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又红着眼眶看向钟唯唯:“唯姨……”

见重华一个眼风扫过来,就低了头,垂头丧气跟着小棠离开,薛凝蝶要上前给重华和钟唯唯斟酒,也被挥退。

大殿内瞬间只剩重华和钟唯唯二人。

满桌的珍馐美味、玉液琼浆,不敌一壶粗制滥造的果酒、以及一份难登大雅之堂的猪头肉。

壶中酒已饮尽,猪头肉也吃完,钟唯唯放下筷子,准备拜别重华:“多谢陛下与微臣庆生。”

重华把空了的酒壶扔到一旁,随手拿起另一壶宫中精酿的美酒,再给自己斟了一杯:

“就算不提别的,做了十年的师兄妹,师父不在,钟袤不在,给你庆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唯唯见他提起义父和钟袤,眼眶忍不住红了。

不管师娘和师姐怎么对她,义父对她真是没得说。

如果义父活着,她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重华沉默地把杯中的美酒撒到了地上,他也想起了师父对他的那些好。

如果师父还活着,他和钟唯唯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说不定早就成亲了,孩子都快有又又这么大了吧。

一时间,二人都有些沉默。

薛凝蝶在外面低声道:“陛下,菜凉了,要不要另换几个热菜上来?”

“不必。”重华自身旁拿起一个桐木盒子,随手放到钟唯唯身边:“送给你的。”

桐木盒子古朴圆润,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钟唯唯认得它,在苍山时,重华一直都用它来装茶饼。

“是什么?”她含着笑打开盒子,毫不意外的看到了里面的茶饼。

茶饼紧实漂亮,就连大小圆润都差不多分毫。

茶饼正中压一朵棠棣花纹,正是重华的手笔。

重华也是会制茶的。

当年在苍山,他年年都要跟着她一起制茶。

制好的茶饼送一点给义父,送一点给她,剩下的全部打包送回京城。

他掩藏得太好,她一直以来都只当他是京城富豪人家的子弟,从未把他和巍峨辉煌的皇宫联系起来。

直到进了宫,偶然在先帝那里看到他制的茶,她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当时,除了冷心还是冷心。

自以为和他相知相爱六年多,却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活该被欺骗背叛。

这些事分明已经过去很久,但此刻想起来,却仍然好像是在昨天。

钟唯唯微笑着把桐木盒子盖上:“我何德何能,居然能得二师兄亲手制茶,想必花了不少功夫吧。”

重华神色淡淡的:“你送朕果酒和猪头肉,又替朕照顾又又,制茶送你,是为了还情。”

钟唯唯满腔的感慨一下子烟消云散。

还人情?

一盒茶就想打发她?

她皮笑肉不笑:“陛下,真要论起这个来,您欠臣的人情还真不少,远远不是一盒茶就能弥补的。”

☆、158.第158章 生辰礼(3)

“那你想要怎么样?”

重华注视着钟唯唯,黑亮的眼珠子里带着些淡淡的水汽,唇红齿白,诱人犯罪。

酒是色媒人,古人诚不欺我也。

钟唯唯艰难的挪开目光,狮子大开口:“为了陛下和皇长子,微臣大好的年华埋没在这宫墙里。

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见,您怎么也得好好补偿一下微臣才行。”

“你有家吗?”

重华很不客气,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苍山是师父的家,不是你的家。

你和钟袤都只是暂时借住,我若不曾记错,师父遇到你们时,你俩在流浪,无家可归。”

还能不能愉快的说话了?

钟唯唯咬牙切齿:“正是因为微臣穷得叮当响,所以才想要陛下赐点实在的东西。”

重华其实想说,我在处,便是你家,可好?

话到口边,却道:“苍山不是你的家,京城可以做你的家。这样的赏赐够不够实在?”

钟唯唯摇头:“京城虽好,也不是微臣的家乡。微臣只想要一个好茶园,保我姐弟衣食无忧,再不颠沛流离,可好?”

重华淡然点头:“好。朕把兰江茶园赐你,如何?”

兰江茶园?

钟唯唯差点把面前的酒杯打翻。

和紫笋宫的茶园一样,兰江茶园是郦国最顶尖的茶园之一,也是皇家最好的茶园。

园里出产的茶叶价比黄金,不是贡品就是用来参加斗茶大会。

只要她领了兰江茶园,差不多就要为皇家做一辈子事了。

重华把这个茶园给她,一定是没安好心的吧?

