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门关上,许书颜才松了口气,觉着今夜一番话,想来水莪应该断了对画楼公子的念想罢。若再心怀侥幸,恐怕将来受的伤,心里的痛也就远不止如此了。

身为门客,却心比天高,那画楼公子一幅出尘无染的样儿,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丫鬟配了呢?许书颜不由得想,或许只有祁玉悠那样的娇人儿与其站在一起,才叫作般配吧!

可一个身份低微,一个将来要入宫为妃,虽然现在画楼公子对祁玉悠并无任何心思,但明显的,祁玉悠不会轻易放弃,到时候,怕是会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吐气如兰,送走了水莪,书颜却有些睡不着了,想着明日或许就能知道女红功课的结果,心里也是有些忐忑的。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扒开了闩子,轻轻推开,深吸了两口湿润的空气,才发现又开始下夜雨了。

此时的碧湖倒映着一轮朗月,丝丝黑云偶尔飘过,夹杂着淅淅沥沥的细碎小雨,风景竟是绝美凝神望着湖面发呆,书颜有些不忍心收回目光了,感叹着自己来着锦上园也没亏,至少能住在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只是思绪辗转飘远的许书颜并未发现,湖的对面,水阁书房的大门却是打开着的。一袭青袍的画楼正立在门口,抬眼瞧着拢烟阁三楼的那一点亮光所勾勒出来的佳人轮廓,心中一动,随手便扯过了一截一指长短,三指粗细的青竹节,从怀里取出一柄雕刀,拔了盖儿,就着月光动手刻了起来。

眼神几乎未曾离开过远处的人影,画楼下刀如飞,极为熟练,不多时,他便将青竹凑到唇边,一边吹,一边用指腹将竹子表面抹了干净,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后,才满意的将其收入了怀中。

对面的许书颜静立了一小会儿才觉得有了一丝困意,轻手拉了窗户关上,又吹熄了床头矮几上的灯烛,这才卧床而眠。

看到灯熄了,人影也散了,画楼本想也回去寝屋休息,却总忍不住心头的一丝悸动,转身出了书房,立在湖边。

四处望了望,便从怀里掏出了刚才刻的那个青竹筒,自言自语道:“你若被发现,就跟了新主人罢。否则,留你在身边也不过是个相思之物,始终祸害。”说罢,竟高举着刚刚才刻好的青竹筒,猛的往湖心中间一甩,下一刻,只听得“噗通”一声,可见是沉底了。

做完这一切,画楼又觉着自己此举有些好笑,但望着湖中央点点漾开的一圈圈涟漪,心里也随之不安起来,赶紧甩了甩头,一挥袖,然然而去。

卷三

章六十九 赏绣(一)

趁着怀里贵妃娘娘的旨意还热乎着呢,陈嬷嬷赶忙捧着那方装满小姐们女红功课的匣子往之砚书坊赶。只是端坐在颠簸的车撵上,脑子里去全是宫里主子娘娘们的话,一句也不得忘。

宫里的妃嫔平素里是很闲的。

皇帝年约五旬的年纪,却一直以来子息单薄。宫里的妃嫔们大多是进宫好几年都未曾怀上,渐渐地,大家也失了争宠的心思。好在祁贵妃有孕,妃嫔们才多了些谈资。

可嫉妒归嫉妒,羡慕归羡慕,倒也没人敢打那还未出世胎儿的主意。皇室本就子嗣稀少,若悄声无息地做了个干净还好,要是被发现,祖宗十八代的头怕是都不够砍的。所以宫里一众妃嫔们倒也相安无事,并没有玩儿那种寻常后宫里相互迫害的把戏。

祁贵妃怀孕前是主理后宫的头儿,又来因为身子越来越重,就将大任暂时卸给了淳妃。但每逢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还是得听贵妃娘娘的,比如今日。

清晨天刚擦亮,祁含烟不顾睡意惺忪就强打起精神起了。吩咐燕官去各宫传旨意,今儿个的请早安就放到御花园里,顺便一并“赏竹”,定夺宫中大宴的陪席名单。

祁含烟因为身子越来越重,也愈发的嗜睡了,这么一大早就打发宫女送信让众人去御花园请早安,自然会有人议论。

“所谓的赏绣不过也是个借口,值得贵妃娘娘如此么?”淳妃路上正好遇见林妃,林妃自是不解。

“你忘了,之砚书坊里一多半的小姐都是姓祁,或者与祁家有关的。她是人家的姑奶奶,自然要帮着照拂。这次大宴,不但皇上要出席,还有许多诰命夫人领了自己的儿子来。能得了陪宴的机会那还不是一等一的风光啊。”淳妃倒是看得透彻,一席话让林妃点了点头。

