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祁玉冷一回到锦上园就直奔耀景楼,跪在祁冠天面前将被罚之事说了个清清楚楚。看着庶女略显浮肿的唇角,身为父亲的祁冠天也不忍再责怪,只是反复叮嘱了以后一定小心做事之后,便让她出去了。

只是父亲那儿轻松过关,三姨太处却让祁玉冷吃了苦头。

一心向佛的三姨太虽然脾气温和,却也和女儿一般是个骨子里傲气的。平素里不怎么表现,如今看着祁玉冷跪在自己面前,说被宫里的贵妃娘娘罚了。心疼归心疼,却始终觉得是自己太过纵容她了。

身为母亲,又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呢,玉冷从小就沉默少言,却是个最在意出身地位的。所以她从进学那天起就用了比其他姑娘多一倍的心思,不但女红言工样样第一,琴棋书画也是熟练精通。偶尔看她撑得太辛苦,三姨太会劝上两句,可每每玉冷都会表情坚毅的告诉自己“只有女儿出息了,这个家才不会有人看不起咱们娘俩”。

可出息了又能如何呢?这一辈子,三姨太是不再会去想那个正房太太的位置了,只盼着多念点儿经,把女儿嫁入一户好人家,求个平平安安的下半辈子,也算了了。现如今却横生出这样一个事儿,怕是女儿以后都别想再入宫了,亲事方面也会大打折扣。

毕竟放在任何一家,曾经罪犯欺君,都不是个好消化的罪名。

所以三姨太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让丫鬟带了玉冷去后院柴房,让她跪在里面自省,好好思考一下将来该怎么办,若还是那样真强好胜的心思,就不用出来了。

听见母亲的责罚,祁玉冷却没解释和求饶,只是临走时留下一句话:“女儿以后再也不让娘担心了,也不再想那些虚幻空无的事儿了,求娘一定保重身子,三日之后,一定还您一个全然不同的祁玉冷。”

虽然对女儿这番话有些意外,但三姨太这厢已经顾不得去关心她的心事了,回房自顾取了个青灰的披风罩在肩头,一个丫鬟也没带,却是径直去了拢烟阁。

章七十四 夜央

因为祁玉冷被罚之事,许书颜也没什么心思用膳,只让翠袖留下两盘青溜溜的素菜和一碗鱼茸粥,其余的都撤了让丫鬟们拿去添菜了。翠袖担心,多说了两句又硬留下一叠白油鸡片。知道是丫鬟关心自己,许书颜这才随意吃了两口,推说头昏,匆匆换了身素裳便躲到湖边的露台上独自发呆去了。

黄昏一过,碧湖周围显得很是清朗凉爽,丝丝浅风吹动幔帘,露出深绿如玉的湖面,让人一眼望过去,就会不由自主的放松心情。

可此时许书颜心里敲打着两样事儿,心情破有些忐忑起伏。

一,是丹青院画作被点墨书院给选上了,三日内就会收帖子。这个茶会可是美其名曰“落染残香”的桃花诗会,到时候需要做些什么,守哪些礼,都得先问个仔细,免得出去了丢人。再说还要靠着换上男装的机会溜去一趟潇湘馆,这其中的时机更要把握得当才行,不然帮不了幻雪,自己也会惹得一身骚。

二,便是今日知道了女红功课的结果。虽然嬷嬷没直说,却也看得出自己的绣品是真得了三姑奶奶喜欢的,等五月浴佛节的时候,那可得当做一场仗来打,至少要先摸清这京城里还未娶亲的公子贵族们有哪些,也好看准了下功夫。

吐气如兰,许书颜思虑至此,随手挑开帘子望向外面,才发已是幕夜沉沉。捏了盏茶凑在嘴边,正想喝下去,就听得芜兰在露台外面禀报:“四姑娘,三姨太来访,在花厅候着呢。”

“三姨太?”书颜放下了茶盏,起身撩开帘子,“可有说是何事儿?”

