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肯上前,拉住他的手。

但是钟唯唯并没有,喊了那声“二师兄”之后,她仍然站在原处,问他:“这位是东岭的保平郡王,二师兄可接见过他了?”

李尚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拍一拍身上的灰,仪态闲雅:“陛下,既然来了,便请入内喝茶。”

重华恍若未闻,昂首阔步而去。

是真的生气了。钟唯唯只看他的动作就知道,此刻重华就在爆发的边缘,他没转过身来,拔剑活生生砍死李尚就算是非常克制了。

钟唯唯没有留他,而是恭敬地道:“恭送二师兄。”

重华转眼间就走得不见了影踪。

钟唯唯怅然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惆怅地把十个手指交替着扯了一遍。

李尚靠在门框上,微笑着道:“既然不舍,为何不追上去?他生气了,非常生气。现在不去哄,将来可难得哄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钟唯唯没有理他,转身走进去,端起桌上的茶汤,走出来,对着他那张俊俏的脸泼上去。

李尚深紫色的袍服上顿时染了一层细末,眉毛和睫毛上也沾满了茶末,看上去很是有些狼狈。

“找死!”有人冲出来,低喝一声,将刀往钟唯唯身上劈去。

钟唯唯眼睛都没眨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尚,就像是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苍蝇。

“铛”地一声响,一把刀从斜刺里推出,稳稳架住了东岭人的刀,之一面无表情,往前冲了两步,暴喝一声,将东岭人的刀硬生生逼高,再翻转过去,压倒。

刀横于东岭人的脖子之上,东岭人目露凶光,不管不顾地拧转身体,将刀往前,想要与之一同归于尽。

之一冷笑一声,眼中凶光乍起,大开大阖的姿势,全不防守,只求战胜,以为国争光,为主争光。

钟唯唯冷眼相看,并不制止之一,反而喝了一声:“好!”

“啪啪”李尚云淡风轻地鼓了两下掌,微笑着道:“好刀法,切磋到此为止,再重就伤了和气。”

东岭人听他的,之一却不听。

李尚便看向钟唯唯,长揖到地:“钟馆主,是本王的错,给你赔礼了。”

钟唯唯这才道:“之一,退下。”

之一收刀,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平静的退回她身后。

忽见重华怒气冲冲地走回来,一副谁借他钱,拖欠太久没有还,他今天非得把债务收回,不然就要把人打个半死的嘴脸。

钟唯唯没想到他居然又回来了,立时笑起来,拉起李尚宽宽的袖子,狠狠擦上他的脸:“真是抱歉,弄了郡王爷一脸的茶沫子,希望你也不要怪罪才好。”

李尚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先是愣住,随即勾唇一笑,深情款款地看着钟唯唯道:“愿为您效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说的便是钟馆主与本王了。大家都想要本王死掉,但本王不答应,不过那个人若是您,我便肯的。”

哪怕是背对着重华,钟唯唯也能感受到背后的寒意,重华的目光,正如两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剜在她的背上,刺入心间,锋利又冰冷。

半晌,重华没有任何动静。

钟唯唯不敢回头,突听李尚道:“走了。”

她便回头,却见重华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又深又黑,看不清楚情绪。

她佯作才看到他,惊愕地松开李尚的袖子,道:“二师兄不是走了么?”

重华长腿一迈,轻轻松松便站到了她和李尚之间。

他比李尚高大强健,垂着眸子淡漠地扫向李尚的样子,就像是一头狮子,在藐视自己的猎物。

“立刻回去,既往不咎。”他不看钟唯唯,只淡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钟唯唯不肯听,只道:“他说他抓了钟袤。”

重华冷笑了一声,抬起手,对着李尚的脸。

李尚不见任何畏惧,反而微笑着迎上去,笑道:“陛下,方兄,许久不见,你要假装不认识小弟我么?”

重华冷笑:“布衣之时尚可称兄道弟,现如今,你我还能自称兄弟么?”

钟唯唯这才知道,李尚说他从前和重华是相识的,并且称兄道弟,并不算得假。

李尚不接重华的话,反而对着她,很是温和地道:“阿唯,我从前和你说,我和你家陛下曾经算是莫逆之交,并不是骗你的,那时他姓方,我称他方兄,他叫我尚弟。以及你的义父、钟老太傅,可以算是我的半师。按着年龄算下来,你该称我一声三师兄。”

三师兄?亏他想得出来。

钟唯唯还未想好要怎么回他,重华的爪子已然重重挥落,将李尚打得飞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梅询突然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一脸的愕然:“皇帝陛下这是要杀死东岭的使节,要与东岭开战吗?”