“所以这个时候贵妃娘娘得打起精神,不能到了嘴边的肉被人给叼了不是!”掩口笑着,林妃倒觉得祁含烟做人也难。

两人到了才发现祁含烟已经端坐在了御花园地凉亭中。略微凸起地腹部让人看着就羡慕。虽然较之以前丰腴了不少。却更加媚态天成。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给姐姐请安!”二妃齐齐欠身福礼。因为是妃位。倒也不用下跪。

“正眯着眼补眠呢。你们就来了。快起来落座吧。”祁含烟睁眼。扫了两人地表情。知道她们心里笑话自己怀着身子还来过问这些琐事儿:“每年五月地宫中大宴可浴佛节最要紧地事儿之一。不是个轻巧地。皇上素来虔诚。也重视和朝中亲眷们一年地这次会面。也是个亲民地好机会。所以挑来参加陪宴地人也得仔细了。万万不可马虎了去。”

“姐姐说地是。我们不是怕您劳累么。”林妃赶忙起身答了。

淳妃心里有些不屑。正好看到姚婕妤、陈贵人还有余贵人齐齐来了。干脆张口呼上一声:“喲。姐妹们都来了。”

“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三个美人儿齐齐半屈着膝福礼。

“燕官儿,赐座。”因为婕以下便是小主,在妃位以上的主子面前是没有资格坐下的,但祁含烟并未拿架,抬了抬手,吩咐一旁的宫女搬了凳子过来。

等热茶奉上,祁含烟才清了清嗓子,让燕官领陈嬷嬷进来,开始“赏竹”。

“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了,给各位娘娘们,小主们请安了。”陈嬷嬷也是一身宫装,只是袖口的裙脚上挑了殷红的边儿,再加上头上的一支赤色绢花,一看就是有品级的老宫女,在座

她都含笑点点头,态度颇为客气,纷纷叫了“起”。

“好了,你老人家面子大,莫要拘泥于那些个俗礼,赶快把小姐们的作品呈上才是正理儿。”祁含烟看着陈嬷嬷,虚晃着扶了她一把,却没赐座。毕竟她名义上还是个宫女,也不是在自己宫里,若是让她坐下有些不合规矩。

领了吩咐,陈嬷嬷捧了匣子走到凉亭中间的小矮几前放上去,又从腰上取出一把小指粗细的钥匙,挑开铜锁,这才打开了一一将绣品摆了出来,满满当当,竟铺了整整一个桌面。

“行了行了,那些不入眼的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拣些你看得过眼的,我们再挑挑就行了,这样看下去,得到什么时候啊。”祁含烟挥了挥手,示意陈嬷嬷不用一一呈上。

陈嬷嬷自然懂得主子之意,祁家姑娘表姑娘们的绣品自是不能落下,其余又挑了几个确实绣的好呈上,这才乖乖退到了一边儿。

“好了,这里面绣品也没署名儿,你们先挑挑看那个看得上眼,最后我再来把把关。”祁含烟心里有底,便故意这样说了,表面上看起来至少是公正不阿的。

“这荷包绣的好。”淳妃一眼就看到了祁玉冷所绣的东西,明晃晃的堆在一众锦绣里,让人一眼就能相中。

“回娘娘的话,这是祁家冷姑娘的绣品。”陈嬷嬷专门负责在一旁解答,恭敬的含了腰,又简单解释了一下荷包上的花样。

“怪不得能,看看这手工这阵脚”正说着,淳妃突然看出了什么,掩口一笑:“哟,看来冷姑娘是恨嫁了呢,算了算了,姐姐不如赶紧劝皇上收了她,免得其他人看到,又说闲话呢。”

“这话怎么说?”祁含烟也不急,冷眼瞅了陈嬷嬷,见她神色镇定,心里也稳住了:“淳妃向来爱开玩笑,荷包给我看看呢。”

