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正盯着那红嘴绿鹦哥——它依旧在不懈地模仿着白梅平日里撒娇耍赖偷懒时的声音语调,跳到绿殷的脑袋上,扑棱着翅膀,抓挠叼咬着绿殷的头发,叫着“我饿!我饿!”——出了神。

蓝璇忽然开口:“她一向那么伶俐,会不会这次…只是辰国急了造谣胡说的?”

绿殷目光凝重:“谁也不情愿相信,可如果是造谣,她现在在哪儿?为什么没有消息?”

踪迹(上)

一个月。

对于那日日升起落下的日月而言,无非是三十个起落。

对于每日忙忙碌碌的人们来说,却足以,让相思和哀愁深入骨髓。

辰国依旧死咬着说白梅在她们手中,若是再不退兵,就杀了白梅祭旗。

安平炎轩也依旧死咬着牙关就是不松口,到后来甚至干脆鼓动士兵打着为白梅报仇的旗号奋力攻打。

辰国于是退了一步,割让城池交还白梅,只求留辰国皇族最后的尊严。

安平炎轩眉毛一挑,依旧冷冰冰:“不。”

“在这样下去,白侯恐怕真的要…”宁德担心。

安平炎轩其实不是不肯信不愿信那么狡猾的白梅会就那么落入险境不能自救的。

可是,一连一月,辰国都在凛国疯狂地报复攻打下沦落的大半,白梅却还未回来…

如果救不回白梅,就让辰国给她陪葬,等琰儿长大,他就可以也去地下陪她,她若不肯原谅,他便也学她死缠烂打…安平炎轩打算着,依旧是坚决不肯让自己起了任何退缩的心。

他把自己安排得忙得团团转,整日埋在公文奏章里,片刻也不休息,仿佛如此,就不会想起白梅,不会心软,不会心痛。

苏彦没有许多奏折来消磨时间,却依然是夜不能寐。偶尔实在困倦得眯上了眼睛,却总是恍惚被梦中白梅浑身鲜血淋漓面色惨白的景象吓得惊醒。

那一日凤三翌路过苏彦暂住的房间门口,却见跟来的白府管家,绕着门前的一根柱子团团转,又是不耐烦又是好笑,她问:“怎么了?”

白管家苦着脸:“主子在里面惊叫哭泣,叫他又不应…”

凤三翌侧耳,却也听见苏彦似乎是在用极低极低的声音抽泣着哀求着什么,以为是来了什么不该来的人,情急一脚踹开门,却看见苏彦只着了内衣,软在床上,紧闭着眼冷汗涔涔,喃喃地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只是噩梦?

凤三翌脸面耳朵都是不由一红,却还是抓了挂在衣架上的外衣走近,唤道:“妹夫,妹夫,醒醒…”

苏彦睁开眼,初时茫然,后来见了凤三翌却是双眼一亮,忽然翻身下床,拽住凤三翌的袖子,哀求:“三姐、求你…你是白梅的亲姐姐呀,求求你救救她,她、她…”

说话间语气却渐渐又低了:“啊,这是…在我的寝室?”

“是…”凤三翌把衣服披在他身上,后退了几步:“噩梦?”

苏彦有些不好意思的起身,整理衣服,咬着唇,半响才说:“我又梦见她们把白梅绑在马上,要在阵前…”

一声压抑的抽泣,苏彦无法继续。

自从家中大变,他一向坚强,不哭,不放弃,不强求。

可是白梅却第一个给了他一个可以尽情痛哭,可以信赖的怀抱。

白梅出事,他无法,不揪心,不脆弱。

凤三翌也哀伤起来,却强自安慰着:“无碍的,小九那么伶俐,才不会…”

“主子!主子!不好啦!”刚刚离开的管家却又冲了回来:“辰、辰国…用木匣子装了一只手来…怕、怕是…”

管家的眼睛红了。

端着水来要伺候苏彦梳洗的小侍吓得腿一抖直接软倒在地上。

凤三翌感觉一阵眩晕,急急去看苏彦。

苏彦脸色虽然依旧惨白,唇角却多了一丝笑意,镇定得仿佛并没有听见这样一个消息,他说:“原本还要担心,现在却可以确定,她没有危险。”

