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离开,可以抛弃脸面、骄傲、最忠诚手下的人,是否值得全心全意地追随呢?

☆、919.第919章 大师兄的身世(1)

驿馆里,何蓑衣正在小憩。

有人来报:“梓怡郡主来了。”

魏紫昭见着何蓑衣,袖手冷笑:“记吃不记打,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何蓑衣微笑着反击:“我欠你?”

那倒是不欠,之前她虽救过他一次,但他也曾在重华手中救过她的性命,因此他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是平等的。

魏紫昭威胁:“你就不怕我去到东岭,命人端了你的基业,灭了你的手下?”

何蓑衣懒洋洋翻个身:“李尚顾得过来么?你要走,便预示着靖中不会再插手此事,李尚此刻要做的是稳定国内局势,全心全意应对郦国即将发起的征战。他去碰我,是想后院起火么?”

魏紫昭深吸一口气,换了一张笑脸:“我对你是真心的,你随我回靖中,但凡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你不要死心眼,留在这里什么都得不到,天天看那对夫妻恩爱,你找虐啊?”

何蓑衣撑着下颌想了片刻,从花瓶中取出一枝荷花递给她:“多谢殿下青眼,可惜何某生性自私小气,实在受不了女上男下。”

“……”魏紫昭深呼吸,没有去接何蓑衣的花,压低声音:“你留在这里,不会是有更大的阴谋吧?”

何蓑衣笑而不语。

魏紫昭勾起唇角,笑着离开:“祝你心想事成。”

风起,摇落一地树荫,半夏忧心忡忡:“她说的是真的么?”

何蓑衣拍了他的头一下:“不该问的事不要多嘴,颛臾王会跟着她离开,郦国只剩我们几个人,从此刻起,你要记得,每个人都有可能暗算咱们,加倍小心,闭紧嘴巴。”

魏紫昭出了驿馆,片刻不肯停留,带着颛臾王等人迅速离开京城,日夜兼程,颛臾王半途生病,她也不管,丢下人和辎重,快马加鞭,只希望能早些离开郦国。

探子将消息送回来,重华彻夜未眠,点兵点将,准备辎重军需,并选了吉日举行誓师。

钟唯唯去看望护国大长公主,护国大长公主于昏迷之中惊醒:“昨夜听得兵甲之声,这是要兴兵了?”

钟唯唯道:“正是,魏紫昭去得匆忙,以她的狡诈和谋算,必有后手。且与东岭这一战迟早来临,迟不如晚,是以陛下作了准备。”

护国大长公主道:“好,只是战火既起,郦国要过一段艰难日子了。”

“因此陛下打算把战争挡在国门之外。”

只要战火不烧进郦国,就能保证贸易正常进行,就能保证战争所需的资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为此重华联合了最近的几个国家,一起出兵,一起分赃。

护国大长公主含笑点头:“我可算放心了。此战之后,郦国至少可得十年安稳……皇兄在天之灵若是有知,也当安心了。阿唯呀,我有两个心愿,一是天下不再有圣女宫,二是想在死前看到阿袤和静宁成亲。”

钟唯唯有种不祥的预感,笑道:“战争结束,圣女宫便要解散,此事陛下早有安排,您尽可放心。至于阿袤的婚事,青阳伯府重规矩,怎么也要明年才肯把女儿嫁过来,您那,安心养病,耐心等待吧。”

她是希望护国大长公主能撑下去,多活几年,心里有期盼,便有力量。

护国大长公主含笑摇头:“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你把青阳伯夫人请过来,我和她说。”

钟唯唯无奈,只好让人去把姚夫人请来。

趁着护国大长公主在和姚夫人说话的当口,女官锦云来请她:“有些东西要交给您。”

是满满一箱子的账簿,记录了护国大长公主这些年来所得的赏赐和积累,有人脉,有金银,有田地房铺,还有许许多多的书画古董。

“殿下两袖清风,从不曾借着大长公主的权势敛过财富,但这么多年来,也小有积累。从此后,这些东西都交给皇后娘娘了。”

锦云双目含泪,奉上一根金簪:“这是当年殿下给您的信物,现下仍旧交还给您,从今以后,整个郦国,原来属于殿下的人脉暗桩,都是您的了。”

这枝金簪,当初钟唯唯重病难治,将死离京之际,护国大长公主将它交给她作为信物,据说是,只要她需要,将此金簪亮出,便会有人无条件帮助她。

但她一次也没有用过,直到她在九君城落地生根,与重华又有重修旧好的迹象,护国大长公主派了锦云去阻止她,她便将金簪退还锦云,表示不欠亦不服。

现下金簪又回到她手里,而护国大长公主却要死了,钟唯唯不胜感慨,沉声道:“我定然不会辜负姑祖母所托。”

