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炎轩背了身,低了头,不去看那幽黑得让自己一面沉迷,一面绝望的眼睛,他咬了咬唇,说:“我要说的就这些,你可以走了。”

“轩轩,我…”白梅揉揉额角,头疼地想要措词解释。

“够了,你走。我不在乎你,不在乎你,你信不信怎么想都随你,现在,你走!”他咬牙,迫切地想把这个逼得自己一次次失态的女人赶出去。

他站在那儿,身子僵硬但挺得笔直。总不会丢了最后的面子,他一面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一面痛恨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好到可以听清白梅起身时衣裙的窸窸窣窣和越来越轻的脚步声。

她就要离开了,他咬唇咬得更狠,她那个怕麻烦有事儿就躲迟钝懒散又敏感的性子,肯定是不会留下来继续面对自己的。

他知道自己根本上是有些在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呵,自己表现得真失败。他感觉自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早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他咬着唇,似乎感觉到一股腥甜的味道,于是更加用力。

直到脚步声已经消失了,他才松开自己的唇。

现在,就是哭出来,应该也没关系了,他想,低低的,无力的吐出自己压抑住的哽咽,没有人在,他可以不再保持自己帝王的尊严,更不用担心会被他重视着的小心翼翼讨好的人看不起。

他闭上眼,任眼泪滑下,没有去擦。

反正,也没有人在乎,是不是?

而后安平炎轩忽然僵住,他感觉有人抱住了他,从他的身后。

“轩轩,你别难过别生气别哭啊,你不满了直接冲我发泄不好么?我绝对认打认骂认罚…别赶我走么…”温热的气息,柔软的声音,带着无奈和挫败的情绪…这个人,不是应该已经走了么?

他呆愣,转头,却看见白梅含了愧疚和小心的试探眼神。

“你…没走?”安平炎轩呆呆地看着她,没有拒绝那个拥抱。

白梅一嘟嘴,故作可爱地遮掩了眼底的黯淡,大眼睛一眨一眨向着对方放电:“人家怎么可能走呢?总得留下来给轩轩一个互相坦白爱意的机会不是嘛…再说我可舍不得把轩轩一个人丢在这里胡思乱想,我还没走呢,就把自己哭成了这么一个小花脸,要是我在走了…”

“…”安平炎轩大概是被白梅的媚眼电呆了,傻傻的呆着没有说话。

白梅点点他的鼻子,一面抹去他脸颊上的泪水,一面轻轻吻吻他的唇角。

他猛然用力,推开她,警惕地瞪视着一脸无辜的深情的她,皱了眉问:“你究竟是谁?”

“厄?”白梅眨眨眼,不解。

“你不是她,她才不会像你这样说这种哄人的肉麻话!她…”安平炎轩一面说,一面向后退,手指已经搭上腰间悬挂的一柄精致的宝剑。

肉麻?!

厄,好吧,白梅承认,她刚刚是有点一反常态的肉麻,可是,以前不曾如此是因为没有机会创造肉麻的气氛,而刚刚,刚刚安平炎轩的退缩了落泪让她不想隐瞒那些可能能讨得情人欢心的话。

早知道安平炎轩这么笨竟会有这么荒唐的结论,她、她…她恐怕还是会面对这样破坏气氛的乌龙事件。

白梅翻了一个白眼,再次明白为什么莫殇然不止一次提醒她:善变的性格是会惹来很大麻烦和误会的。

这个笨蛋皇帝!

还有有着如此笨蛋眼光和选择的自己!

她不由恶狠狠地磨牙。

“好得很。你先是怀疑我会白痴到不知道琰儿是谁和谁的孩子,现在又要怀疑我根本就不是我自己…非得我转头就走,污蔑了你为别人生了孩子你才满意?”

白梅的面色不由有些狰狞,顾不得自己一向的风度和形象,连日来的缺乏睡眠和繁重的工作,本已让她心情烦乱,如今安平炎轩点燃了那个引子,彻底让她爆发。

安平炎轩的手指攥在剑柄上,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怎么…刚刚会那么做呢?面前这一个咬牙切齿的,分明是那个喜欢冲动想说什么说什么毫无顾忌的白梅…

他懊恼地拽拽自己的头发,重又陷入深深的后悔和懊恼中。

难得白梅愿意花时间哄他,他却这么糊涂,自己把机会丢掉了,还惹得她生气,可怜的笨皇帝直想钻进地缝里。

冲动果然是魔鬼,冷静,冷静,他试图让自己镇定,却似乎没用。

白梅却在这一会儿功夫里走上前,重新把倍受打击的他拥进怀里,同时摸出一小盒莹白的药膏,轻柔地抹到安平炎轩自己咬的红肿流血的嘴唇上去。

“轩轩,你啊,我这辈子是不是真就栽在你身上了…”

