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小姐,许小姐,你们二人暂且留下,等罚完半个时辰再走。”画楼公子朗声对正在收拾东西的两人吩咐道。

水莪一听,倒是面露一丝欣喜,又把收好的笔墨从匣子里取了出来,向着书颜福礼道:“姑娘渴了吧,既然要多留半个时辰,奴婢去厨房给您和三姑娘要两碗绿豆汤来,可好?”说罢,也不等书颜反映,竟转身上前,又对着画楼公子一福:“公子若是渴了,奴婢也一并给您端一碗过来。”

“不用了,你和水涟先回去,就说我和四姑娘要晚些回来用膳。”祁玉悠好像不太喜欢水莪,淡淡的吩咐道。

“奴婢明白。”水莪却也不敢不从,有些不舍得又给画楼公子福了一礼,这才和水涟离开了丹青院。

翠袖见两个丫鬟都离开了,赶忙上前:“三姑娘,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做的?”

“你去门口歇着吧,顺便去告诉一声盈袖,前日里厨房做的米香蒸糕不错,可多取些过来用。”因为是祁家所开设的书坊,祁玉悠自然熟悉许多。

“是。”翠袖领了吩咐,又问了书颜可需要什么特别的吃食,确认了一下这才出了丹青院。

临近午时,日头有些大了,画楼公子让盈袖帮忙将书画工具搬回了院内,招呼两人一并回到讲堂里,只自己一人独留在庭内,埋头专注地画着什么。

透过敞开的六扇排门,书颜疑惑的看着薄日笼罩下的一袭青衫,总觉得这画楼公子绝不仅仅是祁家门客和丹青馆的教习师父这么简单,心怀疑惑,干脆轻声问一边的祁玉悠:“姐姐,画楼公子到底是何身份?”

“他么?”祁玉悠抬眼,望了望庭院外,玉颜瞬间染了淡淡的红晕:“半年前二哥领了他回宅子,说是暂居于此。只因我偶然间看到他善描丹青,便求得父亲让公子来丹青院做了师傅。”

“画楼公子可有名讳?”书颜又问。

“这倒没注意呢。”祁玉悠茫然的摇了摇头:“二哥只说称呼他为画楼公子便好,并未提及姓名。”

原来真是个门客罢了…书颜在心里衡量了一番,抿着唇收回了目光,只是专注作画,不再多想其余。

章十 小宴

黄昏时,祁玉容在内院西厢的嫣红小筑里摆了宴,说是书颜来了两日,该安顿的也安顿好了,就只差和宅子里各房的姐妹见上一面。

第一次在各位祁家小姐们面前亮相,书颜很是看中,又有些小小的紧张。因为在丹青院留堂,和祁玉悠离开之砚书坊时都已经是下午了,等回到拢烟阁,便赶忙催促挽歌烧水,好沐浴更衣,为入夜的小宴做准备。

还好翠袖机灵,回去时就向水莪细细的问了一些今夜小宴会出席哪些人,然后牢牢记熟了,等书颜回到卧房开始做准备的时候,再一一转述给她,互相商量着该怎样才不会显得失礼。毕竟祁家人多,关系又复杂,若是像今日这样凭白又得罪人,那就不好了。

打发了水莪、水月还有芜兰、芜菁去做其他事情,毕竟不是自家带来的人,书颜不会放放心心的将自己交给她们打理,还是只留了翠袖挽歌在三楼。

“小姐,还是素衣么?”挽歌整理着书颜换下的衣裳,打开衣橱,又有些犯难了。

“自然是素的,你就巴不得小姐出风头呀!”翠袖轻斥着,挑了件水月银,间碧波挑边儿的裙衫出来给挽歌,看了看衣橱,又道:“也拿了同色的挽带给小姐一并换上。”

“小姐,这样一身儿,却也出挑呢。”挽歌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地看着书颜。

转头从妆几上起身,书颜过去满意地看了看翠袖手上的衣衫:“挽歌,你说我刚来宅子,是该让大家记住我好呢?还是当我不存在好呢?”