锦云递上一本名册:“请娘娘小心保存。”

须臾,姚夫人擦着眼泪从里面走出来,轻声道:“皇后娘娘,臣妾原本还想再留阿宁两年,但是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嫁妆是打小就准备起的,您……”

这是同意提前办婚事了,钟唯唯连忙接上话头:“委屈阿宁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力做到。”

姚夫人道:“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希望无非就是儿女过得幸福美满,姑爷待她好,平安顺遂,其他没有什么。”

钟唯唯郑重承诺:“我将视阿宁为胞妹,不让她受委屈。”

姚夫人行了一礼,沉浸在嫁女的伤感中,慢慢离去。

护国大长公主让钟唯唯进去:“该交待的都已经交待给你了,趁我还清醒,快去理顺名册,有什么不知道的,来问我。”

说这话时,她已精神不济,瞧着随时都能昏睡过去。

钟唯唯心里难过,让人看护好人,急匆匆回宫。

宫中的密档已经查看过第一遍,有关何蓑衣生母的事情仍然没有半点影踪,何蓑衣虽未说什么,神色却是十分阴沉。

秋袤和钟唯唯商量:“要不问一下大长公主吧。”

钟唯唯便着手安排此事,征得护国大长公主的同意之后,于第二天清晨将何蓑衣领到了公主府。

大长公主着意收拾了一番,斜靠在床头见的何蓑衣,神色十分复杂:“真是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920.第920章 大师兄的身世(2)

何蓑衣举起来的手停在半空中:“您知道她?”

大长公主道:“知道一点,告诉你也没问题,不过要看你是否舍得了。阿唯,你们先出去。”

这意思是要谈条件,钟唯唯有些担心,大长公主朝她摆摆手:“无妨,老婆子随时都可能死掉,不怕。”

钟唯唯只好退出去,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然而里面安静得如同无人在内,什么都听不见。

锦云安慰她:“您别担心,殿下有分寸。”

良久之后,门“吱呀”一声轻响,何蓑衣从里头走出来,眼眶微红,神色尚算平静,看一眼钟唯唯,似是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静静地走了出去,步履微乱。

钟唯唯不放心,连忙让秋袤追出去,自己进了里屋,试图从护国大长公主那里知道点什么。

护国大长公主精疲力竭,无力地道:“他答应我,战争结束之后,再不会有昆仑殿,也再不会有何蓑衣。”

再不会有何蓑衣?

钟唯唯一口气上不来,这是要让大师兄去死吗?

护国大长公主眯了老眼盯着她看了片刻,轻轻摇头:“你不必着急,不是要他去死,而是要让何蓑衣这个名字消失于世间,同时,要他离开郦国,再不介入你们之间。”

无国无家无名之人……钟唯唯难过得汪了两眶眼泪,大师兄这一辈子,便是被这出身困死了,难道一个人的出身,就那么重要?

她试图替何蓑衣争取:“我和陛下之间没有问题,不管他是否插手,都不会因此发生什么,就算有了问题,也不会是因为他。”

护国大长公主淡淡地道:“守护国家,要的是万无一失,我不能赌,我把手里的力量全都交给你,要的是绝对安全。他一直迟迟下不了决心,我便推他这一把,是为了他好。你回去吧,我累了。”

锦云送钟唯唯出去:“皇后娘娘请吧。”

秋袤在公主府外等候钟唯唯:“阿兄不要我陪,也不要人跟着,独自离开了,怎么办?”

钟唯唯苦笑:“只能让人悄悄跟着,其他还能怎么办?”

傍晚,霞光如血,建国寺游人渐稀,安静出尘。

何蓑衣站在大雄宝殿外,沉默地看着那棵菩提树。

菩提树,圣洁慈悲之树,而他的父母却是在这树下相识。

很俗套的开头。

美丽高贵的千金小姐来此拜佛上香,想求得佛祖的庇佑,得到一个英俊能干体贴温柔的夫君。

出了殿门就看到菩提树下站着一个年轻挺拔的青衣男子,美貌风流,笑容温柔,眼里似有繁星,脸靥如带春花。

他说:“这位姑娘,您的香囊掉了。”

