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御驾回銮,便急匆匆赶来,想见他,别人拦着不给进,只好坐在路旁弹琴,这个你想必听见了。”

“听见了。”钟唯唯见何蓑衣气喘吁吁,便道:“阿兄不必着急,身体为重,改天再不迟。”

何蓑衣喘几口气,歇一歇,摇头:“不,我不说出来心里不好受。”

他又歇了很久,才继续道:“我把药方给陛下,却不料那个药方用的纸有问题,陛下刚拿到,就中了毒,大家都以为我心怀不轨,所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幸亏陛下没事,只是虚惊一场,不然没脸见阿唯了。”

小棠给钟唯唯使眼色,表示何蓑衣刚才醒来的第一句话,的确就是问重华的安危。

钟唯唯垂下眼帘,只觉得身有千斤沉重,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何蓑衣表现得无懈可击,太完美了,他不喜欢重华,并不是秘密。

若是真的无愧,在被全身刺了这么多个窟窿之后,换了任何人都会心有怨气。

觉得重华一定是找借口暗算了自己,又怎会才一睁眼,就过问重华的安危呢?

反正她是做不到的,就算不会一来就表示质疑,也会沉默以对,静观其变。

重华就更不用说,一定睁开眼就破口大骂。

大师兄睁眼就问重华的安危,只能说明,他并不是刚醒来。

而是醒来很久,反复思索掂量很久,才睁开眼,开了口。

她白天在外面围着葡萄架转了几圈,从不同的角度观看之后,发现何蓑衣当时的站位很巧妙,轻轻侧眸,便可看到正院的大门。

而在正院门口的人看过去,他的小动作和细节什么的,是绝对看不到的。

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却产生了怀疑。

何蓑衣沉默地打量着钟唯唯的表情,最终确认,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发现了。

他试图挽救:“我不知道那个药方有问题。”

话只能说到这里,再多就不好了。

然而事与愿违,夏栀发现了他的窘境,急忙道:“一定是有人想要害死何爷,这得多恨我们爷啊,害了一次又一次,都嫌不够。”

这个人,当然暗指的是重华。

过犹不及。何蓑衣叹了口气,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他等着钟唯唯拂袖而去,等着钟唯唯逼问夏栀。

然而钟唯唯只是轻声说道:“的确是,有人想要害死陛下和大师兄。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何蓑衣睁眼:“怎么说?”

钟唯唯表情平静:“有人想要借大师兄的手,害死陛下,再借陛下的手,害死大师兄,就这么简单。

幸亏大师兄心怀友爱,幸亏陛下不是赶尽杀绝之人,所以大家都活着,真是万幸。”

何蓑衣心里一阵惊涛骇浪,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唯唯,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却什么都看不到。

钟唯唯坐在那里,眼神温和自然,既没有厌憎害怕躲避烦恼,也没有沾沾自喜和得意,仿佛……一无所知。

他却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之所以选择什么都不说,一床锦被盖上来捂住一切,那是因为她体贴念旧情。

不想要他难堪,不想要他和重华彻底撕破脸,不想要师兄妹几人从此真正成仇。

但是再多的,她什么都不会给他。

那种朝夕相处、促膝夜谈的日子,从此不会再有。

果然是自己太急了,做错了。

何蓑衣心如刀绞,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卖力的笑,笑得一双眼睛弯如月牙:“我们阿唯,真是聪明,谁也没有你聪明。”

☆、445.第445章 手中沙(3)

钟唯唯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掌:“我不聪明,我是世上最蠢笨的人。承蒙阿兄不弃,待我这样的好,被我拖累至此,我不配。”

何蓑衣笑容淡去,男女之情这种东西,哪能用配或是不配来说呢?

喜欢就是配,不喜欢就是不配。

钟唯唯继续道:“阿兄伤重未醒之时,我曾想过,若是有人要杀阿兄,当着我的面,我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呢?