挠了挠头,挽歌想了好变天,憋着小脸答不出来,只好摇头。

“傻丫头,两样都不行!小姐只需要让她们过目不忘,同时又不太张扬就行。”翠袖抢着答了,屈身在挽歌耳边轻声道:“在外面不比自家,这些都要学着呢,对你以后也好,记住了。”

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挽歌看着翠袖:“姐姐以后多教教我,也免得什么都不懂会给小姐添麻烦。”

“你还小。却也不用懂这些地。”轻轻揽了挽歌地肩头。书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张稚颜。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想想从前。自个儿原本也是个无忧无虑地千金小姐。奈何父亲突然离世。整个许家也跟着崩息瓦解。只好按父亲死前地遗命。前来投奔祁家。若是在以前。又哪里需要如此心思周折呢。不过是安安静静地待字闺中。再寻个好人家嫁了罢了。可偏偏人生际遇辗转变幻。高阳早已没了倚靠。想乘火打劫地人几乎排成了长队前来求亲。明知哪些人看中地不过是自己孤女一个难以守住许家财产。若真妥协了。一生也就真地再无盼头了。

可许书颜天生就不是那种认命地女子。既然祁家愿意收留自己这个毫无亲缘关系地“亲戚”。还以礼相待地给了个四姑娘地身份。自己当然便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改变命运地机会。

“小姐。先把衣裳换了。奴婢再给您梳头。”翠袖轻声唤了一下。

书颜这才回神过来。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拍着挽歌地小脑袋:“觉得有些饿了。你先去灶房给我蒸个蛋吧。”

甜甜一笑。挽歌欢欢喜喜地就下去了。只身翠袖呆在房里伺候书颜换装。

“小姐,挽歌虽然还小,可这宅子里有些东西不得不学着呢。”翠袖明白书颜为何要支开挽歌,不由得开口劝道。

换好衣裳出来,书颜抬眼瞥了一下翠袖,脸色有些难看:“你出身青楼,自然明白这些东西,也晓得各中厉害。可挽歌不一样,她从小就是家生丫头,陈嬷嬷过世的时候一再请求我将来好好待她,我不想那这些事情来污了她。”

“小姐说了便是,以后奴婢不再多嘴了。”翠袖也僵住了面色,显然是听见“青楼”二字后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你也是,从小混迹在那种地方,虽然拼死保住了身子的清白,可要让心也清清白白的,却也并非易事。”书颜上前两步,拖住了翠袖的柔荑,似是安慰,声音终于放柔了些。

翠袖抿唇重重的点了点头,似是懂了书颜的深意,眼角有些微微的湿润:“小姐,奴婢明白。”

“放心,有我一日,定不会亏待了你。”书颜神色如常,手中却重重的握了翠袖一下,让她知道自己所言非虚。

黄昏,嫣红小筑。

小筑地处西厢深处,建在一座小坡的顶上,乃是用小桥相连着的几个高亭。整个小坡遍植了枫树,待得入秋,满眼望去皆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因而得名嫣红小筑。

此时虽正值暖春,倒也绿荫遮萌,凉快的紧,与那深秋相比也别有一番韵味,加上离得西厢极近,总是祁家女眷常选的聚会之所。

三方高亭内俱已摆好了宴席,最里面的一桌上也做了三个女子,正低声交谈着,面色偶尔露出一丝疑惑间杂着不屑的神情。

“那个许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一来就被大姑娘如此看重,还让她做祁家四姑娘呢。”一个长相还算颇有些姿色的黄衫女子开了口,唇边一颗米粒大的黑痣随之跳了起来,显得有些刻薄。

“大表姐,别说我们了,就是水冷和水晴两姐妹如今还没能分个独立的房住呢,倒是白白让那许书颜占了便宜。”身旁的粉衫女子接了话,神色也是有些不太理解,连连的蹙眉摇头。

“姐姐们快别说了,大姑娘来了呢。”旁边一位看起来年纪颇小的女孩子有些怯怯地伸手在桌底拉了拉粉衫女子的衣袖。

“喲,你们三个倒来的快。”

说话间,着了一袭水红衫子的祁玉容踱步而上,洒金底儿的裙角微微摆起,走动间间行若扶柳,款款如莲,加上一脸的妩媚笑容,当真堪得上是人间之绝色。

“大姑娘好!”三个女子,再加上身后立着的三个丫鬟,齐齐均给祁玉容福了一礼,看脸色,似乎颇为忌惮。

“罢了,你们不用那样多礼数,说来说去也都是祁家的姊妹亲戚。”祁玉容大大方方地步到首亭落座:“都歇着吧,等三姑娘和四姑娘来了就开席。”

“二太太?”

