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

谢依菡和叶离同声回答。

“叶离姐姐,你怎么总是拒绝我?”谢依菡撅嘴,拉住叶离不依不饶,“看你都瘦了,肯定是刘天青不舍得给你好吃的,我们去吃好吃的,海鲜吧,这个季节很肥美,我们去大吃一顿。”

“我怎么不记得有舍不得给她吃好东西的时候,”就在叶离摇头拒绝的同时,又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她和谢依菡同时回头,却见秘书推着刘天青其实已经很少用的轮椅,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她有些日子没有看到刘天青了,只觉得他的目光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流露出温柔的光芒。

正文第十九章戏(四)

“我认识他,他是刘天青呀,”几个人中,最先有反应的倒是谢依菡,她看看身边的叶离,再看看刘天青,转而拉住秦朗的手,一边小声的说,一边微微抬头,眼中渐渐浮起了疑惑,“叶离姐姐怎么会在医院的,是陪刘先生来的吗?”

“不是,”叶离知道秦朗是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她也不能装做没有听见,因为这里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只得摇头,看了眼刘天青,然后忍不住偷偷的瞥了眼秦朗。前者坐在轮椅上,正平静的看着这边,不见喜怒,后者站在谢依菡身边,目光却落在刘天青身上,同样的神色清朗。没什么人马上开口,叶离吸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一刻明明阳光很灿烂,秋高气爽,甚至周围的人长相也都很悦目,只是给人的感觉却很紧崩,好像空气中有什么物质,稍微一触,就可能打破某种平衡,从而引发很多意想不到的反应。

“是叶离生病了,今天我是来接她出院的。”就这样五个人互相对视了片刻,刘天青示意秘书推着轮椅前进了几步,一直来到叶离面前,伸手,轻轻的抓住了她的左腕,这是他前段时间开始经常会有的动作,拉住她的手,然后将她带到身侧。等到这些动作不紧不慢的做完,刘天青才抬眼对上秦朗的,口中淡淡的说,“秦世兄最近的几次并购案轰动全城,家父还说,要我多向你请教才是,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遇上。”

“刘世兄实在过奖了,我刚刚回国,对国内企业的运作还不熟悉,前几次不过是运气,倒是刘氏最近大刀阔斧的变革,让整个业界震惊,说到底,该是我向世兄多请教才是。”秦朗一笑,眼波在刘天青和叶离之间一扫,“菡菡和叶离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平时她们也难得遇上,菡菡正吵着要一起吃饭,今天不知道刘总有没有时间,不如大家一起吧。”

叶离摇头,正想说不用了,不想手腕却觉得一紧,刘天青已经抢先答道,“好呀,今天我已经定了位,本来就是要带叶离去补补身子,她这几天总抱怨在医院生病,吃得太清淡,不如一起好了。”

结果这顿饭倒没有如叶离预想的,食不知味。他们吃的是粤菜,刘天青似乎真的很了解她,所以没有去那种豪华装修、富贵逼人的馆子,而刘天青点的几乎都是叶离喜欢的,像是鲜柠脆虾球、冬荷煲老鸭汤、海参炖瘦肉、洋参雪耳炖燕窝、糖醋嫩藕,都是清爽不油,很适合大病初愈的人。

饭桌上,谢依菡偶尔会趴在叶离耳边,念叨些忽然想起来的生活琐事,更多的时候,她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埋头吃菜。倒是刘天青和秦朗,心思都不在吃饭上,不过他们说的话题也很深奥,她们听不懂,也不想听。

一顿饭下来,唯一让叶离有些尴尬的就是刘天青坐在她身边,明明和秦朗聊得全神贯注,但是手上却好像另外生了一双眼睛一般,总在叶离吃完夹到食碟上的菜时,适时的夹些她想吃的其他菜式。