她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吟诵诗歌一般的语调,叹息,心里想着,算了算了,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这家伙笨得要命…

坦白

安平炎轩呆呆地张着嘴,左手的手指抚上被白梅抹了药膏的唇,那里的血腥已经被一种让人感到安心的药香覆盖,疼痛也在清凉的感觉下渐渐消隐。

趁着他还在发呆的功夫,白梅从怀里又摸出一块手绢,细细地擦干他的脸,一面心疼,一面用指尖轻触他红通通的眼。

“轩轩,我很清楚,永琰是你和我的孩子,我很清楚。”她有些委屈和郁郁:“我不至于糊涂到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不知道。”

“可是你…”安平炎轩犹豫了下措词,颤抖着开口:“你看她的眼神,跟她说的话…你好像,并不喜欢她。”

“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心里终究难以觉得欢喜。她的确稳重又伶俐,可那不是一个才五岁的女孩儿该有的样子。”白梅端过杯茶塞进他的手里,示意他补充点水分,解释。

“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安平炎轩抿了口水,慢慢镇定下心里的不安,疑惑浮现在脸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孩子不都该是那个样子的么?不稳重周正些,难道应该像那些纨绔一样不成器才好?”

白梅无语了一阵,很久,反应过来许是安平炎轩的幼年也是这么过来的,甚至可能比这还苦,更没有见过一般人家单纯但灿烂的孩子。向一个缺失了童年的人解释他们根本不可能享受到的童年的样子,其实是很困难的,就是白梅自己,也说不清楚。

犹豫着解释说:“大概,是我错了也说不准。可爱的孩子啊,我一见到就有一种把她们往纨绔子弟的方向溺爱的冲动…”

她垂了眼,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没有让安平炎轩看见她眼底颤抖着的难过和怜惜。

安平炎轩也回抱住她,努力压制自己的不安,又说:“我听人说,你接了孩子和正君进京?”

“是。”白梅回答。

“你当初,不是不让他们进京,才自己来的,现在怎么又…”他感觉有点不自在,不知道是为了她热烈的拥抱还是自己心底正转着的念头。

“当初只是找个借口来罢了,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光明正大的来见你。”白梅松开他,微笑:“姜地偏远,这一仗又不知要打多久,把他们接到京城来,我相对好照顾一些。”

“的确,离得近好,也免得相思之苦。”安平炎轩小声嘟囔。

“什么?”白梅却是真的没有听清。

炎帝眼睛一眯,学着白梅的样子微笑:“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正君和孩子,是什么样的人么?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白梅略带了惊讶地看着炎轩,点头。

这些事情,白梅不会自觉和谁谈起,但也无心去刻意隐瞒。

“我和苏彦,应该是五六年前见的第一面,父母双亡,被姨母赶出来的他带着弟弟流浪在外…苏小公子被逼无奈,只想着帮哥哥一把就偷了我的钱包,却被我抓住,然后…呵呵,当时还引得卫邢误会,逼得我一阵鸡飞狗跳…唔,我给了他们兄弟几十两银子,后来…

“苏彦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白梅顿了顿,叹息:“也很坚强,说那银子是要还的,问我的姓名。我那时,根本不信,这世上的男人几乎难以自保,又怎么可能…却也不愿让他难堪,只和他说,若有一日发达了,便把这银子资助了更需要帮助的人,也算是还了我了。”

白梅停下来,看看安平炎轩的反应,才继续说:“后来才知道,他竟用那银子做本,买卖生意,又招揽回先前母亲的手下,成了富商,并且投入了更多的银子,去接济穷人。那时候我已经到了姜城一年多,手里正缺钱,也想走商家这条道,就让人联系上他,一见,才发现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虽然在他看来,几乎是救命之恩。于是他倾其所有,都用来资助我。当然,两年不到,我就周转过来,加倍的还给了他。”

她笑笑:“其实我也很有赚钱的才能呢,只是心思总不能都用在赚钱上,生意很多都靠了他的帮助。钱能还,人情却是还不上的。后来…出了些意外。”

安平炎轩一僵,舔了舔自己的唇,问:“什么意外?”