摇摇头,芜兰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只是想了想道:“三姨太素来不喜欢串门子,如今赶着上夜之前还过来找您,应该是有要紧的事儿吧,多半是让姑娘去劝劝冷姑娘之类的吧。”

蹙了蹙眉,想起今日之事,书颜心里有了些谱,吩咐芜兰取了前些日子祁玉容让朱嬷嬷送过来的新茶,这才取了披肩穿好,去了花厅见客。

与祁玉冷这个女儿不同,三姨太其实生的并不是很出众。但柳眉细眼,下巴尖尖,一看就是那种会惹人怜爱的小家碧玉。如今年过三旬,却仍然有种我见犹怜的凄凄气质,到让许书颜觉着祁玉冷骨子里其实也有这样的羸弱之感,不过因为外表的冷漠,让人不易察觉罢了。

“三姨太稀客呢。”扬起笑容。书颜进去后见芜兰端了托盘而入。亲自奉了茶递给三姨太。

“四姑娘此处真是个好景致地。”三姨太淡然一笑。手里还是捏了那串被磨得溜光地佛串子。抬眼四处打量了拢烟阁地花厅。

书颜似乎从她眼中读到什么。好像是羡慕。又是回忆。总之是一种有别于寻常地动情。不由得解释道:“此处靠水。有些冷潮。想来是不太适合长辈们地身子。所以一直空着吧。”

“你很聪明。知道我话里地意思。”三姨太自嘲般地摆了摆手:“看来还是修行不到家。竟对四姑娘地居所发起感慨来了。”

“这拢烟阁空了那么久。原因我不知道。可若是三姨太喜欢。明儿个我便回了大姑娘。让她安排换了就是。”书颜浅笑着又道。

“罢了。只是见到从前曾经住过一阵子的地方。有些感慨而已。”三姨太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收起笑容望向许书颜:“前来叨扰。实在是有一事相请四姑娘。”

书颜其实心里已经料到了两分她是为玉冷之事而来,却闹不清她到底有什么事会需要亲自过来求自己,便取了茶壶在手,亲自她斟了满杯,又给芜兰使了眼色让她暂时退下,免得三姨太顾虑:“莫说相请之类的客套话,虽然我只是个外姓的,可住在这个宅子里就算一家人了,三姨太有话便直说,我一定不会推辞。”

喝了口茶润唇,三姨太笑得有些淡漠:“这茶倒是沁口。”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朱嬷嬷前日里打发丫鬟送来的新茶罢了。”书颜随口道。

“是么”三姨太表情略微一愣,随意又喃喃道:“原来新茶已经到了。”

“明前的茶这个时候送来刚好下口的,放久了倒不如新鲜的香。”不知三姨太是何意,总绕着茶说事儿,许书颜只得接话下去。

“前日我还派人去管事那儿支些新茶呢,他们偏说没有。”三姨太笑笑,却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捏了佛珠,低颂了一句“阿弥陀佛”。

许书颜这才明白,原来是朱嬷嬷那个势利眼办的好事儿。三姨太不得宠,又日日向佛,三餐定是极简的,也不怎么找管事那儿要用度吧。冷姑娘又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也没有晴姑娘那样的好亲事撑腰,久而久之,便养成了那些刁奴的恶习,竟欺负到主子头上来了。想到此,书颜心中不平,脱口道:“真真是欺人太甚!”

“勿嗔,勿怨,也就无扰了。”三姨太自始至终都保持的淡淡笑意,却并不将这事儿放在心头一般,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说,摇摇头,放下了茶盏:“四姑娘,冷儿被罚,我这个做娘的,虽说是秉承着无事勿扰的态度,却不能不替她考量一番。”

许书颜见三姨太态度平和,心中对其便多了两分敬重,也顺着她的话回归正题上:“冷姑娘伶俐如此,说不定早就想通了,您若是怕她钻牛角尖,大可找她深谈一下。”其实书颜并不怎么担心祁玉冷,至少在撵子上看到她,就知道一定已经放下了。

“她心思如何,现在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三姨太终于不再一如既往的表情淡漠,唇边浮起了一丝苦笑:“被贵妃娘娘定了个欺君之罪,改变的,又岂止是她的性子。”

许书颜突然就明白了!本来自己也是个将未来婚事放在心中筹谋打算的,三姨太一点,立马就悟了:“三姨太的意思,冷姑娘将来的亲事?”

