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理解便好。”许书颜心中有愧,话音也是柔柔的,半颔首看着裙衫下露出的半截竹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呆住了。

“也怪我,当时气急攻心,若只是逮住了那贱婢给赶出去,下来再寻个机会赶她出府,也不至于”祁渊比起许书颜更加愧疚,眉头锁起,摇头叹气。

“算了,你的性子我也明白,向来是容不得这些龌龊之事的。当时你定是气急了有人假扮我,哪里会想到那么多细处去。”许书颜也懂,吐气如兰,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当夜喝了酒,迷迷糊糊之间是怎么发现那人不是我的?”

章一百八十 庇护

祁渊被许书颜一问,略想了想,便道:“那夜虽然喝多了,但灌下水清送来的一碗酸汤解酒,倒是神智清楚了不少,没过片刻就睡了。后来,感到有人在我耳边,似是在唤我‘二爷’,一睁眼,见屋中尽黑,只头上窗隙透出一点月光,隐约得见来人着了你平素穿的那件衫子,发髻身量也是一般无二,便心头一喜,以为是你来找我说话。”

说到此,祁渊有些不好意思,以手掩唇咳了咳,才又道:“本想起来问你怎么来了,却没想那你伸手就往我胸口摸索了过来。”

“你说谁呢,那又不是我。”许书颜听得又惊又羞,开口打断了祁渊:“你便说水莪好了。”

“对,是水莪摸索了过来”祁渊也有些臊了,总觉得说起来有些别扭,赶紧将屋中备好的茶水灌了一口:“本来我以为是你,可等她靠近了,鼻端却嗅到一股子浓郁的胭脂香味儿,脑子里一醒神,想到你平素里都不爱那些个胭脂水粉,只发间有些淡淡幽香,怎么可能会带着那么浓的味道,便一把推开了她,发现来人果然不是你。”

“亏你平时看起来粗枝大叶,未曾想竟会对这些小细节上心。”书颜听在耳里,心下一暖,忍不住用眼梢挑起瞧了一眼祁渊,见他神色温和,目光轻柔,薄唇微抿,看着自己明明是一副脉脉情深的样子,羞得赶紧又收回了眼,理了理脑中有些纷乱的思绪,起身来,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两颊有些薄薄红晕,声音清亮:“二爷,书颜从高阳而来,本以为投靠祁家能寻得一处庇护,再寻得个门第相当的人家嫁了,这辈子也就别无他想了。可未曾想,能有幸与您相识,相处。”

“书颜”祁渊听得此处,早已坐不稳了,起身来过去靠近了许书颜三分,面上双眉展开,已是动情。

“二爷且慢。”许书颜摆摆手,退开两步,眸中透出一抹深意:“说句不好听的话,书颜当初,是对您有些误会的。您为了保护画楼公子,对表姑娘们多有严苛,也曾对我口出恶言。不过当时我抱定事不关己的心态,懒得与您争辩罢了。后来接触,您虽然多番挑衅,可每每书颜遇到难处,总有您伸手相助于无形。后来接触多了,我也渐渐了解到,有些人有些事并非表面那样简单,在您冷颜默然的面具之下,不过是寂寞掩盖了真心罢了。”

“知我者,书颜也。”祁渊听得心头暖暖,唇线微扬,已是笑意浓浓。

“可是,若我有心嫁入祁家,从现在开始,你我便不能再继续如此了。”书颜话锋一转,面上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踱步来到纱帘面前,看着堂下摇曳生姿的舞姬们,无奈地道:“除非能找到一条出路,否则,你我缘分恐怕就此便要了结了。”

“你是什么意思?”祁渊先前还听得眉开眼笑,对许书颜真心所言甚为得意,如今却没想来她话锋一转,隐隐之意竟要与自己划清界限一般,有些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许书颜的衣袖:“你莫不是要与我一刀两断吧!”

没有回头,只轻轻摆脱了祁渊的手,书颜神色平淡,启唇道:“这个难题并非书颜能担当的。若二爷有心,就想想可有他法,书颜会在竭尽所能的时间里,等你”说到最后两个字,许书颜缓缓地回头,看了一眼祁渊有些忿忿的神情,忍不住,又道:“就算你我不顾一切,你最后能娶了我为妻,书颜不过是投靠过来的表姑娘。一没娘家撑腰,二没亲戚照看,早晚也是在锦上园里抬不起头来的。”

“我祁渊想要的人,谁敢栏。”祁渊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默然,双眼透出一股凌厉和坚持:“我这就进宫,让三姑奶奶收了你做干女儿,你以公主之礼嫁入我们祁家,看谁还敢看不起你!”

