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几乎将营地里外给翻了过来,外面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马匹丢失,因此泰拉只可能是在帐篷里头。

然而她就是不见了。

领队稍微想了想,对提督博日特说了声得罪,就开始差使众人挖地——唯一的可能是泰拉通过地下通道逃出去的,只要找到地道,蒙古汉子的马速绝对能够将她追回。

真正的挖地三尺,整个营帐里没有找到任何地道的痕迹。

唯一有些可疑的是泰拉个人的帐篷里,地面湿润,盆子里的水消失无踪,地下还有些血迹。血是羊血,这是医治泰拉怪病的药物之一。

领队惴惴不安将消息上报,没想太师只给了一句话。

到此为止。

乌拉木却知道,此前宋立对外清单之中频繁出现石灰,交付清单的事都是由和腾格斯较为熟悉的乌拉木负责。他大概能猜到,泰拉大人应该已经死掉了,被博日特大人和宋立埋在了某个地方,石灰就是用来去除气味和保存尸体的。

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因为这并不属于三大原则。

当你真正经历了很多生死,对于怪谈传说就已经没什么反应了,海眼也罢,海神也好,对于乌拉木来说都是同一种东西。

对一般人来说,它们又名“恐惧”。

小少爷哭得撕心裂肺,让外面的乌拉木也有些怅然。

平日里打不垮的石头人一般的腾格斯,却因为母亲的不辞而别,毫不掩饰地放声哭泣,就像是失去了母马的小马驹。

这让他想起自己那个久未蒙面的弟弟,自己骑上马啃着羊腿说要去跟随大汗抗击南人,他也张大嘴哭得稀里哗啦,站在那里,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面前来人让乌拉木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前方。

这时他才看清,来者是副元帅少爷阿尔斯楞。

“让开!”阿尔斯楞一鞭子抽打在乌拉木身上,红光满面,浑身酒气。

乌拉木纹丝不动,脸上多了一道红痕:“阿尔斯楞少爷,要进去请拿出大汗、太师、元帅手谕。”

“我阿布就是元帅!我需要什么手谕!我要进去找腾格斯,给我让开!”

如今元帅闲置,副元帅的确算得上是实际上元帅府的发令人。

乌拉木依旧没有退步,手微微放在刀柄,可仅仅一刹那就松开来。军令是军令,可如果贵族在后方随意凌虐弟弟,自己也毫无办法。

“嗯?你敢摸刀子?”阿尔斯楞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对准乌拉木。

乌拉木耳朵嗡的一声,一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里的力气却仿佛被人给抽干,他只觉得头很沉,低头发现胸口有个血洞。

他努力稳住有些摇晃的身体:“不能进去……”

话才一开口,血就从喉咙里往外涌。

阿尔斯楞被他的顽固进一步激怒,手持手铳对准帐篷正面又是两枪。

里头传来男人的怒喊:“放肆!”

仅仅一声就吓得阿尔斯楞手中手铳落地,竟然头也不敢回,骑上马仓皇逃走。

乌拉木缓缓跪坐在地,耳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他眼前,出现了小少爷和弟弟的影子,他们慢慢重叠,变成了一个人……

乌拉木心说,弟弟啊,以后你要一个人上路啦。

天上月亮很美,他闭上眼。

10、黄金家族

阿尔斯楞最近有些慌,想要一直躲在元帅府,却被父亲大发雷霆一通鞭子抽打,之后明确告诉他,必须去博日特帐篷外登门道歉!否则就把他丢到前线和南人去厮杀。

他没办法,只能够咬咬牙回来。

当天那声大喝让他记忆犹新,之前他从未见过那位水师提督,可那一声怒斥简直就和父亲一样让人肝胆俱裂。

死个探马赤军不是什么事儿,赔偿牛羊就没问题。

麻烦的是他当时一阵脑热,对准帐篷内扣动了手铳,万一对水师提督博日特造成重伤……好在父亲告诉他,博日特并没受伤,只是里头那个南人老书生被他打死了。

南人,比探马赤军还要便宜,只值一头驴,顿时阿尔斯楞心中有了底。

他还没有走近帐篷,一道影子闪出来:“俺要和你比试!”

