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唯唯看得清楚,那是一块木制的腰牌。

韦太师一看之下神色大变,恶狠狠地瞪了吕太师一眼。

吕太师莫名其妙,凑过去也想看那块腰牌。

韦太师却把木牌一收,和韦太后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沉沉地看向韦柔。

韦柔先是被看得莫名其妙,随即脸色惨白,绝望地颤抖着嘴唇。

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是徒劳地抓着身下的茵席,指尖发白,神情惶恐又木然。

吕太贵妃冷眼旁观,唇边带着一丝冷酷的笑意。

吕纯若有所思,同时也紧紧攥住了袖子。

钟唯唯站起身来,牵着又又离开。

她在清心殿附近的小花园里见到了重华。

重华站在那只正在舒展翅膀晒太阳的仙鹤旁边,低头看着水里干枯了的荷叶,看上去孤身只影。

听见脚步声,他并不回头,只朝她们招招手。

钟唯唯牵着又又走过去,问道:“陛下,今天的事是怎么回事?”

重华回眸看着她,眸色黑而深沉:“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吕氏和韦氏联手织了一张网,想把朕套进去,把你赶走。但是朕英明神武,洞察先机,不但让他们功亏一篑,还让他们自食恶果。

从韦柔被昆仑殿传人伤到、朕假装相信开始,朕就在等他们干一票大的,果不其然,他们如期而来。”

他难得幽默风趣,钟唯唯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悲凉。

在生母的眼里,他这个亲生儿子是万万不能和权势比的,郦国的利益也是可以拿来卖的。

她十分想要安慰一下重华:“不知陛下觉得,微臣今天的表现如何?您还尚未夸奖微臣呢。”

重华笑笑,突然伸手揉揉她的额发:“很好。再接再厉。”

这是自从她拒绝做德妃以来,他第一次碰触她。

钟唯唯的心因他这一碰而雀跃驿动,难得一直利索的口齿也变得结巴起来:

“那,那,那赏点什么?真,真金白银才有诚意。”

重华的眼里此时才真正见了笑意:“那一箱子金银都给你了,如何?敢不敢要?”

吕氏和韦氏的东西,就算是拿出去赏人,也没人敢要。

偏偏钟唯唯就是那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人,她欢天喜地:“谢主隆恩。”

摸一摸又又的头:“见者有份,咱们给又又存一半,将来给你娶媳妇儿。”

又又难得见他们俩如此和谐,跟着欢喜:“好啊,好啊。”

钟唯唯忍不住问重华:“陛下丢给韦太师的腰牌是什么?”

重华道:“当然是韦家下人的腰牌。”

韦氏和吕氏一起办这件事,他们都是施展阴谋诡计的老手,都懂得不留痕迹。

偏偏就是韦家下人的腰牌遗失,梵周使者偏偏就是死咬韦柔不放,而且这件事还从头到尾都泄了密。

韦氏如此倒霉,吕氏却一点没有掺和进去,怎么看都是一件非常值得怀疑的事。

为了给重华和朝廷上下交代,韦氏必然要推出一个替罪羊,这个替罪羊,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韦柔。

韦柔身死,韦氏和吕氏的裂痕自此产生,再难消弭。

韦太师在和韦太后的目光交流中,已经定下由韦柔领罪。

韦柔也很明白这中间的事,所以她才会那样绝望。

钟唯唯叹息:“韦柔是罪有应得么?”