一次两次是偶然,一顿饭下来,谢依菡看他们的眼神就变了,小姑娘在每次刘天青夹菜的时候,总是偷偷的抿嘴乐个不停,一直到了分开的时候,才悄悄拉着叶离的手,小小小小的声音附在叶离的耳边说,“叶离姐姐,他对你很好呢。”

叶离没有回答,好或不好,这个问题本来就如人饮水,别说旁人看不清,她自己也何尝不是雾里看花呢。

“天青大哥,以后,我可以常找叶离姐姐出来吗?以前爸爸妈妈总是说叶离姐姐很忙,要我不要麻烦她。”跟着秦朗上车之前,谢依菡忽然又想到了这个,退回几步,站到刘天青和叶离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祈求的意味。

“以后她恐怕会更忙,”结果,一直表现得非常和气绅士的刘天青,却一口就拒绝了谢依菡。而在过去,叶离常常以为,没有人能拒绝这样可爱漂亮的谢依菡,所以这一瞬间,她居然觉得很开心。

“……”谢依菡也几乎是愣在当场,直到秦朗拉着她上车,都没有再出声。

“以后离她远点吧,”不等秦朗的车离开,刘天青就拖着叶离的手,让秘书推着他走向自己的车。

“为什么?”叶离想了想,还是问了,她不喜欢谢依菡,最开始就不喜欢,但是,那只是她不喜欢,而且是理由不明的,她不知道刘天青为什么会忽然这样说。

“你喜欢秦朗,秦朗喜欢她,这个理由还不够?”坐在车上,刘天青依旧握着叶离的手,拉下隔音板后,才附到叶离的耳边说,“给你上的第三堂课,就是无论在何时何地,面对什么情况,对你的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谢依菡,是她的敌人吗?叶离想,敌人该是战场上对立的两方,而对她来说,她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才是真的。

刘天青却显然没有时间让她想太多,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很快的打断她全部的自怨自艾,用一种外人看来极是亲昵的姿态将她拥在怀中,依旧附在她的耳畔说,“你得学着相信你的伙伴,当你们的利益一致的时候,他会替你实现一切愿望。”

正文第二十章真亦幻(一)

……

一些年之后,当某个寂静的深夜,叶离猛然想起这一段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从梦中惊醒,然后一个人靠着枕头坐在黑暗中,反复的问自己,如果没有执着,如果没有如蛇一样盘踞在心中的怨念和欲望,如果不是那一年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那么如今的自己该在哪里呢?

她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因为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那么她如果不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如果没有到谢家,如果没有认识秦朗,如果没有离开刘天青,甚至如果和莫邵东一起漂洋过海,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这样想着的时候,别墅的院落里有了车声,她忍不住光着脚下地来,实木的地板一年四季踩上去都是冰冷的,就一如她的婚姻。一点一点的在层层叠叠的窗帘中揭开一条缝隙,正好可以看到秦朗的车子停在院子里,熄火、灯灭,然后他一步跨出车厢。

外面的月光很是清亮,一如每一个夜晚一样,她看着秦朗甩上车门,然后走到她的视线之外,静夜里,她甚至听得到防盗门对秦朗的指纹识别,很轻的,啪的一声,是锁头打开的声音。然后,别墅里会有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绕过二楼,上到三楼。

是的,这栋别墅有三层,和四周所有的别墅一样,装修奢华,白天的时候,有两个阿姨会来工作,一个负责煮饭,一个负责打扫卫生,然后在下午的五点钟准时下班。秦朗说,他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的气息存在,所以大多数的夜里,别墅里只有叶离一个人。

叶离有时候甚至会想,对于他来说,她大抵也是个陌生人,还是个陌生的入侵者,所以几年以来,他们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生活模式,她占据了别墅的二层,而秦朗大多数时候不在,偶尔回来,也会直接上到三层,除非必要,否则,他们甚至不会在一层的客厅、饭厅偶然相遇。莫邵东曾经问她值得吗?当时她说值得,结果那个脾气本来就傲慢的家伙几乎当场跳脚,其实即便是今天,她大概也会说是值得的,人得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付出代价也是很正常的,她得到了……不,说得到了大概不准确,准确的该是,她毁去了,她毁去了她看着碍眼的一切,从此,无欲无求。