说着,祁渊已经一把拉开了门,却见得画楼公子和祁玉悠双双立在门前,面色惊异,竟是将两人谈话系数听得似的。

“玉悠,你和他谈的如何。”祁渊见到妹子,也顾不得其他了,一手轻轻拉带了祁玉悠到一边,详细地问。

画楼则是个许书颜遥遥相望,微叹了口气,提衣而进。

许书颜蹙了蹙眉,知道画楼对自己有些念想,让他听见刚才自己和祁渊的交谈,恐有不妥,便问:“公子,适才”

“放心,我和玉悠刚刚才来门口,只听得祁渊要入宫请祁贵妃为你们做主,其余,倒是只能猜度两分罢了。”画楼面色有些黯然,淡淡地答了。

“还请公子暂时保密,毕竟此事有违常理,我和二爷之间,也是说不清楚将来会如何的。”书颜松了口气,一把坐下在雕花扶椅上,才发觉自己额上竟渗出了好些细汗,竟是有些累了。

“书颜,你若愿意,我可以帮你。”画楼也到了书颜身边坐下,隔着茶几,看了许书颜一眼,有些不忍。

“怎么帮?”书颜不懂,抬眼有此一问。

“我向皇上请旨,认你做干妹子,授以郡主尊号,将来就算嫁入祁家,也有皇家为你撑腰。”画楼缓缓说来,一边不经意地观察着许书颜的脸色。

“这”书颜有些犹豫,一来她是相信画楼的,二来,却害怕祁渊不愿意自己和画楼如此亲近,心下有些难以确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用现在就做决定,或许祁渊能求得祁贵妃点头也说不定,毕竟公主的身份比郡主要好用。但是若祁贵妃不愿意,你大可来找我,今日诺言,我也一定会履行。”画楼说着,起身来深深望了许书颜一眼,没等她答话,已是转身离开。

章一百八十一 惜叹

临湖而眺,许书颜缓缓收回了目光,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下。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祁渊和自己的关系却并未得到什么改变,仍旧是二哥与四妹,但无论何时,许书颜都能感到祁渊有些炙热的目光在关注着自己。

就像此时,湖岸对面那抹绛色的身影正一动不动,虽然隔着湖水和纱幔,却仍然挡不住那种让人心头一颤的莫名感觉。仿佛被温暖的夏风所吞噬,明知来去无路,只愿沉迷其间,无法自拔。

收回隔着纱幔的目光,许书颜想起了画楼公子的提议。

祁渊和自己的关系已经够乱了,若再添上个二皇子,岂不是火上浇油,更难再理清决断。但让许书颜觉得意外的是,祁渊从画楼那儿得知了此事,竟有些动心,好像想劝得许书颜点头,将来也好以郡主身份从皇宫嫁入祁家。毕竟由画楼开口求皇帝,比祁含烟要方便许多,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会太多过问。

但祁渊却不知许书颜心头考量。

画楼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眼神中偶尔流露的不舍却说明了一切,他还未曾对自己完全的死心。

画楼的清然卓雅,许书颜本来就是极为欣赏的,若自己并非已经对祁渊有了男女之情,或者他只是某个落魄藏匿的豪门贵公子,而非当今二皇子越王殿下,他对于许书颜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归宿。

面对着这样一个对自己“襄王有意”的男子,许书颜很难做到心中清明勿扰的和他再有什么瓜葛。仅仅是知己的话,不过偶尔见面清谈罢了,但若是成了他的干妹子,还要成日住在他的王府,难保不会生出许多的麻烦来。

所以,许书颜宁愿保持现状,也不愿涉险,拿自己和祁渊来未来去赌一个可能。

只是等了这一个月,许书颜有些失去了耐性。

虽然祁渊偶尔让芜雪捎了口信过来,说祁冠天那边已经稳住,只等祁贵妃的消息,但一日两日没有从宫里有任何的消息传来。连带着因为天气燥热,许书颜怕再等下去,或许根本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祁玉悠那边经过瑾沛的悉心诊治,身子已经大好。而那一夜,虽然她并未透露和画楼公子谈了些什么,但精神竟是渐渐恢复了,偶尔也会主动到许书颜那儿去走动。两人说说话,谈谈诗词,却也是绝口不提关于画楼公子或者祁渊的任何事情。

