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打量她一番,淡淡地道:“哟,随便拿一件,居然还合适,赏你了。

昨日你大战梵周使者,扬了郦国的国威,准你破格穿戴狐裘。”

钟唯唯要谢恩,他不许:“又不是特意给你准备的,顺便而已,不用谢了。”

这个人啊……

钟唯唯跟在重华身后,悄悄看向他。

觉得漫天的雪色幽光衬着他的侧颜,实在是好看极了。

难言的冲动在她胸臆间来回冲刷,好几次差点冲破她的喉咙,让她说出那句:“我想好了,我愿意。”

但她始终没有说出来。

她默默跟在重华身后,听着他的靴子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把脚踩到他的脚印上,踏着他走过的路往前走。

重华很快发现,回眸扫她一眼,低声说道:“还是这样笨,怕摔跤么?”

钟唯唯才要反驳,他就牵起了她的手。

他昂首挺胸,目下无尘,骄傲得不得了,牵着她的那只手却微微出汗,甚至于因为出汗而有些冰凉。

他很紧张,怕她把他的手摔开。

钟唯唯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掌。

重华一僵,不敢相信地顿住脚步,垂眸看向钟唯唯。

钟唯唯不看他,低声催他:“陛下快些,想必此时噩耗已经传到太后娘娘耳里,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悲喜。”

重华点头:“正是。”

提步继续往前走,手越来越暖和,细汗消失无踪。

他越走越快,步伐坚定,似乎战无不胜。

钟唯唯跟在他的身后,心里既忧伤又喜悦。

☆、172.第172章 他一直都记得(2)

万安宫中灯火冷清,只有几个值夜的宫人坐着。

韦太后并没有起身,宫人一层一层地通传进去,她才起来,让重华进去,神色惊惶哀伤:

“还说明早去看她呢,怎么就去了?”

钟唯唯看到韦太后装模作样的样子,简直想吐。

重华显然也是不想陪韦太后演戏,半垂了眼,一言不发。

“也没个人来和我说!”韦太后看到重华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

怒气冲冲地道:“如今这宫里竟然不知是谁在做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自家的侄女得病死了,也没人来和我说!”

这是针对吕纯的。

吕纯位分最高,名义上宫务是由她掌着,出了这种事,找她的麻烦是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她怎么都该出现才对,偏偏她不在,那就怪不得韦太后要找茬:

“贤妃呢?她哪里去了?立刻让她过来!”

韦氏、吕氏一起联手做套,死人吃亏丢脸的都是韦氏,吕氏却毫发无损,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韦氏和吕氏起了罅隙,这是重华和钟唯唯想要看到的结果,因此钟唯唯只是照实记录。

重华则漫不经心地为吕纯开脱:“兴许贤妃是到芝兰殿去了。”

韦太后猛地抬头,双眼通红,凶狠地瞪着重华:“阿柔死了,陛下很开心吧?”

重华平静地和韦太后对视,很慢很慢地道:“她是怎么死的,母后应该比朕更清楚。”

深究韦柔是怎么死的,对韦氏相当不利。

韦太后立刻转移话题:“来人!去芝兰殿看看,贤妃是否在那里!”

话音刚落,吕纯就出现在门口,神色凄惶哀伤:“母后,您请节哀!”

韦柔的死,早在韦太后的意料之中。

故意瞒着不让吕纯知道,又假装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为了抓吕纯的错处,好拿吕纯出气。

偏偏吕纯不但知道,还及时赶到了。

这让韦太后十分愤恨,越发想要杀灭吕纯的威风。

她指着吕纯,声色俱厉:“贤妃,陛下和本宫以为你贤惠,所以把宫务交给你掌着,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为何淑嫔病重,没人给她派遣太医?为何她死了,无人知会本宫?你是做什么吃的?”

吕纯匍匐在地上,既不承认自己错了,也不反驳。

韦太后一心想要出了这口恶气,跳起来要去打吕纯。

重华一伸胳膊,将她拦住:“母后莫要如此。

你我都知道,淑嫔的病好不了,有些事闹大了,大家的颜面都不好看,到此为止吧。”

吕纯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重华,似乎非常意外他会帮她。

韦太后的脸色十分难看:“陛下是在偏帮贤妃?”

