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如果事情太太平平按照发展顺序往下走,那么总有一天他能驾驶着完好无损的青龙号出海,然后,然后……想办法找机会报仇。只是他并不能想到之后应该如何,说复仇大计是虚无缥缈也不为过。这想法时刻煎熬着他,使得建文只得致力于眼前,尽量不去想今后,才能勉强度日。

那他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呢?这就是第三个故事了。和建文、青龙号全无关系,但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故事。

?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清晨,码头笼罩在薄雾里,根据当时在码头的脚夫讲,就听得薄雾中依稀分辨的起锚声。没多久,一艘硕大无朋的船自栈桥边上驶过,巨大的船身犹如巨鲸一般,却悄无声息,驶出港口便消失在了雾中。这船名叫“镇海”号,在当时是相当出名的一艘商船。它是当时海商赵氏麾下远洋商队的第一大船。海商赵氏,祖上本是平民,靠海捕鱼为生。传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出海捕鱼,竟然遇到了仙人。那仙人立于一块方寸大小的沙洲之上,裙裾随海风上下翻飞。那仙人见赵氏祖上的渔船靠近,船尾绑着一条大鱼,便开口询问能否放它一条生路。赵氏祖上十分为难,若是放了这条大鱼,空手而归,一家老小就得饿肚子。仙人见他为难,便说:既然如此,我用他物与你交换如何?你若是答应,从此也无须捕鱼杀生了。至于仙人所说何物,故事里并没有说。只是至此之后,赵氏祖上从海上返回,果然不再捕鱼,转而从海上走货经商。说来也奇怪,他本是一介渔民,却屡屡能捉住商机,短短数年就积累起了家业。

姑且不论这传说是真是假,反正这些年赵家的生意确实越做越大,可谓富甲天下,专做沿海走货的生意。但浪里讨生活,时常出意外,九死一生也是寻常。这艘号称赵家花费巨资打造,龙骨乃是用伏波木做成,寻常风浪绝对不惧的船,也因此得了一个特别嚣张的船名:镇海。

若是寻常海商,别说会想要打造这样一艘船,就算造了也绝对不敢起这个名字。不过在当时赵家如日中天,这样自我感觉良好,也是无可厚非。

而镇海号确也不负众望,成了赵氏的脸面。在数年里,泉州港时常能见到它的巨大身影。镇海号入港,每次都会引来众人的围观,因为它每次入港都意味着有一大批来自遥远地方的珍贵货物上岸。每个人都想看个新鲜,黄金、香料,甚至是罕见的动物。而镇海号又会装上茶叶、绸缎、瓷器、毛毡……对海那边来说的稀罕事物重新出港。如此往来,丝毫没有出过差错。只是大约十年前,镇海号如往常一样,在泉州港停泊数日,整修完毕,然后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出发了。蹊跷的是,这一次,镇海号没有携带任何货物,对于去往何处,随船人员也闭口不谈。就这样,在众人的疑惑中驶离港口。

这一去,就再无音讯。

而赵家则在这艘门面一般的大船失踪后,就犹如家运到头,接二连三地遇到祸事。不是商队突遇风浪,货物损失九成,就是家族里的头面人物得了急病。本来赵氏家大业大,一时不顺也能挺过,不想之后被官府查出,赵家常年来一直与市舶司官员勾结,偷逃舶来品的税款,钱款数额令人咋舌,甚至惊动了圣上。这一下可没治了,一道诏书下来,家产查没大半,被牵扯出的人多半都死在了狱中,剩下的也都流放千里。至此,富甲海商赵氏这个名字就彻底成为过去。

这十年间关于镇海号的传闻时不时出现,有人说在哪儿哪儿看到一艘大船,许是镇海号,转瞬却不见了;有人说镇海号早就沉了;有人说许是被海盗抢了,船给拖到哪儿拆了,那根龙骨给装在了海盗的旗舰上,不想那海盗头子无福消受,没多久就遭到大明的围剿,死了干净,那龙骨也被大明水师收了,现在怕是装在某艘舰上了吧;也有人说,镇海号满载了珍宝,最后跑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船员全都当场羽化升天,只留下了一船的财宝等着人去发掘。关于最后这一点,基本没人信,因为当时不少人亲眼看见那船吃水浅到空舱地出发。