但祁玉悠也曾侧面地告诉了许书颜一些上头的事儿,说是祁老爷子听了祁二爷的解释,一开始有些吃惊,细想下来,若他能真心看上一个姑娘,又愿意娶回来,这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便也默认了祁渊进宫去求祁含烟的旨意。

祁玉容和祁玉悠的意见则是一般无二,原本就希望祁渊找个家世普通的女子过门做少奶奶,也免得祁家太过招摇,不但女儿嫁入宫里,连媳妇也是高门贵户既有背景的。本来祁家辞官五十年,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地过了些平安日子,不用提心吊胆担心皇上猜忌。正好许书颜也符合这些考量,既无背景,也是个素来性子温和有度的,不算羸弱,不算精明,做个祁家当家的少奶奶也不会失了祁家的面子。再说许书颜也算是知根知底,她嫁了祁家,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于是两姐妹也抱着期待的心情,静观其变。

而这些人了,最耐不住的便是二太太柳如烟了。

柳如烟早就盘算让自己的娘家侄女们入主祁家,将来也为雍少爷多个依靠。因为她身为商贾之女,像祁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是绝不会扶了她做正妻,等祁老爷子撒手人寰,她也只有安于一隅,半点家中事务也插手不得。所以才想安放个自己人做少奶奶,以后自己仍然能够在祁家当家做主呼风唤雨。

表姑娘们则是对许书颜此事不太清楚,但也从下人那儿打听到一些消息,也怎么都想不通,平素里看起来清然无扰,性子平淡,样貌并不十分出众的许书颜竟能得了二爷的青眼,都猜度着她哪里学来的狐媚手段,竟能不着痕迹地将这块大肥肉给勾引到手,后半辈子也就能风光无限了。

对此事最可气的便是黄杏儿,当年她也曾对祁渊下了不少的功夫,只得来一句“不自量力”。凭相貌,她在表姑娘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即便放在整个京城也不落人后。但这个许书颜,不过来了几月,连一年时间不到就轻易让祁渊失了魂儿一般,想到此,哪里又能不觉着气愤。

姚文绣也是气的,觉着许书颜怎么看怎么老实规矩,也没什么背景,一来就得了个四姑娘的头衔不说,连素来孤傲眼高的祁二爷竟然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个中因由,只觉得老天爷不公平,为什么不是自己得了祁二爷的青眼,将来做个翘着二郎腿的少奶奶也好。

那厢,各色人等猜测纷纷,但也仅止于宅内。因为祁冠天下令任何人不得将此事泄露,若有违者,割舌放逐等罪行还是轻的,就怕查出来是谁走漏的消息,绝不会轻易姑息。

这厢,许书颜立在露台中,终究还是别开了眼,不再与祁渊隔帘对视,徒然伤神,施施然转身,想要回到房中休息。

“四姑娘,若琳姑姑来了,您看是在花厅稍坐,还是将就在此处说话。”守了在拢烟阁门边的翠袖见有客人来访,赶忙过去禀报。

“去取些今儿个一早送来的的桑葚和梅子,再重新烹茶,就在此处招待若琳姑姑。”

许书颜亲自过去撩开帘子,迎了若琳步入露台。两人对面而坐,等翠袖和挽歌端上来茶点和鲜果退下之后,才开始说话。

“姐姐可曾探到贵妃娘娘的意思?”许书颜亲自端起茶壶,替若琳甄了满杯花果泡就的清茶,一时间淡淡香气馥郁而升,被拢在这露台纱幔之中,久久萦绕,不曾散去。

轻抿了一口茶,若琳看着许书颜悠悠怅然的表情,微微一叹:“在奴婢回答姑娘之前,可否先问姑娘一个问题?”