“娘娘自己看吧,这西府海棠里暗抽了几根金线,隔远了看起来就像九龙壁上的那花样儿,这不是讨好皇上么!”淳妃抓住机会自然不会放开,又道:“若是将荷包换做金黄的底儿,倒也真适合皇上挂在身上用呢。”

等淳妃说完,祁含烟的脸色已经全变了:“陈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嬷嬷听祁贵妃唤了自己的名讳,知道惹主子生气了,赶紧过去伏在地上磕了个头:“或许是巧合罢了,淳妃娘娘心有皇上,所以看着花样就悟出来个九龙壁。可奴婢们都没发现这个金线竟会绕出个龙形呢。”

“陈嬷嬷,这话就说的,我心里有皇上,难道天下百姓心里就没皇上?”淳妃得了便宜,并不想继续追究下去,毕竟得罪了祁含烟也划不来:“人家心里有皇上又不是个丢脸的事儿,明年就要选秀了,到时候大大方方抬进来便好,姐姐你也莫要责怪她了。”

这话正好戳到祁含烟的短处,眉头一皱:“陈娟,回去你代我掌嘴玉冷二十,以儆效尤。”说完将那个绣得锦绣非荷包就那样一扔,直直落入了御花园的小水塘中,眼见着就沉了下去。

淳妃等人见状,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祁含烟此举倒了了不必要的麻烦,至少有人想要到皇上身边嚼舌也没了证据。

章七十 赏绣(二)

“你看那许书颜如何?”

结束了御花园的赏绣,祁含烟让陈嬷嬷跟了回寝宫,葱尖儿似的指头捏了盏碧玉瓷杯,懒懒得靠在贵妃侧塌上,话音里淡淡的,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毕竟御花园里的事儿让祁含烟丢了买面子不说,还差些担上了欺君之罪。要知道,虽然祁玉冷身为祁家女儿,不过也只是个平头老百姓,若是敢动用金线绣出龙形花纹,只稍有人在皇上或者御史面前吹吹风,就够自己受的了。

还好,除了祁玉冷,有一个人帮着祁家赢了一丝脸面回来,那就是许书颜所绣的红海子。

在一堆的花朵儿纹样中,那两串红滴滴果实绣品不但寓意非常,而且针脚密实,纹路平整,无论是哪方面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其余妃嫔们也张口说好,直道这姑娘可心,手艺也灵巧,若是进宫陪宴,定不会辱没了祁家。

看着祁含烟主动问起许书颜,陈嬷嬷也没耽搁,赶忙答道:“奴婢看那姑娘守礼,是个知道分寸的。”

“本分守礼?”祁含烟冷冷一笑,放下茶盏,却又捏了个荷包在手,上面两串红艳艳的果实很刺眼:“她倒是本分守礼,你呢?”

“什么也瞒不过娘娘。”陈嬷嬷起身磕了个头,老实交代:“红海子是奴婢让她绣的,只盼能讨了娘娘欢心,用这个来交换她顺手帮奴婢一个小忙。”

祁含烟却不说话了,只是仔细的看着那荷包。深浅不一的绿叶盈盈翠翠,下面错落有致的坠了两串红海子,明艳艳的看着就讨喜。那一片叶尖儿上还卧了个小瓢虫,同样殷红的颜色与果实相辉映,那振翅欲飞的样子,还真给整个荷包添了一丝灵气,不再觉着是个死物。

再瞧上一眼其他妃嫔们挑出来的绣品,一比,便有了高下。最后加上陈嬷嬷的巧言解释,说那海棠花儿虽好看,可光开花不结果也是不顶用的,只有等自己腹中的皇胎瓜熟落地,才能一举坐了那母仪天下的后位。

想到此,祁含烟面上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书颜这姑娘心思伶俐,只可惜是个外姓儿的。不然,也总比一天到晚冷着脸的玉悠要讨人喜欢些。”

“娘娘疼姑娘们。特别是三姑娘。可她偏生这次又怄气。绣品倒是按时交了。可海棠花儿她偏配上个冬日雪景。让人心里不舒服。”陈嬷嬷也叹了口气。仗着自己也是半个长辈。不由得数落了两句。