何家家规森严,若是出现贴身之物丢失,再被人拿了做文章的丑事,自己必然要受惩罚。

何大小姐感激不尽,与青衣男子多聊了几句话,谈话间,为对方的文采幽默博识所折服,渐生情愫。

二人悄悄约会了几次,谈婚论嫁,青衣男子慕林假冒郓城大家子弟,上门求亲,却被识破。

护国大长公主如是说:“我的人盯了你父亲许久,自是不能容许他诱惑残害良家女子。”

昆仑殿作恶多端,证据摆在眼前,何大小姐自然是不可能再爱慕林,然而慕林却不肯善罢甘休。

先是威胁,再是诱拐,最后是强抢,用尽手段,将何大小姐带离何家,施展迷魂之术,拜天地鬼神,成为夫妻。

“你母亲和慕林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具体经过我不细知,不过你母亲再次出现,是在两年之后。”

其时何大小姐苍老憔悴,遍体伤痕,脖子上很大一道疤痕,面容被毁,身有重病,她没有回家,而是找到护国大长公主求一个隐身之所。

何大小姐不肯告诉护国大长公主自己这两年的遭遇,也不肯说出自己生了孩子,却愿意将她所知道的有关昆仑殿和慕林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而那时,昆仑殿已经在东岭和郦国两国的联合绞杀之下,摇摇欲坠,危机重重。

有了她的情报,几年之后,昆仑殿主慕林终于被乱箭穿心、横尸于荒野,昆仑殿总殿被烧,教众被剿杀,四分五裂,残留势力也从明面转入地下。

朝廷准备嘉奖何大小姐,却被拒绝,她只提了一个要求,想建一所庵庙,以作栖身之所。

之后,何家举家搬离京城,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她就在京郊的菩提庵,你若想见她,随时都可以去,但她愿不愿意认你,全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何蓑衣还记得护国大长公主当时的神情,似是悲悯,又似是厌恶,在她的眼里,他始终就是慕林的儿子,天生魔种。

“她姓何,我是从的母姓。”何蓑衣长出一口气,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钟唯唯和秋袤:“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

钟唯唯和秋袤都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从藏身的柱子后头走出来:“怕你想不开。”

何蓑衣淡淡一笑:“比这样艰难的时刻我也挺过来了,这算不得什么,你能来,我很高兴。”

秋袤小心道:“阿兄,你真的要走?”

何蓑衣笑道:“阿唯已经成亲,成了皇后,有了圆子;你也定了亲,很快要成亲,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孙子。我留在这里做什么?该走就要走了。”

“可是你去哪里?”秋袤一不小心掉了眼泪,何蓑衣陪伴教养他多年,亦父亦兄,感情非同寻常,想到以后再不能见到他,心里就忍不住难过。

“天下何其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何蓑衣揉揉他的头发,温柔看向钟唯唯:“和你家陛下请个假,陪我去一趟菩提庵,如何?”

钟唯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天色已晚,阿兄还是先回去吧。”

何蓑衣摇头:“你们走吧,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钟唯唯只好留了人看着,和秋袤一起回去。

宫中气氛凝重,钱姑姑迎上来:“前方送来急信,似是端仁长公主出了事,陛下恐怕要亲征。”

话音刚落,就有宫人来请她:“陛下请娘娘到昭仁宫去。”

☆、921.第921章 先帝遗旨

烛光摇曳,重华站在巨大的沙盘前凝神皱眉,不停地推演。

钟唯唯不敢打扰他,站在角落里轻声向李安仁询问经过。

李安仁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李尚和吴王用计谋算了端仁长公主,端仁离开九君城,深入东岭边境,被围。

大将军许翰领兵去救,入了圈套,身受重伤,现在的局势很危急。

虽然形势不大好,但对郦国也不是完全无利。

一是两国交战,有输有赢,不可能形势一边倒,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岭早些年强盛了那么久,虽受内乱拖累,却还有些家底。

二是早知道魏紫昭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这件事应该就是她发的大招,爆出来才能有应对的方法,比悬而未决的好。

三是以东岭目前的局势和力量,应该是拼尽全力最后一击,只要打赢此战,战局便可定下,东岭必亡。

因此重华决定亲征,以举国之力打赢这一仗,是很有必要的。

重华沉声道:“阿唯你来。”

钟唯唯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轻轻握住他的手。

重华的眉间有折痕:“阿姐是因为我才会中的圈套。”