“姐姐请问,书颜定然知无不言。”许书颜几日前央请了若琳入宫时帮忙打听一下祁含烟对自己要嫁给祁渊此事的意见,如今她来,定是有了回音,对于她提出的任何问题,自然不会有丝毫隐瞒。

“倘若贵妃娘娘无法替你求的皇上下旨赐婚,只能让你做二爷的偏房奶奶,你可愿意?”若琳盯着许书颜的双眼,竟问出了这样一句有些难堪的话。

章一百八十二 噩闻

前些日子里,许书颜去探望病中的祁冠天,结果和若琳遇见,两人有过一番浅淡。

若琳是从宫里出来的姑姑,赐予祁家侍奉,当年在宫里和祁含烟也是极熟悉的。现在出宫到祁家过日子,自然就和祁贵妃更加熟稔,偶尔进宫也会走动走动。

自知道了祁渊和许书颜的事儿,若琳虽然不太清楚个中因由,但却乐见其成。也知道因为身份问题,祁渊这个二哥想要取四姑娘许书颜为妻,恐怕有违礼数。眼见整个宅子的人都巴望着宫里那位能帮忙想想法子,若琳在进宫时,就有意去帮忙试探了一下祁含烟的意思。

结果,一经试探,却让若琳有些难以启齿。

许家虽然落败,但许书颜怎么说也是出身,高阳大族。身后虽然没有了父母撑腰,但初略一算,许家留下的家产恐怕也是极富贵的,丝毫不会比京中大族差了太多。而且许书颜的继母是祁贵妃的亲妹子,这一层关系拿出来一比,也是极显贵的。

依照许书颜祁家四姑娘的身份,和她隽秀良淑的才德,就是让她嫁给皇亲国戚,也是不为过的。

但祁含烟竟只答应让许书颜做祁渊的偏房奶奶,这怎么让若琳好意思开口。

这偏房奶奶的地位,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罢了。虽然也是要八抬大轿娶进门的,祖宗上也要记名,但总归不是正妻,等正妻一过门,哪里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而且依照许书颜的脾性,怎么可能是做偏房的,就算她再对祁渊有意,也绝不会答应的。

但祁含烟的话,若琳却不得不转告给许书颜。

因为贵妃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么收了许书颜为身边的宫女,赐给祁渊做偏房;要么由她做主,嫁给京城权贵之家做正经少奶奶。这两样,随得许书颜怎么选,但却没有第三条路可以再帮她铺陈。

露台之中,许书颜静静地听完若琳说话,捏起茶盏,却久久没有送入口中,只抬眼反问:“二爷,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贵妃娘娘的态度?”

“应该是知道的。”若琳点头,夺过许书颜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脸色有些无奈:“祁老爷应该也收到了消息的。”

“怪不得,一个月了。二爷也不敢到我跟前来解释清楚。”吐气如兰,许书颜转头,却发现原本矗立在湖对岸的那抹绛色身影已经不见了。

“恐怕,宅子里知情的人就只有二爷和老爷,他们都瞒着你,是不想让你担心。”若琳也觉得此事颇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不解地问:“书颜,祁贵妃以往待你如何?怎么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候,会落井下石,这般态度?”

“这不怪她。”许书颜苦笑了一下,起身来撩开纱幔,想着祁渊既然已经离开,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望着细雨过后,清朗如半开荷花般的平静湖面,感叹道:“娘娘本想让我做祁家另外一枚棋子,如今没了用处,自然不会再相帮。”

“你也看开些,毕竟祁贵妃是祁家的人,她从来打算也是最大化地为祁家考虑。”若琳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觉着有些心寒罢了。

“嗯,我能看明白这些,但是,却仍旧觉得难受。”书颜缓缓点了额首,想起祁含烟儿时对待自己的情形,是那样亲昵,那样爱护,可曾有半点利益关系参杂其中?

如今她身为贵妃,将来诞下皇子后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难道这个身份还不够帮衬祁家这个两百年的世家大族吗?非要玉悠入宫,非要自己也嫁给高门贵户皇亲国戚,才能永葆祁家安稳富贵吗?

只可惜,这些问题许书颜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若琳再劝了一阵之后,也终究是怀着一丝感慨离开了拢烟阁。在宫里就看管了世间冷暖,却发觉即便是到了民间,同样地人情世故却一样不曾少了。

待得若琳离去,许书颜又是独坐露台,看着夜色渐渐降临,星光繁辉,月色旖旎,却心冷如水。

难怪,祁渊明知画楼对自己有意,还劝自己接受他的提议。因为祁渊根本就知道,祁含烟对待此事的态度,绝对不会善罢善了。或许,接受画楼的帮助,是唯一的法子了吧。

莫名的苦笑溢在唇边,许书颜起身来,想着或许应该是时候和祁渊再好好谈一谈了吧。他怕伤了自己的心,可是这样无休止的等待,又何尝不让人心神憔悴呢?