☆、560.第560章 你不是真男人!

早有人在半道上接住了李尚,把他扶起,东岭人同仇敌忾,全都亮出刀来,仇恨地瞪着重华。

重华拍拍手,面无表情:“在郦国的京城里,东岭使节对朕不敬,对朕的皇后不敬,这是挑战行为。梅司茶,贵国的皇帝派这样一个没规矩的东西出来担任使节,是看不起朕吗?还是觉得朕脾气很好,可以打了左脸再递右脸过去?”

梅询只管和稀泥:“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吧?”

李尚慢吞吞起身,拍一拍身上的灰,笑颜依旧:“许久不见,方兄还是这么火爆耿直,看谁不顺眼,就一巴掌拍上去。”

重华傲慢地道:“抱歉,做皇帝的人,最大的好处大概也就在这里了,看谁下贱不顺眼,就要让他知道厉害。打了就打了,有气就得当时出,不然会生病的。”

如此霸道直白,李尚竟然无言以对。

重华再次举手,李尚和东岭人集体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却只是淡淡地瞥了李尚一眼,再淡淡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东岭人纷纷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深觉丢脸,唯有李尚笑出了声:“我国陛下温和有礼,哪怕对黎民百姓也是礼敬有加,方兄可把我们吓坏了。”

这是在讽刺重华一介武夫,不知礼数,没有教化。

重华毫不为意,淡淡地道:“那是因为贵国陛下身体羸弱,打不过人,所以只好斯文有礼一些了。”

东岭人见自己的君主被羞辱,集体大怒,剑拔弩张,要誓死捍卫本国君主的权威。

李尚轻轻一展袍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笑道:“方兄说得对,论起打架斗殴,我家陛下大概是要逊色您一些,正如您和贵国的许大将军对阵,必然也要逊色少许一样。这叫术业有专攻。但是,我们陛下曾有交待,想与您结为儿女亲家,他有三位皇子,两位帝姬,不知您有几位皇子,几位公主呢?”

东岭称皇女为帝姬,郦国称皇女为公主,称呼不同,意思都一样。

反正就是在骂重华,第一,力气大会揍人爱揍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武夫也很会揍人;第二,你再怎么厉害,你也没有儿子,没有女儿,你没有我家陛下会生养,你不是真男人!

郦国人全都变了脸色,钟唯唯垂下了眼睛,心里哪怕有一万句话可以反驳李尚,却也没有立场和机会说出来,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重华掏出一方帕子,擦擦刚才打李尚的那只手,傲慢地道:“你家陛下真能生,从前朕养过一只猫,也是一次生了五只小猫。民间有话说得好,一龙二虎三猫四鼠五虫,你听说过没有?”

太粗鲁了!太直白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能这样侮辱人家呢?想到东岭皇宫里满宫的猫在爬,钟唯唯饶是愁肠百结,也被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尚也是苦笑,有那么一种人,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谈拳头,你和他谈拳头,他还是和你讲拳头。

李尚再一次无言以对。

难道争辩说我家陛下不是猫,而是豹子,老虎,龙吗?

重华肯定会表示奇怪,我什么时候说他是猫?你身为臣子,不好这样的。

梅询脸色很难看,正想上前说两句,李尚微微摆手,拦住了他,含着笑道:“受教了,等到陛下儿孙满堂,本王一定亲来道贺。”

重华这才正眼看他,道:“但愿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东岭皇帝疑心病很重,对臣子绝对算不得宽厚,这是公开的秘密,就连当初拱他上位出了大力气的李尚,也是被几度猜疑,几度冷落。

重华冷酷地捅破了这层尴尬,李尚饶是再聪敏,也有瞬间黯然,梅询更是生气地道:“陛下为何挑拨我君臣关系?”

重华高深莫测地一笑:“就当是吧。”也不打招呼,转身就走,走时眼角余光都没有给钟唯唯。

但钟唯唯就是知道,他在说,还不赶紧跟上?不然,有你好看!

她双腿有些发软,踌躇片刻后,笑眯眯地冲李尚挥挥手,道:“改时候再和你说钟袤的事。”

李尚皱了眉头,小声问道:“你就不怕么?”