“她这是在变着法儿让我理解她的心呢。”祁含烟闷哼一声,揉了揉额上的太阳穴:“可本家姑娘就剩她一个了。不抬了她进来。还能抬谁?玉冷玉晴又都是庶出地。就算进来了。出身不够。也别想做个正经主子。可祁家地姑娘若是真进了宫。又岂能甘于人后?别说是她们了。就是我们这些老一辈儿地。都没脸下地去见祖先。”许是想起先前在御花园被淳妃捉住祁玉冷荷包花样地事儿。又道:“回去记得掌嘴。一定要给玉冷一个教训。身为庶出。脑子里就别想那些有地没地。安安分分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比进宫来给皇老爷子做女人差。”

“冷姑娘心气儿傲。您也是知道的,她母亲本来该是正房的命,偏偏肚子不争气生下了她。她从小就觉着是自己害了母亲。所以一门心思都想着怎么富贵了给三姨太争个脸面呢。”陈嬷嬷想起祁玉冷那张脸。心里就泛酸。她这样地身份。虽说是世家大族地姑娘。可庶出。始终进了宫也是个小主。还要看人脸色过活。何必呢。

“皇上还有两年就迈五旬了。明年若是不趁着选秀地机会抬了玉悠进来。我怕再难怀上了。”祁含烟吐气如兰。心里满满全是为后来人地打算。只觉得玉悠是个不省心地。怕将来就算进来了。也难管束。

“三姑娘仙女儿似地样貌。皇上一定喜欢地。这点您倒不用担心。

她又年轻。至少比淳妃林妃那些个好怀上。”陈嬷嬷眼中灵光一闪。似乎是有了什么主意蹦出来:“娘娘。您不如想想将来。”

“怎么说?”许是乏了,祁含烟微微的闭上了眼。

陈嬷嬷赶紧凑到她身边,低声道:“皇上虽然还没立太子,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年纪眼看着都双十了。虽然前皇后不招皇上喜欢,两位皇子却毕竟是嫡皇子,难保哪天被大臣们保荐,皇上手一软,就批立了。娘娘与其等着腹中小皇子长大,还不如早早就安排个信任的人给送到两位皇子身边去,就算到时候皇上立了太子,娘娘也不吃亏,祁家也不吃亏呀。”

“话是这么说,可那两个皇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庸王御儊是个好男色的,这才这么多年不被皇上重用,难道我送个男人去他身边埋伏着?”缓缓睁眼,流露出一丝鄙夷,祁含烟摇了摇头,又道:“御则是更加不可能,从小就是个孤僻的性子,这些年也不知道躲了哪儿去潇洒了。前些日子不是清明么,皇上本想找他回来给亡皇后上柱香也没能见着人。气也气了,骂也骂了,就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是不是活着,都还没个准信儿呢!”

“娘娘,最近奴婢老见着一个人,觉得眼熟,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小时候见过的二皇子殿下。”陈嬷嬷忍了好半天,这才哆哆嗦嗦的说了出来。

“你不早说!”祁含烟惊得张开嘴,眼珠子一转又立马压低了话音问:“可真是他那个小祖宗?你没看错?若真找着了,倒是在皇上面前算作立了大功一件呢!”

“奴婢不敢说。”陈嬷嬷眼神黯淡了下去,似是有所顾虑的样子。

“算了,若真的是,我们也讨不了好,若不是,你就等着掉脑袋吧。没个准信儿前,不要在这儿嚼舌根子了,悄悄查实了才是好的。”祁含烟心念一转,又不急了,徐徐提了茶盏,啜饮了一点,觉得满齿沁香,这才说乏了,让陈嬷嬷退下。

章七十一 降旨

之砚书坊的绣房内,小姐们早已经是等的不耐烦了。

特别是祁玉冷,虽然板着个脸,却老有人过来道喜,因为陈嬷嬷上次也说了,这批绣品里就她的最出挑,定能争得一个席位。可周围人越是这样说,祁玉冷心里就越没了底。毕竟宫里贵人们的心思那是最难猜的,就算自己的手艺越过其他人许多坎儿,却也不一定能讨得她们的欢心。脑中勾勒着荷包的样子,却因为太过紧张而模糊了,连针脚细不细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冷姑娘,您就别担心,瞧,冷汗都沁出额头上来了。”黄杏儿不只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递了张丝帕过去:“若是您都紧张,那我们这些岂不是要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了才算?”

