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颜粉唇微启,眼神从迷糊到清明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噌”地从椅子上坐起,意外又欣喜的神情全然写在了脸上,两三步迈过去,上下仔细打量了来人,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莫不是瑾哥哥?小时候邻家医馆的那个瑾哥哥?”

男子一笑,眉眼间有着无比的温柔,见许书颜右侧脸颊沾湿了一缕青丝,抬手,为她别在了耳后,只道了句:“书颜,别来无恙。”便已默认了许书颜的猜测。

“真的是您呢,可医馆八年前就搬去了京城,那时我还偷偷哭了好久呢。”惊喜间有些不知所措,书颜捂着心口,眉眼弯弯地,笑意全写在了脸上:“对了,您怎么来了呢,难道您是祁家的大夫?”

“祁家一直是师傅的医馆在负责问脉开方,只是这两日宫里将他老人家召进去了,所以我才来替一下。”男子话音柔缓地答了,一双黑眸盯着许书颜,细细的打量着。

“瑾哥哥,我们坐下说话。”许书颜见到儿时挚友,高兴还来不及,也不觉得对方适才为自己拢发的动作有些暧昧,反而一手牵了男子的袖口,邀他落座:“给我说说,都快十年不见了,龙师父他老人家身子还好吧。”

“他挺好,偶尔还念叨,说是小时候该随了你收徒,可惜。对了,你也说快十年没见了,刚才我看到翠袖,她好像没认出我来,挽歌那丫头也是。”男子摆首浅笑,眸子晶亮:“可你却一眼便认出了我。”

“因为你是瑾哥哥啊。”书颜忍不住红了脸,才想起对方已经不是儿时记忆里那个小小少年了,有些尴尬地丢开了攥在手里的衣袖。

“书颜,你还是叫我瑾沛吧,已经大了,再叫哥哥,别人会笑话的。”男子却不以为然,仍旧用着温暖目光看着许书颜。

 

章九十七 瑾沛(二)

罩着琉璃青鸟的油灯很亮,整个花厅都呈现出一种暖暖的橘黄色。许书颜在说话间,也不由得悄悄打量起了眼前的男子。

修长挺拔的身形,眉宇间总是含笑温润的神情,甚至说话时偶尔爱点点鼻头的习惯,都和儿时记忆中那个瑾哥哥一般无二。只是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却也不再是那个总喜欢抱着医术悉心研读的少年郎了。

知道书颜在瞧着自己,瑾沛也不躲闪,目光迎着她的,闪出点点微光,不知是因为映着簇簇的火苗,还是因为本身就着别样的情绪在里面缓缓流动。

“大夫,请喝茶。”

翠袖端了两杯热茶进来了,撩开帘子,含着一丝笑意放下托盘,一杯摆在瑾沛面前,一杯奉到了许书颜面前,之后又退到了一边。

“翠袖,你可认得他。”书颜掩口,忍不住莞尔,伸出葱白玉指点着对面端坐的男子。

“他,是大姑娘请来的大夫啊。”翠袖有些羞了,不知主子为何问他是否认识一个陌生男子。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家隔壁有家叫做‘一丹’的医馆么?”书颜捧起茶,轻啜了一口,就等翠袖认出瑾沛的那一刻。

可翠袖也不敢朝着一个大男人上下仔细打量,只是颔首摇了摇头,推说忘记了。

“算了,人各有缘,对面而不相识的也不在少数。”瑾沛朗然一笑,起身主动站在了翠袖面前,微笑道:“翠袖,当时你染了寒症,师傅出诊在外,还是我替你熬的汤药袪病,你当真是忘了?”

听这男子如此一说,翠袖才缓缓抬眼,看着一双温润的眸子,眼梢处有着记忆中曾经熟悉的微笑,脑中这才渐渐地浮起一丝印象,惊讶地启唇:“瑾少爷,果真是您么?”