腾格斯双眼死死盯住他。

阿尔斯楞皱眉:“没功夫理你,我是来找提督大人道歉的,让开。”

“你打死了老师!”

“然后呢?你要打死我?”阿尔斯楞反口讥讽道:“你敢吗?”

“俺……”腾格斯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翻腾,脸涨得通红。

阿尔斯楞倒是有些虚了,傻子做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还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于是他拱了拱手:“你我都是黄金家族后裔,这次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我会摆下酒宴赔礼道歉,还请能够原谅。”

摸着良心讲,阿尔斯楞自认还是有不少诚意的。

腾格斯却揪住不放:“俺要和你打!”

“不过是一个南人奴隶,杀了就杀了,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阿尔斯楞放下豪言。

帐篷里传出博日特的声音:“不必了,你走吧,告诉你父亲,我已知道。”

面对这位挂着提督之名的大人,阿尔斯楞还是很恭敬的:“是,提督大人。”

事情按理说已经了了,没想到一路腾格斯都跟着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有些不耐烦:“你要做什么?”

“和俺打!”腾格斯握紧拳头:“俺要和你打!”

“白痴。”阿尔斯楞骂了一句。

懒得和他废话,阿尔斯楞挥舞马鞭扬长而去。

11、那达慕

白日节是蒙古人最重要的日子,每次白日节后都有包括骑马、射箭、摔跤的那达慕。

那达慕对男人来说是重要的展示自我力量与技巧的时刻,无论是给上位者还是给姑娘们看,都是恨不得挤出身体里所有的汗水来发挥好。

今年是由太师阿鲁台亲自主持,各部人马都纷纷聚集一起,各显身手,力争夺个好彩头。

年方十七的阿尔斯楞表现极为亮眼,他看似并不强健的臂膀却总能够稳稳弯弓搭箭,在马背上射下一个个彩花,引来众人叫好。

阿鲁台站在木板搭建的高台上,静静看着下面年轻的儿郎骑马搭弓。

他身披大麾,背负双手,一双鹰目俯视下方众生。

蒙古如今三大统领,大汗,太师,元帅,大汗是名义上的领袖,太师佐以政事,号令百官,元帅调度兵马,镇守四方。

都元帅府是为对抗明朝再度启用,实则元帅空缺,左右副元帅互不对付,元帅左监军、元帅右监军、左都监、右都监四人又各怀鬼胎,军方内部矛盾众多。这也给了太师阿鲁台一个绝佳机会合纵连横分别瓦解,他先后拿下左右监军和右都监,进一步推进用枢密院来取代都元帅府的军方编制。

下面突然一阵喧闹,让阿鲁台微微一动,问旁人:“下面儿郎出了什么事?”

侍卫回答:“禀告太师,有人正在挑战阿尔斯楞少爷。”

阿鲁台看向下方中央,挑战者比阿尔斯楞要高半头,一副平民打扮,没有骑马,正和他对峙,阿尔斯楞则是一脸不耐烦。

他说:“那是谁?”

下面人到处一问,良久才有人回报:“听阿尔斯楞的随从说,是水师提督博日特的少爷腾格斯。”

“是他啊……”阿鲁台来了些兴趣。

终日在朝堂与人明暗博弈,凶险足够,却缺乏了一些阳刚之气,倒是看到这些年轻族人儿郎,反而让他心中轻松一些。

“告诉下面的人,要比就好好比试。”发话之后,阿鲁台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

那达慕三类,骑马射箭摔跤,腾格斯没有马,阿鲁台实在不知道他如何有机会赢。每一个骑士都有自己的马,终日陪伴奔驰才能够互相契合,让一名老练骑手临阵换马会大打折扣。弓箭亦然,军营之中最先配发是统一制式,而弓手校官都会教导,令每个人改进自己的弓箭,让其符合自己的臂展、力量、以及习惯。

腾格斯既没有骑马来,也没有背负弓箭,更让阿鲁台好奇,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挑战骑射精绝的阿尔斯楞?

