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走过去,就听得船主小声戳着提着灯的值夜水手脑壳:“让你不要声张,是想让全船都知道吗?”

“可、可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水手说。

“速度慢了。”大副说,“三天到不了港,天气可能要变。而且……船板不知道顶得住多久。”他说得一脸认真,一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形象。

老李说过的,船主造大仁号时用的都是便宜木料。

船主踌躇起来:“那要怎么弄?”

老李说:“不好弄。那些东西不寻常……”

船主急了:“就知道在这里说些屁话,一个能出主意都没!”

大副:“用火狐烧?”

船主眼睛一翻:“你把我这宝贝船当火葬场?”

大副不吭声了。

“引到龙骨上去,然后再烧。”老李说。

船主沉思:“合理。”

建文本想找他们说那奇怪声音的事,听到他们要动龙骨,再也忍不住跳出来:“你们要烧我的伏波木?”

船主一愣,突然发狠说:“抓住他!”

建文一听不好,扭身想跑,没跑出几步就被大副一双巨手给擒住,抓离了地面。他死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大副擒着他,如同捉着一只小鸡,将建文转向船主的方向。

船主沉着脸看建文。“你那么怕干什么?”他说,“我又不会谋财害命。”

建文想争辩什么,无奈嘴被大副捏住,只能支吾出声。

“现下遇到了点麻烦,只能委屈你白跑一趟了。”船主说,“要是事成,算我欠你一根伏波木。”

此话一出,建文也不挣扎了,指指被捏着的嘴示意要说话。

大副松开了手。

建文一声吼:“那你倒时把大仁号拆了赔我?!”

船主脸一沉,吓得大副赶紧又去捂他的嘴。

建文趁机咬了大副一口:“怎么不明不白就要烧我的龙骨!”他本是皇家人,虽然流落至此,哪受过这等要挟委屈?不禁像被惹恼的小兽一般发怒。

船主说:“不这么办大家都要玩儿完!”

建文不死心,原本以为龙骨已经到手,只要再过几天就能到港,到时候把伏波木送去给青龙号吞吃,说不定那损伤能长好一半,而如今竟然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刚才可都听见了!”建文问,“是出啥岔子了吧!是不是跟那种奇怪的声音有关系?”他如此说道,然后看到船主的脸色变了。建文一看自己猜对了,就大着胆子往下说,“有东西不对劲……对吧?这趟捞船,你也是……不如说你捞镇海号,是想要那件东西吧?”其实建文压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几乎是边说边编,结果就这么随口一说,船主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不是讲了!你在船上的时候,不准多问。”船主说,“看到了不寻常的事,也得装看不见!”

“其他事儿我全可装看不见!可伏波木龙骨我不能装看不见呐!”建文喊道。

就在这个时候,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古怪声音骤然响了起来。值夜水手拿油灯往船舷下一照,登时整个人脸色发白,直接摔在了地上。

“尸、尸……!”

众人赶紧跑去船舷边上,大副也顾不得建文了。

乍一看,好像有什么东西攀附在侧舷上,但是夜色深浓,看不真切,只有刮擦声清晰密集。有人将油灯往下探去,就那么一照,这一看不要紧,所有人都吓蒙了。油灯赫然照出一具头骨,空洞的眼窝子正仰天望着船上的人。再仔细一看,这头骨后面连着骨架,是一整具的白骨。这白骨四肢紧紧攀附在船外,敢情那刮擦声根本不是什么海里的生物在撞击侧舷,而是白骨的爪子抠船板发出来的声响。

“有、有好几具啊!”值夜的水手惊呼。在离众人更远些的地方,不止一具白骨以同样的姿势攀附其上,白骨身上挂着海藻贝类,还有鱼虾从眼窝中蹦出,显然是从海里爬出。它们像极了迁徙的潮蟹,攀附在大仁号上,正抠着船板向上移动。虽然因为风浪的关系而速度缓慢,却有种死物才有的执拗和坚定。虽然已经不剩什么皮肉了,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人类的白骨。如此古怪恐怖的场景之下,船主反应最快。“还愣着干啥?弄下去啊!”

