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抬眼,怪异地看着平安王,随后勾起一抹笑:“阿梅怎敢妄议陛下。”

厄?平安王一时无语。

“不过…”白梅依旧浅浅地笑,“陛下是个好人,总是不会错的。”

好人,这是什么评价?平安王几乎要叫出来,但终究控制住自己,又问:“那么其她人呢?比如…琴宫侍、宁将军?”

白梅恍若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古怪话,很自然地回答:“怪人。”

平安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怎么怪?”

白梅咬了咬唇,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帘却又垂了下去:“若不是怪人,怎么会对阿梅那般好?”

平安王茫然了一阵,轻声问:“那么,那些在攻击你的人,倒比这些维护你的人正常了?”

白梅无辜而天真地眨眼,说:“原来还有人在攻击我啊?我原本还奇怪怎么都没人对我有意见呢…”

雪已经停了。

安平炎轩一直站在那里,只留下长长的影子随着烛光在地面上扭曲。

手放在胸口,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宫殿外传来巡视的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

她缓缓抬头,看着高而压抑地屋顶,苦笑。

平安王此刻也在苦笑。

白梅亦然。

一个是为了自己多出的这么个便宜女儿。

一个是为了自己挂名的这么个似乎很是昂贵的…娘…

好怪异的称呼。

白梅挠挠头,非常非常想问对面这看似很清楚的女人,你发没发烧?疯没疯?是不是在说梦话?

平安王看到白梅的眼光,觉得有些尴尬,又补充般地说:“这是陛下的命令。”

白梅的眼光中更添了些古怪。陛下这么命令你们就都由着她?天…这凛国如此开放?还是这里的官员们都是白吃饭白拿钱的么…转念,又忽然觉得其实官们白拿着钱,一心跟着皇帝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进而,愈发地对安平炎轩咬牙切齿起来。

还我猪一般的幸福生活来!!!…该死的…

平安王转开了目光,继续补充着:“你的名字…从今日起就改为清梅吧,伊清梅…和你在用的相近,又略少几分男孩子气…富贵人家的女儿,倒也有不少用梅字入名的…”

白梅勾起嘴角,浅浅地笑,点点头,起身,向平安王拜下。

“如此,便麻烦殿下了…”

平安王抿了口茶,点点头,不语,很认真地看着窗外。

白梅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王府的下人们似乎兢兢业业地很勤快,雪被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丝痕迹。

蓝天,白云,清风,藏着隐隐绿意的软软草地。

春天来得似乎很快。

连那积留的雪还没有完全化开,便已经有花迫不及待地绽放开来。

迎这金灿灿的阳光,暖融融地开放,散发出淡淡地香。

不幸的,这凛国不知是谁定的规矩,为了增强大大小小的臣子们间的关系,这样适合偷懒睡觉的日子,竟然被用来集体踏青,顺便召开诗会,论诗。

更加不幸的,这大片的土地上什么花开不好,开得最多最香的,偏是梅花。

论诗,自然也就被有心人引到了论梅上边。

居然还能争论得热火朝天。

真是无聊,白梅自然地用手遮挡住自己的一个哈欠,懒懒靠在椅子上,眼睛几乎眯到了一处,心里,却在冷冷地笑着,作为皇帝的侍读,按规矩,这诗会竟是要由她主持到底的。

凛国的这皇帝绝对有古怪,把自己留在身边这般地小心讨好,却从不在身体言语上占什么便宜,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平安王坐在白梅身边,轻轻地笑,问:“怎么看你不很开心?”

白梅瞥她一眼:“只是觉得嘲讽,竟然要我一个不懂诗的人主持这样的论会。”

平安王“呵呵”傻笑几声,说:“放心,总没有人敢难为你。”

白梅眼波流转,在平安王的面上一转,轻笑,手指点向不远处几个人:“自然。不过…其实我倒宁可她们难为我,也别去折磨那可怜的梅花。”

平安王抬头一看,那其中一人正在把面前一株梅树上的花毫无顾忌地折下,又揉碎扔在地上。

“那是户部尚书张椁的女儿张劭,也在户部任职…”

白梅点点头,认真地听着,忽然问:“您可会做诗?”

“怎么?”被打断话的平安王也没有生气,倒有三分好奇地问。

白梅坐直了身子清清浅浅地笑:“恩,敢难为我的人怕是要来了,还指望殿下您多多帮我撑腰哦~!”

平安王看看正走来的张劭几人,皱了眉,口中却纠正道:“怎么还叫我殿下?叫我母亲。”

白梅点点头:“好,我记住了,殿…母亲。”心思却已经转到张劭身上去了。

她不觉得一个户部尚书的女儿便敢来找自己麻烦,除非…白梅笑得无辜纯良,无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不在乎把自己的一丁点实力展现给大家看。

张劭大着嗓门,在简单地与平安王行过礼后,便嚷嚷开来:“方才诗老王老夫人,做了一首红梅诗,伊侍读可看过了?”