“谈不上护着谁,谁有道理,朕就护着谁。”

重华意味深长地看了吕纯一眼:“起来吧,去把芝兰殿的事料理好。”

吕纯不敢和重华对视,脸色苍白地行了一礼,急匆匆退了出去。

因为太急,甚至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差点摔了一跤。

韦太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越发相信吕氏和重华勾搭成奸,背叛了盟约,出卖了韦氏。

心中怒极恨极,反倒不露在脸上了,将袖子盖着眼睛,哀哀痛哭,哽咽着道:

“我知道陛下在怪我,人老了,难免心软,明知淑嫔任性胡为是活该,还是觉得她年纪轻轻就死了,十分可怜。”

重华半垂了眼,并不搭话。

韦太后偷眼瞧见这情形,立刻伸手把钟唯唯拉住:“

你是不是也认为梵周使者的话是真的?怀疑怪罪上了我?”

钟唯唯敷衍她:“太后娘娘此刻悲痛过分,不宜思考这些伤心事,安心歇着吧。”

韦太后抹眼泪:“你们都不信我,我好冤枉!

是!我的确是希望韦柔能承宠,毕竟她是我的侄女儿,可是大是大非我还分得清楚!

梵周人赢了,扫了陛下和郦国的面子,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嫁给先帝几十年,担惊受怕,为了家国,把女儿和儿子都送出去了,还要我怎么样?”

她去拉重华的手,让他看她手腕上的陈年伤口:“我知道你们一直都怪我,但是当年的情形我真是没办法啊。

真宗皇帝生不出儿子来,疑神疑鬼,总以为你父皇要夺他的位子,千方百计刁难你父皇。

你小时候生了病,有一次高烧不退,太医说再不降温就会变成傻子。

真宗皇帝手里有特效药,不肯拿出来,你父皇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夜,才求得一丸药,多的怎么都不肯给了,只说没有。

太医说一丸药不够,要人血做药引,是我割开了手,把我的血给你做了药引!”

虽说有皇祖父的安排,但父皇继位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重华对小时候的事情也还有点印象,听韦太后提起,不由微微动容。

韦太后见他有所松动,立刻跟上:“后来你父皇又几次三番遇到意外,好几次都差一点就死掉。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你姐姐送去圣女宫参选圣女,只有这样,才能借圣女宫的声望保住你父皇和你。

我问过你姐姐的,她愿意,愿意为了你父皇,愿意为了弟弟去圣女宫。

所以我才送她去,还有你,不是做母亲的不管你,不要你,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你父皇他鬼迷了心窍,硬生生把我们母子分开,还总和你说我的坏话……”

重华听到这里,才刚有所松动的神色又冷了下来,淡淡地道:

“当年的事情不必提了,追究谁是谁非没有意义,母后若是想去看看淑嫔,那就去吧,若是不想看,也不提了。”

韦太后刚做了亏心事,而且还被抓住,十分心虚,立刻听话的不哭了,试探道:

“陛下,淑嫔虽然做错了事,那也是因为太爱你的缘故,能不能让她按品级下葬?

毕竟你们青梅竹马,是打小儿的情谊……”

韦柔若是仍然按照嫔的品级下葬,有面子的不是韦柔,而是韦氏。

这会给朝廷上下一个印象,认为韦氏仍然权势滔天,能把控皇权。

就连女儿做了这么大的错事,也还能风光大葬,说明皇帝陛下终究还是屈服于韦氏的权威了。

那么,有很多原本在观望的人,就会朝韦氏靠拢。

☆、173.第173章 他一直都记得(3)

可惜重华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不会轻易被韦太后的花言巧语所蒙蔽。

他拂袖起身:“两条路。第一条,韦柔薄葬,不入妃陵;

第二条,彻查到底,看韦柔究竟是否被错怪,若真是冤枉,不妨给她个清白,让真正做了坏事的人接受惩罚。”

韦太后当然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不敢逼迫太紧,呜呜咽咽地哭:

“先帝啊,先帝,你怎么不把我带走,留下我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婆在这里遭罪……”

钟唯唯好生鄙视,这女人真是鬼迷心窍了。

这么能干的长子继承了帝位,她不说好好安享晚年,逗逗孙子吃吃糖,偏要来瞎搅和。

祁王那个混球真的就这么好?

