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实实在在吓了一跳。却不得不收敛了神色,侧了身子避开,冷冷地问:“先生这是何意,岂不是折杀学生了?”

安先生抬了头,眼中满是哀求,道:“你若是气我,我随你处置。只是,留我那不懂事的学生条生路,我…”

白梅脑中瞬间浮现王诗老那日递给自己的微笑,心下凛然,却并不肯答话,只把她扶起,按在椅子上,又递她一杯茶。

“先生别急,喝了茶,慢慢说,究竟是怎么了?”

安先生自是不信白梅的无辜,却也不能不顺着台阶下,隐忍着喝下茶,才开口:“她做那诗,本没有针对谁的意思,不过是…即便有,也是我教得不好,你…你别怪她。当初…当初你不还说过颇有三分羡…喜爱她的文采么?如今帮她一把,让她念你个人情,结交下也不是不好。白…伊大人,求您高抬贵手,在陛下那里少…厄多说几句…”

白梅咳了两声,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叙述。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却也大概知道安先生的意思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三分不快,感情自己把她当先生,她却早把自己当成的祸国殃民的小人。

“先生有话怎么不直说?您的学生出了事情,与我又有何干?我并不曾听陛下提起,更没有多说过半句谗言。这人情,我更是要不起的。”

“伊大人…”安先生的声调中没了往日的冰冷,而多了分凄凉,“我…我认您处置。您要是不满,您打我骂我,求您…”说着,又跪了下去。

白梅心里开始不忍了。她是见识过面前这人骄傲清高到极点的样子的。却又因为安先生依旧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也不敢胡乱应承,只好无视,随手拿起桌上的拜帖扫了一眼。

这一扫,又吓了白梅一跳。

管家并没有告诉她,然而拜帖上却写着,安先生是带着礼上的门。礼物是五百两白银和一件厚实的貂皮衣。

这礼品实在算不得多,简直是轻得可怜,和其他人相比。

白梅的眉皱得更紧。

她分明记得,这安先生为人高傲,不收他人丝毫钱财,家境很是…偏又怕冷,每每在冬天只好用棉衣把瘦瘦小小的自己裹成一个球。家中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是一件貂皮衣,却是御赐,只在重大场合才肯穿来保暖的,如今…

白梅的头一跳一跳的疼,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生,我这两日一直在宫里,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究竟是怎么,你不直说我怎么帮你?”

安先生将信将疑,再次被白梅拖起压到椅子上,很是忐忑地说:“我的学生,卫泽,作了一首诗…王,王大人说那是反诗,把她抓了…还有和她相好的几个,也…”

白梅好奇,问:“什么诗?”

安先生吞吞吐吐了许久,才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白梅。

白梅接过,一字一字念下去,声音挺好听,却只让安先生很是不安。“一片能教一断肠,不堪平砌却堆墙?飘如迁客南过岭,坠似骚人北赴疆。乱点莓苔泪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白梅皱起了眉,只能沉吟。

文字狱,在哪朝哪代多少都是会有的。而且属于百口莫辩的那种,除非皇帝想放,否则谁能说得了情?

然后白梅想起王诗老塞给自己的银票,却是一万两,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微笑,跟安先生开始打太极。

“阿梅浅陋,实在是有些看不明白…”

“…陛下是什么意思?”

“这诗么,我不懂,但我想陛下定是英明的,能秉公处理的。”

“您别这样,总该相信陛下才是。”

“莫伤了身子。先生还是回家去休息,莫要劳神了。”

“管家姐姐,送客!”

目送安先生垂头丧气的出去,白梅招过管家,问:“你把那貂皮袍子给收下了?”

“是。”

“找个妥当的人,都给送回去…另外,再多添上一千两银子也送过去。”

“啊?”

“看先生这样,倒似要倾家荡产,也不知那卫泽上辈子积了什么福,唉…再多我也帮不了了,但总不能让她穷困而走投无路吧。快去吧!”

管家低头,“喏”了一声,转身离开前却抬眼把白梅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她想,她似乎应该,重新评估下自己的新主子了。

白梅却摇摇头,像着书房走去,把这事已经抛在了脑后。

莫殇然那里,还不知道是什么麻烦呢。

可怜的莫大楼主,其实完全是在替白梅瞎担心。

当她把一大堆手下千辛万苦收集来,自己仔细整理过的资料堆在白梅的面前时,得到的反应,很是冷淡。

“我说,眼见着平安王的亲女儿就要找到了,你的大靠山就要没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白梅却兴趣缺缺,翻开资料随意看了两眼便扔在一边,闭了闭眼,哑了嗓子:“她从不是我的靠山…”

“你…”莫殇然伸手摇晃着白梅,“我说,你就没点自己的想法?就没点想干的事情?”

“有啊,怎么?你要帮我?”白梅依旧闭着眼,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只要你说,我就帮。”

白梅睁眼,很认真地看着她,从上到下的打量她,看得莫殇然混身发毛。然后白梅笑得灿烂:“笨蛋,我不值得你废心,我…”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答应过的事情,就肯定会做到,这也是我们殇花楼的规矩。既然你写出了那首诗来,就别想再把自己择干净,谁信?”