船主这一吼,值夜水手登时清醒了,赶紧喊人满船找趁手的物什,对准那些枯骨又捅又砸,愣是把这几具白骨弄下了海。船主擦了擦汗。

不想还没等他把汗擦净,又有人连滚带爬地跑来报告。“你有病是不?那么急是急着去见阎王吗?”船主见手下这德行,不耐烦起来。

“不不不不是我见阎王!”来者终于找准了切入点,“是是是是他俩!”

这报告者领着其他人往船主的房间走。这船主的房间平日里只有船主进出,此刻门虚掩着,一打开门,两具尸体歪斜着倒在地上,身下一片血迹。这不就是先前在那里偷偷商量事,差点对建文动杀机的张大头和李二饼吗?

建文这下也傻眼了,方才这俩人还好好的呢,怎么一下就死了呢?刚折腾完白骨的事,现在又多了两具尸体。

老李俯下身子检查,说是尸体尚有余温,伤口在脖子和后背,他看了一圈,周围没有十分激烈的搏斗痕迹,断言这俩是被偷袭致死。他查验现场的手势显出一股内行人的姿态,分析也是有条有理。大副凑过来悄声告诉建文:“老李以前可是当‘那个’的。”“‘那个’是哪个?”“哎呀,这都不懂,老李以前可是锦衣……”

大副话说一半,被老李嘘了一声,这才住了口。他这一说可不好,建文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心跳停了一拍。老李是锦衣卫?他心里把这句话嚼了一遍,只觉得如坠冰窟。燕王登基后恢复了锦衣卫这事他早就听说,若老李现在没和锦衣卫断了关系,那只怕自己的身份早已被他查明,只有等着被捉拿的份。

旁人对建文霎时苍白的脸色并无察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两个死鬼怎么会死在船主房间这件事上。船主正在骂娘,因为他发现自己腰带上的钥匙不知道啥时候被顺走了。

建文偷眼看老李,后者神态自若,并无什么破绽。建文脑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如果他真是锦衣卫,如果他真要动手,为何不在早些时候大仁号还未起航时动手?那时自己可在船上哪里也去不了。难道……是因为另有隐情?

众人商讨着案情,唯独建文满脑子是别的事,他抬起头,冷不防看见老李盯着自己,不由得又被吓出一身冷汗。但见老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微摇摇头。

建文不知其意,老李就这么一个细微动作,之后便不再理会,捉着第一眼发现尸体的水手审问起来。

第一眼发现尸体的水手结巴着说,他走过此处,发现门虚掩着,就上去查看。不想开门就差点被绊倒,低头一见差点没吓死。

船主冷眼盯着他:“要只是我忘记关门,你打算怎么着?”水手说:“自是好生关上,退出来。”船主还是盯着他,不消一会儿水手败下阵来,老实交代说:“有那么一刻确实想要看看船主捞上来的宝贝。”船主闷哼一声,说我会给你们找着藏东西的地方?

建文猜得没错,这船主确实从镇海号里捞了什么东西上来。

“就说是互殴致死。拿油布来。”船主吩咐。

据说船上是不能有尸体的,因为晦气。但是万一真有人行船途中死了,还不能立刻丢海里喂鱼,建文听周围的船员说,这俩倒霉蛋还是有家室的,那尸体就得运回港口交给家属才行。

那么,要怎么解决船上不准有尸体的问题?行船的人也有自己的办法,就是把尸体用油布包好捆紧,然后跟腊肉一样吊在船头。这样就不算是“船上有尸体”了,只能说船外有尸体。去寻油布的当口,建文突然想起,早些时候,大仁号返航时老李对他所说的那段话,这并不像一个巡查缉捕者讲出来的,倒像是,他在这艘船上是为了躲避什么。建文按捺不住,揪住大副问道:“你说老李是什么?”