不,应该是祁王更好掌控,韦太后爱的是权势,而不是儿子吧?

“走吧。”重华无视痛哭的韦太后,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天阴沉沉的,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一样。

重华气闷的在雪地里走得飞快,亲娘生成这样,真是人世间第一大憋屈事。

看着烦,还不能真把她怎么样。

气呼呼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钟唯唯来。

回头一看,见她小跑着跟在自己身后,小脸跑得红彤彤的。

见他看来,就冲他明媚一笑。

不是谄媚讨好虚伪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明媚的笑。

重华心里的阴霾因此而减淡了不少,他朝她伸手:“过来。”

钟唯唯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低声说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么乖?

重华注视着钟唯唯的眼睛,从她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同情和怜悯。

如果他比较惨,她就会心疼让步,那么……

他的眼神更黯淡了几分,声音嘶哑:“说起来轻松,毕竟是自己的亲娘,怎么可能不难过?”

钟唯唯眼里果然露出几分心疼之意。

重华想起又又当初打动她,就是凭着一脸的无辜可怜相。

再加上时不时地蹦出一句“反正没人喜欢我,反正我都没人要”她就彻底心软,把又又护在了她的羽翼下。

于是更忧伤了几分:“明知她偏心不疼我,但听到她到了这时候还要把阿姐的事推到我身上,真是忍不住……”

重华的长姐,端仁长公主,很小就被送去圣女宫生活学习。

十四岁时恰逢前任郦国圣女病死,一路冲杀,战胜了其他对手,做上了新任的郦国圣女,过着差不多与世隔绝、断情绝爱的生活。

正是因为她做了圣女,韦太后才能地位超然,打败吕氏,坐稳了皇后之位。

虽说有个做圣女的姐姐,对重华有好处,但这并不是先帝挑选重华做继承人的原因,不然先帝为何不挑祁王?

所以韦太后当年把长女推出去,更多是为了她自己,并不是为了重华。

因此她把这个事完全推到重华身上,非常无耻。

重华低声道:“你可能不知道,长姐的事我是有责任的。当年母后要把她送走,父皇曾问她的意思。

她的确说了只要父母双亲和弟弟安好,她愿意出去。也是因为有了她的庇护,我才能安然走到今天。

长姐从小一直待我很好,竭尽全力照顾我,韦柔说我没有玩伴,只能和她一起玩,其实不是,我的玩伴是长姐。

皇父把我带在身边,虽说也是精心照顾,但更多是严厉,不许我有一点点错处,不然轻则不许吃饭,重则打骂。

他又是男人,又忙,经常有管不到的地方。

长姐只比我大两岁,却无微不至照顾我,我在苍山多年,魑魅魍魉去了一拨又一拨。

有些人是父皇安排的暗卫打发掉的,也有很多人是长姐借助圣女宫的力量替我拔除的。

有道是长姐如母,她真正做到了。当年她离开时,我舍不得她,拉着她哭。

她宽慰我说,让我努力学习,等到有本领了就去接她回来,但实际上,等我懂事了,我知道她永远都不能回来了。

甚至于我想弥补她都没有办法,反而越欠越多。

她正当花季,却要一辈子孤独寂寞,东岭的圣女年纪比她大很多,奸诈刻薄,成日找她麻烦。

因为郦国在斗茶大会上总是输,国力衰微不如从前,她甚至于还要竭力周旋。

又要保证郦国的形象不受影响,又要千方百计协调容忍东岭圣女的有意刁难。”

重华真情流露,不用装可怜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钟唯唯咬咬唇,左右看看。

见周围没有人跟着,天色也还暗,就快速地抱了他的胳膊一下,再迅速松开。

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一脸严肃:“陛下励精图治,郦国一定会重新兴旺起来,到时候长公主就能扬眉吐气了。”

虽然只是一触即分,而且只是小面积的接触,但对于钟唯唯来说,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进步。

这说明,她更进一步愿意接受他了。

不怪他拖着又又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怪他没办法和她解释清楚当年的事。

也不嫌弃他是个亲娘都讨厌,背着一身烂债,都不知道能不能还清,说不定哪天就被人乱刀砍死的窝囊皇帝了。

重华看着钟唯唯,一连说了几个“我”字,都没办法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他只想把她狠狠抱在怀里,一次性搞定,省得夜长梦多,她转眼又反悔跑掉。

于是他非常严肃地建议:“天寒地冻的,离天亮也还早,不如回去补眠?”