也不知是谁叫了声,亭内诸位均向外望了出去。果然,远远而来一个蜂腰肥臀的美艳少妇,梳着繁复的百合髻,走动见环佩叮当,神色比之祁玉容还要傲上三分,跟了四个丫鬟在身后,排场不小,一看就是祁家有名的“二太太”,柳如烟是也。

“你怎么来了?”

正好此时,许书颜和祁玉悠携手而来,两人原本还在轻松的说笑着,谁知抬眼一下子看到前方立着的柳如烟,祁玉悠突然全身一僵,不自觉的就握紧了书颜的手臂,脸色也变得甚为难看。

章十一 识芳

嫣红小筑地处锦上园的最高处,能将整个宅子尽收眼底。远远望去,黄昏下的锦上园仿佛被夕阳渡上了一层淡淡的赤色光晕,再衬上楼宇间点缀的绿树和碧湖,充满了萧萧古意和灵动婉约之美。

只是如此绝妙景致,却和嫣红小筑内的气氛颇有些不太搭调。

“怎么,这锦上园还有我不能来的地方么?”柳如烟淡淡的瞥了一眼刚刚赶到的祁玉悠,扭着柳腰便踱步而上,大刺刺的坐在了首亭,和祁玉容遥遥相对。

“有我祁玉悠的地方,就不欢迎你这个入不得台面的姨娘。”祁玉悠白着一张俏脸,柳眉微蹙,握着许书颜的手有些发颤。

“姐姐。”反握住祁玉悠的手,书颜虽然不知道为何她的反应如此之甚,却也知道当面冲突对谁也不会是好事,便压底了声量,悄悄在她耳边劝道:“若是不喜欢此人,当她是路边吠犬就好,何须凭白让自己动气呢,吃个饭也会不舒服的。”

有些意外地抬眼看着许书颜,祁玉悠竟真的渐渐平复了心情,咬着唇点了点头:“今日是给妹妹接风,姐姐我是不应该这样不识大体的。”说罢轻轻挽了书颜的手臂,一并拾阶而上,两两坐在了当中的高亭之内。

“三妹每次和二姨太见面都会如此吵上两句,书颜,你可千万别介意才好。”祁玉容见两人落座,也不急不缓地出来打了个圆场。

“一家人,总是要吵吵闹闹之后才会和和气气,书颜懂的。”虽然不太清楚为何二人一碰面就会如此针锋相对,书颜却毫无介意地摇了摇头,起身拿了翠袖递上的一盏清茶:“初到此地,书颜敬二太太,大姐,三姐,还有各位姐妹,以后少不了有麻烦你们的地方呢,还望多多照拂。”

“冷姑娘和晴姑娘还没来呢,四姑娘不如再坐坐,等下一并敬了。”抬起纤指,轻轻吹了吹顶上鲜红的蔻丹,却是柳如烟懒懒的开了口。

“书颜又不知道还有两个妹子要来,再说等下用酒来敬了即可,如此这杯茶,我倒是要先喝了。”原本柔柔弱弱慵慵懒懒的一个玉人儿,如今遇到了柳如烟后好像是换了一个人,祁玉悠一手操起茶盏,一口便饮尽了。

“初来乍到,人未到齐就敬茶,是我的不是。”书颜却只是笑着由坐了回去,将茶盏就在口边,淡淡的抿了一口润润嗓。

祁玉容倒是有些护着许书颜。赶忙道:“本想等玉冷和玉晴到了再一一给你介绍地。如今她们二人许是被三姨娘和四姨娘给畔住了。不如让大姐给你先介绍这三位表姐妹吧。”说罢起身来到了中间地小亭。抬手招了招。示意边亭里地三人过来。

先是指着那个嘴上有颗痣地黄衫女子。祁玉悠淡淡地介绍了:“这个是三姨太地亲侄女。姓陈名杏儿。算起来也是和祁家沾了些亲缘地表姑娘。书颜。你比她小上半岁。就称呼一声杏姑娘就好。”