这一夜秦朗有些奇怪,从前,他回来之后,只是在浴室短暂停留,然后就会在卧房休息,再然后是在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离开,他一直是很好的“房客”,从不会制造多余的噪音,然而,这一夜,当叶离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却能听到秦朗的脚步声一直在头顶徘徊,他似乎是烦躁而不安的,不然不会这样连坐下休息一会也不肯。

叶离忍不住苦笑,他这样不停的折腾,大概这一夜,她是不用睡了,不过幸好她一直睡得不好,一夜两夜不合眼也是常事,没什么太值得伤神的。想到这里,她重新赤着脚下地,找出睡前她一直读着的书,那是一本世界中古史,最近学校里的事情不是很多,课程安排也松散,她准备温习温习,也许可以考研也说不定。

看书的时候,她渐渐就忽略了楼上的声音,直到觉得口渴。她有睡前在床边放一杯水的习惯,结果今天晚上吃得太咸,水居然喝光了,她不得不再次下地,准备到一楼的厨房倒杯开水。

楼梯和每天一样,黑漆漆的,一楼的客厅和相连的饭厅也是,她走得习惯了,闭着眼睛也能绕开所有的障碍物,所以,当她一头撞在前方黑暗中温暖却强韧的物体上时,那种惊吓显而易见。

扑面而来的气息是熟悉的,哪怕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靠近过他。

“秦……朗……”张开嘴的时候,她觉得舌头有些打结,结结巴巴的说,“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奇怪吗?”黑暗中,秦朗的口气并不好,嗯,空气中弥漫着酒的味道,他居然在这里喝酒。

“你继续……”叶离在心底叹了口气,绕开他,摸进厨房,凭着感觉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了几口,心底的不安被温热的水抚慰了,然而再回身时,她却又一次意外的撞入了秦朗的怀中。

“你……”叶离想问他怎么了,只是刚一张开嘴,秦朗火热的唇舌就覆住了她的,霸道的让人措手不及,他的技巧一贯的好,在夺走叶离呼吸的同时,火热的手也顺着叶离的睡衣蛇一般的滑入,在柔软处徘徊不去,叶离推搡他的手很快就在他的进攻下失去了力道,只能勉强撑在流理台上,支撑着身子不虚软的滑下。

衣衫剥离的瞬间,秦朗的火热也融入了叶离的身躯,她忍不住扬起脖子,周身火热,只有眼角处冰冷,似乎有水滴滑下。秦朗有多久没有这样,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是觉得痛,撕裂一般,犹如初夜。

第二十章真亦幻(2)-(6)

叶离对于初夜的记忆,称不上美好。那时候她刚刚重新回到大学校园,不知道是不是那将近两年的时间间隔,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两年的经历太沉重,提着行礼迈进校园的时候,她只觉得一起恍如隔世。

大学校园和高中的时候又不一样,升学的压力被彻底摆脱,同时摆脱的还有父母的约束,这里是全然自由的空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叶离触目所及的,到处是青春飞扬的笑容,她也很想这样的笑,但是动了动嘴角,终究不能如愿。

刘天青之前为她办理的是病休一年的手续,叶离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病休确实不难,但是难的是最终还是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他确实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为家族式经营的刘氏全面换血,这么短的时间,这样的变革在很多人眼中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但是他做到了。

刚进大学那会,有段时间叶离几乎每夜都会在噩梦中惊醒,她总忘不了,刘夫人用水果刀抵住她的脖子时的歇斯底里,那个初见时万分优雅从容的女人最后想从刘氏大厦的天台上一跃而下,只是这个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

“像你这样下作狡诈的女人,为什么不去死!”当刘夫人被警察拖开的时候,怨毒的眼神刀一样射向她,到了整个人被拖走之后,空荡荡的天台上还回荡着那声嘶力竭的嘶吼,“你这辈子别想要得到什么,你什么都得不到!”