“四姑娘果然聪慧过人,也难怪能绣出寓意多子的荷包讨得贵妃娘娘喜欢。”三姨太点点头,心想自己也没有找错人,至少这个许书颜明白这件事对女儿将来的影响有多深。

“可是,我不过是祁家的外姓姑娘,对于冷姑娘的婚事,怕帮不上忙的。”书颜有些惭愧的摇摇头,柳眉蹙起,也真替祁玉冷的未来有些担忧了。

“我没有要让四姑娘帮忙冷儿的婚事,只是有一事相请,您却是能轻易做到的。”三姨太捏着佛串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波动着,看来心绪很有些不平。

“您请说。”书颜倒有一丝好奇,取了水壶替两人斟满了茶杯。

章七十五 权衡

三姨太看着眼前的许书颜,脑中闪过第一次在家宴上见到她的印象。

娇娇怯怯,整个人含了三分柔弱七分安静,是个有着些书卷气的大家闺秀。模样比不上祁家的姑娘,甚至连黄杏儿也比她风致多情略胜一筹,可每每看着她,却又有种令人过目难忘的顾盼笑颜。当时三姨太也曾下意识的觉着,她不过是个来求片安生之地的表姑娘罢了,却没想到她能成为成为玉冷口中常常提起的人。

自己女儿是什么性子,三姨太是知道的。因为出身不同,从小她就暗含着争强好胜的心思。偶尔回来说着之砚书坊的事儿,也不过是祁玉悠心思旁骛,姚文绣上不得台面之类的。可从第一日许书颜踏入书坊大门开始,祁玉冷就常常提及这个外姓而来的四姑娘。先是丹青院里被画楼公子颇为看重,竟为此得罪了韩家二小姐。后来又在一众绣了海棠花的小姐中独辟蹊径,绣了个海棠花儿果实的荷包呈入宫里虽然只是平平的叙述,却难掩祁玉冷话里的一丝赞许和欣赏。这也让三姨太渐渐对那个表面温和柔顺的四姑娘改观了。

想想也是,能只带着两个丫鬟千里迢迢投奔起家而来的女子,又怎么会只是个文弱恭顺的小家碧玉呢。许家在高阳乃是一方大户,虽然不比祁家这样世家大族的高门贵地,却也小有产业。就算是父母俱亡,凭着许家留下的家财,许书颜一个人也能在高阳过得安安稳稳,再寻个安分人家嫁了,一辈子也算有了好归宿。可她却不安于高阳一方,卖地卖宅,遣散了奴仆,不远千里前来投靠祁家。这一举动,至少对于许书颜来说,将来的亲事是有了依靠,非富即贵,也算有个好娘家可以撑腰,细细想来是要强过在高阳百倍。而这样一份胆识和果敢,恐怕是那些寻常小姐们无法具备的罢。

今日祁玉冷肿着一张脸回来,三姨太就知道,女儿被降旨为欺君大罪,远远不是仅仅掌个嘴就能了事的。且不说祁玉冷性子受挫,单是想要上门提亲的人家就会退避三舍,免得惹上麻烦。就算有愿意接纳玉冷的,多半也只会让她做妾。

可她那个性子,让她做妾,不如直接让她死了痛快些。自己苦了半辈子,不能让女儿也走上这条路,三姨太心下一打算,也顾不得礼佛静心了,就算豁出去了也要提女儿争回一个脸面来。就这样思来想去,不知怎么的,脑中就浮现出了许书颜的身影,心想既然她能心思纤巧的竹了个多子荷包送入宫里,那去求她办此事,应该比求祁冠天要直截了当的多。

思虑至此,三姨太这才一点儿没耽搁的连夜便去了拢烟阁。

静静地看着对面端着的三姨太,神色颇有些怅惘,似乎在斟酌应该如何开口,许书颜含笑柔声道:“您有就话请直说,书颜能做到的,定不会推辞。”

抬眼,略感抱歉的点头,三姨太手上的佛串子终于不再拨地那样快:“五月浴佛节的时候,劳烦四姑娘给贵妃娘娘带一句话。”

“什么话?”书颜问。

“请您转告她。岚娥没有好好教养女儿。劳烦她亲自帮忙训责。实在是我这母亲失职。若是她还念着当年地情分。就请帮玉冷向皇上求个旨意。”三姨太徐徐而言。一边小心观察着许书颜地表情。