“果真。当真。如假包换地真!”说完。瑾沛也忍不住仰头朗声笑了起来。

“天哪。快十年不见了。我刚才还和挽歌说着呢。您看着就面善。那丫头当年才两三岁地年纪。自然不认得。还说我见了面貌好看地男子就没了魂呢。”翠袖一高兴。就不顾什么女儿家地矜持了。大声地说这话。还自我打趣儿了一番。

这话说出口。瑾沛苦笑着望向许书颜。正好两人目光对上。都齐齐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翠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兴奋有些失礼了。赶紧借口替瑾沛准备宵夜。这便赶忙掩面出去了。

“这个翠袖。还是一样地性子。直爽利落。”瑾沛摇摇头。笑着坐了下来。对着许书颜道:“书颜。看样子你似乎并未感了伤寒。”

笑容停住。书颜才想起瑾沛是来替自己问脉地大夫。点点头:“其实就是吹了点儿山风。所以身子有些懒懒地。大姐不放心。非要找大夫来诊脉。其实没什么地。”

“我还是为你把把脉。”瑾沛听许书颜说吹了山风,面色一凛,有些认真了起来。

“好吧。”书颜顺从的挽起右手衣袖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白皙的玉臂,平伸了在茶桌上。

“得罪了。”捏起三指,瑾沛轻轻地触到柔婉的脉门,略闭着眼,仔细地开始把脉。

感觉薄薄的肌肤下脉动平稳有力,瑾沛才松了口气:“只是有些疲倦罢了,脉象倒没有什么。”

“我说了没什么的。”书颜收回柔夷,将袖口理顺,看着瑾沛:“真没想到能和瑾哥哥再见面。”

“知道你我皆在京城,以后便可常见了。”瑾沛说话间起身来,收拾好了药箱,准备告辞。

书颜却有些舍不得,靠上前一步,眼中含着半点泪光:“瑾哥哥,那个时候扶岚姐姐过世,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你痛苦不堪,三日不愿进食的情形。如今,您已经放下了么?”

“放下什么?”瑾沛反问,语气有些淡淡的伤感。

“您可是已经娶亲了?”书颜突然有些怯怯的,话音渐小。

“扶岚已逝,何人再与我携手相挚,共渡白首呢?”瑾沛又是一个反问,却已经诉尽了心中所想。

“瑾哥哥,扶岚姐姐若知道您如此,定然也会担心的吧。”书颜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酸的,想起了儿时记忆中那对金童玉女般的人物。

少年玉树临风,少女娇羞如花,两人都知道彼此的未来会交融在一起,只等着长大**的那天,做了结发夫妻,以了心愿。可惜少女染病,早早便故去,留下少年孤独的背影,让人心疼。

因为痛失爱女,所以龙师傅带着瑾沛离开高阳县,来到了京城之地。可近十年过去了,瑾沛的心中,却还是没有放下当初,放下青梅竹马的心头所爱。

“傻丫头,你哭什么呢。”

感觉到脸颊带上一丝温热,许书颜抬首,呆呆的任由瑾沛为自己拭泪,感觉像极了小时候,那个总是保护着自己的哥哥。

“你在干什么!”

一声夹杂着愠怒的质问声直穿而来,回响在花厅里,颇有些震耳欲聋的味道。

书颜止住了泪水,抬眼望去,果然是祁渊立在门边,冰冷的眼神盯住瑾沛,身后立着的是瑟瑟发抖的翠袖和不知所措的挽歌。

“瑾沛不过看我伤心,劝慰一番罢了。”本觉着此事与他人无关,可书颜知道祁渊的牛脾气,只好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你和他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对你动手动脚!”祁渊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憋出这几个字,显然是气急了,脸色有些铁青。

“祁二爷,在下与书颜自小便认识,亲如兄妹。”似乎早有耳闻这祁家未来家主性子颇为易怒,瑾沛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将许书颜挡在了身后。