“嘘!别声张了!”大副说,“怪我这张嘴,早晚害人!”见建文紧盯自己不放,大副只能苦着脸道:“我就知道,老李上船的时候,只剩半条命了,好容易才治好的。然后吧,他刚能下床就揣着一把刀往海里丢。扑通一声,特别真切。”

“那刀是把绣春刀。”大副压低声音说,末了他拍拍建文肩膀,“所以,没事儿。就算他是,也早不干了。”

“就这么个人物,你们老大都敢留在身边?”建文咋舌。

“傻呗。”大副说。

甲板上所有人都看着船主,脸上惊魂未定。

“张大头和李二饼这俩人欠赌债太多,预支工钱被拒,于是趁午夜闯入船主房间想要盗窃,却因彼此不信任互伤致死。”船主向众人宣布。

脚下就是两具盖了油布的尸体。

行船的人是讲究迷信的,毕竟生死由天。

尴尬的沉默蔓延在甲板上,众人相互看,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船主身上。

最后还是一个老水手开了腔:“老大,该不是我们捞了镇海号,才遇见这种怪事吧?”其他人点头附和。

“那俩死鬼自己不好,你们不要瞎搬弄。”船主不耐烦地说。

“老大,我不是说张李二人的事儿,这俩好赌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若是这趟没有捞到宝贝,他俩也不至于……”言下之意,都是宝贝惹的祸。“这趟捞船,你也跟我们说过。拿到了金主要的东西,每个人的钱两不会少。我们跟着你干的时间也不短了,兄弟几个都知道您是言出必行的主儿,也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想的不想。”老水手说话条理分明,周围几个资历尚浅的都点头称是。

“都在一条船上的兄弟,遇风浪自然是一同扛。老大,不是咱们不信您的话,现下兄弟几个确实有点不踏实。都说行船的人见多识广,海上怪事也多。但刚才那种,讲实话……”

“怪什么?”船主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没见过死人扒船?”

“死不瞑目的人才会死后还动弹啊。”老水手说,“那些骨头没准是镇海号上的……”众人估摸是想到了镇海号的莫名失踪,脸上都有了恐惧的表情。

“哎,你们别自己吓自己了行不?”船主说,“世上没白来的钱财不是?出海前也说了,这次捞的宝贝确实和以往不同。”

“我等固然要养家糊口,然而再多钱也需有命花不是?”老水手说。

“王伯你说得太严重了。”船主正色道,“刚刚那档子事其实在我预料当中。本来想瞒住你们,就是怕大家心里犯嘀咕,捞船这事讲究一鼓作气,万一没事人先怕了,事不成,岂不是白忙活。”

船主拍着胸脯说:“不过是几具被惊扰的死人骨头,等回到港口请个师傅来念念经,跳个火盆,就肯定没事了。若是它们再来,我也已想好法子对付。将其统统引到龙骨上,烧个干净!”船主冲建文挤眼睛。

建文一愣,只得呆呆点头,心不由地痛起来。

船主说得煞有其事,就差指天发誓。众水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会儿就听得又有人叫:“白骨!死人!又来了!”

“他娘的!”船主大喝一声,“给这些死东西点颜色看看!来来来,你,你,和你,上家伙!你!把所有的火狐都拿来!烧个痛快!六儿呢?船上就属他身手最好,他跑哪里去了?”

有人答曰没看见。建文四顾,确实甲板上不见六儿的影子。

这个时候,老李凑上来问船主:“那东西你没带在身上吧?”

“当然没有,找个地方藏好了。”船主咕哝,“你俩看着点。”老李点点头,船主便往甲板下面去了。甲板上水手们跑来跑去,方才的疑虑和惊惶暂且烟消云散。风吹过桅杆,谁也没发现的是,刚吊在船头的尸体,不知怎的,不见了。

建文番外:诡船(三)

船主往货舱里头跑,建文偷偷跟了上去。这当口所有人都去了甲板,准备和那些死人骨头决战,船舱里空无一人。货舱早些时候摆满了石块泥土,现在是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些零散的草包。船主摸到草包边上,探手伸了进去。

冷不防建文从后面探出脑袋,把他吓了一跳。

“臭小子!你干啥!”