“啥?”管家才要扯开嗓子哭嚎,听了这话一呆。

“她不是那种,会让人剁下手的人。”苏彦仰起头,带了些骄傲:“除非她…死了,可她若死了,辰国只能交出她的尸体然后等着被灭国,交出一只手来还能威胁谁?这不是她…”

“可是,”凤三翌叹:“为什么还没有她的消息…”

已经,一个月了…

然而,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没有找到白梅的半点踪迹。

白梅很无辜,这不是她情愿的。

她也想回家,亲轩轩抱小小白们,洗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吃一顿暖暖和和的饭,睡一个踏踏实实的觉。

可,不过是奢望。

她甚至想要干脆被辰国捉去,好歹也不敢太过难为她,一样能吃饱睡好等着莫殇然找人来救就可以了,顶多丢点面子。

可,依旧是奢望。

原因,她依旧在那个林子里,绝望地迷路。

这不怪白梅,原本外围的环境她是很熟悉的,绝对不会迷路,可是她被灰衣捉住了。

这也不能怪灰衣,灰衣虽然有些路痴,但一向依靠王二刀记路也没出过差错——王二刀记性还是不错,只是平日里脸色不好,鼻子歪嘴巴斜…所以灰衣虽不喜欢她却也是忍耐的。

这更不能怪王二刀,因为…她已经被白梅不小心杀了。

灰衣不敢太亏待白梅,因为闹不清这个“白侯”会有多大份量,又看白梅当初尖叫哭泣四处乱跑的样子,只觉得不过是个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胆小贵族而已,多少轻视了,所以最早只是看管得严,不曾绑不曾搜身。

手下唯有一个王二刀不大听话,一双眼色眯眯时不时就盯着白梅还算漂亮清秀的脸蛋,却被灰衣冷冷一瞪,也不敢造次。

白梅半夜想去解手,见灰衣睡得熟,心想那毕竟是自己姐姐,近日又辛苦,不好再折腾她,于是自己起了身便想去。

走了几步却听见脑袋上猫头鹰在叫,脚下差点儿跌了一跤,不由神经一紧,正这时候,忽然听见身后王二刀一句:“呔!你哪里去?!”

这声音近在她而后,近得说话时呼出的热气白梅都感觉得到。

王二刀是正赶上守夜,不得不问。

白梅却是条件反射,下意识一把匕首回身一刺…

刺完,白梅就后悔了。

白梅后悔也无法,就又只好顺着将错就错改了主意。

再在王二刀喉头添了一下,她便再没了生息。

白梅呆了呆,干脆决定摸黑把一干龙套士兵一一干掉,她从来不是一个心软的人。

不相干的人都死干净了,就可以直接想法子认了这个便宜姐姐,也是一种皆大欢喜的结局——她想。

一面偷摸摸杀人,一面唾弃自己的行为,一面偷摸摸祈祷灰衣晚一点儿被惊醒,于是蹑手蹑脚格外小心。

灰衣不是被最后一个人与白梅间小小的争斗吵醒的,却是被浓浓的血腥味儿惊得下意识去握身边的剑,却是摸了个空,急急睁开眼跳起。

一时头晕目眩,天已经亮了。

白梅回头,看着一脸惊讶的灰衣,咧开嘴一个微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你醒了呀?你的剑在我这里。”

灰衣惊怔。

白梅却笑眯眯双手奉上了剑:“我不喜欢她们看我的眼神,就趁夜解决了,借用了你的剑,不过有帮你擦干净哦!”。

灰衣后退了半步。

白梅的笑容,灿烂而纯真,口气中,仿佛杀许多人不过是唱一首歌一样,和前一夜的慌张惊怯,哪里还是一个人。

灰衣是不知道精神分裂多人格等如此现代的词的,更不知白梅一向如此多变,这辈子的柔和较弱不过是上辈子的冷血狠厉的习惯性伪装,阳光灿烂笑若春花也多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和胆怯。

她仿佛认定,白梅是惧怕自己的武功,不敢直接对自己动手,却还是想要她的命的。于是,不肯听白梅解释,更不肯信白梅的话…

她还清楚记得,带回去重要的人物,她就能自由,就能亲自去找失落的需要她保护的妹妹。于是,也不肯白梅离开她太远,一柄剑,直接逼住白梅的喉咙:“我不敢杀你,但你要敢不跟着我走,我挑了你的筋脉让你一辈子再无法作怪!”