眼见月色沉沉,许书颜却还在露台之中没有动静,等在外面的翠袖和挽歌都忍不住有些担忧了。正想过去问问,却看到芜兰悄悄从后院侧门出来了,手里提了个小篮子,神色有些焦灼和慌张。

“芜兰,你站住!”

挽歌赶紧跑过去,虽然她和芜兰年岁差不多,但仗着是许书颜的贴身丫头,语气很是严厉:“你又悄悄拿了拢烟阁的吃食去送给你姐姐么?”

芜兰缓缓转头过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姐姐说她今儿个做错事,又被周嬷嬷罚了,得一天都不能吃东西,所以我”

“这个周嬷嬷,仗着是小少爷的奶娘,就日日欺辱丫鬟,实在可恶!”挽歌愤愤不平地说着话,忍不住音量就拔高了些,在夜里异常安静的拢烟阁显得很是刺耳。

“怎么了。”

说话间,竟是许书颜从露台中出来了,见翠袖挽歌和芜兰都杵在那儿,特别是芜兰,面上犹有泪痕,赶紧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谁欺负你了不成?”说罢转头过去看着挽歌,面色惑。

“小姐,奴婢可没欺负兰儿。”挽歌委屈地撅撅嘴,似乎是想把芜兰的事儿说出来,却被翠袖一把拉住:“没什么,芜兰的姐姐在雍少爷那儿当差,芜兰给她送点儿糕点过去罢了。”

“送糕点需要这么委屈么?”许书颜知道翠袖或许在隐瞒什么,叹了叹,拉着芜兰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几乎没有一丝温度,心下有些不忍,半蹲下来,拉了她面对对自己,轻声道:“你在拢烟阁做事,就是我许书颜的人。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千万别憋在心里,你说出来,我能帮的就帮,不能帮的也可以想想办法。”说到此,转头看了看翠袖,“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操心,可若是瞒着我自己伤心,我难道能看得下去么?”

“芜兰,或许,你且给姑娘说说,能不能帮上你姐姐暂且不提,也别让姑娘担心。”翠袖明白许书颜的意思,也开口劝道。

芜兰一听,便再也忍不住了,泪水连连涌出,一把就跪在了许书颜的面前,磕头央求道:“求四姑娘给奴婢的姐姐做主!奴婢就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姑娘的大恩!”

章一百八十三 隐情

芜兰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总算是把事情讲明白了。

原来,芜兰有个亲姐姐也在锦上园做事,因为年纪大些,早进来两年,被派到了雍少爷那儿当差。

说是伺候雍少爷,其实就是在柳如烟手底下的周嬷嬷跟前做事。周嬷嬷在锦上园是出了名的严苛,半点错事都要惩罚。但她手段隐秘,即不打也不骂,就只是罚丫头们不许吃东西。

芜兰的姐姐唤作芜梅,年方十四,伺候小少爷也有两三个年头了,却常常因为触怒或者冒犯了周嬷嬷而挨饿。芜兰就常常藏起一些糕点馍馍,偷偷给她塞一些过去,让姐姐的日子好过一些。

芜兰两姐妹也曾想过给主子们求情,至少调离那个周嬷嬷的手下,可身上既无半点伤,就算常常挨饿也不能证明周嬷嬷虐待她们,只好一直忍着。

直到今儿个晌午,芜梅因为不小心打翻了雍少爷食用的羹汤,被周嬷嬷又勒令不得进食。上午的时候本来芜梅就洗了半天的衣服,已经是饿的前胸贴了后背,午膳没吃,晚膳也没吃,柳如烟那儿的丫头又碍于周嬷嬷威慑而不敢偷偷给她带吃的,见芜梅实在可怜,就悄悄过来通知了芜兰,让她去送些果腹的糕点。