重华道:“她当然是罪有应得,所有的事她都参与了,之前更是几次三番想要害你,身为韦氏女,受尽了韦氏的荣华,该死的时候就得死。

不要说是她,哪怕就是皇子公主,也是该豁出去的时候就要豁出去,没有人会说你可怜。

朕若是不够强些,也早就死了无数次,又又更不用说。”

他说这话时神色十分淡漠,非常的理所当然。

钟唯唯心里酸酸的,本来想要摸摸他的头,想想又不敢。

改而摸摸又又的头,叹一口气:“可怜的娃。”

又又抬眼看看她,居然懂得她是个什么意思。

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所以唯姨不要丢下我不管。”

钟唯唯承诺:“不丢。”

重华看着她的小动作,原本糟糕的心情好了很多。

想起她一口一声“我家陛下”,又勇往直前地跳出来维护他的利益,心情又再好了几分。

他问钟唯唯:“干嘛那样护着朕呢?朕早有成算,吃不了亏。”

钟唯唯干笑一声:“微臣答应过先帝,要尽心尽力辅佐陛下的。”

重华盯着她看了许久,勾起唇角莫测高深的一笑。

钟唯唯被他笑得小心肝一荡,冲口而出:“陛下笑什么?”

重华淡淡地道:“没什么,不过觉得这个笑方便唬人。你心虚什么?”

“我心虚了吗?有吗?我坦坦荡荡的,哪里心虚了?哈哈……”

钟唯唯摊手,表示自己再坦荡清白不过了。

重华斜睨她一眼:“钟唯唯,你知道么,当你外强中干,口是心非说假话的时候,就会把微臣改成我,完全忘了规矩。”

☆、170.第170章 最佳配合(5)

钟唯唯愤愤不平:“我那是全心全意把陛下当成师兄看待,所以才不拘小节。”

重华看着她愤愤不平的样子,忍不住就想招惹她。

他凑近她,轻声道:“想什么的就明明白白说出来,不用害羞。”

钟唯唯指着鼻子:“我害羞?”

“看你发簪都插不正,怎么给孩子当表率?”

重华严肃地替她正了正发簪,放下手时,状似无意地在她耳垂上划了一下,吓得钟唯唯打了个寒战。

他神色严肃,动作规矩,偏偏钟唯唯就是知道不是那样的。

他就是在调戏她,而且是当着又又的面,一本正经地调戏她。

她的脸不受控制地热起来,低着头,看着鞋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想通了。

赵宏图快步赶来,低声道:“淑嫔娘娘身体不适,太后娘娘让人把她抬回芝兰殿了。”

韦氏已经对韦柔下手了?

这么快?

钟唯唯和重华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陛下的生辰宴会还要继续吗?”

重华仰头看着天空,淡淡地说:“为什么不?当然要!”

华灯如锦,暗香浮动。

宫妃们云鬓香衣,或是献上歌舞,或是献上诗词礼物。

重华靠在凭几之上,平静地接受众人的恭贺。

钟唯唯和又又送的礼物被李安仁拿回去珍藏起来,其他人送的则交由钱姑姑统一收存登记。

钟唯唯比较了一下,似乎就属她和又又的礼物最不花钱,其他人的都是贵重得不能再贵重。

韦太后坐在一旁,笑得十分开怀,偶尔还兴致勃勃地点评一下宫妃们的技能。

吕太贵妃不时附和,却得不到她半点好脸色。

吕纯端坐在一旁,笑容仪态恰到好处,并不去掺和韦太后和吕太贵妃之间的事。

胡紫芝换了彩色的舞裙出来,提着双剑要剑舞。

又又打了个呵欠,重华回眸,瞥了钟唯唯一眼。

钟唯唯会意,立刻牵了又又的手,上前告退:“皇长子困了。”

韦太后今天害人不成反害己,吃了个天大的亏,此时心里就和油泼似的,又急又恨又燥。

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也为了盯着吕家姑侄俩,才勉强熬着坐在这里强颜欢笑。

哪里有心思去管钟唯唯和又又,当即一摆手:“小孩子是该早点睡觉。”

重华爱怜地替又又理一理衣衫,再深深看一眼钟唯唯,才放他们走。

钟唯唯带了又又回去,三下五除二把又又洗剥干净丢上床,吩咐小棠等人好好照顾。

戴上兜帽披风,走到外面,朝黑暗处招呼:“梁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独自一人,走出了清心殿。

芝兰殿里灯光昏暗,冷清寂寞。

韦柔躺在床上,张着嘴大口喘气,一不小心咳嗽起来,咳得山崩地裂。

她拿帕子捂住口,看到暗红色的鲜血迅速染透了帕子。

伺候她的宫女尖叫起来,惊恐地道:“太医怎么还不来?”