“瑾哥哥,没关系,你先离开,我会和二爷解释的。”书颜伸手轻轻挽了瑾沛到一边,将药箱塞在了他的手中,示意他先走。

瑾沛也知道这样的情形,自己留下来或许会徒增更多的误会,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这才从侧门直接出了花厅。

“大半夜的,你和那个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话!”祁渊本想拦住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奈何许书颜正狠狠地瞪住自己,觉着有些理亏,便强忍住了。

“翠袖,你去给二爷沏茶,挽歌,你去休息吧。”屏退了其他人,许书颜这才走过去,将半开的排门拉开些:“进来吧,我给你解释。”

章九十八 瑾沛(三)

祁渊乖乖坐下,许书颜拿了茶盏就在唇边轻啜了一口,有意让他先安静安静,这才缓缓启唇,将瑾沛之事一一诉出,末了,还加上了一句:“瑾哥哥虽不是我的亲哥哥,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

“兄妹!”祁渊闷哼了一声,好像在强压着自己的脾气不发作,双手握成了拳状,缩在衣袖里,忍不住有些发抖,咬牙切齿地道:“怕只怕他以兄妹之名做幌子,想接近你才是真的。”

“二爷,多谢您的关心。”书颜忍不住嫣然一笑,拢了拢耳旁散发:“瑾哥哥心中只有他早年夭亡的未婚妻,如今都二十三岁的年纪了,却仍然未娶。你说,他又怎么可能对我有什么想法呢?”

“刚才他的动作透着股怪异,你以后还是少和他接触的好。”祁渊心里知道这个白面大夫惦记着早亡的未婚妻,心里那股子怪怪的感觉倒少了几分,但还是愤愤地表达着心中不满,却没注意到自己与其的有些不恰当:“回头我给大姐说,但凡内苑女眷问诊还是让龙大夫过来,以后都别让那个什么瑾的进园子了。生的一副祸水相,总归不是好事。”

书颜觉得祁渊此话有些可笑,掩住唇角轻声道:“人家哪里祸水了,我看还不及二爷万分之一呢。”

“我堂堂男子汉,什么祸水不祸水的,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祁渊不干了,蹙眉瞪了许书颜一眼。

“那瑾哥哥也是个男子,二爷偏说人家是祸水呢?”歪着头,书颜打趣儿着,看祁渊怎么接话。

被许书颜看的有些慌了,祁渊干脆起身来:“算了算了,爷警告你听进去就好。”说罢想走,才记起是来过问许书颜病情的,又回头问:“看你样子好像也没病,怎么大姐急着一回来就请大夫?”

“还说,昨晚给你要来那么多东西,你当婆子们不多嘴么。”书颜柔声一笑,解释道:“我只好推说是有些凉了,不然怎么说的通。”

许是想起了昨夜之事,祁渊面上的表情放缓了不少,略含了半点浅笑在眉眼间:“总之,昨夜多谢你的照顾,我会记在心里的,有机会一定偿还。”

“二爷还欠我一个许诺呢,这样下去,岂不是越积越多,将来赖账可怎么办?”难得祁渊好说话,书颜有意提起从前之事。

“放心。爷一诺九鼎。”

”祁渊闷哼了一声。只道这女子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但看着书颜笑得仿佛吃了蜜。心里竟有一丝暖流涌过。赶紧道了声“告辞”。扭头便走了。

看着祁渊有些慌乱地步伐。书颜嘴角含笑。觉得适才他那模样竟有些可爱。不但关心自己。仿佛也也有一丝嫉妒地愠怒。让人无法不感到一股窝心地暖意。

“咦。二爷走了么?”翠袖端了热茶过来。见花厅里只有许书颜立在当中含笑不语。扁了扁嘴。“又白跑一趟。这个折腾人地!”