吕太贵妃当初逃走时,带走了永帝赏赐的画像,画像之中藏有真宗密旨,足可证明吴王的身份。

而李尚手中,也有能证明他是真宗骨血的东西——钟唯唯的生父、昔年的大司茶秋泽亲笔所写的一封书信,信上将整个过程说得一清二楚。

这两样东西加上李尚、吴王的存在,很容易动摇重华的合法地位,吴王与李尚以此为饵,邀请端仁谈判。

端仁明知是圈套,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钟唯唯吸了一口气,心情十分沉重。

这件事与秋泽有关,真的爆出来,除了会给重华带来麻烦之外,亦会给她和秋袤、圆子带来极大的损害。

钟唯唯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重华并不放在心上,温和地拍拍她的肩:“不要乱想,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岳父有自己的坚持和选择,并不就算是错。”

布局的人是神宗,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秋泽尽忠于真宗,最终又死在真宗的手里,并不能单纯地论断谁是谁非,只需贯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即可。

“现在,到了这一切都该结束的时候。我有这个决心和信心,你也要打起精神,看好家,等我回来。”重华努力让自己笑得轻松自信。

钟唯唯道:“我有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帮你的忙。之前先帝曾经给过我遗旨,被你耍赖没收了,还记得么?”

当初永帝给她这个时,曾告诉她,里头有能治韦太后母子的东西,也能在关键时刻救重华的命,能在关键时刻拨乱反正。

韦太后母子是用不上了,但愿能有意外惊喜。

重华挥退伺候的人,牵着钟唯唯一起去找先帝留下来的遗旨。

遗旨被藏在御书房书柜的最深处,他扒拉许久才寻出来,外面却又套了一个铁盒,铁盒上还挂了两把锁,也不知是要防止谁来偷窃。

钟唯唯嗤笑:“这是防贼呢?”

重华微笑:“防的就是你这个贼。”

当初他利用郑刚中从钟唯唯手里骗了这遗旨来,便深锁在此,日夜防着怕被钟唯唯偷走,再跑掉。

谁知遗旨他是看住了,钟唯唯还是跑了。仔细想起来,钟唯唯除了最开始问过这遗旨,之后便再未提过。

重华恍然大悟:“当初太后千方百计想从你那里得到一件东西,不但派人追杀你,甚至把你的房子挖了,那东西不会就藏在这里头吧?”

“猜对了,还能有什么地方比你这里更安全呢?”钟唯唯用簪子沾了清水,轻轻挑开圣旨的边缘。

圣旨分成了两层,中间夹着薄薄两层黄绢。

一份是永帝亲笔所写,针对的是韦太后和祁王东方平业。

很明确地说,韦氏心怀不轨,东方平业庸碌无为且贪心,守不住基业,倘若这二人做了谋逆之事,可凭此旨调动军队,诛杀这母子二人,甚至还记录得有韦太后残害宫妃和皇子的事情。

有这样一份东西,韦太后当然不能高枕无忧,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东西居然就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而不是被钟唯唯随身携带。

另一份则是神宗的笔迹,写明真宗之后,传位于永帝,上头还有真宗的亲笔签押及手印,以及发下的毒誓。

有了这东西,不管吴王和李尚是不是真宗骨血,已经无关紧要。

因为这是神宗的遗命,真宗自己也曾答应过,传弟不传子,有违此誓,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所以重华父子俩的皇位继承权来得理所当然,不存在篡位窃国。

至于神宗为什么会在逼迫真宗签下这个东西之后,还要悄悄给真宗下毒让他不能生育,以及下手暗害他的孩子,那自然是不给真宗反悔的机会。

事实证明,他的防范很有必要,真宗的确试图违背这个誓言,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钟唯唯小心翼翼地将这两份遗旨收好卷起,交给重华:“它是你的了,先帝托我做的事,我做完了。”

重华搂她入怀:“不,还没有做完。先帝一定请托过你,说,我这个儿子脾气不好,没人喜欢没人要,没人真心对他好,拜托你照顾他,对他好一点。”

钟唯唯不承认:“先帝是说,如果那个混小子对你不好,你就拿着这份遗旨离开吧。”

重华立刻把那份遗旨凑到灯边烧了:“死也不许你走。”

“幼稚。”钟唯唯想到他即将离开,火烧火燎:“我去给你准备行装。”

重华拉住她:“不急,这些事我已经吩咐人去做了,你陪我多说会儿话。”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秉烛夜谈,直到天边微亮,才停下来,重华起身主持祭天誓师,准备发兵,钟唯唯出宫陪同何蓑衣去郊外探母。

何蓑衣在城门口等着钟唯唯,他已经知道了端仁的事:“我与他一起去。”

钟唯唯很是意外:“阿兄不必……”