至于俩人恩怨,阿鲁台倒是一清二楚。

他虽然身在朝堂,耳目却遍布四方,博日特是他极为看重的人选之一,在那个营地可不止十几个探马赤军,光是暗子都有二十人,其中一名暗子的女儿甚至是和腾格斯有所关系。

不过阿鲁台还是第一次看到腾格斯本人。

容貌上来讲,他并不如博日特那么一脸正气,光是看着那副面容久了都会自惭形愧,腾格斯更像是一个住在大人身体里的孩童,那双眼睛过于清澈了些,让人很容易猜到他心中所想。

让阿鲁台感兴趣的不止是这两位年轻人之间的纠葛,而是一些更深层次的交锋。

比如说,左副元帅对于博日特一直是招揽的态度,而博日特一直不为所动。

再比如说,腾格斯是一个从小被南人、蒙古人一起教育长大的孩童,这样的经历对蒙人来说是更好还是更差?面对一个“纯血”的阿尔斯楞,他有什么办法?

第一回合是射箭。

俩人都选择了最为凶险的项目——骑马对射。腾格斯射术不算差,不过比起阿尔斯楞还是弱了些,被一箭射中手臂引来满堂叫好。

第二回合是骑术。

年轻人比骑术并非是比谁更快,而是比谁先出丑。俩人双马互相纠缠绕圈,将马儿用作武器来撞击对方,在老成持重者眼里这是对于马儿的亵渎,不过阿鲁台不以为意,马也好,人也罢,说到底大多数都仅仅是一些人使用的工具,没什么区别。

一个转弯加速,阿尔斯楞借力一撞,腾格斯连人带马一起翻倒在地。

他本人则是一溜小跑,轻巧潇洒。

周围观看者再度一阵欢呼。

阿鲁台指向旁边一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小姑娘:“她在哭吗?”

侍卫答:“太师,她叫娜仁托娅,似乎是腾格斯的相好。”

娜仁托娅?

这个名字阿鲁台有印象,她母亲可正是自己的暗子之一。

可惜,小姑娘却并不知道。

两回合皆败,腾格斯却依旧静静站在那里,等着最后一场。

娜仁托娅在和他说什么,似乎在努力劝告,他只是摇摇头,意志坚定。

阿鲁台不禁一笑,这种固执倒是和他父亲一个样。

摔跤时双方都穿上跤衣皮甲,上有金属圆头钉,下身则是阔腿长裤,随着中央裁判一挥旗,俩人手臂相抵。腾格斯身材更高,双手抓住阿尔斯楞的肩膀,阿尔斯楞则是低头撞入腾格斯怀里,肩膀顶住对方胸腹让他无法完全发力。突然阿尔斯楞头往下一沉,肩胛发力压迫住腾格斯小腹将他往后撩翻,腾格斯则是顺势双手搂抱住对方腰腹,借力翻转将阿尔斯楞头下脚上搂在怀里,就地一滚把他摁倒。

阿尔斯楞身体一滑,双腿夹住腾格斯左腿借力一拧,翻身反压制住他的右胳膊。

这是类似于十字固的手法,群战上几乎不可能施展,一对一肉搏却是很好的招数。

阿尔斯楞大喊:“还不认输!”