随着三姨太话说出口。书颜地心却却越来越凉。听到最后“求个旨意”时。终于忍不住了:“三姨太。玉冷地事儿我也深有感触。但如此威胁地话。恕书颜无胆向三姑奶奶转述。您还是请回了。今日之事。我会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地。”

似乎是料到了许书颜反应如此。三姨太并无意外。只是缓缓起身。在她还未回神之际。突然就跪了下去。

“噗”地一声响让许书颜吃惊之余赶紧伸手去扶三姨太。可对上一双决绝地眸子。却有些迟疑了。

“若无完全把握。我怎敢前来相求。”三姨太一字一句地。话里充满了坚持和真诚:“祁贵妃没出嫁之前。我曾和她是闺中密友。情如姐妹。冷儿出生时。她还专程从宫里捎了一块紫玉相赠。”说着。素白地左手从怀里掏了一个锦缎荷包。外面留了一截暖紫色地流苏。轻轻拉出来。果然是一块绝美无暇地浅紫暖玉。

紫玉上有着暗纹。就着烛灯。倒也看不清上面地花纹。但仅仅是那流转着华美紫莹地色泽。许书颜就知道。此物必是宫里所出。寻常人家即便祁家这样地世家大族。也是鲜少能收藏地。能以如此贵重地紫玉相赠。想来当年祁含烟应该是与三姨太姐妹情深地。

等许书颜瞧了玉,三姨太又将其妥善装了回去,拉过她的手:“这玉你拿着,祁贵妃她一看就会明白的。四姑娘,如此,你还不相信我么?”

“若

了娘娘,只会对冷姑娘更加不利的。”许书颜却没抿唇思量了片刻,脑中闪过祁玉冷跪在绣房的决绝眼神,心一软,这才缓缓的点头:“我答应帮你传话,可是此事必须只有你知我知,其他任何人也别泄露出去。另外,您还是去求求老爷,让他一定封住园子里人的嘴,之砚书坊那边的各家小姐,送信也好,亲自上门请托也好,一定请他们帮忙守口如瓶,相信他们也会卖给祁家这个面子的。”

这也是许书颜最替祁玉冷担忧的。

在绣房的时候,小姐们心有戚戚焉,谁也不会多半句嘴。可等各人回家了,难保不会心思怅惘地和身边人说起此事。即便是为了祁玉冷惋惜感叹,却也足够毁了她的闺中名声。欺君之罪,可大可小。从祁含烟的举动来看,应该是护着她的,不然,绝非掌嘴能了结的。可毕竟是已至此,只有让消息控制住,才是对祁玉冷最好的。

“我这就去耀景楼求老爷。”三姨太眼中腾起一丝水雾,见不但许书颜应了相请,还反过来帮自己出主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咬了咬唇:“无论祁贵妃肯不肯替冷儿求旨意,你的这份心我都会铭记在心,将来定当相报。”

“您快别这么说。”书颜扶了三姨太起身,“虽然我只是外姓姑娘,但进了锦上园的门,也算和冷姑娘是姐妹了。能帮到她,我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就劳烦四姑娘将此事记在心里,我这便去了。”三姨太冲着许书颜点了点头,神情中仿佛松了口气,这才拍了拍膝上的灰尘,提步离开了。

看着三姨太清若的背影,书颜无奈的摇了摇头。刚才她弹去身上的灰尘,如此举动,只是说明了她并未真正看破红尘。为女儿求人是一回事,那是逼不得已。可借着此事孤注一掷,恐怕才是三姨太心中的根本打算罢。

若是按照现在的情形下去,即便是没有欺君一罪,依照祁玉冷的性子和三姨太在祁家的地位,将来的亲事恐怕也不能如愿的,毕竟祁玉冷心气极大,一般的官宦人家她是根本看不上眼的。但借着此事,三姨太怕是动用了最后的底牌,拼着祁含烟对自己的一丝情分,还有对惩罚祁玉冷的一丝愧疚,让这件事儿成为对祁玉冷有利的一张险牌!

想到此,许书颜不禁背后一凉,眉眼间浮起一抹苦笑,连与世无争的三姨太都含着如此复杂的心思,那这祁家宅院里的人,看来个个都不能小视啊。

送走三姨太,许书颜回到卧房,翠袖在一旁帮忙铺床。见主子神色忧虑,又想起芜兰上来说的那些话,也大概知道了三姨太为何要来,忍不住道:“小姐也真是的,在绣房里悄悄劝劝冷姑娘就算了,怎么还深夜见了三姨太,再去蹚这趟浑水呢!”