二师兄果然精于数术,看看,这算术题做得多好啊。

钟唯唯清清嗓子:“这份赏赐太重了,微臣不敢受。微臣只要一个物产丰富些的茶园。

呼奴使婢、华屋大厦什么的,微臣也不敢想,够生活,够钟袤的医药费就行啦。”

重华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开门见山:“兰江茶园给了你,就是你的。

你可以自由买卖里面的茶叶,不用做贡品,也不用敬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当然,朕有条件。”

钟唯唯撑着下颌看向重华,露出“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的表情,半点都没掩藏。

重华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茶园给你,彤史的事不用你来做,后宫的纷争不要你操心。

但你要答应朕,专心专意研习茶道,在明年的斗茶大会上战胜梅询,为郦国争得明年的茶叶专卖权。”

郦国的茶农因为失去茶叶专卖权,过的是什么日子,钟唯唯心里是有数的。

就连当年父亲的死,也是因为这个斗茶大会。

钟唯唯无法拒绝重华的要求:“我只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会丢陛下的脸。”

梅询就像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横亘在她面前。

她没有把握战胜他,虽然她非常想要战胜他。

但这种事情全凭实力说话,并不是想想就能成的。

重华低笑一声:“你想得太多了。朕固然需要这场胜利来争得几分薄面,但再多一场失败,也不会怎么样。

毕竟先帝们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不可能朕一上位就解决好。对吧?”

大约是自酿的果酒后劲比较足,也可能是因为猪头肉太好吃。

他的心情很好,侃侃而谈:“十多年前,梅询的师父鹤节老人横空出世,代替东岭出战,连续两年在斗茶大会上战胜郦国大司茶秋泽,成就天下第一的美名。”

钟唯唯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想起了一张悲伤自责又耻辱痛苦的脸。

心里一阵绞痛,于袖中藏了手,紧握成拳。

“郦国大司茶秋泽因为连败两次,导致郦国失去茶叶专卖权。真宗皇帝已是大怒,恰逢有人告他欺君叛国,一查之后被证实。

不但被问罪斩首,还祸及家族弟子,满门抄斩,声名狼藉。自那之后,鹤节老人便无人能敌,横行于天下。

有很多人不服气,去找鹤节老人挑战,无不惨败而回。

鹤节老人放言,说若是秋泽还活着,或可与他勉力一战,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浮云。

郦国输得太惨,民间闹得厉害,有人说秋泽是被冤枉的,被小人陷害。

朝廷顶不住压力,就怪真宗皇帝太过着急冲动,就算秋泽做错了事,秋家的后人和族人也有不错的人才嘛。

这回可好,就连雪溪秋家的嫡系后人都被杀干净了,不输才怪。

真宗皇帝闻言大怒,不但严惩为秋泽说话的人,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发声,说秋泽欺君叛国,证据确凿!

这种欺君叛国的人,留后做什么?就算有漏网逃脱的秋氏族人活着,也铁定是吃里扒外的叛贼,见一个杀一个。

他没有做错,还留了旨意,雪溪秋氏永为贱民,后世帝王永不得更改。”

他所说的真宗,乃是他的伯父,永帝同父不同母的兄长。

最先皇位并没有落到重华这一支上,而是被这位吕氏所出的真宗皇帝抢走了。

这位真宗皇帝一直没能生出孩子来,又因为处死了秋泽和秋氏族人,导致斗茶大会上郦国接二连三惨败于东岭。

东岭堆积如山的茶叶卖不出去,发霉发烂,茶农茶商没有饭吃,郦国上下一片反对嘘声。

他却束手无策,一病不起,郁郁而终,皇位这才落到了永帝身上。

鹤节老人并没有威风几年,很快因为卷入东岭夺嫡大战而死掉。

永帝趁此机会、千方百计发掘培养茶道人才,终于在斗茶大会上扳回几局,与东岭平分秋色。

但是这种平衡也没能保持多久,随着鹤节老人的嫡传弟子梅询技艺日臻精纯,郦国大司茶陈俊卿渐渐不是他的对手。

到今年,斗茶大会上,郦国已是连输三年。几代帝王都做不到的事,不可能我才继位就能做到,总要给我一点时间才行。”

重华缓缓道:“所以,就算是明年的斗茶大会你输了也没什么,我等得起。”

钟唯唯沉默,重华说得轻松,但若是明年再输,茶叶卖不出去,茶农没有饭吃,必然要反,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159.第159章 生辰礼(4)

很早以前,钟唯唯的梦想是要战胜鹤节老人。

后来鹤节老人死了,她就梦想战胜梅询,多年的辛苦和坚持,为的不过是那一刻。

终于,她可以代表郦国出战,为什么要退缩呢?