“杏姑娘模样真好。”书颜说地是实话。这三人一并立着。陈杏儿地容貌明显要高出一筹。只是唇角地黑痣让其面相显得有些刻薄罢了。却也不失为一个美人。

“四姑娘过誉了。”陈杏儿地态度不温不火。只是颔首招呼了一下便又退了回去。

祁玉容也没怎么理会那陈杏儿。看来她在祁家也并没什么地位。又指着粉衫女子道:“这个是四姨太地小姑子。姓姚名文绣。也是比你要大上几月地。”

“绣姑娘。”书颜薄薄展露了笑意。颔首算是招呼。

“四姑娘好福气呢,虽然家中无人,但祁家对您可当做本家姑娘招呼,可比我们这些表姑娘有面子。”姚文绣看起来斯斯文文,说话间却显得有些刻薄。

“你再过一年就要嫁了,怎么还是学不会怎么说话呢?”祁玉容冷冷瞪了姚文绣一眼,似是很不满她的闲言碎语。

“反正都要嫁了给一个小吏,再懂规矩又怎样?还不是毫无用处罢了。”姚文绣说话倒也直接,惹得席间众人都是一愣。

“你还有亲家等着抬你过门,看看杏姑娘,如今还在挑着呢。”祁玉容可不愿姚文绣不满她亲自安排的婚事,蹙着眉顶了她一句。

“挑个好的也比匆匆忙忙嫁个没出息的好。”姚文绣鼻端闷闷一哼,这才自顾踱步回了边上那方小亭。

似是见惯了她发牢骚,祁玉容也没太上心,又拉过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姑娘来到书颜面前:“这是二姨娘的亲妹子,唤作柳若彤。算起来要高咱们一辈,可年纪还小,书颜,你就唤声彤姑娘就好。”

书颜看了看那柳若彤,竟和她那个精明厉害的姐姐完全不一样,虽然已经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可看起来一双黑眸澄澈无邪,毫无城府,不由得打心眼儿里对其多了三分好感:“若彤,我痴长你一岁有余,不如你我就以名讳相称,可好?”

“四姑娘,这…”自小就更着柳如烟嫁入了祁家,柳若彤虽然本性纯良,却也深受大宅子里的琐碎规矩毒害,对于祁玉容、祁渊和祁玉悠这样的嫡出,从来都是尊称一声大姑娘、二爷还有三姑娘的。听书颜如此说,却觉得有些越钜了,迟疑地不敢接话。

“看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家子气!”一声娇媚如喘的嗓音传来,正是柳如烟开口道:“四姑娘都说了让以名讳相称便可,你却还在想哪门子的规矩啊!”

“二太太说的再理,我初到此地,倒要多向各位姐妹请教的呢。”书颜含着笑接了话:“若彤,你非要叫我四姑娘,岂不是见外了。”

“书颜…”柔柔的声音糯如蜜糖,若彤也不再拘泥於身份之间的差别,想着她原本也是宅子外过来的,心中又多了两分亲切感。

“好了,等玉冷她们二人来了就能开席了。”祁玉容拍了拍手,嘻嘻的笑了,一把挽住书颜的臂子:“好妹子,以后就把这锦上园当成自个儿的家,千万别见外了。”

“姐姐说了便是。”似是想起了什么,书颜轻声问:“什么时候,能见上二爷一面呢?”

“他?”祁玉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纤指捏了张水紫的绢帕,掩口娇笑着:“怕是还在潇湘馆流连忘返呢,他哪里知道回家!”

“潇湘馆?”书颜觉得这地方好像有些耳熟。

“哟,瞧我着德行,真不该在未出阁的姑娘们面前提那些烟花巷子。”祁玉容作势捂了捂嘴,凤目流转:“放心,等老爷和二爷从宫里一回来,姐姐我一定带你去请安。”

“老爷和二爷想来事忙,只是我来了却又不好不打个招呼,劳烦姐姐费心了。”书颜其实也不想和那个传闻中与潇湘馆头牌姑娘打得火热的祁家二爷,奈何宅子本是他在做主,又不得不见。

介绍书颜和祁家姑娘们认识了,玉冷和玉晴却还是迟迟未现身,祁玉容只好遣了身边的丫头水漪去三姨太和四姨太那儿分别催催,这厢便不等了,直接上菜。

章十二 薄醉

虽说嫣红小筑的席间俱是女眷,可也少不了觥筹交错,薄酒暖暖。一来二去,连平素里酒量不俗的书颜也觉得有些烧了,浑身上下都有些晕乎乎的,连连犯昏。

翠袖有些担心,悄声退下去厨房要来一碗浓浓的解酒汤摆在书颜手边:“小姐,少喝些,若觉得不适了就喝口这解酒汤。”

“无妨的,难得姐妹们都高兴。”有了薄薄的红晕染在双颊,此时的书颜看起来倒媚了三分,不再让人感觉素颜清冷。

“大姑娘,大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啊!”