“你看看此物。”说着许书颜从袖兜里取出了那个装着紫玉的荷包放在妆几上。

好奇地打开,翠袖感受着温玉的润泽,有些诧异地问:“此物应该是御制,小姐您瞧,下面还有个皇家刻字呢。”

“你这丫头倒是个有眼识的。”书颜拿了排梳对着铜镜自己梳着头:“这紫玉是当年祁玉冷降生时,三姑奶奶送的。”

“小姐的意思是,三姨太和贵妃娘娘的关系不一般?”翠袖似乎懂了,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可她为何偏生来求您呢,祁老爷虽然不待见她,可毕竟是她的夫君呢,也是宫里那位的大哥,无论怎么想,也是比您去求人要直截了当的多啊。”

“她是在利用我,但也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儿。”书颜岂有不清楚明白的道理,莞尔一笑:“事情过了十来年,到底祁贵妃心里还有没有念着三姨太,我不敢肯定。”说罢放下排梳,缓缓起身,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恬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若帮三姨太传话,三姑奶奶绝不会责罚于我,反而会觉着我愿意替姐妹冒险相帮,心中存上两分欣赏。

这件事无论成还是不成,对于我,都是极有好处的。”

“小姐的聪慧奴婢心里清楚。可也得千万小心才是!虽然芜兰没说清楚三姨太求您什么,奴婢却知道凡是沾了宫里的事儿都不回太容易。您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书坊呢。”翠袖叹了叹,虽然对自家主子信任,可总觉得这祁家水太深,一个不小心,像冷姑娘那样,就怕沉下去就难再浮上来啊。

 

章七十六 拾缘

第二日一早,许书颜本来都已经梳妆打扮好,准备去书坊进学,朱嬷嬷却打发个婆子过来传话,说明日乃是温夫人的生祭,内眷的少爷姑娘们都要住到去云月庵。今儿一早才想起四姑娘可能不知道,便赶早过来通禀一声,让她换上素服,等辰时末的时候一并到前院乘撵子。

婆子连连告罪,说是昨夜就该来传话了,可前院都在准备进香要用的东西,竟忘了四姑娘这儿的大丫环是二太太那边过去的,也从没跟着去过云月庵。这才赶紧过来通禀。

看着婆子额上的汗都渗出来了,许书颜倒觉着没什么。让水月遣了那婆子离开,又吩咐水上来寝屋,问问一并去云月庵上香需要注意的事项和规矩。

水自上次被许书颜教训,这些日子都躲着她,没见真的听进去了,但至少嘴上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水月也下来劝过,让水安心伺候主子,和她说了些心里话。

虽然她们是拢烟阁的大丫头,将来若是四姑娘嫁了,大家心知肚明,带去婆家的丫鬟却只会是翠袖和挽歌。而她们姐俩还得留在锦上园子里。到时候差不多年纪到了,定是要许人的。虽然水水月的父母都在锦上园做活儿,但她们的主子却只有许书颜一个,要嫁谁,嫁的好不好,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

水也明白自己爱慕画楼公子的事儿没想头,可心高气傲的她总也气不过,凭着出众的姿色样貌,难道就真要嫁给小厮们?水从来不认为做正妻就是好的,跟着没用的相公吃苦受累,她心中倒宁愿嫁给少爷们做小妾。既然画楼公子没了指望,水就暗中打起了表少爷们的主意。

或许有人会奇怪了,水既然自恃美貌,为什么不干脆打那名声在外,风流不羁的祁家二爷的主意呢?