“甲板上也没我好忙活的。”建文说,“反正你都打算烧了我的龙骨了,不妨给我说说这到底是啥?”建文瞅着船主伸进草包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的手。

“好奇心太重可是要挨刀子的。”船主闷哼一声,手并不打算伸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告诉你,这宝贝你们老板可吃不下。”

“我可没想过让咱们老板吃下这个。看宝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建文说,“鉴宝这一行,也凶险得很呐。”

“那你到底是想咋的?”船主瞪起眼睛。

“哎,你刚才可真是凶险,船主不能服众,怕是真的会被丢下去喂鱼吧?更别提船上还有个凶手要抓。”建文说,既然都到了这个当口,他下定决心要知道船主他们三人藏起来的秘密。“我都看见了,你藏在竹篓里的东西,差不多这样大小。”他比出一个巴掌大的轮廓,“你这会儿再不说,任凭大家胡乱猜,再想到大仁号是镇海号的姐妹船,两边一联系,你这个船主的屁股只怕是坐不牢了,大副和老李也救不了你。他俩一个傻一个太狡诈,不像我,看着就是良民对吗?而且非亲非故,一般人会觉得如果不是真的,一个路人为什么要帮你?”他把大道理都一件一件摆在船主面前,“你要是说给我听,没准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糊弄糊弄。好歹我也是海淘斋出身的掮客,耍嘴皮子的事儿嘛……”

这话不假。船主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把手从草包里拿了出来。他手上多了一个黑色的檀木匣子。建文一看这匣子就知道是稀罕物,那雕文和精巧的锁,不是一般的工匠能做出来的。

船主吞了吞口水,“你真想看?”

建文说:“废话。”

船主说:“那你可别后悔。”随即打开了匣子。

那匣子里头是一颗珠子。建文原本以为是夜明珠什么的,要是夜明珠,他就要笑话船主一番了。夜明珠民间还算稀罕,宫里可不缺。建文当年就见过父皇把玩的一颗,有人拳头大小,一到夜晚就发出幽幽青光,能把周围一丈距离都照亮了。但是建文仔细一看,这珠子里头似乎有东西,仿佛是一条长相古怪的小鱼。那小鱼黑底白纹,明明有皮肉,但鱼头却分明是骨头的相貌,说不出的诡异。

“骸鲷。”船主说,“这珠子里头的小鱼,叫骸鲷。我也是听人说的啊,据说在海底,这种鱼最喜欢与死物为伍,钻在白骨堆里生活。”

建文被珠子里封有异物的景象给迷住了,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却被船主咔嗒一声关上了匣子。“你不要命了你?”

“啥?”建文狐疑。

“这珠子一碰就死。”船主说。

“真的?你咋知道?”

“听人说的呗,……反正没好事。”这个大胖子嘟囔起来,“有人要我从镇海号里头找一个宝贝,许诺黄金三百两。我说这等好事为啥找我?那人讲,因为大仁号和镇海号是姐妹船,两船靠近,互有共鸣,才能起船。”

“那人又说,这宝贝不能碰,碰了就要死,原封不动交给他才行。如果捞上了宝贝,回港途中可能会遇见怪事,不理会即可。关键是这东西要上岸,完好无损。别的再问也问不出了。”

“这听起来就很邪门的事情你也敢答应啊?敢情你捞船,龙骨是顺带的。”

“富贵险中求不是?”船主说,口气不是很确定。他在刚才装得挺自信,但看现在他的反应,只怕是没想过所谓的怪事,是遇到白骨扒船。

“你说会不会镇海号就是被这玩意克死的?”建文话音刚落,就被船主呸呸呸了回去。建文盯着他,船主不说话。“你别说,那些骨头,真是这玩意招来的。”他讲,“你发现没?它们看着是扒船,其实都扒在货舱的这个方向。就是……就是咱俩现在站的地方。”

建文心中一抖,扭头看向船舱舱壁。这黑漆漆的舱壁外头,没准卡着数十具白骨,正努力往里头钻着。

“我打算用这个,把那些骨头引到龙骨上,然后一把火烧了干净。”船主说。

“真能成?”

“能的吧?!”

“你不像是很有自信的样子。”

“头一遭遇见,要怎么才有自信你倒是说说?”

“其实,干脆让它们挂着得了。”建文又心生一计,“到港口再说。”

“不行,船的速度早就慢了。怕是……船底……都是这些玩意……”船主终于说了出来,“到港口之前,没准船底都要给它们扒个洞出来……”

此话一出,建文才觉得全身冰凉。他脑海中浮现千万白骨死扒着大仁号的船底的景象。“让你都用些便宜货啊!”建文痛心疾首。

“你别怕啊。便宜归便宜,杉木船板又不是那么好扒的。这些死人都在船外头,暂时没事。”船主说。然而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倒提醒了建文。

“你说这玩意……是不是对尸体都有影响?”他瞪着眼睛,看向船主。船主被他盯得发毛,“是如何……不是又咋的?”