“好啦。送走客人。该给院子落锁了。”书颜长舒了口气。觉着春末地空气里仿佛有些湿润地淡淡温度。也没了山里那种碜人地冷意。心想今夜一定是个好睡。笑着便出了花厅。回房去休息了。

天刚擦亮,翠袖就来敲门,让许书颜早些起身,说是点墨书院的名帖送来了,画楼公子在湖边等着亲手交给她。

书颜想着这几日都没见他,有些期待,便取来一件水蓝纹间云团花样儿的轻衫穿上,又在发间别了支翠兰色的素钗,这才去了湖边见客。

撩开纱帘,画楼公子正端坐在茶桌前品茗,见书颜来了,起身相迎:“四姑娘这茶颇为不俗,仔细嗅来,却并非时常饮用的名品,不知有何蹊跷在里面?”

“这是初凌师傅送的山茶,里面加了晒干的葡萄果实一起煮沸,所以有股独特的清香。”书颜提步而上,示意画楼坐下,亲手替其斟满一杯茶递过去:“若喜欢,你自去向浅吟姑娘讨便是,也别羡慕我这儿。”

“没想到初凌竟会赠茶与你。”画楼有些意外,笑着又喝了两口:“初凌虽然待人都极为平和,但却很少愿意真正的接近谁。如今赠你他亲手研制的山茶,看来是极为投缘才会如此的。”

“是么。”书颜笑而不答,心中却知道初凌不过是有求于自己罢了。

“对了,这是点墨书院送来的名帖。”画楼放下茶盏,将放在一边的玄黑布袋拿过来,递了过去。

接过,解开细带,书颜从锦袋中抽出一简泛黄的竹片,上面写着茶会的时间地点等细节,最后落款只一个鲜红的“点墨”印迹。

看到黄竹片,不由得想起了青竹片,书颜抬眼,看着画楼公子一如既往的清然表情,忍住了疑惑,也没有提及只言片语。既然对方不想让自己知道,就这样装作一切并未发生,岂不也是最好的相处方式么。

“昨日二爷回来,说一丹医馆来了个小子,还说你们相识。”画楼见书颜默首不语,主动提及其他话题。

“瑾沛是我儿时挚友,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大哥。”书颜认真的回答了,想起祁渊的表情,又道:“公子能理解么,若能,下次若是二爷再胡乱发作,也可帮我挡挡。”

“他是这样,关心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用吼的方式表达出来,让别人以为他是在生气。”画楼也打趣着祁渊,眼中却有疑惑顿生:“总觉得他回来后有些变了,却说不上到底哪里有变化。如今想来,他提及四姑娘的时候,倒没有了那种无所谓的表情,反而透着一丝关心。”

“是么,看来多到寺里上上香也是好的,至少能够修生养性一番。”书颜甩甩额首,笑意浅浅,鬓旁的青金珠子一闪一闪,衬得一张小脸雪白。

章九十九 摆宴

“禀姑娘,朱嬷嬷来了。”

正与画楼公子饮茶言欢,露台外却传来一声芜菁的禀告。书颜让她请朱嬷嬷进来说话,却想起朱嬷嬷素来不喜欢画楼公子,不由得望向了他,征询其意见。

画楼却只是含笑摇摇头,让书颜不必顾及自己,起身来欠了礼,覆手离开了水阁。

“我的四姑娘嘢”。朱嬷嬷捏尖的声调颇有些刺耳,提了裙角,两三步跨进露台就念叨了起来,说什么画楼公子是外人,让许书颜别与之私下往来。又说此人素来清高,与其相交恐深受欺辱之类的。书颜听了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亲自斟了茶递给朱嬷嬷,问她大清早过来何事。

“哟,瞧我这记性。”朱嬷嬷拍拍脑子,顾不得喝茶了,忙道:“四姨太让奴婢专程过来请四姑娘去濯景馆用晚膳。”

“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书颜不解,自己与四姨太素来并无什么交往,怎么会专门请自己过去用膳呢!