她很认真的想过,重华有危险,她会保护他,以身相替;

小棠和又又有危险,她也会保护他们,以身相替;

何蓑衣和钟袤有危险,她同样也会保护他们,以身相替。

“你会怎么做?”何蓑衣明知答案是怎样的,却忍不住要追问。

“以身相替。我欠阿兄良多,此生无以为报,只能以命偿命。”

钟唯唯替何蓑衣掖一掖被子,注视着他的眼睛,坚定而温和:“我是这样想的。”

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可以给你温暖包容和关怀。

可以把你当成亲人敬爱珍惜,可以把我的财产珍藏都给你。

唯独不能给你我的爱情,因为我已经给了另一个人。

何蓑衣定定地看着钟唯唯的眼睛,目不转睛,直到双眼刺痛,模糊。

最终,他微微一笑,眼睛笑成月牙,淡淡摆手:“我累了。”

钟唯唯低头起身,行礼,安静地退了出去。

小棠敏锐地意识到事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立刻跟着钟唯唯退了出去。

何蓑衣眨一眨眼,觉得眼角微微有点凉意,他“呵”了一声,自嘲。

有道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可他分明已经等了那么久,然而不过是才着急一回,豆腐就烫死人了。

李药师同情万分,简直不忍心看他的惨样儿。

夏栀抽泣着哭了起来,十分怨怪钟唯唯铁石心肠,更怪何蓑衣是个傻蛋。

早就说让他别这样,他偏不听,这回可好了吧?

除了全身的伤口之外,什么都没捞到,真正流血又流泪。

何蓑衣艰难地摸摸他的头:“莫哭,莫哭,并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他接连出了两件这么大的事,那些躲在暗处的老家伙们,一定会愤怒地站出来对付慕夕。

他想过了,慕夕躲在暗处,手里掌控的人比他多,他想要让老家伙们帮他做事儿,还得挨着去求他们,收拢他们。

多费事儿啊,不如一箭双雕玩一玩,都不用费心,就有人会跳出来帮他收拾慕夕。

何蓑衣想到此,却又觉得自己真的是穷欢乐,真会自我安慰。

聪明太过,思虑太多,未免失了先机,未免失了热血。

这是师父当年给他的评语,果然还真的是呢。

重华什么都不想,喜欢就追上去了,想要就去要了;

他想得太多,瞻前顾后,反倒成了迟到的人,偶尔冲动一次,却是迟了。

怎么办呢?若是聪明,就不该再继续下去了,否则,钟唯唯大概真的会离开九君山,不和他在一起。

欠他的,她会用命来还。

她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

何蓑衣叹一口气,问李药师:“你很能干,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药方子,那么,你能否做出一种药呢?”

李药师好奇道:“什么药啊?”

何蓑衣道:“后悔药。”

李药师恨不得吐他一脸口水:“我看你需要不是后悔药,而是清醒药!你醒醒吧!”

“哦。”何蓑衣笑一笑,闭上眼睛睡觉:“好累啊。吃饭不要叫我,吃药也不要叫我,我要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天知道,这些年我就没有安稳睡过一觉。”

在苍山时,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整日提心吊胆,害怕有人来找,害怕被人揭穿身份;

还嫉妒钟唯唯和重华在一起,成日就想着要捣乱,不让他们做好事。

带走钟唯唯之后,要提防重华来把人带走,还要提防昆仑殿的人来捣乱,韦氏和吕氏的人来捣乱。

到现在,他终于可以安稳睡一觉,皇帝陛下的护卫为他保安全,让他可以高枕无忧。

李药师听明白了何蓑衣的话,神情复杂地道:“何苦来哉。”

何蓑衣微笑:“你不懂,人生太无趣了,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活得太可怜了。”

天边被初升的太阳染成了胭脂色,钟唯唯靠在小棠的肩上,苍白的脸被霞光照着,显得红润了许多。

小棠拢着她的肩,低声问道:“您真的愿意为他挡剑么?不惧生死那种?”

钟唯唯低声道:“若是有人要杀阿袤,你觉得我会不会为他挡刀?”

小棠道:“肯定会的。”

钟唯唯又问她:“若是有人要杀我呢?你觉得阿袤会不会挡在我面前?”

小棠再次坚定地回答:“能。”

钟袤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可是他每次遇到危险,都是抢先把钟唯唯护在身后的。

钟唯唯就道:“那不就结了?我说把他当成长兄一样信重,并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真的是把他当成至亲的兄长。”

小棠点头:“我知道。那您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钟唯唯道:“尽管肯定会伤他的心,但我还是不想要伤得太重,想让大家都体面一点。”

小棠表示理解:“您该吃药了。”

钟唯唯道:“大家都挺辛苦的,跟我去做点吃食补一补吧。”

热腾腾的养胃小米粥和补身的鸡汤被分别送到重华、何蓑衣、又又面前。

重华盯着小米粥看了片刻,埋头狂吃。

又又喜滋滋地要求放糖。

何蓑衣满怀期待:“是谁做的?”