钟唯唯问他:“我说怕了,你就会放过他么?”

李尚一笑,笑容亲切:“那要看你表现如何了。”

钟唯唯道:“你敢动他一根寒毛,我把你切碎了,你信不信?”

李尚叹一口气:“吓着本王了,但是本王来时,就已经抱定必死的决心了,怎么办呢?”

钟唯唯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出得门去,重华的车驾刚好驶动,小棠眼巴巴地站在门口抠手帕,一脸焦急,见她来了就赶紧道:“快去追啊,不然你喊一声?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帮你喊啊。”

钟唯唯垂下眼,往自己的车驾走去。

之一回头,试探地看向她:“往哪里去?”

是不是要去追重华?

钟唯唯指了相反的方向:“从这条街回去。”

桥归桥,路归路,说她矫情也好,说她无聊也好,但是除了这样,她想不出更好的选择。已然坚持了这么久,再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重华并没有追上来,而是和她一起,往不同的方向前行。

马蹄声、车轮声,越行越远,渐渐的终于再也听不见。钟唯唯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

平安无事地回了大雁帮分舵之后,董瑜迎上来:“已然把钟袤的事,以最快的速度传过去了,只是路途遥远,要得回信,最快也要半个月之后才行。”

由于生意需要,大雁帮在东岭也有合作的帮派,但毕竟不是本国人,联系起来没有那么容易,也不是十分可靠。

董瑜建议钟唯唯:“要不,让何兄帮忙吧?他在那边混的不错,钟袤又是他亲手带大的,情分非同寻常。”

钟唯唯摇摇头,不到迫不得已,她真是不想再给何蓑衣添麻烦了。不能需要时就找他,不需要时就把人赶走,那她成什么了?

想起钟袤的音容笑貌,她的心情不可抑制地沉重起来。

☆、561.第561章 只想做君臣

钟唯唯沐浴更衣,换了正式的官服——芳茗馆馆主,和芳荼馆馆主一样,都是朝廷的正六品官员。

穿戴完毕之后,她坐上车驾,先去了护国大长公主府。

护国大长公主第一时间接见了她,二人密谈了小半个时辰,护国大长公主立刻着手处理钟袤的事。

钟唯唯告辞离开,去了皇宫,在宫门外如同普通官员那样,向宫里递交了请见的折子,然后就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

有几个官员从里头出来,看到了她,都十分惊愕,纷纷上来和她打招呼。

钟唯唯心里好像揣着一团火,却不得不强颜欢笑,虚与委蛇。

官员们好奇的不过是,她这个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人,为何悄无声息地回了京城,还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在这外头等着传召。

难道不应该是走捷径,由皇帝陛下亲自迎入宫中,被翻红浪,从此君王不早朝吗?

只是无人敢说出来,所以都是各种试探,各种旁敲侧击。

钟唯唯只管打哈哈:“是啊,是啊,我才到京中,刚好赶上斗茶大会。什么?梅询不出战?这倒没听说过呢。”

说话间,郑刚中出来了,三言两语打发了好奇得过分的官员们,把钟唯唯领到值房里去喝茶,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回事?才刚回来就把陛下给得罪了。”

他亲眼所见,严储讨好地将钟唯唯的请见折子送上去后,饱含深情地提醒重华,这是钟馆主的请见折子。

大家都以为重华会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大声宣见,然而重华恍若未闻,根本没有看严储一眼。

严储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皇帝陛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一旁。

还是李安仁大着胆子接过去,悄悄放在重华的书案角上,示意他赶紧躲开。

重华一直都在议事,虽然表面上平静无波,但是他本身故意不去看那折子,也不提钟唯唯半点,就很不正常。

郑刚中也不敢擅离职守,直到该他下职了,才敢出来一探究竟。

钟唯唯苦笑着摸摸头,道:“是怎么回事,老郑你还不知道么?我不想和陛下好了,只想做纯粹的君臣,就这样简单。”

郑刚中叹一口气,道:“那你就耐心等着吧。”

左右瞟瞟,就发现了之一等人,少不得问起来历,听说是许翰送的,不由万分羡慕,再问起:“梁兄哪里去了?”