韦太后赐下来的嬷嬷冷着脸断喝一声:“鬼叫什么!今夜是陛下的生辰,扰了陛下的清净,你担当得起吗?”

宫女捂住嘴,瑟瑟发抖。

“你不要为难她。”

韦柔伏在床边直喘气,“左右都是要陪我去死的,让她安心过了这一夜吧。”

宫女吓得跪倒,拼命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

韦柔凄厉地笑起来:“你知错就行了么?不行的,你错在跟了我。省省力吧,别磕头了,你逃不掉的。”

宫女吓得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韦柔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咳出了大量的血。

她指指桌上的水杯:“嬷嬷给我一杯水漱漱口。”

嬷嬷站着不动:“娘娘漱什么口呀,左右还要再吐血的,不如省点力气,还能多活片刻。”

韦柔阴冷地看着她笑起来:“老贱人,你得意什么?以为我死了你就能去邀功请赏吗?告诉你,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久!”

嬷嬷哆嗦着嘴唇,慌乱地碰翻了凳子。

恰逢外面有人叫她,便飞快地跑了出去,只留韦柔和那晕死过去的宫女在一起。

钟唯唯闪身走了进来:“淑嫔娘娘。”

韦柔冷漠地看着她:“你来做什么?看我是怎么死的吗?”

钟唯唯道:“陛下让我来看看你。”

韦柔嗤笑一声:“成王败寇,有什么好看的。我技不如人,没能赢你,也没弄过吕纯那个小贱人,更是没料到会被人暗算,死了活该。”

暗算?

钟唯唯皱眉:“难道你不是被家族推出来做了替罪羊的么?谁暗算了你?你不想报仇?”

韦柔讳莫如深地笑了起来:“我就是不告诉你!钟唯唯,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钟唯唯不想听她的疯话,速战速决:“陛下让我来问你,那天在你宫殿里出现的魔目蛾是从哪里弄来的?

先帝所中之毒,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若是说出来,陛下就能保住你的命。”

“魔目蛾的事我不知道,先帝所中的毒,我倒是知道几分。”

韦柔招手叫钟唯唯过去,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惨。”

声音饱含恶意,万分怨毒。

钟唯唯打个冷战,后退一步,离韦柔远一些,省得她会发疯作乱。

韦柔并没有发疯,而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古怪地笑着说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吕纯那么阴险沉得住气,我却这么蠢笨吧?像我这样的人,本来不该进宫,对不对?”

韦柔和吕纯比起来,的确有点笨,爱装柔弱,却又装不到底,性子急躁,又沉不住气。

钟唯唯不能不赞同韦柔的话。

韦柔轻轻地笑:“其实是家里的长辈想要赌一下,陛下长情,对故人总是愿意多留几分情面。

小时候,陛下没有玩伴,又不被姑母所喜,只能和我一起玩……

他们就想,好歹有这几分情义在,我又比她长得好看,出身也比她好上几分,所以才让我入宫试一试,没想到呢……”

钟唯唯不知道韦柔说的“她”究竟是指什么人,不过想来应该也是韦氏的人。

她打断韦柔的话:“你时日无多,真的不考虑陛下的提议么?”

☆、171.第171章 他一直都记得(1)

韦柔闭上眼睛:“成王败寇,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钟唯唯,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人?我也有呢,你走吧。”

钟唯唯看她的神情,知道不可能再说动她,转身离开。

回到清心殿,韦太后等人已经散了。

寝殿里只留了一盏灯,重华靠在床上看书,招手让她过去:“怎么样?”

钟唯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只说自己是被暗害的。”

重华道:“她倒是清楚明白了一回。”

钟唯唯好奇:“莫非陛下知道那个暗害她的人是谁?”