“啊!”不知道为什么又梦到了那个时候,叶离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整个人从床上嗖弹了起来。

层层叠叠的窗帘让房间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她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要好一会,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别墅里和每一天一样,静悄悄的,回过神来,叶离的呼吸渐渐平稳,这才发现,天蚕丝被下,自己的身子赤裸,胸口、腰间还留着大块大块红色的痕迹,提醒着她,有些事情确实发生过,不是幻觉。

叶离找不到昨夜她穿的衣服,只得重新在柜子里找了件宽大的睡袍披在身上,然后一把扯开窗帘,外面明媚的阳光刺得她一阵眩晕,别墅前面,早不见了秦朗的车子。

她忍不住想,秦朗不知道怎么了,他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她了,但是凌晨的时候,激情却来得如此突然,让她措手不及。他究竟做了几次,她竟然不记得了,真的,他那样反反复复地将她推上云端又拉回地面,撕裂的痛到了后来也成了快乐,她没有一点力气,连回抱住他也不能,只是昏昏沉沉的,到后来,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更不知道秦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样想的时候,心又隐隐地痛起来,她的枕畔依旧嗅不到一丝一毫秦朗的气息,她忽然想到自己的梦,刘夫人的诅咒,她什么都得不到的诅咒,心再次灰了,看了看时间,终于还是换了衣服下楼。

客厅里,玫瑰花上犹带着露珠,打扫卫生的陈阿姨看见她下楼,十分客气地笑笑,说,“早饭准备好了,何阿姨做了皮蛋瘦肉粥,我叫她盛过来?”

“不用了,我出去一下。”叶离摇头,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除了去学校上课的日子,她很少出门,走到车前,仍旧觉得腿软,最后只得放弃了开车的念头。

别墅区在整个小区的最里面,走出去足足花了叶离近四十分钟的时间,幸好小区外就有一家药店,买了事后紧急用的药片,再买一瓶水一口吞下。她喝得实在太急了,有点水呛进了气管,忍不住在药房门口就咳成了一团,那样子一定很难看,叶离想,因为药店的服务员隔着玻璃窗,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看就看吧,她被人这样看着也习惯了,从大学时代开始,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看一看也少不掉一块肉,看一看也不能改变她们各自的生活现状。

就这样一路想,一路沿着路往回走,别墅的大门依旧关着,叶离抬手在识别器按了一下,身后正好一台车经过,掩去了开门的声音。

客厅里静悄悄的,她的家里人迹罕至,自然也没有太多的卫生需要打扫,这个时候,两个阿姨都在偏厅里,可能在看电视,也可能聊天,叶离平时也不去管他们,今天偏偏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今天早晨来,可吓了我一跳。”是陈阿姨的声音。

“怎么了,你来得比我早,出什么事了?”何阿姨好奇地问。

出了什么事呢?叶离也好奇,就站住了脚步。

“哎哟,你可不知道,我都不好意思说,”陈阿姨发出了一个长长的叹音后说,“秦太太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别墅里,一年到头,我看见秦先生的次数也就是这个,”叶离想,陈阿姨大概是比了手指给何阿姨看吧,“但是今天早晨我来的时候,看到秦太太的睡衣、内衣什么的,被撕开一片一片的散落了一地。”

“你也太大惊小怪了,”何阿姨不以为然,“现在的年轻小夫妻,亲热起来,都旁若无人着呢,何况这还是在家里。”

“你也真是好人,”陈阿姨一听这话,倒似乎有些急了,“你来这里的日子短,原本不知道,秦先生在外面……”说到这里,倒是压低了声音,“秦先生在外面养着人呢,他很少回来这里,就是回来,也不和太太说话,更别说亲热了,我干了这么久,都没见他们一桌吃过饭。”

“那你说,难道是贼进来了?”何阿姨停了会说。

“偷东西的贼就不一定,偷心的就有可能。”陈阿姨的话几乎让偷听的叶离乐出声来,不过何阿姨就大惊失色了,连声问,“你是说,太太也有别的男人?”