钟唯唯就把钟袤的事情和他说了:“没办法确定消息的真假,当初钟袤出门之时曾经带了几个暗卫去的,我让他跑一趟,去找那几个暗卫核实一下,然后处理这事儿。”

郑刚中万分同情,本想说当初不该放钟袤出去,然而想到此时说这个并无半点作用,且钟袤本身就是一个男孩子,并不能永远依附姐姐生活,便道:“他这也是为了郦国受的苦。”

倘若钟唯唯不是郦国的大茶师,不是芳茗馆的馆主,没有让东岭人感受到威胁,钟袤也不会这么倒霉。

钟唯唯干笑一声,实在是没有心情继续说这个。

郑刚中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只说又又如何聪慧可爱,其余烦心事一概不提。

钟唯唯一直等到天黑尽了,也不见宫里有任何表示,便起身准备回去。

郑刚中劝她:“再等等吧。”

钟唯唯摇头,再等就要在宫里过夜了,有关钟袤的事情,能做的她都已做了,只能听天由命,然而心里是急的,总觉得自己离开的这一阵子,说不定简五的信就送到了。

钟唯唯刚走了一会儿,李安仁就急匆匆地赶出来:“陛下宣芳茗馆主钟唯唯觐见。”

郑刚中对着他摊手:“刚走。”

李安仁气得跺脚:“你为什么把她放走了?”

郑刚中好生冤枉:“怎么就不能把她放走?她又不是人犯,她是陛下亲封的朝廷命官,她等到天黑,陛下不召见,那不是只有回去了么?总不能在宫门外守一夜吧?”

李安仁气鼓鼓地道:“我不管,我要告诉陛下,是你把她放走了。”

郑刚中头皮发麻:“关我什么事?你少诬赖我。”

李安仁撒赖:“不管,反正就是你把她放走的。今儿晚上陛下要是见不到人,大家都要倒大霉,我好不了,你也别想好。”

郑刚中翻了个白眼,骑上马去追。

钟唯唯走得很快,因为害怕有关钟袤的消息送回来,却找不到她人在哪里。

郑刚中追了有一歇才追上她:“陛下宣召。”

钟唯唯叫之二和之三先回去:“去守着,有消息就来告诉我,只管找这位郑副统领,他有办法把消息传进宫中。”

只要她肯回去,让郑刚中拿头去撞墙他都肯的,立刻拍着胸脯打包票:“是啊,是啊,来找我,我一整夜都等着你。”

天空一弯半月,有夜风低吟,金银花的香气幽长婉转,让肃穆威严的昭仁宫也多了几分温柔之意。

钟唯唯端端正正地对着重华行三拜九叩君臣大礼,她神色严肃,一丝不苟,一如当年她在先帝面前当差为臣之时。

重华坐在案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到她礼毕,便淡淡一句:“起。”

并没有为难她。

李安仁等松了一口气,最怕上演全武行,现在看来,还算正常。

钟唯唯按着地方官员入京觐见的那一套程序,把九君山的事情简要汇报了一下,再为自己未经许可,私自入京的事情认罪请罚。

重华淡淡地道:“难为你还记得这档子事,倘若今日不是被朕撞破,你是要隐瞒到什么时候呢?欺君之罪是什么罪,你可知道?”

钟唯唯垂着眼道:“知道。请陛下降罪。”

重华气得肝疼,敢情她就是知道他不会把她怎么样,所以有恃无恐?

他冷冷地看了李安仁等人一眼,李安仁等人立刻识趣地消失不见。

偌大的正殿内,只剩下了重华、钟唯唯二人和几十支跳动的烛火,以及无数低垂的帷幔和叠得高高的奏折。

钟唯唯低着头,垂着手,老老实实地站着。

☆、562.第562章 道尽平生心事

钟唯唯听见衣服的窸窣声,想知道重华是不是起身往她走来,却又不敢抬头,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就连手心里也微微潮湿起来。

然而重华并没有走到她身边,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松一口气,又有些不确定,不知重华下一步究竟想要怎么办。