“没有都在船外头……船上……”建文话说一半,就听见船主啊呀一声,再扭头看去,角落里直挺挺地站着两个人影。

定睛一看,分明是先前暴毙的张大头和李二饼。再胆大的人在这种时候也要头皮发麻,纵然是见多识广的建文也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

船主猛地抬头,正巧躲过一抓。那死鬼的手抓过船主先前所在的位置,擦过船舱舱壁,竟然生生划出五道印子。光是一具尸体就如此力大无比,若是数量多了起来,再坚挺的船怕也是熬不住。

船主哎呀妈呀地叫唤起来,赶紧后退。

这两个死人脖子与后背的伤口敞开着,脸上也无血色,唯有奇怪的白骨纹样像鱼鳞般浮现,明明是尸体的模样,却僵硬挺立,手指伸向前,似要抓住什么东西。

船主后退,那两具尸体也拖着步子靠近。建文手无寸铁,左右四顾之下,抓起一个装有石块的草包,对准其中一个猛砸下去。人在恐惧时力气会没来由地变大,这一砸耗尽建文这个少年的全部力气,竟把一具大男人的尸体砸倒在地。“跑!快跑!”

船主被建文的急中生智鼓舞,大着胆子踹了另一具尸体的膝盖一脚,嘴上还说着:“大头,对不住喽。”尸体膝盖被踹,应声倒地,船主赶紧开溜。

从货舱上甲板,需要爬一段梯子。眼见着死尸动作迟缓,在地上拾掇了半天才支起身体,船主和建文赶紧往梯子这边跑。

船主跑在前头,建文跟在后头。眼看着就要抓到梯子的边,只见梯子后头的阴影里杀出一个人,猛刺了船主一刀。

建文哎呀一声,只见船主那圆润的身躯向后倒去。那人抢了船主手上的盒子,往建文这边瞅了一眼。就这一刻,建文发现此人正是那水性极好的少年——六儿。此时六儿手上的刀还在滴血,他一扭头爬上了梯子。

建文不知是该追他还是去查看船主的伤势,只听得船主捂住肚子,躺在地上喘气,“那兔崽子……没良心的兔崽子……”

“我去叫人!”建文喊道,顺着梯子爬上去,却发现舱室的出口被六儿用东西卡住了。

那两具诈尸的尸体在逼近,眼见着就要逮住建文,船主躺在地上哼哼,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往甲板去的出口打不开。建文几近绝望,他跑过去抓起先前充当武器的草包,准备拼命。

没想到那两具逐渐逼近的尸体越过了建文,跌跌撞撞地往梯子上挪,就好像舱室外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们。

而在舱室外头,建文隐隐约约地听见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叫喊,还有刀剑的杀伐之音。

船主在那边哼哼,建文撕下衣物给他止血。船主哼哼唧唧,又痛心疾首:“六儿啊,六儿啊!……这小兔崽子,想不到这么心狠手辣……”建文看着船主身上的那一道口子,又看了看那两具尸体身上的口子,又想到他先前撞见的六儿,心里的拼图成了形。

随着外头的骚动声越来越大,两具尸体抓挠着被卡住的出口,嚎叫着,越来越激烈。那出口居然最后被它们给捅开了。两具尸体打着趔趄往外钻出。

“你去,你去阻止他……叫上老李和大副,保住大仁号……”船主一咬牙,“救了大家,大仁号的龙骨就是你的!”