小棠毕恭毕敬:“姑娘吩咐奴婢做的。”

何蓑衣尝一口,苦笑,分明是钟唯唯所做的味道,却说是小棠做的,他想,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重华吃过早饭,大大方方地带着又又来看望何蓑衣。

师兄弟二人相对无言,默默对坐,许久之后,重华起身告辞,问何蓑衣:“不知该不该谢大师兄。”

不知道该不该谢,那张药方子上头不是真正的剧毒,只是一个恶作剧。

何蓑衣道:“也不知该不该谢陛下。”

虽说被激怒动了手,却并没有下死手,不然,十个何蓑衣也死得透透的了。

☆、446.第446章 这是第一次

重华淡淡地道:“大师兄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你。”

何蓑衣哂然一笑:“陛下也不必谢我,我并不知情。”

重华默然片刻,轻笑:“大师兄不让朕谢,是因为生怕朕追问背后隐藏的那些事情么?

比如说,这药方所用的纸是从哪里来的,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那味药??

大师兄来之前,是否知道药方有没有问题等等。”

何蓑衣无辜而诚恳地道:“我真不知道。药方所用的纸张是在路边杂货铺里买来的,这药也是一个土郎中之前和我说的。

我也不确定它对阿唯的病究竟有没有用,只是想着,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便要试试才甘心。

不然,陛下把我和夏栀扣押起来刑讯?”

重华注视着何蓑衣,许久不说话。

何蓑衣淡然道:“陛下是想问,为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您隐瞒这些药方,是吧?

其实没啥,您不是也找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药方和药么?您也没有告诉我啊。”

重华冷笑:“我不告诉你,是正常的,我妻子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何蓑衣反驳:“是啊,你妻子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要把我辛苦搜罗到的药方给你呢?对不对?”

若是从前,重华必然会被他的狡辩给气得哑口无言,而这一次,重华却笑了:

“大师兄真是懂事,记好了,阿唯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之前朕说过,饶你三次,这是第一次,安心养伤吧。”

重华起身告辞,夏栀和李药师都紧张地围在床前,小声问何蓑衣:“总觉得他知道了点什么。”

十三卫不是吃素的,这样蹊跷的事情必然要查,加上上一次在九君山中的狙杀事件,暴露身份的可能性很大。

另外还有一个圣女宫,私底下一定派了很多人,布下天罗地网搜寻昆仑殿教众。

前狼后虎,还内讧,怎么看都很危险啊。

李药师皱着眉头,将手往下使劲一斩,表示若想安生,找个机会弄死重华就好了。

只要重华死了,钟唯唯便不可能再回皇宫。

以她的身份,必然会被很多人追杀,无处存身,只能依靠何蓑衣。

到时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何蓑衣冷冰冰地瞟了李药师一眼:“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一个个都来替我做主了?”

李药师不服,夏栀悄悄拽了他的袖子一下,让他不要多嘴。

李药师和夏栀交换眼色,表示真是受不了某些人。

既然想要夺人所爱,就弄死那个人好了,像这样既不肯弄死那个人,又要黏黏糊糊的舍不得放弃,活该他受罪。

何蓑衣嫌他们烦,全都撵出去,二人嘀嘀咕咕地走出去,一个去晒药,一个去熬药。

何蓑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不是没有想过弄死重华,可是……

他愁苦地翻了半个身,脑袋一阵发晕,他不想一统江湖,也不想要做什么昆仑殿主一呼百应。

更不想做什么皇帝,还该死的坏不透底,让他怎么办呢?真是的!

为什么做个自由自在、携美畅游天下的书生它就那么难!

李药师翻晒好了药,因为不想去见何蓑衣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坐在门口发呆。

错眼瞧见外面墙根下长了一棵重阳草,习惯性地起身去拔,手刚碰到草叶,一只漂亮素白的手就抢在前头拔走了草。

娇媚可人的芳晴捧着重阳草,微笑着道:“这位老先生,这些花儿啊草儿啊,可不能乱摘的,不然小心被罚!”

李药师翻着白眼,盯着芳晴看,一言不发。

芳晴见他没有任何表示,不由有些着急。

要知道,她可是太后面前的当红女官诶,大家见了她,多少总要给她几分薄面的。

就算是不认识她的身份,看到她这张脸,也会对她客气几分。

可这半老头子是什么意思?