血液在钟唯唯的血脉里沸腾,她再次握紧双手,直视着重华:“我会尽力。”

重华对上钟唯唯的眼睛,看到了她眼里的亮光和坚毅。

内心那根原本就绷得很紧的弦猛地弹起来,再重重落下,把他的心抽得七零八落,全都是钟唯唯。

他想给她一点鼓励:“梅询虽是天才,但你也不差。若是当年的秋泽在世,大概也就和你差不多。

我曾经很仔细地了解过秋泽这个人,你很多地方,很多想法,都和他很相似。

比如说,你那个关于散茶的想法,我曾和你说,幼时随同父皇游茶园,遇到过一个人。

他也说了类似的话,我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人就是当年的大司茶秋泽。”

像是有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抚摸过钟唯唯的背脊,让她痛苦又难过。

她坐直身体,微笑着道:“陛下是想鼓励安慰微臣,所以才这样说的吗?”

重华摇头:“不是,是真的。”

钟唯唯心烦意乱,赶紧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这件事,我入京之后,多多少少听人说过一点。”

重华微微嘲讽:“是说皇父的位子得来不正当吧。”

钟唯唯沉默。

重华出生之时,永帝还只是一个闲散王爷,身为皇弟,似乎并没有任何继位的希望。

但永帝早早就把重华抱离韦太后身边亲自抚养,又早作筹谋,在自己还未继承帝位之前,就把重华隐姓埋名送到苍山学习。

她记得,当年义父经常会给重华开小灶,单独教授他一些东西,不许她和大师兄、大师姐旁听,重华也从来没有任何解释。

如今想来,重华当时学的应当是帝王之道。

这说明一件事,永帝早就知道真宗一定生不出孩子来,一定会早死,所以他才会作出这样长远的安排。

看起来像是一盘非常大的棋,下棋的人步步为营,用几十年的功夫,终于打造出一个不受血脉亲情束缚,敢于和吕氏、韦氏抗衡的重华。

钟唯唯看着重华漂亮的侧脸,觉得这东方家的人心眼都贼多。

就连一直慈祥温和的永帝,大概也有她所不知道的阴暗一面。

重华见她默认,并不以为忤,反而坦然道:“下这局棋的人是皇祖父。只有这样做,韦氏和吕氏才不会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等到他们明白,木已成舟。”

三更鼓响,窗外飘起了细密的秋雨,桌上的酒被喝光,该说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

钟唯唯揉一揉脸,站起来:“喝得太多,不行了,我得去睡了。”

见重华还坐在原地不动,便道:“陛下不去睡么?”

重华点点头,起身往外,他坐得太久,喝得太多,起身时居然踉跄了一下。

这么晚了,秋寒雨凉,他还要去哪里?

钟唯唯扶他一把,脱口而出:“陛下是要去哪里?”

重华并不看她,缓缓抽离手臂:“回昭仁宫。”

他走得干脆利落,倒让钟唯唯怅然若失,莫名不舍。

她喊住他:“陛下……”

重华回头,幽黑的眼睛里有星星之火在跳动,隐藏的都是期待。

钟唯唯不敢看他的眼睛,看着门外漆黑的天空,轻声问道:

“陛下之前和微臣说了很多秋泽的事,微臣想问您,以您看来,真宗皇帝是否冤枉了他?”

重华有点失望,却还是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这种大事件,不是嘴唇一碰就能断言是非的,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

朕当时尚且年幼,知道得不多,但听皇父提过,真宗皇帝手里有证据,证明秋泽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并不算得冤枉了他。

他虽是人才,但通敌叛国不是小事,若是朕,也不会轻饶。”

“哦。”钟唯唯挤出一个淡笑,给他行礼:“恭送陛下。”

不知是否错觉,重华看到她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惨淡。

可是等他再仔细一看,她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朝钟唯唯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钟唯唯站在原地发了一回呆,摇摇头,走回去休息。