其实除了黄杏儿,也不是没有人去招惹过祁渊,毕竟祁二奶奶的位置虽然不容易坐,当个姨奶奶却也一样富贵荣华。但并非是锦上园的丫鬟们不敢,实在是祁渊对于妄图不轨的丫鬟丝毫不留情面。对于表姑娘,祁渊再怎么看不起也不会真赶出去。但丫鬟们,可就没那样好命了。但凡招惹他的,轻则打发给人牙子转卖,重则直接送入潇湘馆做粗使丫头。这样一来,谁还敢再轻易试水,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既然有了主意,水心里敞亮了不少,对于许书颜的教训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至少不敢再乱说什么话了。现如今芜兰传话说主子让自己上楼去回话,捏了个笑脸,便赶紧小跑着上去了。

先前因为要去书坊,所以梳了个庄重些的倾云髻。此时许书颜又嫌的有些麻烦了,就让翠袖拆了给重新绾个侧髻,只别上两只雕成浮云流月状的绿檀木簪。又换上一件黄色的衫子,加上根碧色挽带就好。毕竟要进山里去,钗环头饰服色什么的,还是极简为好。

水却是一身花俏地上来了。宝蓝地丫鬟服外面配了挑丝坎肩。腰上也坠了两个粉桃色地荷包。特别是鬓旁一朵紫云绢花。很是显眼。

淡淡地瞧了水一眼。许书颜也没多说什么。让翠袖暂时退下。便问起了历年来去水月庵上香地事儿。

水巴不得能让主子对自己改观。说起来也是事无巨细。详尽无比地:“其实奴婢们该提醒四姑娘地。可以前都是跟着二姨太。没去过。所以都忘记了。真是不该。”顿了顿。又道:“先给姑娘说哪些人去吧。大姑娘。二爷。三姑娘还有您自是要去地。老爷也会去。四爷偶尔去一次作陪。却说不准。”

“姨太太们。还有冷姑娘晴姑娘都不用去?”许书颜觉得有些稀奇。

“她们都是不去地。”水说着下巴又不由自主地太高了些。看来自家主子能去是个荣光无比地事儿。她也跟着沾光。

“其他呢?”许书颜点点头。表姑娘们不去倒也好。免得多了是非。

“今儿辰时末刻,您和其他主子们一起乘大撵子出发。到了那儿午歇,下午休息,然后住一晚,第二日卯时初刻一齐进香,明儿个打早再一起回来。”水说完,主动过去给许书颜添了茶:“姑娘放心,虽然奴婢没去过,但老子娘曾跟过去伺候过的,等会儿奴婢去问问还有哪些要注意的事儿。”

“你不用去了,我只带挽歌翠袖便好。”接过茶盏,许书颜淡淡的说。

笑容僵在了脸上,水却也不敢多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自惋惜失了这机会。可转念一想,一日一夜没人管着,说不定能和东厢哪些表少爷有机会接近,便也不恼了。又问有没有吩咐,便退下了。

听了个大概,许书颜也心中有数了,知道祁冠尉有可能要去,倒也有些惊喜。如果能找机会问问幻雪的事儿,自己也不用从点墨书院溜出去了。想到此,见时辰还早,便取了一本词集,让芜菁芜兰摆好茶案,去了湖边露台,好打发这间隙的时间。

临近五月,清晨的湖岸却还是有些潮潮的。好在空气新鲜无比,芜菁又乖巧的摆了一碟时令鲜果,许书颜拢了拢肩头的披风,心情倒也异常舒坦。

立在扶栏边,书颜偶然回头一望,却偶然间瞥见一方青竹小板子陷在湖边的水草摊上。

蹙眉,依稀觉得上面似乎刻了什么图样,心中好奇,许书颜步下露台,捡了脚边一截枯枝,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其捞了起来。取出手绢轻轻擦拭了竹板上的水液,仔细看去,却心中一紧,赶忙将其用帕子包了起来,四处望了望,见丫鬟们都各自忙自己的事儿,也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提起裙角回到了露台之上。

章七十七 青竹

那是一方刻了美人侧影的青竹片。

似是被水泡了有段时日,晕染出淡淡的暗色水纹,上面有着细细勾勒的线条,匆忙却丝毫不显得凌乱的笔触虽然极简,却清晰的让许书颜一眼便看穿了是谁人所刻。

收回目光,轻轻撩开露台边的纱幔,咬着唇望向了湖的对面。

昨日开始,许书颜就没有看到画楼公子在棣棠从中作画了,不着痕迹的轻叹一声,放下帘子,又将目光投在了竹片之上,唇边溢起一抹莫名的表情。心中,也满是浓浓的疑惑。

为何他要将自己的模样雕在一方青竹之上?是什么时候刻下的?既然已经刻好,又为何将竹片丢入了湖中?是不想让人发现么?还是缭乱的思绪好像一团零散的结绳,许书颜不愿去细想,也不有些不敢去触碰任何真相。