“有钱的人都这样,男人出去包二奶,女人就养小白脸,大家彼此不说破,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陈阿姨说完,与何阿姨一起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和咱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这些看得很开,太太年纪又轻,人又漂亮,秦先生这样不招家,守不住寂寞也是难免的。”

叶离在楼梯口听得很真切,愣了片刻后,忽然烦躁起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深居简出,与世无争,没想到是是非非还是会一次一次找上门来。有那么一瞬,她只觉得无力,她永远学不来,学不来刘天青,面对任何情况都巍然不动,只一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学不来秦朗,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学不来莫邵东,对所有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冷漠以待,所以她就只能做她自己。

好在做自己并不难,叶离重重地一脚踩在楼梯上,偏厅里一行叹气一行说闲话的两位阿姨就齐齐地探出头来,然后面色一片惨白。

“这里请你们来是工作的,不是说闲话的,既然我们达不成这样的共识,你们就另谋高就吧,”叶离冷冷地说,“谁请你们来的,就去找谁结算工资吧,明天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太太,”陈阿姨腿一软,有些站不住,多亏一旁的何阿姨搀扶了一把,她几乎有些失常的,冲上去拉住叶离的手臂,“太太,我发誓我就是随口说说,没有恶意的,您可不可以别让我走?”

叶离冷笑,掰开陈阿姨的手,一步一步地上着楼梯。她多少听说一些,陈阿姨的丈夫脾气不好,前两年下岗之后,又找的几份工作都因为和同事争执被解雇,一气之下病倒了,常年打针吃药。他们有一个女儿,今年刚刚考上大学,家里的生活,老公的医药费和女儿的学费都靠陈阿姨一个人赚,这个陈阿姨在秦朗的公司当过保洁员,因为很肯干,秦朗买下这个房子的时候,才把她调到别墅来,工资比原来自然是高,这多少有些怜悯的意思。她过去也没觉得不妥当,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心里忽然就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她忽然不想怜悯了。怜悯是个太高贵的词,只有那些高高在上主宰别人人生的人才有资格享用,她为什么要怜悯?在她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有谁曾经怜悯过她?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有谁又曾经真心地拉她一把?没有,那么,她为什么要怜悯?

身后,陈阿姨哭着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何阿姨似乎也劝了她什么,但是这些,叶离统统没有听到,她只是觉得浑身轻松了,在别人的绝望和眼泪中,脚步轻盈地回到别墅的二楼,重重地甩上房门,然后倒头睡去。

这些年叶离常常就觉得,只有给自己一个这样发泄的出口,她才能得到一段时间的平静,果然,这一觉居然出奇的睡得安稳,如果不是房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叶离想,她大概可以睡得更久一些。

秦朗回来的时候,还是半夜,几点钟叶离并不知道,她没有看表的时间,只觉得卧房里和窗户外面都是黑沉一片,唯一的亮光来自走廊,秦朗正背光站在她的房门口,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破损的卧室房门,证明了他的心情很坏。

“谁给你的权利?”看见叶离翻身坐起,起来开口了,“谁给你的权利,可以随便解聘我的员工?”

叶离一愣,受惊后心脏一直跳得飞快,要好一会,她才想到秦朗说的,是白天她敢走两个阿姨的事情。果然,这样的小事还是惊动了他,而他就为了这样的事,半夜踹坏了她的房门,这样一想,心里顿时有些钝钝的痛,脸上却一万分的平静,“她们是谁的员工我不管,但是在我地盘工作,就得守我的规矩,我不觉得我没权利解聘他们。”

“你的地盘?”秦朗听了这话一阵冷笑出声,“哪里是你的地盘,我怎么不知道?”