芳晴妩媚一笑,吐气如兰:“老先生,这草有什么用啊?您为何要摘它?”

李药师这才道:“你是谁啊?我为何要告诉你?”

芳晴再妩媚一笑:“您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您是谁,听说陛下重金请回一位相术大师,就是您吧?”

她明知李药师就是为钟唯唯看病的人,故意这样说,就是为了顺利和李药师搭上话。

毕竟一般这种特殊人才,都忍不得别人说错自己的职业。

谁知李药师不走寻常路,站起身,拍拍手,转身走了回去。

芳晴傻了眼,着急地道:“嗳,您要去哪里?我和您开玩笑的啦,您的草还您。”

李药师不理,直接和看守大门的侍卫说道:“拦住这个疯女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竟然想勾引老头子我。”

侍卫是认得芳晴的,闻言神色古怪地看向芳晴。

也不好解释说,这个是太后娘娘身边有头脸的女官啦,不然更尴尬。

芳晴气了个半死,有心想发作,却又觉得丢脸,只得恨恨地骂道:“哪里来的疯子!勾引你?你也配!”

李药师兜着两只手,站在门口学她刚才的样子,乜斜着眼睛,捏着嗓子道:“老先生,这草有什么用啊?您为何要摘它……”

几个侍卫没忍住,偷笑起来,芳晴一跺脚,气呼呼地回去了。

李药师挥一挥袖子,吐一口唾沫,回了后罩房。

钟唯唯和小棠站在窗后,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小棠对李药师深有好感:“这老头子平时觉着讨厌,这会儿看着还蛮可爱的,不错,我喜欢。”

钟唯唯没吭声,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身边的人了,何蓑衣也好,李药师也好,都是这样。

“你在想什么?”重华过来,示意小棠退下,从她身后搂住她,将下颌搁在她的肩上,十分的眷恋不舍。

钟唯唯道:“我在想,行宫什么时候能建起来。听说东岭的人要来交流茶道,这个小地方能行么?”

重华微笑:“怎么不能行?想不想出去走走?”

自他来到此间,她还不曾和他出去过呢,钟唯唯跃跃欲试:“好啊。”

☆、447.第447章 就爱口是心非

鹰嘴涧已经不复之前的清净,简五带了一大群人,在那里勘测测量,又有风水先生在一旁看风水。

“图纸很快就会画出来,看好日子之后就下基脚,屋子建得不大,很快就能建起来,最迟半年,就能搬进去住。”

简五仍然穿着一身男人袍服,衣领后插着一柄折扇,额头鼻尖满是细汗,眼神专注,神情严肃,说得头头是道,胸有成竹,是十分能干的样子。

这样的简五,远比那个爱耍心眼儿的简五更招人喜欢,钟唯唯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简五注意到了,冲钟唯唯微微一笑,见重华要往风水先生那边走,立刻追上去。

热情恭敬小心地和他介绍情况,并解答疑问,就像是商铺的老板遇到大主顾时一样热情周到。

钟唯唯牵着又又跟在后面,听简五和重华讨论房子的座向,以及采光。

用什么木料,哪里想要引一股活水,哪里要建一座高台,哪棵树要保留,哪儿可以种什么花……

越听越是觉得好奇,因为简五说的每一样,都深得她意。

重华生恐冷落了她,便把她拉到前面,郑重和简五说道:“要她喜欢,她说了算。”

简五就笑眯眯地问钟唯唯:“请问钟彤史觉得在下方才说的那些怎么样?若是不喜欢,请和在下说,立刻就改。”

钟唯唯摇头:“我觉得很好,很中意,你想得很周到。”

就连她在哪里烹茶、哪里会友待客、哪里种茶树育种都想到了,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简五的眼里露出笑意来,略有些得意地道:“钟彤史是个爽快人,在下之前唯恐您会借机刁难,准备了三套方案,没想到您这么爽快。”

钟唯唯挑眉:“我看上去像是刁钻的人么?”

简五笑笑:“不像是。”

钟唯唯道:“我只是比较好奇,你为何知道我的喜好?”

简五摇摇头,摸一摸鼻子,再看看重华,低声道:“做生意的人么,想要做成一笔大生意,怎能不打听清楚主顾的喜好呢?”

钟唯唯道:“我好奇的是,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