“这不,晴姑娘将来的婆婆来锦上园小住,四姨太请姑娘们过去热闹热闹呢。

”朱嬷嬷笑的很是谄媚。

原来是那个乔家大掌柜,玉晴未来的婆婆!书颜心中早就对这女人充满了好奇,如今可以亲眼见到,自然点头答应了,又和朱嬷嬷说了几句闲话,这才送了她离开。

…山西乔家,银号钱庄遍布天下,福甲一方,却谨守布衣本分。历年来为朝廷进奉无数,求得庇护,这才安稳绵延了百年。

但富贵始终是要付出代价的。乔家的代价除了每年进奉朝廷大把的银两,另一项,则是代代皆后嗣稀薄。直到上一代,乔家掌柜已是九代单传,娶来妻妾三十多房,仍无一子,仅九姨太生下两个女儿,一为乔若见,一为乔若琳。

对于类似乔家掌握全国财运命脉地大家族。朝廷有个不成文地规矩。那就是必须要送个子女入宫。男地为皇子伴读。女地则为宫女或女官。均终身不得再回本家。于是。次女乔若琳十五岁及竿时被送入后宫。被分配到了御膳房。二十五岁龄满。便被赐予祁家供奉。

朝廷此举。无非是想要稳定。一旦有了筹码在手。也不怕这些人联合起来造反。反而会让他们乖乖地按时交纳税银。可谓一举两得。

而嫡长女乔若见则在满二十岁时。接任了大掌柜之位。

坊间均言。乔家这代虽然由女子持家。却丝毫不见衰败。乔若见在刚刚接任大掌柜地时候反而诞下一子。虽然从小有些呆傻。但随母姓乔。好歹乔家也算是香火得继。如今。儿子年满十四。也订了亲。亲家正是河东大族祁家庶女。祁玉晴。

祁玉晴才刚满十三。要等十五岁及竿才正式迎娶进门。但乔家对这门婚事极为看重。毕竟是隔了一代终于有了男丁。娶过来了也是乔家尊贵无比地少奶奶。而且当初说下婚事地时候。祁家家主就定下三年内乔大少不能纳妾。所以三年里能不能有所出。就全看这祁家姑娘了。

带着纳聘需要地彩礼。整整二十八辆大车。浩浩荡荡地队伍由乔家大掌柜乔若见亲自带领。终于在十日后抵京。

按说纳聘虽然要长辈出面,但乔若见本不需要亲自来一趟。可结亲的乃是本朝世家大族,除了表示诚意之外,还能熟络熟络感情,又何乐而不为呢。再说,这锦上园还住着乔家的另一位女儿,乔若见还得趁这个机会和亲妹子乔若琳叙叙旧。

许书颜着了。

荷色的绸衫,佩了烟粉色挽带,略施了薄粉,显得比许多。毕竟要见外客,这基本的礼貌该是要有的,再说对方可是富甲天下的豪门贵户,自己虽然喜欢素净,但也不能给四姨太和祁玉晴丢脸。

远远还未走近,就能瞧见濯景馆内热闹非凡。

猩红的地毯从院内一直延伸而出,道旁两溜花灯已经燃起,丫鬟下人们进进出出,个个脸色都有些紧张,时不时还能听见里面传出四姨太的声音,无论哪句,都含着笑意。

自从父亲去世,许书颜也很久没感到如此热闹过了,翘起唇角,提步便进了濯景馆内。

“书颜,快过来这边坐。”

祁玉容老远就看到了许书颜,赶忙招呼她坐下。

“大姐,今儿这地方真热闹。”书颜四处打望了一下,见邻桌已经坐满了表姑娘们,便起身颔首朝对面一一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四姑娘,多谢赏光啊。”四姨太今日也是特意打扮了的,挑银丝的小坎肩,下面是绛紫的一袭裙衫,发上还配了去年宫里赏下来的缠枝金丝发钗,衬得肌肤白皙,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不少。