“谁知道呢?左右不过是她家里的那些姐姐妹妹。”

重华离她很近,呼出的气息把她耳边的碎发吹起来,痒痒的,钟唯唯不自在地往旁让了让。

重华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窘迫,继续道:

“那块腰牌,并不是我让人放进去的,也不是吕氏做的,而是韦氏的人自己做的。

送给梵周使者的两千金,也是他们家的人假借韦柔的名义送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亲姐妹间尚且斗得如此阴狠,对着外人可想而知。

钟唯唯摇摇头:“你们这些人,活着可真累啊。”

重华不置可否,道:“睡吧。”

不等钟唯唯走进暖阁,他先就吹灭了灯。

钟唯唯猝不及防,傻乎乎地站在黑暗里。

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摸索着往暖阁里走。

才刚走了两步,手就被重华攥住,接着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宛若羽毛轻抚而过,清甜酥麻。

重华一触即分。

钟唯唯还来不及反对,他就已经放开了她,藏到了重重的床帐之中。

钟唯唯摸一摸额头,揪着一颗跳得“怦怦”响的心,逃也似地回了暖阁。

想起自己还没洗漱,又扶着墙摸索着出去,准备去之前的小隔间里洗。

重华就像知道她在干什么似的,她才走出暖阁,他就出了声:“屏风后面有干净的热水。”

钟唯唯扭捏着不肯去,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会趁机占她的便宜。

重华的声音淡淡传来:“只是好意而已,不愿意也由得你,朕先睡了。”

他坦坦荡荡,倒显得钟唯唯想得太多似的。

她摸到屏风后,飞快洗漱完毕,再悄无声息地回了暖阁。

重华再未发出过声音,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他并未对她做什么,钟唯唯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是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感觉才睡着,外间已经传来重华起床的声音。

她确认自己的确不可能再睡着了,决定履行一下很久不曾履行的职责。

飞快把自己收拾妥当,拿了笔墨纸张出去。

重华正在穿戴,看到她就道:“正好,你随朕走一趟万安宫吧。”

钟唯唯见他神色凝重,直觉是韦柔没了:“淑嫔……”

重华点头:“韦柔死了。”

韦柔死了,她身边近侍的嬷嬷和宫女跟着殉死,但凡该死的,都死了。

韦氏出手,狠绝果断。

外面的空气冷冽刺骨,刀子似的北风抽着,碎雪粒子打着,冷得要命。

宫人抬来龙辇,重华却不肯坐。

他让钟唯唯跟上:“你陪朕走走。”

钟唯唯穿得极厚,裹一层棉衣,又裹一件大毛衣服,然而还是冷。

以她的身份地位,并没有资格披各式狐裘貂裘。

她把手团进袖子里,缩着脖子和重华讨价还价:“好冷,可以走快些么?”

重华默不作声地把他的貂裘丢到她身上。

貂裘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暖洋洋的。

钟唯唯忍不住想起从前的时光,冬天她基本不出门,经常蜷在火边。

偶尔出一趟门,回来就要千方百计往他怀里钻。

他的体温比常人更要高些,挨着靠着就像是个天然的暖炉,还不上火的那种,舒服又安逸。

她摸摸鼻子,低声道:“这是陛下的御用之物,微臣用着不妥。”

重华垂眸看她,满脸都是“你又找事”的不耐烦。

钟唯唯低下头,拉起下摆给他看:“太长了,我一走就拖到地上了。”

重华这才收回冷脸,示意李安仁:“给她另外拿一件。”

李安仁飞快取了一件狐裘出来,恭恭敬敬递给钟唯唯。

钟唯唯心说,他的东西尺寸都相同,换一件难道就不一样?

等到狐裘上了身,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不大不小,不长不短,量身打造,浅浅淡淡的竹青色,和她身上的女官服饰刚好相配。

不起眼,却很舒适保暖轻软,是他特意为她准备的。

她怕冷畏寒,他一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