芜兰一直把手上的事情做完,等姐姐们都用过晚膳,才挑了些剩下的点心,想趁着天黑过去送饭,哪知却被翠袖和挽歌发现。

许书颜蹙眉听完芜兰的讲述,心头酸酸的。知道她们这样亲姐妹都卖身到锦上园当差的,情意自然不比别人,就算冒着风险也会相互帮衬。但许书颜不明白的是,为何芜兰不一早就来求自己帮忙。虽然对方是柳如烟的下人,但这等小事,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若她偶尔过问相帮,应该就会让芜梅的日子好过起来。

想到此,许书颜轻轻扶了芜兰起身,借着月色替她擦干了眼泪:“今日怕是不行了,明儿个我亲自去一趟二姨太的柳宜斋,找她讨来你姐姐。”

“小姐。”翠袖一听,赶紧拉了许书颜到一边,看了看芜兰期望的眼神,有些不忍地劝道:“你可知奴婢们为什么不让芜兰告诉您此事,只因您的性子,若听说了,定是要像刚才那样,亲自上门去找二太太求情的。可芜梅毕竟是人家的丫鬟,小姐若就此前往,岂不是让二太太面子上过不去。

自己手底下的嬷嬷虐待丫鬟,难道她是傻的不知道么?听说这周嬷嬷是二太太以前的奶娘,如今在园子里仗着二太太很有两分体面,就是朱嬷嬷听说了此事也不敢去说什么呢。”

“翠袖,你考虑的这些难不成我没想过么?”许书颜拍拍她的手,转身过来对这大家说:“放心吧,水莪去了。正好我这房里还缺一个人手,就以芜梅是芜兰的亲姐姐为借口,亲自去要了她过来就好。本来我当初是想等一阵子把芜雪调过来的,但她在水阁待得也闲适愉快,回头我去给她说说,她也是定能理解的。”

“姑娘,若能把姐姐调到拢烟阁,奴婢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的!”芜兰一听,又是惊又是喜,又是哭又是笑,赶紧又伏地连连磕头。吓得翠袖和挽歌赶忙将她扶起来,替她擦着有些磨破的额角。

“只是,就算芜梅能离开柳宜斋,其他的丫鬟恐怕还是要常常挨饿的。”许书颜眼神有些黯淡,知道自己只能帮到芜梅一个就已经不错了,若是将此事捅破,也必定会伤了柳如烟的面子。毕竟,在锦上园的奴仆何止上百,主子随意打骂也是常事,虽然自己看不惯,却也不能一个个地帮忙,实在有些无能为力。

“芜兰,你是好命的,来到咱们四姑娘身边当差。”翠袖也是一叹,轻轻抚了抚芜兰的羊角髻:“主子们不是个个都像姑娘这样好脾气,好说话的。从来吃穿用度都没短过你们,偏偏,却遇到水莪那档子事儿,真不知道如此好心为什么却没有好报。”

“水莪的事儿其实,也不全怪她呢。”芜兰一听,怯怯的,竟反驳了翠袖这句话,听得大家都是一愣。

芜兰见许书颜也疑惑地盯着自己,只好咬了咬牙,小声道:“奴婢也是从姐姐那儿听说的,姑娘听在耳里,千万别说出去就好。”

“芜兰,你且说,这儿只有我们四人,断不会让第五人知道的。”许书颜本来也觉得水莪以一介婢女身份,敢假扮自己去爬主子的床,除了仗着美貌过人之外,难保不会有人背后撑腰。没想来,芜兰的话,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芜梅在柳宜斋当差,进进出出难免会听见些外人听不见的话,看到些外人看不见的事情。那周嬷嬷有一次让芜梅送茶水莪到柳如烟的书房,却正巧让芜梅看到水莪竟从房里侧门悄悄出去,心下觉着奇怪,便放慢了脚步,考虑着要不要这时候就进去。哪里知道周嬷嬷果然在和柳如烟说着什么隐秘的话,内容虽然听不太清楚,却偶尔一两个词飘出来,让芜梅大致了解了她们在说什么。无非是让水莪怎么去接近祁渊,将来扶了她做姨奶奶为自己所用之类的。听得芜梅手心发汗,进去也不是,退下也不时。

就因为这样,耽搁了送茶水的时间,壶里的水都有些凉了,芜梅又被周嬷嬷罚了两顿饭没吃饭,这才给来悄悄送饭的芜兰抱怨了两句。

当时芜兰听在耳里也没怎么上心,知道水莪本就是那种心思不安的婢子,却没想她竟因为此事命丧黄泉,着实让人哀叹。

所以当大家都对着水莪指指点点,让她死了也没法清净的时候,芜兰却对她生了一丝怜意。这样的女子,放在锦上园不过是个奴婢,但放在任何一个家里,又何曾不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宝贝女儿呢。若没有主子在后面撑腰,她也敢犯险一搏,将性命也搏没了。