白梅无语。

她还真不敢作怪了,不然结果恐怕真的不是灰衣伤了她,就是她伤了灰衣。

她若早知道灰衣是摸黑进的林子,是个完全的路痴,恐怕就是双方都伤了,她也不会乖乖跟着灰衣走的。

可惜,她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正在疑惑,为什么凤三翌对辰国似乎恨得入骨,这个灰衣——她理论上的四姐,却表现得如此终于辰国。

等白梅反应过来时,连她,也不认得路了。

于是,两人只好选定了一个方向,就那么尽力保持直线地走下去…

转了整整半月,快要抓狂的白梅才终于又看见了人烟。

踪迹(下)

有袅袅的炊烟升起。

白梅看着那烟,感动得几乎要落泪。

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联系殇花楼的信号弹了,被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哪怕莫殇然并不曾放弃。有人的地方,就意味着可以问到方向,可以离开这片见鬼的林子,可以回去…

只是…白梅瞥一眼灰衣,心底无奈地叹息。

不是说她长得和她的爹爹几乎一个模样么?怎么这么久灰衣似乎却一点都没有认出她来的意思呢?

她又一次问灰衣:“你对于把我带回辰国,特别在意?”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灰衣沉默以对。

当初白梅在夜晚,用一块小小的印玺证明了她的白侯身份时,灰衣是不大看得起这个女人的,甚至连她的样貌都不曾仔细看过。

而等第二日一早,看到白梅那一笑,灰衣心里却只有颤栗,每次看到白梅,感觉眼底都闪着那雪白锐利的牙齿,让她想要退缩…

她至今连白梅的面貌也没看清过,更是不曾把眼前的白梅和当年那个娇弱弱描画了眉目,每日目光都盯在青衍身上,为了讨青衍欢喜央求自己教她骑马的白梅联系到一起。事实上,她早就把当初的那一个忘在了脑后,连同其她所有,曾经出现在军营的伺候将军元帅的少男少女们一起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无论灰衣有多么想要掉头逃跑,但又分明还惦记着自己的任务,只有完成,才有可能自由,只有自由,才能去找回自己的妹妹,于是也不肯放弃,只好尽量少看白梅,埋头只顾走路。

她原本只想着白梅有可能把她往歪路带,却忘记了自己挑选的路可能会更歪上几分。

等发现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如今见了这林子中居然藏着一个小小的村落,灰衣心里也松了口气,一时恍惚,再回神却看到白梅已经向那村庄走去。

白梅的腰挺得很直,步态也稳重,背影却分明显得萧条而清冷,明明是沾满了泥污的衣服,却依旧显得惨白。

灰衣心里忽然有些不忍起来,依稀记得白梅这些日子唠唠叨叨,似乎自言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若是她自己的妹妹还活着,也该是这般年纪…

这般年纪,若是她家中未曾有过变故,想必自己的小妹妹也当和这面前的白梅一样,精灵古怪骄傲又绝强,暗藏了锋芒,如人中龙凤,平日里肯定也应该是锦衣玉食,被身边的捧在手心里的…

灰衣忽然想到,这一连多日,竟也真真难得白梅竟能忍受得了。

若是…

小村子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外人,见自称姐妹不幸迷路白梅和灰衣,虽显得狼狈,但也端正,于是也难得热情地迎了两人进村,端上了茶水吃食,团团围住只是要听外面的故事。

灰衣多年只是跟着自家的将军主子打仗,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尴尬局促,一切都只好交给白梅去处理。

白梅却仿佛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两眼弯弯,接连唱了许久的独角戏,终于有人肯热情地围上来接她的话,她自然是再高兴不能的。

灰衣沉默地喝着茶,歪头去看白梅。

白梅先前从村民这里借了套粗布衣服,并不合身,松松垮垮套在身上,洗了脸面,梳起长发编成了麻花辫垂在胸前,此时一双大眼一眨一眨闪闪地亮着,正在编造一个外面打仗,姐妹二人为躲军队抢掠避入林子,却不幸迷了路的故事。

村民们听着有趣,一面替她们唏嘘安慰,一面又在说她们也是当年躲避外面战乱不断,先祖带着一起逃来藏于这里,想不到三四代人过去,外面竟还在打仗?