白梅目光有些沉重起来,又似乎添了点儿茫然:“那个时候,你曾给我的折子上批,让我自重。我身边的人也都在劝,说我若是不肯娶亲,必是显得不正常,反而让人诟病,再难回到你身边。还说,即便我不在乎时说史评,作为一心要当明君的你,也是会在乎的。当然,更主要的原因,管家是女人,到底粗心,家里没有一个男人管着,后院几乎是要着火。于是我就开始犹豫,要不要娶一个懂事的男人来管家,可又担心负了人家耽搁了人的青春…”

“所以你就娶了他?”安平炎轩追问。

“不,婚姻是个很大的筹码,原本我准备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结亲,进一步稳定姜城的靠山。”白梅抿抿唇:“本来差点就和敬王府联姻…”

“什么?!”皇帝大惊。

“啊,是啊。”白梅眨眨眼:“敬王的二世女亲自登门游说,可我当时就觉得她们虽不说,却似是有反意,就拒绝了。可是却没想到,这一拒绝,就惹了乱子…跟我走的最近的,是苏公子,那时候生意上常有往来,一个月总会碰上一次面,再加上苏公子曾经把家产都接济了我,她们以为我是意属苏公子…”

“安平炎炽,敬王的二女儿,”白梅磨磨牙,继续,“在那之前偶遇苏彦,据说是一见钟情…细节我也不清楚,等我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她已经逃回了京城,自认占了我的男人已经得罪了我,又以为苏彦成心隐瞒脚踩两只船,一句半句,说不清她有多糊涂。而苏彦来找我,他已经有了身孕…就为这个,敬王事儿一发,我就把那安平炎炽弄到我那里去了,还拿她威胁过你…唉,其实留着她是为了苏彦。”

“这事儿,他很苦,我总觉得是我害的。何况,我也不可能看着自己亲近过的朋友为这个就被毁了。孩子更是无辜的。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娶了他。他很能干,家里内内外外都得很好,孩子们也伶俐可爱…”白梅瞥一眼安平炎轩已经变得惨白的脸色,续道:“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终究亏了苏彦,跟着我,是只好守活寡了。”

安平炎轩死死盯着白梅,艰难地开口:“这是…真的。”

“真的。既然你问起,我又怎么能不坦白。”白梅一耸肩,“不过,我一向把他看做我很重要的人,也只当那两个孩子就是我的骨肉来待,所以…说来,安儿和生儿真的是很可爱的一对活宝呢。”

白梅名下,苏彦所属的那一对儿活宝,甫一出生,上上下下就为了给孩子起名字闹得鸡犬不宁。

白梅说:“我的宝贝们的名字,怎可马虎?”

不爱读书的她第一次翻遍了所有的典籍诗书,却依旧未能有得,在这件事上,白梅似乎是把她追求完美的风格发扬到了极致。

每一个名字,不是白梅嫌不够好听精致,就是莫殇然说不够霸气,要么就是苏彦皱了眉担心犯了上讳…

后来眼见孩子满月,名字是一定该定下来的了,白梅才渐渐消停,不再那么挑剔,却依旧找来十几个大有出处的名字,送与苏彦商量。

苏彦拍着刚刚睡熟过去的孩子,说:“太金贵的名字,只怕反而消受不起,何况,我其实也不指望这孩子成什么大器,只求平平安安一辈子,就足了。”

白梅把写着名字的丝绢放在一边,看着孩子熟睡的脸,叹息:“平安可是比富贵还要难求的福分…罢了,就叫长生,长安吧…”

兜兜转转,那些或霸气或精致的名字,倒是被白梅分给了府下收留的十来个孤儿,而白府的两个小主子,却不过是得了很是平淡的名讳,倒也暗合了大家的心思。

白长生是姐姐,白长安是弟弟,不过两岁的的娃娃们坐在一起时,却是同样的粉雕玉琢玲珑心,几乎一般模样,难分彼此。平日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水汪汪望着人一眨一眨,红嫩嫩的小嘴一嘟,白藕似的小胳膊小手搂住人的脖子,“叭”的就是大大的一口湿润润的亲吻,让人直想往心里去疼爱才好。更不要说笑起来眼睛一弯,嘴角一勾,两个酒窝在脸颊上端端正正一边一个,直笑得人也要跟着眯眼笑开。

