口。眼看秦如月跑地飞快也追不上了。只好作罢。

那圆脸姑娘见书颜不再追了。笑盈盈地道:“我姓朱。姐姐叫我素素便好。”

“素素。你也唤我一声书颜便可。”也是对这那朱素素扬起笑脸。书颜心中仍旧对气走了那个秦二小姐有些担心。

“书颜。”素素地小圆脸漾起两个梨涡。很是可爱:“姐姐地名儿真好听呢。我那个大老粗地父亲要是也给取个如此好听地名儿就好了。”似是瞥到书颜发间地赤玉簪子了。朱素素很是意外。张口即道:“书颜。你这簪子可不是凡品呢。我记得陪父亲去宫里做客地时候就曾看到贵妃娘娘簪过地。”

扬起唇角。书颜回神过来。微微一笑:“不过是贵妃娘娘戴得乏了。顺手就赐了给我。”

“哦。原来书颜和贵妃娘娘交好呢。”朱素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由得再次打量了书颜两眼。只觉得她恬然素颜后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地卓越气质。暗道。或许此女来历着实不太寻常吧。不但入了之砚书坊。还和祁三姑娘私交甚着。协同而来。不可小看。

听见两人提起“贵妃娘娘”,画楼公子忍不住也瞧了一眼别在书颜发上的流云玉簪,随即道:“朱小姐,有话等一个时辰之后再说。”

那朱素素赶紧收住了笑容,却也不怕画楼公子,只是吐了吐丁香小舌,冲书颜眨眨眼,这才乖乖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等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画楼公子略想了想,朗声道:“今日光照温和,诸位今日就临摹一下院落的翠竹吧,不求丝毫毕现,但求风骨一致。”

“是!”众女齐齐答了便拿起笔各自作画,倒也使得庭内气氛骤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落纸的悉索之声罢了。

一个时辰过去,铜铃声又随之响彻了书坊,画楼公子让大家把各自的画作都带好,若是没有完成便回家继续作画,说是下次讲学要逐一检查。这时候各家闺秀的随行丫鬟们也进来了,有的递上香茶,有的帮忙收拾,一时间倒又显得有些乱了起来。

“对了,盈袖。”画楼公子瞧了一眼在一旁认真看书的青衫书童,“祁小姐和许小姐今日都迟了,按规矩要多罚一个时辰的功课,你去让灶房准备些小点过来,免得临近午时凭白饿了肚皮。”

盈袖一听,抬眼望了望两人又回头冲画楼公子眨了眨眼,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哥哥,你不会是对许姑娘有私心吧?”

略蹙眉,画楼公子伸出右手食指重重的点了盈袖的眉心,也是低声道:“叫你去准备小点就去,小心以后不让你再跟着出来了。”

扁了扁嘴,那盈袖似乎有求于画楼公子,只好作势叹了口气,听话的去了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