眼见着船主出气多进气少了,建文赶紧说好。船主仍不放心,喘了几口气说你可别骗我。敢情这一晚上他被骗得够呛,临死之前怎么也不想再被耍一次。建文顺着他的话头各种保证,末了把船主的手放平,再爬上梯子出了货舱。

建文刚踩上甲板,一阵撞击就让他站立不稳。好像船被什么东西撞上了似的,他好容易站稳身形,定睛一看。这甲板上的状况让他震惊万分。

先前的白骨已经爬上了甲板,数量竟然有数百具之多,这些白骨身上还挂着海藻贝壳等海中的事物,想来船主先前所说非假。它们密密麻麻,与大仁号的水手杀做一团。

建文听说过两船相遇,一方若是倭寇海盗之流,一旦登船,双方绝对是在甲板上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就算是商船,水手也都是会点火并技巧的。但眼前的景象绝非寻常可见,一方是累累白骨,一方则是血肉之躯。

有水手手持火狐,冲天烈焰烧向白骨,那场面有说不出的诡异。然而那些白骨虽然全身浴火,却依然坚定不移地扑向水手,将惊惧的水手紧紧抱住。周围人就只看见一团火蹿了上来,想施救已经来不及。那白骨在水手的惨叫声中拧抱得如此之紧,双方滚在甲板上,不多会儿就化为两具焦炭,血肉与白骨融作了一团,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众人大骇之下,只得丢弃火狐,手持刀械棍棒与之拼命。

建文凭着自己身子骨小又灵活,在战场上逃窜,冷不防撞见了大副。他正一刀砍碎了一具白骨,不想那具白骨碎成两截还在地上爬动。大副赶紧又补上了一刀。

“这到底是怎么了!”建文抓住大副大声喊道。

“不知道啊!这些骨头就突然爬上船了!船主呢!”建文正想回答,老李越过几对厮杀着的,跑向他们。他手持两把短刃,反手就是一刀,一具白骨应声而碎。“是六儿。”他向船头一指,建文看见了那位少年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建文发现六儿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隐隐多了类似白骨的文身。

“是他杀了张大头和李二饼!他还拿了船主的宝贝!”建文说,他想起那两具水手尸体仿佛被什么召唤了似的,“那东西好像能操纵死物!”

“……你说得太晚了。”老李森然道。建文这时发现,白骨军团里夹杂着尚有血肉的尸首,全都是死于火并的水手们,这些昔日的同僚,如今化为活尸取人性命。这些死物虽然步履迟缓,却很难击败,而且力大无穷,一旦被其捉住,轻则皮肉被撕开,断根骨头,重则直接丧命。就在建文发愣的这一小会儿,就眼见被击倒在地的白骨捉住一个水手了脚踝,水手登时跌倒。他人再想施救,却已来不及,几声凄厉惨叫,那人竟然被后面蜂拥而上的白骨们活活撕成了碎片!

生死攸关的当口,大仁号的水手们也都是拼上了性命,这些见惯风浪的赤腿子组成人墙,用刀子棍子乃至船上任何能找到的物什来相互掩护。但白骨数量太多,眼见水手们就被逼到绝路。

“那小子不会是想杀光咱们吧?!”大副喊道。

“恐怕他就是这么打算的。”老李说。

“咱们没得罪他吧?!”大副仍然不解。

“又不是只要得罪才要取人性命的。”老李讲。

又一次撞击,大仁号摇晃了一下。海平面之下竟然冒出了一头鲸鱼的尸骨,那头鲸鱼尚未腐烂完毕,裸露在肚皮外的肠子呈现灰白的腐物颜色,刺鼻的气味几乎将人熏倒。那尸鲸从已经烂穿的鼻腔里发出一声鸣叫,那是建文听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眼见着尸鲸一个鲸跃又潜入水下。大仁号又被撞得歪斜了几分。

建文觉得六儿这人估计是彻底疯了。

“擒贼先擒王!搞定了六儿,白骨就不足为惧!”建文对其余两人说。“李某也是懂得此番道理,只是现下离船头尚远,甲板又被白骨占据,想要接近他是难之又难。”老李说。建文眉头紧锁,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那六儿伫立在船头,先前的盒子已空,那颗珠子不知道何处去了,只见他的右手已经化为白骨,却仍能自由转动,不会脱落。他双目紧盯甲板上的战况,嘴边挂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六儿!”有人突然喊道。少年侧头一望,发现是大副,他攀附在桅杆边上,距离他有七八个身形。

“老大对你很好!为什么要这样?!张大头和李二饼也没得罪你吧?!”大副冲他喊道。名叫六儿的少年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事情一般,脸上的神情可谓想笑又笑不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姓赵啊。”六儿说。见大副不明白,他兴奋地吼道:“我是赵家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