白梅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对自己说话,摇摇头,“未曾。”

下一刻,一张上好的绢纸,被递到白梅面前。

众人都安静下来,把目光汇集到白梅的身上。

上面弯弯曲曲地写着字,却是篆体。——读书人总爱用些常人不用的东西来标榜自己的不同,而这一世的白梅,还没有学过这种复杂的字体。

白梅不动声色地粗粗看过,转交给略有些担心的平安王去看。这辈子没学过上辈子却是常用的…她那个世界很少有人认识的篆字,自己却是个例外。

平安王却自然以为白梅是不认识,挑出重要的两句轻念出声。

“…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

白梅浅笑:“我现下看过了,请问张大人可是有何指教?”

张劭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耳边:“我才疏学浅,没那本事。倒是很想听听伊侍读的评点。”

平安王皱起了眉,才要开口,却听见远出王老夫人沙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伊侍读对我的诗也有评点指教?”

稀稀疏疏有笑声响起。

平安王的脸阴沉下来。

“这诗…”

“这诗…”

却是白梅和她一起开了口。

平安王自然收了声,转头去看已经站起的白梅,如何应对。

白梅走到一株树下,仰头看着那树上艳红艳红的红梅花,忽然一笑。

侧头望着张邵,拖长了声音慢慢回道:“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顿了顿声音,看着犹在吃惊的平安王,笑笑,继续道:“诗老不知梅格在,却看绿叶与青枝。”尾音上扬,带着三分嘲弄。

她白梅,从不怕得罪人。

一时间,众人脸红的红,白的白,煞是好看。

白梅却安静地笑站在那红梅花间,任花香在自己身边弥漫,半是骄傲,半是妖娆。

没有人知道,她丝毫没有得意,反而只感到闷闷的痛,为了自己忽然又记起的背过几首诗词的原因,为了自己相当强悍的记忆力。

平安王自然不知道白梅在想什么,心里也对白梅能随口吟出诗来略感疑惑,不过看了众人的反应,第一感觉却是好笑,不由眯眯地笑看着众人。

张劭仿佛才明白过来,白梅与平安王的关系,一时有些后悔莫及,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王诗老却涨红了脸,再顾不得顾忌谁——再顾忌下去,自己的一张老脸便也要丢尽了。将手中正捧着的一支红梅花摔在地上,强自冷笑着:“梅花便有梅格在,不及白雪三分清,又有何可夸?”

白梅看着那坠地的花,依旧浅浅地笑着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但这一点,又怎是日出即化的冰雪所及的?”

王诗老却仿佛终于纠住了白梅的错是,竟然甚是得意地笑了:“难道你是要说这梅比那雪还好上三分?”

平安王倒吸了一口气,收了笑容。

白梅自然感觉到了这王老婆子的得意,平安王的不安,和其他人分明露出的幸灾乐祸的神色,一时三分茫然,难道这梅雪之间还有什么碰不得的典故么?

脸上愈加显得无辜而天真,笑着反问:“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王夫人难道不赞同么?”

下一刻,白梅分明看见所有人的眼睛都越睁越大,都屏住了呼吸,面色怪异。

最先回过神来的,却是一个裹着貂皮衣瘦瘦的矮个子女人。她急步上前,拉住还诧异着的白梅,离开。

在她们的身后,是平安王重重的叹息,还有许多人很小声的议论。

白梅纳闷地看着这自己分明并不认识的女人,她拉着自己要做什么呢?

矮个子女人却很认真地看着白梅的眼,停顿片刻,叹道:“你惹麻烦了。”

白梅却只注意到这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竟然是“棉球先生?”

“什么?”女人反问,因为白梅不经意间喃出的称呼。

白梅赫然脸红…原来棉球竟然是这么瘦的么?当真不可貌相。转而很是谦逊地问:“谢先生提醒,但…是什么麻烦?”

女人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气,说:“我帮不了你,以后别对别人说我教过你。”说完,转身便走。

其实,安先生倒未必是真想放弃白梅…但似乎也没有牺牲自己保住白梅的必要。虽然转身便走,速度却不快,若是白梅及时追上求上两句,或能说出什么话来给她一个理由,她未必会如此无情。

但,安先生却不知她背后被抛下的白梅,此时正双眼冒光,不仅不怕,甚至还很兴奋。

大约穿来的人,精神都有些不正常?未知。

所以,安先生仅仅是在心里叹息,不快却又坚定地离开,不曾回首。

白梅也只是站在原地,心里在兴奋之后忽然有些悲哀。抬头,湛蓝的天空中竟看不到一只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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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江湖人也是分黑白两道的。”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平安王对白梅解释着:“白道,通常会卖朝庭几分面子,但黑道…哼!不过这之间,有一个特例…”

“唔?”白梅正在很努力地吃着一个青团子,似乎心情很好。——青团子是凛国文人们踏青必备的小吃之一,黏软的糯米中混入新鲜的竹叶榨出的汁水,包裹着甜香的豆沙,说不出的好吃。

“这个特例么…便是你今天惹上的麻烦。”平安王小心地措着词,试图让白梅明白,“它如今的名字是殇花楼。这组织有个怪规矩,每一任的首领都要跟其它竞争者争论一个问题,赢者为楼主,一个百年来未变的问题,甚至是楼外的人,只要愿意,也可以加入争辩。这个问题就是梅与雪,哪一个更…如今这任楼主,却是当年以支持雪而获胜的,你却提出不同的观点,传出去,便算做是对她的挑战了,所以…恩,所以…”

“那么这组织究竟是做什么的?会怎么处理?”白梅咽下最后一口青团子,闷闷地问,怎么这些人说话总是说不到重点呢?