何蓑衣淡然一笑:“有些事,也该作出了断啦。”

☆、922.第922章 菩提庵母子见面

菩提庵之所以叫菩提庵,是因为庵庙里种了一株百年菩提。

先有菩提,再有庵庙。

传说中,庵主了尘师太早年游玩至此,发现这株菩提,见其枝繁叶茂,十分喜爱,在菩提树下打坐冥想七七四十九天,顿悟佛法,了却前尘,遂化缘集资,修建了菩提庵。

菩提庵不收富贵人,只收穷苦潦倒、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不问过往,不论将来,只要真心向佛,便可留下。

从庵主到最新入庵的小尼,全都自食其力,耕种洗扫每样不落。

刚开始也不是没有地痞流氓纠缠,想占点便宜或是打一下秋风,但庵主好本事,竟能使得官府出面整治。

吃了亏的地痞流氓心中忿忿,难免造谣生事,说了尘师太不守妇道,勾结官府云云,然则了尘师太厉害,带着尼姑们拿棒子揍上去,打得地痞流氓哭爹叫娘。

久而久之,寻衅生事的人便少了,从建庵到现在,已经几十年光景,菩提庵香火逾盛,名声渐响,是以钟唯唯等人很容易就找到了菩提庵。

此次出行,轻车简从,但身为皇后,身边跟随的人断然少不了,再看气质装扮,非富即贵。

钟唯唯尚未下车,知客的尼姑早已迎了上来,三言两语请入庵内,钟唯唯先净手上香,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入座奉茶之时便提出想拜见庵主。

了尘师太佛法精深,慕名而来的富贵人家女眷很多,知客并不觉得奇怪,彬彬有礼地请钟唯唯与何蓑衣稍候,她去请庵主。

钟唯唯轻声抚慰何蓑衣:“阿兄不要紧张,一切随缘。”

她与何蓑衣是扮的兄妹,她扮作有惑要解的女香客,何蓑衣则是陪伴她而来的兄长,虽约定见机行事,何蓑衣却是自进门开始就一直不自在。

她认识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紧张不安。

僧鞋踩在青石板地上的沙沙声传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门口立着一位缁衣女尼,清瘦挺拔,面容沉静,白净的脸上有无数细小的伤痕,令她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却,仍不失美丽。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位了尘师太便是美在了骨子里。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历经沧桑,却仍然美丽出尘,令人见之难忘。

钟唯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大师兄的亲生母亲就该是这样子的。

了尘师太看到钟唯唯,平和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再看到她身后的何蓑衣,瞳孔微缩,飞快地垂下眼,宣了一声佛号。

“久闻师太大名,今日总算有缘一见。”钟唯唯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梁兄等人便将四处看守起来,不许人打扰。

了尘师太客气地请钟唯唯坐下,她自己不在主位落座,而是在她对面下方入座。

这样一个姿势,是表明她知道钟唯唯的身份高她许多,表示尊敬的意思。

钟唯唯沉默了,所以了尘师太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叹口气:“弟子有三惑,想请师太帮忙解惑。一是有一对母子,母亲生了儿子,却只想从儿子身上得到好处,一旦得不到,便刀兵相向,请问,她爱这个儿子么?”

这说的就是韦太后和重华了。

了尘师太眉眼不动:“她爱她自己。”

钟唯唯又问:“再有父子三人,父亲把家业传了长子,却要求长子将来把家业传给幼子,请问,父亲是更偏爱幼子么?若是,为何当初他不直接把家业传给幼子?”

了尘师太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那是因为他更爱这份家业,儿子于他而言,不过是守住家业的人,因时因地因人,谁最适合就是谁。”

钟唯唯笑起来,若是将来有人问起,说既然神宗是要传位于永帝的,何不从一开始就传给永帝,非得先传位于真宗?这便是最好的答案,因时因地因人,守的是郦国的基业,只有最适合,没有偏爱。

“那么,”钟唯唯有些忐忑,偷瞟一眼了尘师太,“有一对母子,母亲因为痛恨其生父,生而丢弃,只身离开,她可曾思念过那个无辜的孩子么?抑或,只是痛恨耻辱?”

了尘师太转动念珠的动作有一瞬停顿,嘴唇褪去血色,眼睛空洞茫然地看着地板,许久不发一言。

山风从外吹过,吹得菩提树沙沙作响,满室檀香,肃穆静寂。

何蓑衣紧抿着唇,微蹙着眉,既期盼又害怕地盯着了尘师太的嘴,只怕它会吐出一个“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