腾格斯脸绷得通红,眼睛里都是血丝,他大口呼吸,把脑袋旁的草皮都给吹开来,就是不肯认输。

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他突然挣脱了十字固,左手臂弯夹住阿尔斯楞,用他宽厚的胸膛将他死死压住,良久,直到阿尔斯楞拍了几下草地,裁判这才将俩人分开来。

犹豫了一下,裁判看向阿鲁台的方向。

阿鲁台不置可否。

裁判举起胜者的臂膀,台下鸦雀无声。

他举起的是阿尔斯楞的手。

娜仁托娅忍不住喊:“你眼睛看不见吗?明明是腾格斯赢了啊!”

她的声音显得无助而刺耳。

裁判见台上太师并无不满,将阿尔斯楞的手臂举得更高,阿尔斯楞则是一脸嘲弄看向有些不敢置信的腾格斯,用只有俩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胜负,在我们生下来时就已经决出了啊……”

台下有人终于看不下去发出不满抗议。

裁判立刻解释说,腾格斯使用的是不被允许的动作,也不属于博克术常规范畴,所以本身就有问题。阿尔斯楞使用的是正宗博克,而且动作干脆,代表了蒙古人的真正力量。

言下之意即是指向腾格斯血统“不纯”。

这下子终于没人发话了。

娜仁托娅过去扶着手臂折断的腾格斯,一步步走下台子。

“让他去我营帐。”

阿鲁台留话后转身就走。

腾格斯番外:勇者无畏(下)

?12、莫须有

门口侍卫恭敬道:“禀告太师,人到了。”

坐在白狼皮上的太师放下手中的《春秋》:“进来。”

腾格斯在两名亲兵带路下一路走进来。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两旁都摆满了蜡烛,将帐篷里照得红彤彤一片。

亲兵带到人后,退步而出。

阿鲁台说:“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太师。”

“知道为什么我找你吗?”

腾格斯摇摇头。

“今天输了,服气吗?”

“不服。”

阿鲁台站起来,踱步到他身旁,发现他肩膀依旧肿着,骨头虽已经拧回,不过还需要休养一阵子。

“今天比试失败,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阿布是副元帅。”

腾格斯说实话的风格让阿鲁台很欣赏,年轻人,如果在他面前玩心计那才是自取其辱。

“其实你今天本该赢了,至少最后一局是你赢,不过仲裁忌讳副元帅,所以敢于当众更改结果,你跟随南人学习,应该清楚指鹿为马这个词。”

腾格斯摇摇头,又点点头:“俺知道每个字,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

阿鲁台笑了笑,脸上皱纹也摊开来:“所谓指鹿为马,就是指明明是你的新娘,新婚夜却在别人床上,而所有人哪怕知道是他抢走的,却也不会说公道话,反而会恭喜那一位。因为,他具有可以更改‘事实’的权势。”

腾格斯眼睛有些放空,嘴唇微张,几乎又要进入观天书发呆状态。

“果然,又在逃避了吗?你可知道为何你父亲会被软禁起来?”

这话让腾格斯一下子回过神来。

阿鲁台用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同样的词,指鹿为马。有人说,你父亲‘可能’会造反,军旅之中有人质问,可能没有任何根据,你知道那人怎么回答的吗?他引用了南人丞相秦桧的一句,莫须有。”

腾格斯嘴唇蠕动。

阿鲁台淡淡笑:“这就是指鹿为马的故事,你不过再次体验了一次你父亲博日特的路罢了。不同的是,你只是手臂受伤,他是失去了自由。”

腾格斯眉毛紧锁:“俺不懂。”

“我欠你们父子一个公道。”阿鲁台叹了口气:“所以我允许你提一个要求,只限于你自己的要求,你父亲的事不必再提。”

腾格斯脱口而出:“俺要当科尔沁水师提督!”

“可以。”阿鲁台点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掌握了明人先进的操船技巧和练兵之法,科尔沁水师会立刻再次重新组建,你就是第一位水师提督。”

腾格斯比起拳头。

阿鲁台不解。

“用拳头碰一碰,代表约定!”

他哑然失笑,轻轻和年轻人碰了碰。

腾格斯露出开心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就忘记了今天屈辱般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