白梅仰头,不再看她,很是郁闷:“我说过,我和你们首任楼主没关系,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何况…”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记住,我想做的事情,你不会懂,更、做、不、到。”

“你…你…”莫殇然起身,指着白梅,怒极反笑,“你才是个笨蛋,最大的笨蛋!你就等着后悔吧你!”转身便走。

白梅侧头,看看被她摔上的门,却松了一口气,勉强支起身子,开始收拾散乱的纸张。

然而不到半刻,那才愤而出走的人就又撞了回来。

“不成,你后悔无所谓。我可不想跟着你后悔。你给我听好了,这事你想知道也得知道,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你不把这些给我看完了弄明白了,你别想我走!”

白梅挑眼看着她,半饷,无奈叹息。坐下,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那些枯燥的文字。

然后莫殇然满意地看见白梅的脸色一点点认真,严肃下来。

然而到了最后,她却在白梅的脸上,找到了那么一点苍白的恐惧。

莫殇然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白梅这般样子。“你怎么了?”

白梅的嗓子似乎更哑了:“平安王的小世女右肩上,有一朵红色玫瑰花样的刺青?”

“是啊…所以说这人倒也好找,之前那么多年怎么就没有找到呢?诶…你怎么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你…”

白梅又闭上了眼,摇摇头,说:“没什么。你也要帮她们找这个人?”

莫殇然回答的坦诚:“平安王是拜托过,价格也不错。但…如果你不希望找到她,我们也可以…”

“还是帮着找吧。给你个方向要不要?”

“恩?你还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

白梅半长开眼睛,水盈盈黑幽幽地看着莫殇然的眼,回到:“自然,我知道这个人。你只管去辰国,找到青衍身边一个叫红玫的人,便是那身带红玫花的小世女。”

“啊?”

“要说还真巧,怎么我去哪儿她就跟着牵连到哪儿?只可惜上次陛下没把她一起要来…”

“梅,你…”

“不过现在,她肩头的那花,应该已经不在了才是…”白梅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觉得自己越发没有精神。

“恩?那是刺青,怎么会不在?”

“听说是拿点着的香烫伤过,想毁了去…似乎是毁成了罢,谁知道呢?总之我不是很关心那个,没特意打听…”白梅强撑起精神,“她和我,有点…仇,恩,大概可以这么说,那件事也得算是我害的。反正,她是恨我恨的要命,我是知道的。”

莫殇然诧异地挑眉,一时却也猜不出白梅是为了什么这么说。

“莫楼主赶来就只是为了替我干娘找女儿?难道没有别的事情了?”

愣了愣,摇摇头,莫殇然说:“原本是有的,现在似乎不用了。看你也倦了,先休息吧。”

“恩。那就不送了。”白梅扭扭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很干脆地闭了眼。

莫殇然无奈,离开。她知道若是这人不想说,怎么问,都是白废的。她却不知道,白梅心里或许更盼着她能问一问,只要问了,她便一定会坦诚的回答,哪怕再郁闷。

那朵刺青的确是被毁了。

红玫曾因为肩上一朵妖娆的玫瑰,被馆里的人当成宝贝一样宠着,同时照着头牌培养。

刺青在这个时代还很罕见,不过是一些富贵人家,偶尔能寻到那么一两个奇人,可以刺得,作为识别的记号。这样罕见的东西,无疑为她增加了价码。

但那个带花的女孩儿那时候却是那么倔强,偷着试图逃跑,跑进了白梅的房间。

“帮我。咱们一起逃。”她对白梅说。

红玫凭自己的能力一定是逃不出去的,但若有白梅做策划,也许事情会完全不同。但,白梅自己还不想逃,而且,她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旁观的观众,何必要搅和在里面给自己添麻烦?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从上一世的疲倦中恢复,不想再让自己那么的累。

白梅在那一刻,决定自私一回。

于是白梅把她藏进自己的床下,然后出门,面对追寻来的人说:“我才不会告诉你人在我的房间里。”

白梅自然知道那句话会引来什么后果,但她还是说了,毫不犹豫,她一向是个对别人心狠的人。

因为那一句话,她终于被确认没有当暗影的天资,从而终于被放弃了试探,过上了极幸福的米虫生活。白梅不是个小孩子,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但红玫在乎,而且作为一个孩子,她开始恨。

她恨那个天真的、不上进的,有着那般清亮眼神却出卖了她的女孩儿;恨那些逼迫她,□她的师傅和管事;恨那些打她,骂她,饿着她,恐吓她的帮凶;她更恨肩上那一朵精致的红艳艳的花。

欢馆中的折磨,让她恨得发疯。

她说:“我知道错了,不会再逃了。让我给菩萨最后上一柱高香,我便听话。”

她得到了燃着的香,然而她没有敬给菩萨,却是按在了自己的右肩上。

毁不掉这个折磨自己的世界,那便毁了那惹祸的花吧!