叶离被这样一句话堵住,半天才缓过气来,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冲动,但是,今天,她确实是很反常,反常到想要孤注一掷,“这栋别墅,难道不是我的地盘?”

“叶离,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姓秦的,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想继续呆在这里,就别再挑战我的底线,我对你的容忍是很有限度的。”秦朗留下一句冷漠至极的话,转身走开前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你毫无理由地赶走请回来的工人,既然你这么喜欢一个人呆着,那以后,所有的事情你就自己做好了。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一定很喜欢听到,被你赶走的陈阿姨,下午的时候背着她卧病在床的丈夫,一起从他们住的居民楼上跳下去了,不过估计结果你不会喜欢,他们住三楼,两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就是骨折了,得住一段时间的医院,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跳楼?”叶离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汇,只觉得冷汗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冒出,即便是坐在床上,人也摇摇欲坠一般,随时可以倒下。

秦朗没有再看她,所以看不到她苍白到极点的脸色,只是一边下楼一边说,“逼得人家跳楼,我倒忘记了,这不是你从刘天青那里学来的最擅长的伎俩吗,下次,你还准备逼得谁去跳楼?放心,在我这里,我不会再给你任何一个这样的机会了,你死心吧。”

一夜噩梦缠绵,惟一让叶离觉得庆幸的是,她到底还是睡着了,因为上午的时候她有一堂课。史学概论,学校里历史系所有学生的必修基础理论课,叶离自己读大学的时候也学了这门课,知道这是给大一学生建立对历史学全新认识的课程。本来系里这门课程历来是由经验非常丰富的教师担任的,但是今年开学不久,原本教这门课的孙老师高龄怀孕,继而出现流产的征兆,她和丈夫结婚十几年了,才盼来这个孩子,所以坚决请了三个月长假安胎,其他老师课都安排好了,也都各有各的忙碌,到了最后,就是叶离接下了这份“启蒙”的重任。

上午的课讲得很顺利,学生们都很聪敏好学,和有些专业学生相对浮躁不同,叶离觉得,学历史的孩子都很沉稳,骨子里有一份对过往文明的执着,和对社会生活细微变化的敏锐洞察。为了讲好这门课,她读了很多的资料,反正她除了一周的两三堂课之外,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比较能全心地做到自己要求的程度。

“小叶老师,下午去逛街吗?”她习惯了提前一个钟头到学校,进了办公室,就听见一个同事问她,“今天百盛店庆,好多服装都打了很大的折扣,一会中午我们一起去,你也来吧。”

“嗯,好,”叶离微微沉吟了一下,迅速点头,她不想去逛街,因为没有什么可以买的,她对漂亮衣服没有热爱,衣柜中永远就是怎么穿也不会出错的黑白两色。和她同年来的李莉就常说她,“年纪轻轻也不知道打扮自己,不怕将来老了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叶离只是淡淡地笑着随口应付。

“怎么能不后悔,年轻轻的时候没好好打扮,找个好男人嫁掉,将来年老色衰了,只能胡乱嫁个男人,”李莉敲敲桌子,对叶离说,“小叶同志,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24岁就是大龄青年了,你几岁了?得抓紧青春的尾巴呀。”

屋子里很多人笑,也有男老师开玩笑的说,“李莉,你还是抓紧自己吧,人家小叶老师温柔又漂亮,肯定大把男人追。”每逢此时,叶离还是轻轻笑笑,不接茬,不出声。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结婚了,到这里报道的那天下午,她和秦朗在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拍了张小小的合影,签了字,交了几块钱的手续费和几十块钱的照片费用,结婚了。单身证明是社区出的,报道的时候她还是单身,没有请婚假,没有请客吃饭,甚至没有发喜糖,自然,所有人都以为她未婚,她也没有必要说明,否则学校老师经常的携眷活动,她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找个家眷回来充数。