来来往往,说了许多。

又提到这方向继续走下去却成了外族番邦的地盘,若是要回辰国凛国的方向,大约还要往回走上一周两周…

白梅忽然回头对着灰衣天真真一笑,道:“姐姐怎么都不说话?我们在这儿住上一夜,明日就回去可好?”

灰衣被白梅叫得一呆,忽然感觉白梅的笑容很是熟悉。

呆过之后才要点头,却又听见白梅在和村民继续聊——

——“小姐不敢当,九殊在家排行第九,唤我阿九就可以。”

于是立时就有村民顺杆接话:“九姑娘啊,不知你可有娶亲?外面混乱,何不就在这里留下?咱家的小子虽然算不得俊俏,但也体贴,过日子那也是一把能手呀…”

“九殊?!”灰衣一惊,险险脱口就要问白梅——你也排行第九?也叫做九殊?!

转眼看去,却见白梅微红了脸,低着头正在推脱家中的夫婿是如何贤惠,不可辜负,一副小儿女神情却更是让灰衣心里猛地跳了一跳。

灰衣忽然想不起当年自己的娘是什么模样,却隐约记得娘笑起来也是如此——羞涩时垂首低眉,一个腼腆的微笑;开心时仰首展颜,笑得阳光也黯然;持了兵器在手,平日里的温润文雅就都化作了潇洒英朗,持剑一笑,让人又是拜服又是胆寒…

那么…

她悄悄握了握拳。

白梅舒了一口气:“啊,终于走出这该死的林子了,感觉外面的阳光都格外让人舒服呀!”

灰衣的脚尖在地面上蹭了蹭:“咱们一起走了有几十天吧…”

“一个月。”白梅眯眯眼睛:“说起来这一个月你可真较真,干啥早就不肯听我的?”

“…我,我完成了这次任务,她们就会给我自由。”

“哦!”白梅双手一拍,似乎是恍然大悟:“都忘记你是跟在人家将军身边的军奴身份,去了奴籍就可以升官发财了吧?”

“你…”灰衣的脚尖再次在地面上蹭了蹭…一双本就不结实的布鞋,在这些日子没少糟她蹂躏,如今一蹭,最后一丝牵连着的线也断开,露出了里面的脚趾。

“什么?”白梅双眼一弯,笑意盈盈。她忽悠着灰衣把那一把长剑留在了那小村子作为两人打扰的报酬,几日来饮食需求,打猎什么的都用得自己身上带的一副弓箭,所以丝毫不用再怕灰衣拎着冷冰冰一把剑顶着自己的要害部位。

“你…你觉得我怎么样?”说这话时,灰衣盯着白梅的手腕,手腕处一枚小小的红痣,让灰衣的语气更坚定急促了一点儿:“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怎么?”

“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们以后也许…”

白梅展颜笑开:“我说,四姐姐呐,当初三姐姐可是见到我第一面就认出了,如今过了一月你都没认出来也就算了,总不会还非要把我带回辰国去交差吧?”

“你…”灰衣惊讶。

“我在凛国过得一直还好,前些日子才打探到你的消息。”白梅垂了眼笑:“派人去找你,却是几次错过,又不敢太大张旗鼓…”

“你,你知道你怎么不早说!”灰衣羞恼:“我,我后来认出来却是不敢说,你不知道,你和咱娘简直是一个神情…就是比她瘦弱了些…”

白梅愣愣,怎么两个姐姐一个说她像爹一个说她像娘?难道样貌这东西也如浮云一般可以说变就变?还是说其实她介于两人之间或者干脆谁也不像,只是姐姐们思念下的移情?

不再多想,白梅笑呵呵凑近抱住她:“姐姐,人家也会不好意思嘛!”

“…”灰衣:“对不起,当年,我没有照顾好你,你…”

“姐姐!”白梅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怎样,你阴差阳错害得我跟大家失去了一个多月的联系,里里外外不知要急得闹成什么模样,我们必须得尽快返回。”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