“恭喜四姨娘,小小薄礼,不成敬意。”书颜说着示意身后的翠袖奉上礼盒。

四姨太笑着接过了,又从袖兜里掏出个红纸包塞到许书颜手里:“四姑娘实在太客气了,来,大家都图个喜气。

”说着四下望了望,发现女儿祁玉晴偏生还没露面,赶忙朝着祁玉容和许书颜招呼了一下,过去拉了丫头让她回房去看看,怎么还没出来。

此时祁玉晴正端坐在房里,身着华服,面色却显得有些苍白呆板。

“玉晴,你若不想嫁,今日是个机会。”说话的是祁玉悠,眼神中透出对玉晴的关心。

“悠姐姐,我不敢。”含着半点泪花子,祁玉晴怯怯地摇摇头。

“你连跳湖寻思都敢,难道还不敢向乔家人说个‘不’字?”祁玉悠性子也是纤弱无度的,可一旦遇到伤及自身的事儿,却又菱角分明的像是另外一个人。

“那次跳湖,我害死了一个丫鬟,还害得枫表哥也被赶出了祁家,娘已经教训过我的了,怎么还敢…”祁玉晴小脸上挂着两行泪,清泠泠的,让人心疼。

“难道你真愿意远嫁山西?”祁玉悠有些急了,坐到床榻边拉住祁玉晴的手:“且不说那未来的妹夫是不是个傻子,乔家人虽然答应三年不给桥少爷纳妾,可一旦过了三年,就乔家为了后继香火的那股子执着,恐怕一天一个地往府里抬人啊!”

“悠姐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祁玉晴退缩到床角,神情显得愈加慌乱和迷茫,摇头间将梳好的发髻也弄得零散了不少,很是狼狈。

“玉晴,听姐姐一句话,出了这个门,你就必须做个选择。今日若不向乔家表明心态,等你及竿时,就必须嫁过去为乔家妇。”祁玉悠心念电转间有了计较,拉住祁玉晴一字一句地道:“等下的宴席上,我会找机会让你说出心中所想,记得,现在就好好思考,虽然你还小,但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祁家的女儿,决不让自己受委屈!”

说完,见祁玉晴抬眼,还是透着一股子茫然和哀怜,祁玉悠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起身来,离开了房间。

章一百 若见

濯景馆里只摆了两桌宴席,一为主桌,坐了四姨太和今日的主角儿祁玉晴,还有祁玉容、祁玉悠、许书颜、祁玉冷,另有两个位置还空着,一个自然是乔若琳的,另一个乃是专门为今日的坐上贵宾,乔家大掌柜乔若见留的。另一桌则是陪席,坐了几个表姑娘和媒婆礼官什么的。

一炷香之前若琳便去了前院迎接乔家车队,准备带乔若见去房中放下行李再梳洗打扮下就过来。开始大家都端坐着等候,久了,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主人已准备妥当,客人却姗姗来迟,四姨太脸上显得有些挂不住。侧眼看着女儿一副哀怨可怜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了她一把,低声凑过去道:“晴儿,这顿晚膳可不是寻常的夜宴,今儿个,你我终于是主人了。被人压了半辈子,就这个机会可以伸伸腰直起来做人,你可千万别给我挂着这幅样子,看着就晦气!”

“是,娘,我知道了。”祁玉晴的声音小小的,怯怯的,仿佛对母亲有些害怕,不由得往祁玉容那边缩了两分。

“晴姑娘,别怕,你那未来婆婆虽是个强势的,这儿毕竟还是锦上园,还是祁家的地盘,没关系,大姐会帮你的啊。”祁玉容面色得意,毕竟这门亲事可是她筹划多年的结果,若琳也没少被她烦。这次来,那乔若见还得掏点儿家当来表示诚意才是,毕竟祁家可不是那样容易攀上亲的,既然存了这份儿心,就得要舍得才是。

许书颜等得也有些心急了,想这乔若见还真是有些架子的,按理前院已经通报了客人已到。现在都约莫过去了快两柱香的时间,这大掌柜还没来,难道有心要给四姨太一个下马威不成?