画楼公子,温润如玉,画技超群…撇开身份不说,他可算是自己在锦上园唯一可以倾谈之人。可“身份”二字却犹如一道鸿沟,让许书颜不愿,也不会跨过去。更何况,他还是祁玉悠的心上人,虽然他们两人注定没有未来,可这种夺人所好之事向来是许书颜为耻的,绝不会轻易犯下如此大错。

理智虽然告诫自己莫要对画楼公子有任何他想,心,却随着指腹抚摸这片青竹,有些微微的动了

“姑娘,前院派人来催了,让您赶紧带着丫鬟去上车撵呢。”

露台外,芜菁脆脆的喊声打断了许书颜的思绪,来不及将竹片藏好,只得将其用手绢包好,藏在广袖之中,踱步而出。

“姑娘,水说您带翠袖和挽歌过去,她们正收拾着东西啊,下来了,姑娘请把。”

芜菁正说着,远远见翠袖拉着挽歌,一人肩头背了个小包袱出了拢烟阁,便赶紧对两人招招手,示意她们麻利些。

看来是没法子先将竹片放回房中。书颜只得将其勉强将其纳入袖兜。扯了扯肩头地袍子。盼着没人看得出来才好。

来到锦上园门口。书颜刚侧身迈步出了大门。一抬眼就看到眼前立着一匹高头大马。普通女子难免会被惊吓。可她却眼中透着惊喜之色。看着那马儿枣红油亮地皮毛。额间一个闪电模样地白色花纹更显不凡。忍不住叹道:“好马!”

“怎么。四姑娘也懂马?”

一身利落骑马装地祁渊从侧门出来。接过水清手里地马鞭。再将马夫手中地套绳扯住。转头冲许书颜挑眉一笑。

“以前在县衙里地时候常常有进贡地马匹暂时中转。所以认得一些。”没想到是祁渊地坐骑。许书颜收回了羡艳地目光。朝他礼貌地颔首。这便转身上了撵子。

看着许书颜的背影,祁渊走到管事的老陈头旁边:“她也要去?”

“禀二爷,是老爷吩咐的,四姑娘也一并去给夫人进香,毕竟两人有缘。”老陈头正招呼着家丁抬着行李装车,见是祁二爷问话,赶紧低声答了。

“原来如此,也算没那么乏味了。”祁渊笑的有些古怪阴冷,让身边的老陈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暗道这四姑娘看起来柔柔顺顺个女子,切莫被二爷欺负了才好。

许书颜上了撵子,才发现正是上会祁渊送自己去书坊的那辆。想起他牵马,晓得他不会也一并上来和坐着,心中宽慰不少。环眼一瞧,宽大的车撵内只坐着祁玉容和祁玉悠两姐妹,丫鬟也没一个在边上伺候。

看到自己上来,两人停止了聊天。祁玉容一手拉了许书颜到当中坐着:“

子跟着去,咱们三人可以耍耍牌子了呢。”

“大姐就知道玩那些有的没的,我倒宁愿多清静清静。”祁玉悠同许书颜打过招呼,懒懒地摆了摆手,从怀里抽出一卷薄薄的词集,随意翻看了起来。

“女儿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有时间不如和姐姐学着怎么管家,将来进了宫,也好自己照顾自己。”祁玉容摇着头,三句话不离进宫,惹得祁玉悠横眉一冷,扭头过去只翻书,不再说话。

不理祁玉悠耍性儿,祁玉容又拉了许书颜的手轻轻拍到:“妹妹在撵子上休息一下吧,上山得一个时辰的路,正好补补眠。”说罢递了个软垫给她,又扯过来一件薄被覆在其身上。发现她还穿着外出用的披肩,伸手就要去扯。

“姐姐,我自己来吧,您也休息。”书颜哪里敢让她取,这袖兜里偌大个青竹片呢,要是没了遮的,岂不一眼便要被看破。借着身上的薄被遮掩,只好小心的将其从袖兜里抽出来,塞进了坐下的垫子,这才腾出手来卸下披肩。

“瞧你,还害羞。”祁玉容只当许书颜不好意思让自己帮她取披肩,摇头笑笑,自己也扯了个薄被盖上:“休息吧,要到了姐姐再叫你。”