听完芜兰的叙述,许书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只让芜兰去给她姐姐送饭,便在翠袖的陪伴下回了卧房。一时半会儿间,恐怕还要好好想想,水莪的如此大胆,到底是不是和那柳如烟有关系。

章一百八十四 决意

翠袖点燃了两盏灯烛,才将整个三楼的寝屋照的亮堂许多。

初暑季节的夜晚仍旧是有些温暖的,但却不至于燥热难当,寝屋中,丫鬟们已经备好了绿豆汤和半凉半温的水,就等许书颜用过凉汤,再梳洗完毕就可以安寝了。

许书颜坐在妆几前,任凭翠袖帮忙解钗,取发,只看着镜中的影子,安静地没有说一句话。翠袖也明白自家主子这是在想事情,只拿了排梳蘸上桂花油轻轻地梳理着,再顺着额间穴道帮许书颜按摩了起来。

眯着眼,渐渐放松了神思,许久未曾这样将心中的事情想明白了,许书颜进了锦上园这些日子,这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应对此处的人和事儿,有些累了。

“小姐。”翠袖见她闭目养神,便收了手,打开窗户焚上驱蚊香,再将放在凉水里镇着的绿豆汤端了过来:“喝点儿袪燥的凉汤吧,等下才好睡。”

睁开眼,接过梅纹瓷盅,拿在手里,只用了小半盅便放下了,掏出绢帕擦了擦唇角,抬眼看着铜镜里的翠袖:“怎么,有话想跟我说?”

“小姐,您若觉着累了,就别去寻二太太了。找大姑娘说想多要个丫鬟填补水莪的空缺,正好芜梅是芜兰的姐姐,你便提了她的名字,难不成大姑娘还不会答应么?”翠袖担忧的神色毫无掩饰,将瓷盅收了,再取了漱口盅过来奉上。

书颜漱了口,再用干净的热帕子擦了擦脸,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皎月入珀,吐气如兰地道:“从人家手底下要人,若非没一点儿诚意,别人会说我们许家的人没规矩的。”

“您如今为了二爷的事儿,受了这么多气,这锦上园早知道不好呆,却没想竟如此多的麻烦。”翠袖只知道水莪的事儿连累了自己的主子,也知道许书颜曾是有意于祁渊的。大好姻缘就此作罢,自然埋怨多多:“这个二太太一心想塞人到二爷房里,还间接害死了水莪,真是让人作呕!”

“二太太不愿意我做祁家少奶奶,也是人之常情。”许书颜冷冷一笑,却有种苦楚蕴含在里面:“她因为出身商户之女,这一辈子也别想坐上正妻之位。祁渊是未来的家主,一旦娶妻,这府里当家之人就不再会是她和大姑娘,而是未来的少奶奶。到那时,祁老爷仙去,雍少爷却还未成人,她平素里树敌又多,恐怕将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小姐的意思,正因为这样,二太太才想找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进府做少奶奶,哪怕是少姨奶奶也好,总能有个帮手?”翠袖总算有些明白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我也不怨她什么。”回头,拢了拢肩头的衣裳。许书颜的脸上在月光和烛光的混合映照下有些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她想筹划她自己的未来,我也会好生安排自己的未来,两不相干。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了。”

“小姐,不如,您就别再挂心于祁家少奶奶的位置,好好再待一段时间,等孝期一过,再寻一户好人家嫁了吧。”翠袖不忍心见到许书颜这样逼自己,过去替她关好了窗户,只留一个缝隙透气。

“有些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已不容得你我退让了。”许书颜拉过薄被轻轻盖在身上,看着一关窗就变的更加明亮的簇火,莫名地一笑:“一切,就看我的造化了。”

“小姐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二爷,那就应了二皇子的请求,暂时迁居去越王府吧,将来以郡主之位出嫁,那二太太也奈何不了你的。”翠袖原本也不想提此事,但看着许书颜即已下定决心,只好相劝。

“去画楼那儿,只是下策。”书颜摇摇头,苦笑道:“不到万不得已,我本不想走这一步的。可如今,祁贵妃已经表态,我若是想嫁入祁家,就只能做偏房奶奶。我许书颜绝不会给人做妾,即便是偏房也不可以。”

“娘娘真这么说?”翠袖一惊,本来正在收拾汤羹茶盅,手上一滞,差些把盖子掉落在地上,忙问:“娘娘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只肯让小姐做偏房?”