真说起来,这讨人喜欢的招数,全是跟那在孩子面前疯疯癫癫全不正经的白梅学来的。

呜呼!也就是安平炎轩没见过白梅无赖的样子,才会妄想白梅能在孩子面前摆出一副假道学的样子来,不调戏人。

白梅婚前,最喜欢莫名其妙的玩失踪,驱使了莫殇然带着自己四处跑,对外只称病不见人。

婚后却老实很多,白日里只在城内城外转悠,处理公事,晚上便归府陪陪苏彦料理家世,谈谈生意,话话家常。

如今这两个小宝贝似的孩子一降生,白梅却是连府门都出的少,日日像个奶爹似的黏在孩子身边,闹得大家哭不得笑不得更劝不得,只得说一句:小主人真真可爱,难怪主人当心尖儿似的疼爱。

说是疼爱,却总是让苏彦心惊胆战。白梅有时亲自弄了东西来逗着孩子玩儿,自己也跟着笑得像个孩子,让人不忍打断。可是,那些小玩意儿在苏彦看来实在不适合给孩子玩儿…

那一日一个没看住,长生便少了分寸,捡起东西就喜欢往自己嘴里塞。苏彦急着去抢,孩子反而抓得更紧,塞得更蒙。以为白梅会拦,哪知白梅自己抓起另一件东西竟也跟着往嘴里塞,还叭嗒着嘴儿仿佛能尝出些什么味道,而后又“噗”地吐出来,做个鬼脸,哈哈大笑。看着自家宝贝也跟着吐出东西来哈哈傻笑,苏彦不仅不敢松心,反而提心吊胆生怕白梅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白梅匆忙离开归京,苏彦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这两个丫头小子就为了寻娘亲一起“玩玩”哭天喊地,苏彦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心思全扑在了孩子上,竟一时顾不上去处置白梅留个他的安平炎炽,他曾经的情人,这两个孩子的真正母亲。

直到得了白梅的信儿,苏彦匆匆安排着,要带长生长安进京,侯府的管家吞吞吐吐战战兢兢问苏彦那关在后院儿柴房里的女人怎么处置时,苏彦才想起自己留下的情债还没有清算。

才要去,就听见长安在叫:“爹爹抱…”

于是自然就转了身,抱起孩子拍拍亲亲,回答:“就先关着,看看阿梅还要她有用没有…”

至于自己,却没了心情去见那人。一是想起曾经受到的伤害,二是他忽然明白,眼前的这两个,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才是自己该把握的幸福。

也许他心底还是爱着这孩子的生母,可是他明白,三年前嫁入白府的选择已经断绝了他回头的可能。

自己也算是想明白了,就这么样带着孩子过日子罢,苏彦对自己说。

用白梅的话说:想明白了,就是福气。

苏彦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抓住这最后一点福气才好。

他这么觉得的时候,掀开了马车的帘子,遥遥看见人群熙攘的京都大门,微微地笑。

一行人还未入城门,就看见白梅一人快马加鞭地赶过来。

苏彦不由一愣,四周张望着,奇怪白梅这么焦急是为了谁。

白梅翻身下马,向着苏彦喊了些什么。

苏彦没有听清,于是只好向她挥挥手,正低头要下车,却看见长生拉着长安,摇摇晃晃正连滚带爬地往车外走。

于是他伸出手想去拦,可还没碰到孩子,就不见了那两个娃娃的影子。

一抬头,看见白梅已经近在眼前,一手一个紧紧抱了孩子,傻乎乎地冲他咧嘴笑得灿烂。

长生“咯咯”地笑着,正在拽白梅的一只耳朵,张着小嘴,似乎是在考虑下口的位置角度;长安却安静许多,只是抱了白梅的脖子,亲得白梅半面脸上全是口水。

苏彦眨眨眼,“扑哧”一声,也笑了。

依旧

这一日晚上,宫内未眠。

第二日,部队就该开拔了。

或者说,炎帝就要离开京城,踏上又一次亲征的道路。

上一次亲征,他带回了白梅。

这一次,他又要把白梅带去…

厄,准确说来,是白梅坚持要跟去。

安平炎轩此时坐在主座上,端着酒杯,一口一口抿着酒水,心不在焉地看着下面的将领亲信们闹成了一团。

在送行宴上,宁德被灌下去好几盅酒,已经有了点儿醉意,随手拽住身边人的袖子,开口就问:“可看见白侯在哪儿?我…呃,我要去敬她一杯。”