蹙了蹙眉,祁玉冷有些不喜欢黄杏儿的打趣儿,但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好别扭的笑了笑,却推辞了那张看起来有些残破的绢帕。

“姐,你说我的那个破荷包不会被贵人们选中吧。”祁玉晴倒是鲜少开口议论女红之事的。一来是对自己女红功课没什么信心,二来晓得自己许了人家,虽然对方是个半傻的人,却也是没了机会再让宫里给指婚,所以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倒显得轻松了许多。

“你也想,就是人家还看不上眼。”接话的是姚文绣。

其实姚文绣也是心存嫉妒的。山西乔家,那可是大大的金主儿啊。虽然官户人家都看不上经商之人,但祁家却是顶了世家大族名头的真商人,三十多家书院表面看起来是个文墨仕途场所,说白了和经商有何区别。所以姚文竹知道有银子在手的好处,自然不会像祁玉晴那样嫌弃什么。

想着总比自己嫁了一个小吏来的实惠,就不由得看祁玉晴愈发不顺眼了,总觉得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晴姑娘年纪不大,十三四岁的姑娘罢了,也看不出姚文绣的讽刺和挖苦,只当对方说的是实话,拍了拍胸口,似是心中安慰了:“也对,竹姐姐这样一说,我才放心了呢。”

姚文绣翻翻白眼儿,心想你这是真傻还是假笨啊,我埋汰你的话都听不出来,亏得生了个聪慧机灵的样貌。不过好像生的越美越傻笨,前些日子里还巴巴的去跳湖想到这儿,心里那个酸啊,就差直接脱口而出“你不嫁我替你嫁”的话了。

大家说着话,却发现祁玉悠一直都蹙着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许书颜只好凑了过去,从绣蓝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剥开取了一粒糖渍梅子递给她:“瞧你的脸苦的,吃个甜的进去中和中和吧,别让人家以为你是个受了欺负的小媳妇儿。”

抬眼看了书颜。祁玉悠懒懒地摆摆手:“我不喜欢吃甜地。总觉腻地狠。”

“这是用蜂蜜酿地。捞出来又晒了三天。没那些蜜饯之类地甜。反而叫着还有一股回酸味儿。”说罢悄声凑到祁玉悠耳边道:“这儿闹腾地像个集市。吃上一颗这个。保准你就清醒了。总有个事儿做不是!”

“你总是爱捣鼓那些个小玩意儿。这又是亲手做地么?”祁玉悠动心了。伸手捏了个在眼前看。觉着酱色有些难看。缓缓放入口中。先是一甜。后面接着就开始酸了起来。让人一下子就醒了不少。

“也不是。就把老家那会儿听到地法子告诉了水月。她倒是个伶俐地。没两天就捣鼓出了这东西。翠袖她们都说看着没卖相。嫌弃着呢。我却爱地很。带在身上若是犯困了犯晕了就吃一颗。保管精神。”书颜见祁玉悠总算是笑了。这才满意地坐了回去。

“小姐。您又拿那东西送人吃。”翠袖想起那味儿就皱眉。牙齿也随之酸了起来。啧啧两声。可见是真觉着难吃。

“你以后若想要。别求我。求了也不给。”许书颜拿架。又将梅子包好放入了袖兜里。

“小姐们安静,嬷嬷回来了。”

正闹腾着,幻雪脆脆一声喊倒让讲堂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小姐们都巴望着听到消息呢,自然不敢再多嘴。只是祁玉悠还含着酸酸的渍梅子呢,此时找不到地方吐,只得哭着一张脸硬含在嘴里,不敢说话。

还未来得及换下进宫的服饰,陈嬷嬷徐徐迈步进了讲堂,扫一眼,抬手扶了扶有些松的头花,这才递了匣子给幻雪,让她将里面没被宫里挑到的绣品一一发还到学生们手中。

幻雪乖巧的打开匣子,取了剩下的绣品挨个放到小姐们的面前。那暂时没收到的,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有自己的,已经拿到自个儿绣品的,面上都苦愁苦愁的,即觉着丢脸,又觉着失望,连看也不看,甩给身边的丫鬟就不理了。

直到匣子空了,幻雪才回到陈嬷嬷身边立着:“嬷嬷,发完了。”