“她原本想我嫁给画楼,那样才能为祁家带来更大的利益,所以才借此发泄心中不满罢了。”许书颜倒是和看得开,淡然一笑,略有涩意。

“小姐,这祁家如此待您,你为什么还要执意嫁给二爷呢?”翠袖不明白,为何素来冷静非常的许书颜会不懂得审时度势,一门心思要做祁家少奶奶。

“翠袖,我和二爷虽不至于情深,但互有好感,我也相信他将来会好好待我,至少不会娶一堆姨奶奶来污了我的眼。”

许书颜反而劝起了翠袖,说话间面上闪过一抹少有的凌厉之色:“等我成为祁家少奶奶,这些人便不能再这样左右我的生活了,不是吗?”

“可是奴婢不愿意看着小姐这样辛苦。”翠袖心疼的不行,看着许书颜这一月日渐消瘦的身形,苦涩难当。

“一时的辛苦换来下半辈子的安逸,也只能如此了。”许书颜咬咬牙,夜燥之中觉得身上有些冷意,拉了拉覆在脚边的薄被:“而且,我许书颜也并非是那等好欺辱的,勾心斗角虽不是心头所好,但若要自保,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明日我就去一趟柳宜斋,和二太太好好过过招。”

“小姐既然下定决心,奴婢也不再劝了。无论小姐作何决定,奴婢都一定会在一旁帮扶支持地。”翠袖也狠狠地点了头,眼中浮起坚定的神色,异常坚毅。

许书颜听在耳里很是感动,伸手拉住了翠袖的手,紧紧握着,感激之话并未出口,眼神却已说明了一切。在父母俱亡后,自己和翠袖一路走来,相扶相携,虽不是亲姐妹,却更甚亲姐妹。若身边没有这样一个姐妹的支持,恐怕自己也很难下定决心,去争取这些曾经对于自己来说只是奢望的幸福。

章一百八十五 玄机

初夏时分,锦上园内四处和风习习。从拢烟阁而出,湖面上吹来的夏风轻扬起湖边丽人的裙角,柔柔冉冉,如若蹁跹。

许书颜一身浅绛色薄纱绸衫,上面绣着暗纹四叶莲花,仿佛有残荷清香飘然而至,腰间系了六股编花的紫色锦带,头上一支暖玉碧钗辉映着日光,发出薄薄彩晕,照得她面色柔和,神态自若,一点儿也不像是去要找柳如烟麻烦的样子。

翠袖也小心地跟在一旁,手里提了为柳如烟准备的各色小点,算作见礼。

柳宜斋在靠近东厢的一个柳树林后面,只一条道通往里面,外门处就守了两个婆子,一见到有人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笤帚,迎了上去。

“哟,原来是四姑娘啊。”

一个青衣婆子嘴梢偌大颗黑痣,很是显眼刻薄,上下打量了许书颜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打扮的也极是体面,就连身旁的二等也是光鲜的很,便想起先前下人们的传言,说这四姑娘和二爷有私,如今躲在拢烟阁不敢出来见人。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如此,不由得面上愈加软和:“姑娘,您这时候过来,可是找二太太说体己话的?”

另一个婆子也赶紧屈身过来,一把借过翠袖手里的提篮:“姑娘这边请,让刘婆子先进去通禀,咱们慢慢从林子里散步过去。”说罢给先前那个嘴上有痣的婆子递了个眼色,让她赶紧。

许书颜知道,自己在锦上园一直守着不招惹,不冒犯,不拔尖的规则,但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争取未来,便也不能再坐以待毙,刻意换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裳,至少在精神上要让别人先高看自己,这样说出来的话才能震住别人。

柳宜斋四周被柳树环抱,曲径通幽,沿着小径两旁是不过一丈宽的小溪潺潺而过,加上绿柳吐翠,在这个初暑季节里很是清爽怡人,也看得出祁冠天是真的宠爱这个二太太,才会如此费心为她打造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