她心里想着,没道理自己被灌酒,白梅却可以得清闲,要么拉她下水,要么讨个方法一起逃个清净,总是,先得把白梅找到。

被宁德随手抓住的平安王眼底却似有愁色,被宁德满嘴满身的酒气一熏,不由皱了眉头感觉更加反胃,于是一把退开脚步踉跄的女人,转身向殿外走去,想要透口气。才到殿门,平安王不由一怔,顿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黑暗处伫立着的雪白的身影——那是穿了白色锦衣的白梅,正低了头,在与一个娇小的宫侍亲切地说着些什么。

平安王揉揉自己的额角,靠在殿门上,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却已经不见了白梅的踪影。

那小宫侍是来找白梅传话的,名义上安平永琰的父君——静君,想请白梅见面一叙。

白梅滴酒为沾,自认还算清醒,经得起打击或试探,于是天生有着好乱乐祸性子的她自然是应邀前往,把自己应该参加的宴会丢到了脑后。

静君出身李家,是右丞相的嫡子,也算得上是身份贵重,加之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是个温柔体贴的性子,行事上从不会让人挑出把柄,更不曾自持身份难为过安平炎轩,所以颇受安平炎轩的喜欢。

仅仅是很字面上的那种“喜欢”,或许,还夹杂了同情或愧疚,安平炎轩知道,为了防止流言四起,他是必须要纳君填塞后宫的,也就是说,这些自己名义上的君侍,是要为自己的名声平白辜负了一辈子的青春的。他没有办法给静君这样的人幸福,也没有办法给他们自由,只能把他们残忍地关在并不比冷宫更热闹的后宫中…也有侍君为这个想方设法引起安平炎轩的注意,甚至歇斯底里大闹的…但,静君却总是安静的,没有怨言的微微笑着,把目光凝视在宫内精致的花草上,从不曾要求过什么。

于是,当安平炎轩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怀了孩子,并且决定要生下来,还要找一个人来冒充孩子的生父时,他理所当然,选择了最宁和最不可能把事情说出去引出乱子来的静君。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也是对的,静君,对琰儿,还是很不错的。小小的安平永琰曾当着安平炎轩的面,抱着静君的脖子笑道:“母皇,琰儿才不要长大,琰儿要永远在母皇和父君膝下承欢…琰儿最爱母皇了,最最最爱父君了…”

水榭中,正襟危坐的静君,一身华丽的侍君正装,细腻的绣在衣服上的合欢花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柔和的光,更衬得他的目光和微笑柔软似水。

白梅回以浅浅的微笑,微微躬身,她发上的乌木簪紧紧簪住她所有的乌黑浓密的发,衣领间露出一小段雪白的线条柔美的颈。

静君看得呆了片刻,起身虚扶一把,连连道:“白侯客气,快请起,殿下请起…坐罢。”

心里不由叹服,静君思索着前日母亲进宫探望,与他说的白梅。那是母亲咬牙切齿,又是不忿,又是担忧,又是难过,只说怕那女人惑去了陛下的心。他偷偷咬了下自己的唇,让刺痛感把他从见到这个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女人的复杂情绪中唤醒。

他发上斜插的一只银簪顶端的金蝴蝶,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晃出耀眼的金芒,白梅看见那银簪,也不由一愣。那簪子,似是她亲手画了图样找人打造,几年前送进宫来的给安平炎轩的生日贺礼…原来,竟是赏了眼前这男人么?

白梅默默地想着,垂了眼,没有推让,坐在静君的对面。

静君的手指摩挲着面前的茶盅,道:“匆忙要见白侯,是本君唐突了,但有些话,要与殿下说。这么多年,也未曾学会怎么能把话说得委婉,平日里只好少说,今日,若是哪里得罪了,还请您也直说…”

白梅点点头,目光却盯在他腕上的镯子上,嘴里说:“请讲。”

“陛下从来疏远后宫,后庭冷落…便是我这个最得宠的人,也未有幸承欢。”静君说,眼睛死死盯着白梅的反应:“陛下很宠我,凡是我喜欢的,几乎没有不答应的,臣子们有时送给陛下的东西,她也都是拿来任我挑选喜欢的。可是她从未留宿…白侯,可知道?”

白梅不自觉地勾起一个笑容:“后宫之事,不是小侯该探查的。”

“那么,白侯即使不奇怪殿下为什么不肯碰我们这些侍君…难道也不好奇太女殿下究竟是谁的女儿么?”静君抿了抿唇:“除非,殿下知道原因。”

我当然知道。

白梅心里想,面上却不得不摆出好奇又尴尬的神色:“心里诚然渴望答案,但君君臣臣,怎可…”

“谁都知道,你从来不是守礼尊上的人。”静君打断了白梅的扯皮,道:“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和陛下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