暖阁里安静得很,小棠在墙角给她留了一盏小灯。

钟唯唯吹灭小灯,轻手轻脚爬上床,刚钻进被窝,就摸到了一个又小又软的身体。

是又又,他蜷缩在她的被窝里,一手紧紧攥住被角,呼吸清浅,睡得又香又甜。

钟唯唯叹口气,十分的惆怅。

重华说到做到,自这天起,果然再没有人拿琐事来打扰过钟唯唯,就连又又都好像乖巧了很多。

许多不同种类的茶被源源不断地送到清心殿,各种与茶有关的书籍在她那间小小的茶房堆了很高。

她终于可以静心钻研茶道,不再受任何打扰。

关于重华和众宫妃的事,她没有刻意去打听,也没有人再把那些事往她耳朵里传。

清心殿的宫墙,把里面和外面分离成了两个世界。

重华偶尔会来考察一下她的技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和她喝一杯茶,聊聊茶叶,聊聊又又。

但更多时候,他要见又又,都是让人来把又又接去昭仁宫,再送回来。

他们之间客气又守礼,不再提及风花雪月,不再故意招惹彼此,和普通的君臣和师兄妹没有两样。

只是钟唯唯独自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小棠经常可以看到她攥着一朵冬天里难得珍贵的花,辣手摧着花瓣,嘴里念念有词:

要,不要,要,不要……

李安仁大惊小怪地把这件事告诉重华:“钟彤史大约是修炼茶道走火入魔,要疯了吧?”

重华放下手里的朱笔,抬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勾起唇角,让人重赏赵宏图。

多亏赵宏图给他提了醒,迫得太紧,逼得太狠,反而适得其反。

略放一放,冷一冷,又不要太冷,还真有惊喜出现。

钟唯唯那颗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石心肠,终于在动摇了。

这一年的冬天,在无声无息中渡过。

没有钟唯唯这个出头鸟戳眼睛,众宫妃都显得心平气和了很多。

自胡紫芝之后,再无人被召幸。

宫妃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四处溜达,想要制造一次和新帝的浪漫邂逅。

奈何新帝基本不入后宫,偶尔入宫,要么就是去看韦太后,要么就是去韦柔或者吕纯那儿坐坐,和颜悦色,却从不久留。

☆、160.第160章 生辰礼(5)

众宫妃不能和韦柔、吕纯相争,且听说她们也没有得到宠幸,新帝把所有精力都放到了朝政上,无意于后宫。

只好无可奈何地消停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吃好玩好上面。

外朝却不同,平静之下隐藏着暗流。

重华看似性子火爆,眼里容不下砂子,做事却稳打稳扎。

他巧妙地平衡着重臣之间的势力,不露声色地把一些寒门子弟安插进了要害部门。

重华励精图治,想要把日渐陷入危机中的郦国拉出泥沼;

钟唯唯呕心沥血,想要在斗茶大会上战胜梅询,夺回茶叶专卖权,让郦国的茶农有饭吃。

他们都在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一往直前,毫无犹疑。

转眼间,新年将至,重华的生辰也快到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衬得梅园里的红梅越发火红娇艳。

韦太后拥着雪白的狐裘,抱着镶金嵌玉的手炉,雍容华贵地坐在暖亭里,看着亭外的红梅,淡淡地道:

“怎么样,你们参与还是不参与?”

吕太贵妃坐在离韦太后一臂远的地方,披一件华贵的紫貂裘衣,垂着眼用铜箸拨拉紫铜手炉里的炭球。

漫不经心地说:“听上去计划很周密,不过你能确定,你找来的那个人,真的能有那个本事,战胜钟唯唯?你我都见识过她的茶技,可不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韦太后勾起唇角:“这些年来,你见过我输过几次?”

吕太贵妃正是她的手下败将,闻言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你不是早就夸下海口,要把钟唯唯给弄死弄残,要不然就要让她和陛下分道扬镳吗?看看你做到多少了?”

韦太后并不生气:“那是因为你隔岸观火,若是你和我一条心,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当年,你我联手,不是成功分开他们了吗?”

吕太贵妃成心要和韦太后抬杠:“是啊是啊,都分开这么多年了,陛下不但把皇长子交给她抚养,还把兰江茶园也赐给她了。

对宫妃们都只是过得去就算了,也不见他宠爱谁呢,更是没有谁的肚子鼓起来!

若不是皇长子的年龄不对,我都要以为是钟唯唯亲生的了!”

韦太后不耐烦起来:“吕氏、韦氏两家先祖早有约定,皇后之位能者居之,遇事时则要两家联手,共同对付外敌。这个约定你不会忘记了吧?你到底做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