“你下去吧。”陈嬷嬷点点头,面上闪过一丝疲色,却强打起精神望了望下首众人:“拿到荷包的都应该明白了吧,五月宫里的夜宴是去不了了。没拿到有哪些?站起来让其他人看看吧。”

东一个,西一个,稀稀拉拉立起来六个人,除了许书颜、祁玉悠、祁玉冷,还有个朱素素以及另外两个女学生。

祁玉冷脸上隐了一丝得意之色,侧眼瞧了瞧四周,看到许书颜和祁玉悠时略有些不屑。朱素素和另外两个女学生都面露笑容,掩不住的欣喜。

许书颜则如释重负的暗自叹了口气,想着亏得自己连夜赶着绣好了荷包,也算没有白费功夫。又望了身边的祁玉悠,见她脸上表情古怪,知道不愿意去宫里作陪,只好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除开祁玉冷,你们五位都好好准备着,五月二十六佛诞那天,宫里会派人到府上接你们,记得好好准备,切莫丢了各家的脸面。”陈嬷嬷扬声吩咐了,最后望向祁玉冷,并没说话。

“嬷嬷,那我呢?”祁玉冷有些不解,看着陈嬷嬷脸色严肃,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祁玉冷,过来接贵妃娘娘的旨意。”陈嬷嬷面无表情的从怀里取出一方帛轴,冷眼看着祁玉悠。

虽然闹不清为什么祁含烟要单独给自己的发旨意,但想着或许是因为竹品得了赏赐也说不定,祁玉冷强迫自个儿舒口气,莫要被吓着了。可瞧陈嬷嬷一脸严肃的样子,又不像是好事儿,不由得心中有忐忑了起来,缓缓踱步过去,双膝跪在了首座前面:“民女祁玉冷接旨。”

章七十二 掌嘴

看着眼前垂首下跪的祁玉冷,陈嬷嬷眼中透出一丝怜悯,好半晌才清了清嗓子,开口一字一句,表情严肃地念道:“奉贵妃娘娘旨意,祁玉冷未经皇家许可,擅用金线入绣,罪犯欺君。念一心为了圣上,且又是初犯,责掌嘴二十,立等执行!”

随着陈嬷嬷一字一句地说出口,原本以为祁玉冷要单独封赏下首众人都倒抽了口凉气,祁玉冷的更是脸色从阴晴不定变得僵硬惨白,心里股股不平之气涌上胸口,猛地抬眼:“敢问嬷嬷,贵妃娘娘责罚我擅用金线入绣,可否让我看看,也心服口服。”

摇摇头,陈嬷嬷扳着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屈身,压低了声音:“冷姑娘,听嬷嬷一声劝。无论你是否有意为之,宫里头既然有人说了出来,你就是有百口也难辨的。欺君这种罪名,没有坐实了还好,若是证据确凿,你又岂止领着二十个嘴子呢?你只要心里头知道这并非是贵妃娘娘有意为难你,而是你太不小心让娘娘有了难处这才责罚下来。嬷嬷不忍心动手,你就自己乖乖领了罚吧。”

“嬷嬷。”抬眼,忍强住了泪水,祁玉冷一口玉牙几乎咬碎了才憋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看陈嬷嬷一脸的愧意,心知今日这掌嘴责罚定难逃过,眉头一簇,干干脆脆的扬起手就开始自己掌起了嘴来。

伴随“噼啪”而下的掌声,讲堂内,本因为听了旨意后而有些喧哗的众人反而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只是呆呆的盯着祁玉冷的背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好了,十个就够了!”

陈嬷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心里默数到十的时候一把扯开了祁玉冷高高扬起的手掌,看她脸颊隐隐红肿着,深深吸了口气:“没能监督着冷姑娘的绣品,我也难逃罪责,不能让你一人承担,剩下的十个,让嬷嬷帮你领了罚吧。”说完扬起手来就往自己的脸上打,清脆的掌声一下下的,让讲堂众人惊地都睁大眼,完全没能回神过来去阻止什么。