然而,钟唯唯很清楚他那副漂亮严肃的皮囊下面掩藏着怎样的祸心。

她看一看天色,尽职尽责地提醒他:“陛下,您该上朝了。明天就封印了,昨天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您今早不去,有些人又要乱想了。”

重华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不能反驳,于是万分后悔。

自己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钟唯唯每次遇到韦太后刁难他,都会站出来帮他说话,为什么那时候他要和她赌气呢?

真是够傻。

机会一去不复返,重华蔫头巴脑地去了,钟唯唯站在雪地里目送御驾走远,慢吞吞回了清心殿。

☆、174.第174章 新年新气象(1)

天亮,一个宫人奉了吕纯之命而来。

恭恭敬敬给钟唯唯请了安,低着头垂着眼,一五一十把韦柔的身后事说来:

“已经装殓完毕,是按美人的品级,即刻就要送出宫去了,贤妃娘娘问,钟彤史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钟唯唯淡淡地道:“我只是陛下身边的女官,职位只是彤史,职责是照料皇长子的起居。

娘娘们的事情不归我管,所以我没什么吩咐。刚才的话我都记住了,会转告陛下。”

宫人有点发急,但还是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钱姑姑冷笑:“贤妃真是精明得紧,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后和陛下,就想把韦柔的事儿推到你身上,既可以借机讨好你和陛下,还能不担责。”

钟唯唯道:“左右我不多管闲事就可以了。”

见又又揉着眼睛出来,就换了笑脸,抱着他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又又把头埋在她怀里,闷闷的,半晌才轻声说:“我梦见乳娘了,第一个乳娘。”

钟唯唯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拍着他的背脊,轻轻哄他:

“乳娘是好人,她去了很好的地方享福,知道你这样思念她,她会很开心的。”

又又没有说话,趴在钟唯唯的肩上,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雪,安静温暖如小猫。

其实他是梦见他的亲娘了,那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娘。

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她的脸,却总是一团模糊,他问她是不是因为不喜欢他,所以才不要他。

她却转眼就不见了,拉都拉不住。

又又抱紧钟唯唯的脖子,十分委屈的哭了起来:“唯姨,你不能不要我。”

钟唯唯叹口气,把又又搂得更紧了几分,然后就想起了钟袤,想起了大师兄。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苍山有没有下雪,钟袤在做什么?

有没有犯病?有没有钱花?有没有人刁难他?

中午时分,韦柔被悄无声息地送出宫去。

整个皇宫静寂无声,好像从来就没有过韦柔这么一个人。

小棠去了尚仪局一趟,听了一肚子的小道消息:

“贤妃娘娘原本已经定下,让淑嫔按美人的品级下葬,听到您说的话之后,不知怎么想的,又改了主意。

只让按比寻常宫人稍好一点来下葬,衣服饰物都穿上了,又被脱下来,啧啧……”

“韦家的人等在宫外,看都没看一眼就抬走了,听说不能葬入祖坟,只在城郊临时找了块坟地,随便葬下了事。

有个夫人,哭得好凄惨,才露了个头,就被人推进马车里去了。

也不知道被怎么弄了,咋呼呼喊了一嗓子,声音吓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小棠嘀嘀咕咕,见钟唯唯沉默不语,就道:“我说姑娘您万别觉得她可怜心软,她害您的时候,哪次不是往死里下手?

害人不成终害己,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钟唯唯一笑:“也不是心软,我是在想,宫门外发生的事情,你们怎么这样清楚?

就好像是亲眼瞧着了似的。有些事听过就算了,不要太当真。”

小棠摸摸耳朵:“是哦。”

“我请了剪子,都来剪窗花。”钱姑姑拿了红纸进来,看到小棠的样子,忍不住提醒她:

“多聪明的姑娘呢,那是人家故意说给你听,好让小钟知道,都这么惨了,快消消气吧。”

小棠皱皱鼻子:“心眼儿真多,麻烦!”

韦柔的死,就像是一颗极小的石子投进了大海,半点波澜都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