正想着,就听得濯景馆外传来一阵叫骂声,众人一惊,四姨太赶紧起身往外走去,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祁玉容也随着起来,跟了过去。

与祁玉悠面面相觑,许书颜也起了身,等祁玉悠叮嘱玉晴坐着别过来,两人也携手过去,立在门边瞧着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贱婢,老娘这身香云轻纱的衣裳值多少钱,你知道吗?”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五六的女子,梳着光溜的妇人头,高高的挽髻上别了三对鎏金雀钗,略有些发福,但仍看得出几分姿色。一袭桃色衣裳极为惹眼,裙角处,一点茶渍痕迹缓缓晕染开来,一伸脚,露出一只锦绣繁复的银丝绣鞋,正登在跌倒的婢女身上。

“乔大掌柜!”

四姨太惊呼了一声。见这女人地气势打扮就知道一定是今儿个地贵客。便赶紧捏了个笑脸。两三步过去。一把扯开那倒地地侍女:“乔大掌柜。您先请进院子。我让下人给您准备一套新衣服。先换了。可好?”

“你又是谁?”白眼嫌恶地瞥了四姨太一下。乔若见冷冷地问。

“姐。这位便是你未来地亲家。祁家地四姨太。”若琳刚刚才匆匆地赶来。手里拿着些亲自做地糕点。看了一眼乔若见摆下地阵势。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去拿这劳什子地糕点。一个不留神。这个泼辣姐姐又惹了麻烦。

“喲。我还以为是个婆子出来呢。没想到是亲家母啊。”乔若见虽然笑了。但话里阴阳怪气地让人听了一愣。

“乔大掌柜。这话说地可就有些过了吧。”

祁玉容秀眉一挑。素来也不是个好打发地。虽然她自己心里也看不起四姨太。但毕竟是都是祁家人。乔若见这一巴掌甩过来。打地也是祁家地脸面。便捏了嗓子款款踱步过去。冷眼顶着对方。

“这位倒还有两分风度,可是祁家大姑娘?”乔若见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见她神色间有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不由得点了点头,表示赞赏。

没想到乔若见话锋一转,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众人揪起来的心思又放下去了。感情,这乔家大掌柜注重身份,觉着四姨太姨太太的身份低贱,不够资格和她说话才那样讽刺罢了。

憋住心中一口怨气,四姨太也不好发作,只得打了个哈哈,给祁玉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对方看得起你,今儿个还是你来做主人招呼贵客。

祁玉容也没办法,朝着乔若见施施然颔首一礼:“乔大掌柜,这儿站着说话也累,您请进吧。”

“好说,好说。”乔若见点点头,满意地瞅了周围一眼,见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反倒得意地扬了扬眉,似乎有意来个下马威。

“姐,您这脾气,我老早说的话您都当耳边风了!”若琳赶紧上去扯了扯乔若见的衣袖,低声在她耳边说这话,生怕她做的太过,反而失了自己的身份。

“这些人,仗着是京里的,就看不起我们山西人。自然要给给脸色她们看,她们才会给我们脸!”乔若见哼哼了两声,低声念叨着。

“姐,您别给咱们家丢脸就成。”若琳也不劝了,只盼着多年不见的姐姐有一丝改变才好,不然,就真的丢人丢到“家”了。

因为刚才那一出,众人即便隔得远远的也瞧见了事态的尴尬,遂等乔若见入席后,隔得远的那一桌还好,主桌这边,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都呆呆的愣着,气氛颇有些怪异。

“乔大掌柜,今日设宴款待,还请莫要嫌弃祁家饭菜。”祁玉容捏了酒杯,起身来向着乔若见遥敬了一下,一口便干了下肚:“先干为敬,您请自便。”

“哪里话!”说着,乔若见也起身来,顺手捎了酒杯,因为力大,还撒了两滴在桌上,顺带溅到一边四姨太的袖口上,惹得她眉头一蹙,脸色愈发地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