下午的逛街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夏装在提前做着促销活动,几个老师频繁地进出各个品牌店的试衣间,然后大有斩获,叶离也随便买了一件衬衫,又在李莉的强烈推荐下试了一条玫红色的连衣裙。

试出来的效果是出乎意料的好,叶离的肤色白皙,腰肢纤细,裙子近乎完美地衬托出了这些优点,而娇嫩的颜色,也让叶离看起来,整个人神采飞扬,青春逼人。

“你别买了,千万别买,”李莉和其他几个老师都半开玩笑地说,“这样的裙子穿到学校去,得有多少人眼珠看得掉到地上去。”

叶离对着镜子也是微微的一怔,她已经有一些年没有穿过这个鲜艳颜色的衣服了,因为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没有比黑色更适合她的心情和性格,这微微的愣神,李莉已经告诉售货员,“开票子吧,这件衣服她买了。”

连衣裙打完折扣一千多块,叶离掏出工资卡去刷,她每个月的工资除了一点很少的零用外,几乎都原封不动地存在卡里。秦朗在钱上确实从来没有亏待过她,虽然她从来不用他的卡,但是别墅里的一切开销他都会让专人去打理,甚至她开的车,每天也会有人检查要不要加油,所以她买东西的时候,的确没什么值得犹豫的,不过几个一同逛街的女老师就忍不住说了,“小叶不买衣服是不买衣服,这一买的时候,一件的钱比咱们买一堆还贵。”

“她一年半载不买一件,肯定把钱都攒着呢,买一件就是可以穿很多年的,小叶同志就是比咱们会过日子。”李莉替叶离解围,然后拦着叶离不许她换下裙子,说是开始进行下一个项目。

逛街过后,自然是吃饭,李莉打了个电话,就愉快地对大家宣布,“晚上的饭有人买单了,然后不由分说拖着叶离就往外走。

等着给李莉买单的人,叶离其实也算认识,欧海洋,某知名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是时下小言故事里最常见的青梅竹马,嗯,她比李莉大两岁,听说是从小住一个大院的,这两年多偶尔会出现,每次出现总是会邀请李莉的同事们一起去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前几次叶离都推掉了,这次被李莉抓得太紧,只得跟着上了欧海洋的宝马X5。

晚饭吃的是大家都爱吃的川菜,早起的时候,叶离已经隐隐觉得胃痛,几口辣菜下去,顿时成了抽痛。她的胃不好是早就有的毛病,昨天中午赶走了做家事的阿姨后,自然没有人准备晚饭和今天的早饭,她也习惯了不吃,就这样一直饿着,中午又出来逛街,这会才真正有些受不住了,冷汗很快就在额头浮现。

好在吃辣菜流汗也是正常,叶离咬牙忍着,准备再稍等等就先告辞回去,回去吃点药,应该也就抗得住了。

偏偏欧海洋看出了她的不对头,搁下筷子问道,“叶老师,是不是不舒服?”

“叶离,你怎么了?”听了这话,李莉也放下筷子,转过头来。

“没事,有点累了,你们吃吧,我就先回去了。”叶离默叹,律师的眼睛果然比别人雪亮,她也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了,真的得快点回去才行。

“你真的出了很多汗呀,我送你回去吧。”李莉看到叶离的满头大汗,也觉得不对劲,伸手就来扶她。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你吃吧,大家吃好,我先走了。”叶离摇摇手,赶紧站起来,快步走出包房。

饭口的时间,川菜馆子里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考虑到自己的情况,叶离实在不打算走楼梯下去,于是按了电梯,近乎焦急的等候。

疼痛一波比一波更激烈,好像不止是胃,连着心口也隐隐的痛着。而电梯却停在一楼动也不动,靠着墙站了一会,叶离觉得自己都有些站不住了,幸好有人在她摇摇欲坠的时候,大力地托住了她的手臂。