众人正热闹地相互劝着酒,远远就听见一阵尖利的呼声越来越来近,一听便是水漪回来了。

“该死的,没见着姑娘们都在吃酒么?这么大声嚷嚷,仔细你的皮!”祁玉容蹙着眉头,突地起身,张口就冲那水漪斥骂了起来。

“奴婢…”水漪跑得有些急了,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砰砰砰”地跑上木阶,一把跪在了祁玉容的面前,面色惊恐:“奴婢该死,可着实是因为事情紧急。刚才奴婢还没走近四姨太的房,就听见丫头说晴姑娘投湖了,刚被四姨太房里的丫头给就起来,只等着大夫来救命…”

水漪话还没说完,祁玉容上前一步就是一个响亮而又狠辣的耳光:“还不快带路,在这里嚼什么舌!”

还未等亭内众人缓神过来,祁玉容和水漪俱已走远了,祁玉悠此时回神,脸色掩不住的一丝厌恶,先是回头狠狠地瞪了柳如烟一眼,这才对书颜寥寥说了句“抱歉”便也匆匆跟去了。

剩下在边亭内三个表姑娘面面相觑,眼看着出了这样的大事儿,自个儿也不好在留着吃酒说笑了,便起身来齐齐给柳如烟和许书颜福了礼,一并告辞。

如此,整个嫣红小筑一下子就清净了下来,只剩得一脸平静的柳如烟,还有薄醉微醺的许书颜。

“你不用担心。”柳如烟看许书颜神色间好像也有些顾虑。幽幽地开了口。在丫鬟地搀扶下起了身。款款来到中亭地扶栏立着。似是在和书颜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这个锦上园。表面看着是两百年地风光无限。内里却并非那样光鲜亮丽。玉晴命苦。身为庶出。如今玉容非要她嫁给一个山西地晋商。说是对方家财万贯。跺一跺脚都能让整个山西坝子抖两抖。可惜啊。那孔家只得一个独儿。却是个半傻地呆子。玉容地算盘打地倒是响亮。却苦了玉晴哦。”

说到最后。柳如烟收起了开头有些怜惜地语气。话音变得有些冷漠:“所以我给老爷说。三姑奶奶不是要挑人入宫伺候皇上么。玉悠是最合适地。可她却偏偏不领我地好意。总是人前人后摆个小姐地架子。要知道。身为祁家地姑娘。将来迟早是要嫁个富贵人家地。若是像玉晴妹子那样天远地远还赔上个呆子夫君。即便是有万贯家财又怎样。还不如给皇帝做个小老婆。至少表面看起来也风光不是?”

“谢二太太告诉书颜这些。虽然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却也会回去好好想想地。”书颜至此才恍然大悟。原来祁玉悠如此不待见柳如烟。是因为她在祁家老爷子面前吹枕边风儿。让祁玉悠入宫伺候皇上。至此。书颜也才真了解。这个二太太确实在祁家身份特殊。连一个嫡出地女儿。她竟也有能力左右其未来所嫁何人。

缓缓转头。柳如烟媚然一笑:“我看得出。你并非是个怯怯诺诺地小家碧玉。祁家在朝中人脉广博。说实话。也确实值得地你从高阳迢迢而来。至少。将来嫁个人家就比别人要富贵许多。可到底嫁给什么样地人。你却得从现在就好好想想才是…”

软糯如喘地声音由近及远。一边说。柳如烟已经步下了小亭。不一会儿。身影便隐在了夜色之中。只留下犹言在耳。

“小姐。奴婢总觉得那个二夫人话中有话。”翠袖柳眉拢起。不无担忧地轻声叹了一下。

“走吧,既来之则安之,想那许多又有何用,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只觉得夜风一过,原本暖暖的初春天气竟变得阴冷无比,许书颜微醺的酒意也全然醒了,背上感觉凉凉的,几乎渗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路回到拢烟阁,都看到来来去去神色警惕的丫鬟婆子。书颜知道,定是祁玉晴投湖之事惊动了府中,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紧绷。