平安王摇摇头,无奈:“天知道。不过肯定有不少高手。以往的挑战者,有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被找去聊聊天喝喝茶,也有的直接被杀,唉…”

白梅诧异:“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这组织每换一个领导者,便换一个名字,也有可能换一个行当…又不受朝庭控制,各国都拿它无奈。我们知道的,仅仅是它的第一任主人,吞并了十余处杀手组织,然后建立了它,还立下这么怪的规矩…你…这可怎么办…”

白梅侧头看着正皱眉沉思的平安王,忽然感觉很怪异。自己实在算不上是她的什么人,怎么看上去她比自己还紧张三分?

平安王却恍然未觉白梅的怪异,依旧轻声说着:“不过你也别太紧张,陛下和我,会想办法的…你又只是无心之言,也许…”

白梅抿起嘴微微地笑了,乖乖地点头,很文静地回答:“好。恩…谢谢殿下。”

平安王抬头,看见白梅脸上微微泛起的红色,勉强也回了她一个微笑,随后纠正说:“叫我母亲…人前人后都要这么叫,免得以后有了破绽,会有麻烦的。”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诡异地安静。

平安王的眉皱得更紧了三分。

仿佛过了很久,车外串来一阵笑声,是很多人的,有的悦耳清亮,也有的低沉沙哑…

一个甜美而婉转的声音在问:“哪位是伊清梅?我殇花楼主人有请。”

车内的白梅暗暗挑眉,看来这么落后的年代,信息传递依旧可以是很快的,办事效率也依旧可以是很高的。

不过…怎么一个个笑声都那么难听?这看来不是靠卖笑生活,不然都得饿死…不过,既然不卖笑,干嘛还要发出那么难听的笑声?

平安王镇静地挑起帘子,跳下车,负手看着众人。

自己这次并没有带上得力的侍卫,因为并没有意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虽说之前已经派了人回去报信…但如今…眼见跟着的人都倒在地上,连车夫也未能幸免,不知是死是活,或许…

平安王静静地看着车外围着的形形色色的人,忽然有些后悔。

白梅也掀开帘子的一角,却依旧在车上并没有下去,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切。

入目的,是艳红艳红的散落的梅花,铺撒了满地,还有一些正不知从何处缓缓飘下,作为这一伙难知来意的人的背景,却也合适。一种多么怪异到极点的奢侈、浪费同时毫无新意的出场方式啊!

至于围在车边的虾兵蟹将们…说实在,也就一黑一红两个站在一起的女人,还略有些看头。

那高挑身材,蒙着面孔的红衣的女人,“呵呵”笑了两声,再次说:“伊清梅?我家主人有请,请吧。”

平安王阴沉着脸,正在考虑究竟是不是要拼死一战或者冒险一逃,身后便传来了一个比先前那

女子更清脆动听的声音:“你家主人是哪个?”白梅探出头,很是天真地问。

同样蒙着面的红衣女子又是一连串地笑,却回答:“去了便知。”

银铃般的笑声,和她身边似乎阴着面孔,散发着无数寒冷气息的黑衣女子呈现出极为强烈的对比。

“那么,找我什么事?”

“去了便知。”

“唔…不去我也差不多知道,不知道你家主人是准备怎么处理我?”

平安王简直想要吐血,哪有白梅这么问话的?

那女子却依旧是一连串的娇笑:“去了便知。”

“啊?原来武林人都是这么这么的…有趣么?”白梅睁大了眼,很是惊讶而好奇地转而看着平安王。

平安王一时默然。她怎么没看出哪里有趣来?

白梅笑意盈盈,把玩着自己的头发,说:“是啊!我原本还以为整日砍砍杀杀的江湖人们必定是无趣如木头的。可你看这个见不得人的姐姐,既会说话,又会傻笑,比木头有趣多了呢!”

托白梅言语白痴状的福,平安王头一遭看见阴恻恻的杀手般的人物,是如何被折腾得丧失理智的。

真的只差了一点点,白梅的血就要溅到黑衣女子的剑上了。

不过,平安王在关键时刻左手把白梅向后一拉,右手摸出匕首一挡,很成功地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然而平安王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身手得意,便也被白梅折腾得丧失了理智。

因为白梅很兴奋地拍着手说:“啊!原来还会动刀动枪,更加有趣了耶!~”

黑衣女子更冷了三分,眯起眼睛问:“你说谁见不得人?说谁只会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