守在门外的幻雪也是揪住了一颗心,看着嬷嬷自罚,双手抱着门框,泪水哗啦啦地就落出来了。

很快,十个掌嘴就在那串“噼噼啪啪”的声响中完结了,看着下首众人惊异的神色,陈嬷嬷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嘴角红肿中有着一丝涩意:“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掌嘴的责罚都习惯了。看嬷嬷的脸皮,怎么着也要比你们这些养在深闺的小姐们厚实一些。大家散了吧,以后记得,做人做事都要把细些,切莫让人捉住了错处,否则,可没有后悔药吃。”

说完,陈嬷嬷向守在门外的小绣娘使了个眼色,幻雪便赶紧跑进来扶住她转身往侧屋走。只是一转眼,她的背影看起来竟苍老了不少,让人心酸。

待陈嬷嬷离开。讲堂里才渐渐有了动静。

许书颜望了一眼。发现一边地祁玉晴红着眼圈正想上去扶起跪在那边地祁玉冷。却被祁玉悠白皙如玉地柔荑轻轻拦住。低声道:“你还不了解玉冷地性子么?我们还是让她一个人静静吧。”说罢。祁玉悠摆摆额首。硬拉了玉晴转身而去。黄杏儿等人此时却根本不想与祁玉冷有任何瓜葛。见三姑娘一走。悄悄跟着溜了。

眼看着祁家人差不多都离开了。其余小姐也陆续出了讲堂。安安静静地。并没有一句闲话。

平日里这些小姐们都暗自斗地厉害。如今没有落井下石。恐怕也是从祁玉冷身上悟到了什么。心有戚戚焉。所以大家倒是退地干净。眼神里还有些怜悯。

见周围人都一个个离开。许书颜却怎么也挪不动脚。身边伺候地翠袖见状。似是明白自家主子地心。轻声道:“小姐。奴婢领了冷姑娘地丫头先出去候着。让撵子等等。您过去劝劝吧。”说完。转头过去拉了那个看起来怯怯地小丫鬟。一并出了讲堂。

静静地立了片刻。许书颜才一步一步地渡到了祁玉冷面前。看着她双目直直地看向前方。泪水冲刷出两道明显地胭脂痕迹。红肿地嘴角隐隐有着一丝血痕。心中一揪。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帕。就那样蹲了下来。捏在指尖。轻轻替她擦拭着半干地泪水。

蹙眉,祁玉冷瞪住许书颜,却并没拒绝她为自己拭泪:“你走开,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许书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等擦匀了祁玉冷脸上的泪痕,才吐气如兰:“怜悯又如何,总比一个人孤独的流泪强些。”

“她们都走了,晴儿也走了,你为什么不走。”祁玉冷丝毫不领情,眼中充满了绝望。

“正因为你平素的性子,大家都怕你伤了自尊心,所以才离开,免得你以为我们怜悯你。”许书颜上前扶了祁玉冷起身,发现她跪地太久有些站不了,赶紧拖了脚边一个凳子过来垫在她身后。

“我没有故意用金线绣花,为什么宫里的会那样说,我不明白。”祁玉冷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打击中回神过来,一边坐下,一边喃喃的问。

“冷姑娘,你的绣品我们都看过,陈嬷嬷也看过,可曾发现过不妥?”许书颜也拖过一个矮凳在她身边坐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宫里有人说你绣的花样里含了那东西,即便是隐约看着像,也是有罪的。听陈嬷嬷的意思,那荷包已经毁了,今日你掌了嘴,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我不甘心。”从牙缝中憋出这几个字,祁玉冷又滴落了两行清泪,衬着发白的面孔,看起来让人揪心。

“就算是领个教训吧。”许书颜长长的舒了口气:“我也曾听三姑娘提过一些你的事儿,即便是为了你娘,也别在争了。”

听了许书颜的劝,祁玉冷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冷笑了两声:“你让我不争?那你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思绣个海棠花儿的果实送入宫里?难道你就不想争,不想去挣那些荣华富贵的面子?”

章七十三 焕然

祁玉冷平静的嗓音中透着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忿恨不平,一连串的“难道你不想去争”,听得许书颜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盯住自己的那双冷眸,和祁渊的一模一样。

一直以来,祁玉容大气泼辣,祁玉悠孤寂多疑,祁玉晴胆小柔弱,都让许书颜觉得,祁家几兄妹里,这有这个祁玉冷,无论是眼神模样还是性子脾气,都和祁渊极为相似。

可为什么呢?