“叶老师,你看起来真的不大对头,还是送你去医院吧。”欧海洋的声音听在耳中有些不太真切,电梯门恰在此时打开,里面站着不少上行的客人,站成众星捧月的形状,簇拥着电梯正中的中年女子,叶离一愣,而中年女子在看见等在电梯门口的叶离和她身边扶着她的欧海洋时,也被这看起来十足暧昧的一幕吓了一跳似的,明显愣了一下。

幸好电梯大门又适时的关闭了,叶离有些尴尬恼火的想甩脱欧海洋的搀扶,只是力气不够,而稍稍用力,反胃的感觉又和着疼痛铺天盖地而来。

她几乎是昏昏沉沉地被送到医院的,一路上欧海洋停了几次车,叶离吐得昏天暗地,挂了急诊,医生的诊断是胃痉挛,她的胃有小范围的溃疡,受寒,加上肝气郁结,饮食无规律。“小伙子,你可得好好照顾女朋友,一日三餐得叮嘱她按时吃,不然这小小年纪的,得了胃病治起来可遭罪呀。”医生一边开方子,一边有些责备地说着一直忙前忙后的欧海洋。

“他不是我男朋友。”叶离有些歉然,虽然周身无力,但还是赶紧拦住医生的话头。

“怎么的,我说你小小年纪什么事这么愁,弄得肝气郁结,合着是和男朋友吵架了?”结果这位医生大姐倒似乎是认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方子往桌上一拍说道,“先开一个吊瓶和一个肌肉针,止痉挛,帮助你恢复体内电解质的平衡,等打完针有了精神和力气,让他回家跪洗衣板去,一个钟头不行俩钟头,解气为止,然后你就别郁结了,不然今天是胃出毛病,明天心肝脾肺肾的都容易出毛病。”

叶离还待分辩,欧海洋已经拿了药方,扶她出去。

“我自己去交款吧,这样麻烦你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叶离想从欧海洋手里拿回药方,她不习惯这样麻烦别人,何况还是一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的人。

“你还是坐在这里等等吧,我取了药你好打针。”欧海洋说着就把叶离往椅子上按,“你是李莉的朋友,也是我的妹妹,别跟我客气。”

“欧先生,”叶离踉跄了两步,避开了欧海洋的手,妹妹这两个字又一次刺激起了她已经脆弱的神经,对着他有些错愕的目光,淡淡的说,“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是真的不习惯麻烦别人的,人情也好,钱也好,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我现在好了很多,剩下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做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欧海洋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是律师,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女人见得也多,什么样的都有,他自诩也是年少风流,家世好,自身条件也好,贴上来的女人烦得他要死,所以除了和妹妹一样的李莉走得近些外,他对女人算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当然,叶离也算是个例外,他第一次见她是在李莉的办公室,当时他去看望刚刚工作的邻家妹妹,出场也算轰动,一屋子的女人都盯着他看,结果只有角落里一个年轻女孩一直埋头看书,连眼都没抬一下。从来没有这样被忽视过,所以他就记住了,后来也问出了她的名字,再然后几次借故邀约李莉办公室的同事一起去玩,结果叶离一次都没有去过。从来无往而不胜,这次踢到铁板上,欧海洋承认自己有些不可置信,之后是有些郁闷,到后来李莉也发现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所以这次特意给他制造机会。但是眼前这个,却防他像防什么可怕的病毒一样,这让他真是不能不郁闷到了极点。

叶离趁他发愣的机会拿回了药方,划价、取药,然后回到急诊找护士,欧海洋愣了会就开始跟在她的身后,最后在一个小屋门口,还是护士挡住了他,“诶诶,你干什么的,这里女患者要打肌肉针,你还往里闯什么闯?”

结果就是欧海洋造了个大红脸,慌慌张张地退出去,叶离打了止痉挛的肌肉针后,觉得胃不再疼得那么厉害,看看表,已经不早了,就不想再打吊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