她不再是未来的头牌,却因为一股恨劲儿被选中,得到了原本预留给白梅的位置。

“加入暗影,接受特殊的训练。好好做,你就不会在坠入被人玩弄的恶梦。”教她的师傅,是这么说的。

再见到那曾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白梅的时候,红玫只得到一个很友好,很无辜,很天真的笑容。于是她把那恨暗暗地藏了,也对着所有人展露温柔的笑意,却不知道,似乎已经忘记了旧事的白梅,其实,记得很清楚。

不过那时的白梅,还只是刚刚对青衍有了些兴趣,本质上依旧是冷漠的,总还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之外的人,并不十分在意。

然而如今的白梅,再不会说自己不过是个看热闹的路人,现下显然已经是个当局者。这今后是让还是不让,却也只能两说着了。

意外

安平炎轩很是头疼。

他对安先生一直都很敬重,对那几个出了事情的年轻才女,也颇有几分好感。

可…王诗老是拿了反对自己和皇权的名头,抓了人的,话里话外又拿那几人得罪白梅颇重来暗示自己,该怎么办?

他曾对身边的人说,你们放心,我即便喜欢她,却也不会因为她的缘故在政事上糊涂。

然而…

白梅推门而入的时候,刚好看到安平炎轩来不及收敛起的愁色。

她微笑,凑近,递上一杯自己泡好的清茶,问:“在为安先生的学生们担心?”

炎帝点点头,随后怔住,很是奇怪地看着她。

白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也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悠悠地说:“刚恰好看见王大人出去,说了几句。”

炎帝说:“那几人挺好,也未必是那个意思,我不想…”

白梅点头,表示理解。

“但…或许倒是天命,偏被纠出这样的事情来。如今被人抓住不放,一口咬定,还能有什么办法开脱?”

“陛下压不住么?”

安平炎轩略感苦涩:“文人间相互倾轧起来,不是外人能压的住的。”

“把王大人压下去,不也一样能解决问题?还是说王大人更重要些?”

“没那回事,本也要对她动手的。要么说是天命呢,偏生在这种时候出这种乱子,先被人抓住了把柄。文字狱…让人恨得要命,偏偏,解决不得…”

白梅抿了口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皇权,看来还并不十分集中,尚不能一手遮天,竟还要更多的顾及别人的口实。

那么…“这倒巧了!我不喜欢与人斗,却独爱与天斗。若是陛下真不在乎,不妨给她和我一个机会?”

炎帝僵住,颇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白梅却笑得轻松,说:“不过那王大人送了我一万两银子让我帮忙呢,陛下也给银子个面子,莫要一下要了她的命吧!”

“怎么?不行?诶…陛下不要那么小气…”

“不然,我分给陛下三千…哦不!五千两,还不成么?”

安平炎轩想,这白梅,真的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么?

白梅原本,未必非要搀和,但她实在,不愿意看着安平炎轩的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为了别的笨女人,竟然愁成那样…哼哼!简直是…

话说回来,她究竟是在气什么啊?

哦…都是因为那王老婆子总找人麻烦,一定是了!

这莫名其妙的怨气,在朝堂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诗老原本是胜券在握的,至少她是那么觉得。

“陛下明鉴,这‘飘如迁客南过岭,坠似骚人北赴疆。’一句,分明是在讽刺我清明盛世不能容有才之人,是人流落失所;这‘东风谬掌花权柄’,又分明是在暗寓对我朝政不满,将陛下决策称为谬言,分明是起了反叛之心…陛下,此等荒谬小人,如何能…”

她一词一句,久经琢磨,她自信没有人能找得出问题。

便是安先生,也只能在一旁,任她肆意攻击,冷汗流了一身,却一时除却冤枉,再想不出别的解释。

然而白梅浅笑出列,声音清越:“臣,有惑,不知可否请教?”

安平炎轩压抑住自己从昨日一直憋到现在的笑意,道:“直说便是,想必王爱卿不是藏私之人。”

白梅倾身一躬,先自陈述:“王大人之意,这飘零迁客是自比,这谬掌花权是暗讽,污蔑朝庭,有损国体,定当重处,不可轻忽,可是?”

王诗老还没有明白过来,只以为白梅是在帮自己,笑眯眯点头:“正是。所谓…”

白梅自然不可能让她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问到:“小女子又曾听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有这般心思相近之人,怕也不是坦然之徒,亦不可随意放过,也应该追究探查,可对?”

王诗老笑眯眯,觉得自己那一万银子实在掏得值,“然也。”

“没有那般心思之人,定不会与之相近,也定不会有如此荒唐的举动,如此荒谬的想法。所以之外的诸位,虽然失职未能及时洞察,但也有情可原,就不必被牵扯其中,可乎?”

莫非她是怕得罪什么别的人,要在这里卖个面子?无妨无妨,重要人物压下去便是…王诗老依旧笑眯眯,曰:“理固当然耳。”

白梅敛了笑,忽然问:“那么,我听闻那诗是私下酒宴上所做,王诗老若是与这荒谬之人相远,如何又会得知?若是得知,难道是也与如此的人相近么?”

啊?…王诗老陷入茫然,呐呐地辩白:“这诗也是偶然所得,而这心思又是如此一目了然,如何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