梳洗完毕,着了薄薄轻衫,一闭眼就满脑是柳如烟的话还有祁玉晴投湖之事,书颜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从床榻上起来,随意拿起一件湖蓝的披帛罩在肩头,轻手轻脚的避开丫鬟们下楼来,想独自去碧湖边走走,当作散心也好。

夜露深重,没走两步,书颜的裙角就沾湿了一大片,可她好像并未察觉,只是一步一步地绕着碧湖而去,眼神飘远,也不知在望着湖面,还是在望着倒影湖面的冷月。

走着走着,书颜一抬首,发现自己已经离得拢烟阁极远,而前方便是那一片黄灿灿的棣棠丛。聚拢目光,一眼便又瞥见了青衫飘摇的画楼公子,正点了一盏灯烛在回廊中,还在画着什么。

原本就有些好奇他为何每次都在作画,书颜此时趁着薄薄的酒意,提起裙衫,干脆直接走了过去,远远便道:“画楼公子,如此深夜为何还在作画?”

听见唤声,画楼公子放下墨笔,见竟是许书颜踏月而来,一袭湖蓝披帛随风高扬,两颊透着些微红,便想起今夜祁玉容设宴款待内眷,点头道:“如此深夜,四姑娘倒是不应该四处走动了。”

“奇怪了,按理说,公子身为男子,又是毫无亲缘关系的外人,祁家怎么让你入住西厢内苑呢?”书颜并未离开,反而又往里走了两步,说出了心中疑惑。

“我与二爷交好,他知我为人如何,便放心让我居于此地罢了,再说此地一汪碧湖隔开了与各位姑娘的闺阁,并无什么好担心的。”画楼公子淡淡答了,却略蹙了蹙眉,似乎发现了许书颜身上淡淡的酒意:“姑娘过来歇着,我给你斟一杯热茶解酒。”

“我没醉。”书颜摇了摇头,也察觉到不应该夜深了还和男子单独相处,想要转身离开,只是夜风一过,头上发紧,眼前几乎黑了一下差些跌倒。

“快来坐下。”耳边传来一阵温热的呼吸,书颜转头,见画楼公子已经过来了,伸手扶了自己,缓缓来到棣棠丛中的一个长形石椅上坐下。

章十三 初遇

皎月当空,碧湖凌波,黄灿灿的棣棠也仿佛被月色染了一层霜,泛起了淡淡的银白光晕。

披着湖蓝披帛,许书颜的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伸手接过画楼公子递上的一盏热茶,随即便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失礼了。”

“其实你本未真醉,只是夜风带着寒气,这才让身子有些受不了罢了。”画楼公子并未在意,只是回到书案前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暖在手心:“喝了这白参茶就会好些的。”

“谢谢。”书颜颔首,轻抿了一口,只觉得满口馥郁间还夹杂着一丝参香,不由得抬首:“这参茶很是不俗呢。”

“哪里,不过是寻常的茶罢了。”画楼公子眉宇间掩了淡淡的愁绪:“喝完这杯,四姑娘就回去休息吧,明日起来,怕少不了要头疼。记得以后饮酒了就呆在屋里,别再出来吹夜风了。”

感受到了对方的关怀,书颜心中一暖,想起今日在丹青馆之事,不由得问:“公子怎么知道我会画画?”

没想到许书颜重提早前之事,画楼公子愣了一下,这才展颜一笑:“四姑娘,高阳许之山可是你的父亲?”

“公子又是如何得知?”书颜迟疑地点点头。

“许先生大名自然如雷贯耳。”画楼公子遥看着如镜的湖面,声音变得有些幽远:“早年,我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对他一手妙笔丹青极为痴迷,还曾巴望着能拜得先生为师,哪里知道一转眼,便已天人相隔。”

“父亲却未提起过公子。”书颜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却毫无印象:“而且父亲从官之后便弃了画笔,若是公子与之相识,却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嗯,那时我不过是个九岁稚儿。”画楼公子点头道。

“才九岁就对丹青如此痴迷。公子才堪堪衬得上是妙手丹青。”书颜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皓白玉齿和一双浅浅梨涡。

“那公子家中可否与家父是世交?”书颜略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可惜那时我太小。什么也记不得了。”