一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尊贵嫡子,一个是母亲失意,桀骜不驯的庶出女儿,他们之间,是不应该有如此多相似的地方才对,除非在祁渊的心底,是否也是和祁玉冷一样,有着某种不愿面对的挫折,或者是感情?

想到此,许书颜甩了甩额首,觉着自己干嘛要替祁渊那个纨绔子弟担心什么,冲祁玉冷怅然一笑:““我是没法子。我没有父母了,一切都要靠宫里那位对我印象不错的三姑奶奶。能多一个机会去见她一面,也就能保证将来不会被祁家当做筹码随意给嫁了出去。既然去了锦上园,既然成了祁家的四姑娘,我就不能白白浪费了机会,浪费自己的前程。”

看着向来柔弱大方的许书颜竟露出如此表情,祁玉冷有些意外,愣了愣却有些不屑的闷哼一声:“我有父母又如何?父亲是个不守信的,一心宠着个狐媚女。母亲心如死灰度日如年,我也一样要靠自己来争取前程!”

“可你至少是祁家正儿八经的姑娘,就算将来许了人家,也不会是不入眼的。”许书颜觉得祁玉冷长期以来的好像太过钻牛角尖,一些简单的事情反而看不清楚了:“若不是四姨太争取,想来乔家的媳妇儿应该会是你吧。可你一心只想取代三姑娘进宫,想等自己在宫里混出个样儿来给母亲添脸面,白白错过了一门门的好亲事,岂不可惜!”

“书颜,宁为凤尾,不做鸡头,你明白么?”祁玉冷说着从椅子上起身来:“我已经做了半辈子的二等主子。下半辈子,我不愿意再低声下气的看人脸色。以我的身份,就算是做了官家太太也只是个姨奶奶生的女儿,就算是封了诰命又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个低贱的出身。但若我入宫,也像三姑奶奶那样贵为娘娘,谁还敢嘲笑和看不起我的出身呢?”

“其实,从头到尾,看不起自己的只有你自个儿罢了。”许书颜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缓缓起身:“若是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身份,别人又如何高看你呢。你退一步想想,一切不过是庸人自扰之罢了,何苦呢。”说完,摇摇头,提着裙角出了讲堂,并未再理会祁玉冷。

看着许书颜一抹紫衣身影渐渐远离,耳边却回荡不息她最后的那句话,祁玉冷呆呆的念叨着,竟渐渐悟出了些什么,脸色渐渐松弛了下来,溢起一抹苦笑在眉眼之间。

端坐在撵子上。祁家姑娘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祁玉冷自己走出来。

不一会儿。帘子动了。祁玉冷抬眼看了一圈。表情未动。等丫鬟扶了上撵。这才起唇道:“放心。我没事儿了。”

虽然只是简单地一句话。却让祁玉悠等人大感意外。

毕竟祁玉冷历来就和她地闺名一样。生得一如润玉般隽秀嫣然。性子却冷冰冰地有些不近人情。如今见她神色安然地上了撵。又吐出这样一句话反过来安慰众人。自然是有些疑惑。

祁玉晴见状。更是忍不住了泪如泉涌,巴巴凑到她面前:“冷姐姐。你的脸好红。等会儿回去怎么办呢?”

这个问话倒是让大家都面面相觑,依着祁玉冷那样好面子的骄傲劲儿,肯定是要帮着隐瞒的。可之砚书坊又不是个铁桶,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小姐们在竹房不好发作,还有一丝怜悯之心。等回了府,自然是有多快就传多块的。到时候,祁家人哪有不知情的道理。况且责罚祁玉冷的不是别人,是祁家的三姑奶奶,宫里旨意都下了,还能瞒吗?

“回宅子我会向父亲禀明一切,姐妹们就不用为我操心了。”淡淡的笑了笑,虽然有些别扭,但此时的祁玉冷已经全然不似以往那种冷冰冰的模样了。

祁玉悠疑惑着悄悄凑到身旁许书颜的耳边,低声问着:“书颜,你对她说了什么。”

许书颜知道祁玉冷应该已经想明白些了,至少,没有了先前那种困扰迷惘的神色,便道:“或许是心结打开了吧。”

见许书颜笑得坦然,祁玉悠也就没有再追问什么,想着或许是她自己真的想开了也说不定,那挨上这十个嘴子,总算看到一点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