毕竟分别了那么久,长达一年的时间,她对他已经有些陌生的感觉了。

她忍不住回想起白天见到他时的情景,想起他当时霸道野蛮地回应李尚,一颗心又是酸又是甜,还带了无数的懊恼和绝望,绝望得几乎窒息。

突如其来的,一双绣着龙云纹的靴子出现在她眼前,夹杂了龙涎香的墨香味儿铺天盖地袭来,哪怕就是隔了一尺远的距离,钟唯唯也仿佛能感受到来自重华身上的炽热。

她惊恐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仍旧不敢抬头。

她怕自己只要一抬头,看到重华的眼睛,就会抛弃所有的坚持,不顾一切地投到他的怀里,和他一起共堕地狱。

她难过又紧张,紧张到上下牙控制不住地磕碰起来,发出轻微的牙齿撞击声,她觉得丢脸,就使劲咬紧牙关,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重华沉默地注视着钟唯唯,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也看到她微微下垂的唇角,更看到她仿佛立刻就要哭出来的绝望表情。

他硬生生收回伸出一半的手,却不想离她更远,他站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地道:“你目无君上,私下入京,罚俸三年,降为七品。”

降为七品,也仍然还是芳茗馆主,也仍然还是拿着“如朕亲临”的金印,不痛不痒,一点作用都没有。

钟唯唯拼命挤出一个笑容,行礼谢恩:“多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臣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她一字一顿说出这十个字,道尽了平生心事。

重华站立不动,她亦将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地,一动不动,有两滴滚烫的眼泪从眼中滑出,砸落于冰冷的地上。

窗外风声缠绵,殿内烛光摇曳,本是久别重逢,更胜新婚,却是咫尺天涯。

“你不后悔?”重华看着钟唯唯瘦削的肩背,忍不住蹲下去,双手握紧她的双肩,沉声道:“你果真要如此么?”

钟唯唯微微侧头,将眼泪擦在袍袖之上,然后抬头,一直看到重华的眼睛里去:“这是命运。陛下。为了大家好,为了郦国,请您不要为难微臣。”

重华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哑声道:“阿唯,我觉得你应该懂得我的心。”

钟唯唯微笑:“我懂,可我更懂得您是谁。”

我更懂得你是谁。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重华眼中怒气上涌,握在她肩上的手越来越用力。

钟唯唯看着他,温和平静:“我所愿者,唯陛下安康长寿,宏图得展,天下太平。”

重华用力攥紧她的肩头,恶狠狠地低头去吻她:“去他娘的安康长寿,天下太平!”

钟唯唯猛地侧头避开他,用力将他推开,大声道:“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和尚吗?我不能!不能!你明不明白!”

不是不能受孕,而是胎儿不能成活,避子汤,流产,都会对母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重华白着脸,哑声道:“你不信我?我可以……”

“我不信!”钟唯唯微微后仰,拼命想让眼泪流回去:“我不信,不信,一个字都不信!你能忍一年,两年,能忍三年,四年,十年?总有一天,不是你忍不住,就是我忍不住,与其之后痛苦,不如现在就给个痛快!”

重华握紧拳头,微闭了眼,忍得全身发抖。

他想起了今天在常春园时,李尚亲热地和钟唯唯说话,以及钟唯唯拉着李尚的袖子给李尚擦脸的举动。

明知自己嫉妒得毫无根由,明知钟唯唯就是故意在恶心自己,他仍然恨不得捏死李尚,恨不得将钟唯唯关在宫里,永远不许她出去。

钟唯唯往后连退几步,草草一礼:“天色不早,陛下早些歇息吧,微臣告退。”

重华没有留她。

她逃也似地冲出昭仁宫,看到前方有宫灯接近,便定一定神,擦去眼泪,站在道旁避让。

“钟彤史。”胡紫芝带了两个宫人站在不远处,和气而恭敬,“听说您回来了,我特意来这里等您。”

钟唯唯此刻就连说话都觉得困难,好容易挤出一个笑容,行礼问安:“娘娘安康。”

胡紫芝匆忙扶住她,道:“本不该打扰,只是皇长子想见您,陛下又不许他出来,所以……”

提及又又,钟唯唯又有些眼酸想流泪,忍了片刻才道:“下官改天再来请见皇长子吧。”

明明白白的君臣关系了。

胡紫芝眼里多有不忍:“既然已经好了,为何不……”

忽见李安仁抖抖索索从宫门里摸出来,扶着门蚊子叫似小声道:“惠妃娘娘,陛下问您,半夜三更不在自己的房里待着,出来乱走是要做什么?”

胡紫芝的脸色瞬间刷白,苦笑一声,对着钟唯唯颔首示意,迅速转身离开。

钟唯唯朝李安仁点点头,继续往前方而去。

月光下,她的影子单薄浅淡,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她的步伐却很坚定,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

昭仁宫中,重华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