“不过偶然识得罢了。”画楼公子似乎不想继续此话题:“虎父无犬女。我知你定然会继承父亲一二。才放心让你和秦如月作画。”

“记得公子当时吩咐我画山水就好。心中隐隐就觉得您可能认识我父亲呢。”侧头看着画楼公子。月色染在他身上使得青衫有些泛白。一双澈目迷朦地望向远处。书颜总觉得他淡淡地表情下似乎在隐藏着什么。忍不住又问:“秦二小姐虽有些任性。可也不至于被落得如此下场。公子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提及那个骄横无礼地秦如月。画楼公子显得很是淡漠:“她素来嚣张无理。如今走了。丹青院也清净了些。”

“难道公子就不怕得罪了朝中大臣?听说秦二小姐是户部侍郎地千金呢。”书颜故意接了这句话。

画楼公子扬了扬眉,笑道:“讲堂之上并无尊卑,她若有心带着身份来,我却纳不得这样的娇小姐为徒。”

“公子淡泊名利,书颜受教了。”轻轻颔了颔首,书颜捏起茶盏,觉得有些凉了,又放回手边。

“不知四姑娘到底学了许先生几成功夫,得闲时,我还要向你请教才是。”似是不想再继续那秦如月的话题,画楼公子眼眸回转,遇到书颜时略微滞了一下,才缓缓掠过去:“眼看就是亥时末,四姑娘的酒意也差不多醒了,该回去休息了。”

抬眼望了望天色,发现皎月变得更加莹润透亮,书颜觉得身子也暖了不少,起身朝着画楼公子一副礼:“公子,深夜叨扰,书颜告辞了。”只是刚刚起身,肩头的系带竟松了,湖蓝披帛随之滑了下来,露出一身柔白轻薄的内衫,使得窈窕身姿在月色之下显得若隐若现。

“好你个画楼,竟趁我不在领了个小娘子在水阁过夜!”

远远听得一声极为洪亮的话音响起,书颜赶紧拾起了披帛拢在胸前遮羞,等明白过来那人话中之意,俏脸“刷”的一下便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红,一时间又羞又愤,呆在了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胡说什么!”画楼公子赶紧上前两步,瞪了来人一眼,又转身挡住书颜,扯过她手上的披帛为其匆匆围在了肩头,低声道:“四姑娘,你先回去吧。”

书颜这才回神过来,赶紧用手拢住披帛的系带,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人,只是夜色中却只看到一双戏谑玩味的眼神透着一股犀利直逼而来,只好咬住粉唇,提了裙角匆匆而去。

见佳人走远,那人才缓缓踱步出了回廊,月色下投出长长的身影:“画楼,我还以为你是个在红尘打滚的俗家和尚呢,没想到也会趁着夜色深深藏了个姑娘在此。”说完,看了看消失在不远处那一抹湖蓝身影,摇头道:“不错,虽然素颜清减,却身姿绰约,比之好些潇湘馆的姑娘都俊上三分。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寻得的?”

“好了!”画楼公子蹙着眉头,略显得有些不悦:“祁渊,你满口胡话什么!那姑娘是许家小姐,前日里刚刚才到河东,如今就住在碧湖边的拢烟阁。”

“许家小姐”迎着月色,祁渊踏步而来,面色疑惑:“许之山的女儿,许书颜么?”

“正是。”画楼公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大姐尊她为四姑娘,以后就是祁家的女儿了,你算是她二哥,怎么一见面就如此胡来!”

“她既是住在湖对面,为何又深夜出现在我的水阁呢?”祁渊摇了摇头,面色渐渐露出一丝鄙夷:“而且还衣衫不整,略带酒意。难道她也和那些表姑娘一般,想以色诱之,留在祁家做少奶奶?”

“祁玉容设了小宴款待内眷,我见她宿夜微醉,便留了其喝了杯解酒的参茶罢了,你不要多想。”画楼公子挥了挥袖:“还好夜深了,你又立在回廊处,她定然没有瞧见你的模样。不然,以后不知该如何相处才好。”

蹙了蹙眉,画楼公子即拂袖而去,却也懒得与其多言。

对画楼公子的随意态度祁渊并没有介意,只是转头,有些厌恶地望向了碧湖对面的小楼,一张俊脸瞬间变得冷漠之极,随即也转身回了水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