柔柔的点头,许书颜顺着祁玉容的误会露出个不好意思的浅笑,这才缓缓闭眼,补眠去了。

只是没睡一会儿,车撵微微的抖动倒让许书颜醒了。睁眼,见祁玉容斜卧在一旁睡得正香,再瞧祁玉悠,原本捏在手里的词集已经散在一边,柳眉舒展,薄唇轻抿,两团红晕漾在如玉的脸颊。微闭的双目,细长浓密的睫羽轻轻颤着,竟是早已困倦过去。随着胸口的起伏,还有细不可闻的微微呼声…

看了这幅美人春睡图,许书颜不由得一笑,觉着外面的人若看到祁家这个玉悠儿如此睡相,岂不是要昏昏傻傻失了魂儿!

“姑娘们,到山脚了,可小心些!”撵子外的横栏坐的正是朱嬷嬷,吆喝一声将里面的祁玉容和祁玉悠都吵醒了。

祁玉容睡意未消,撑起身子就“啐”了一口:“一惊一乍的,把姑娘们都闹醒了才安心!”

“哟!”朱嬷嬷一听祁玉容责怪自己,赶忙堆了笑脸,撩开半截帘子:“大姑娘教训的是,老嬷子粗声粗气惯了,可不该吵着姑娘们了。”说着还往里瞧了瞧,见祁玉悠还在沉沉的睡着,祁玉容又甩过来一个怒意,这才赶紧放下帘子,不敢再嘴碎。

许书颜倒觉着坐久了有些闷,见头边就是一个半圆的窗帘,伸手轻轻扯开了一角,往外看去,发现果然是进山了!

丫鬟们的粗撵打头,祁冠天独坐的车撵在中间,接下来才是三个姑娘的撵子。这窗帘位置正好在撵子的尾巴上,一眼望过去正好看到一条蜿蜒的官道,正逐渐由宽阔变得狭窄。四周林密鸟鸣,倒也幽深清爽。前面景象许书颜也看不到,只见殿后的是一群护卫,都骑了马拉开三丈距离跟着,神色严肃。

深吸了一口气,书颜正要放下帘子,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得得得”既不急促,也不缓慢,忍不住又撩开了些,果然是祁渊骑马从后面赶上。玄黑的骑马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发束有些凌乱地飘在脑后,看着倒比平时多了两分英气,少了三分邪魅凌厉。

章七十八 初凌

山路行到一半,看着天色还早,晌午前定能抵达庵寺。怕女眷们劳累,祁冠天便命队伍原地休息片刻。

“到了么?”祁玉悠懒懒地撑起身子,眼神迷离地像个小兔子,惹得祁玉容嗔笑着将她拉了起身:“还没呢,父亲大人让大伙儿歇息片刻。”

“走吧书颜。”祁玉悠听说能歇会儿呼吸些山里的新鲜空气,有些高兴,推搡了一下祁玉容,一手拉了许书颜,一并在丫鬟的搀扶下落了地。

摇摇头,知道祁玉悠性子如此,身为大姐的祁玉容也没恼,等她们两人先下去,这才缓缓下了撵子。

“姑娘们,这儿有些鲜果和热茶,请过来用。”朱嬷嬷吆喝着,让水漪水潋帮忙摆放主子们要用的东西,又让水清去安排些茶水和一些果腹的馍馍给轿夫侍卫们用一些,等下才有力气爬山。

许书颜本不愿下来,一是想着那片青竹还在坐垫底下,二是难免会和祁渊打照面,心里有些抗拒。但若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撵子上又不妥,只得作罢。

车队停下的位置正好临着一弯小河沟,潺潺的水声很是柔和,配上四周茂密的树林子,别俱幽趣。

与祁玉悠携手踱步而去,许书颜才发现临着河滩处竟有个挑台,上面置了石桌石凳,还有个青衣小道立在那儿,似乎是负责接引的人。

“初凌。”远远就听得祁渊和那小道士打了招呼,看祁渊的样子,好像两人很熟悉的样子。

许书颜也顺着望过去,见那小道生得俊眉朗目,青灰的道袍衬得单薄的身子颇有种飘逸出尘之感,恍若一副道骨仙风的味道,不由得侧头问:“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