总之,众说纷纭,没个靠谱。起初还有不少人咋咋呼呼地信以为真,后来时间久了,再多关于“镇海”号的消息也提不起大伙的兴趣了。顶多是在闲暇时提那么一句:那根龙骨的伏波木真是白瞎了……

要知道伏波木可算是百年难遇的好木料,特点是遇水不腐,据说就算在盐水中浸泡几十年,捞上来依然有股清香。不怕虫蛀,不怕腐蚀,即便整艘船都烂了,由它做的龙骨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而在那一天,建文照常去木匠铺找相熟的老木匠订好料,看了许多却没有满意的。此刻老木匠附耳过来,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这条明路就是,到港口去,找一条叫作大仁号的船,然后要见它的船主,见到船主后只管抱着腿子不撒手。怎么个情况呢?原来老木匠有一个亲戚在大仁号上做事,前几天上岸来,偷偷告诉他一件事。这大仁号虽然平时做的是走货的生意,但船老大和几个亲信在做生意之前,干的是洑水的营生,也就是打捞。

打捞分很多种,最次的是捞尸体,而大仁号的船主以前专司捞沉船。

常年有船因为风浪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沉了,不少船上还带着货。要是能避过官府耳目,捞其出水,几乎就是无本买卖。

而这个亲戚对老木匠说,他们老大在某处发现了一艘沉船,似乎是镇海号!老木匠给了这小子一个爆栗,说尽说些瞎扯淡的,还不带点新鲜。

这亲戚对天发誓说:真的,我看见了,那船沉得不深,挂在一大片礁石边上,船上镇海二字清晰可见云云。

老木匠寻思一番说,那又如何?

亲戚说咱们老大似乎想要去捞。

老木匠说,捞个甚!要是那船是真的,除了那根龙骨,也没什么好东西在下头,捞尸体吗?也就能捞上来点儿骨头渣子!

不消说,十年过去,就算有尸体,也怕是早被鱼啃吃干净了。而仅仅凭一根木头,尽管是上乘的好木头,也不至于大动干戈去捞。除非,打捞的人另有打算。

老木匠的亲戚两手一摊,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看在建文这个老主顾的分上,老木匠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建文。末了老木匠说,先不说大仁号干啥吃饱了撑的去捞镇海号,只要它能捞上来,光是那根龙骨,就是一等一的好料。建文动起脑筋来,他寻思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必须发挥自己在港口看人的本事,先发制人。就连夜跑去港口,找到大仁号,拉着值夜的水手,说要见船主。

那天值夜的是大副。

这个长得特别开的汉子,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最后说,你确定?你确定这个点儿要找我们老大?

建文点点头。

船主是个胖子,目测腰围和身高对等。看表情就知道他很不满意大半夜被吵醒。

建文表明了来意。这一说可不要紧,船主摸着他的双下巴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

“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他说。

“我自有我的消息来处。”想到伏波木龙骨近在眼前,建文不免急躁,不想跟这个胖子扯些有的没的。“别的不说,泉州港最先走的不是货物,是消息。”他说,“我是真心想买这伏波木的龙骨。”

船主若有所思,然后扯过大副的耳朵叮嘱:“让老李查查这小子的底细。”大副领命而去。建文都听着,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还记得宫里人教他的一些事,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皇家威仪,这会儿建文再傻也知道摆谱是不行了,但是好歹不能让人轻易看透。

打发走大副,船主瞪着建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是想抢在其他人前头买下这根伏波木龙骨?”

建文点头。

“你小子要造船?”

“另做他用。”

“什么用?”

“不能说。鉴宝行的规矩是不问来历不问去向。你是卖还是不卖?”见船主还在兜圈子,建文有些憋不住了。

船主冷笑,“你急什么?娃儿,说说你能出什么价再说呀~”看准了建文的急躁,船主倒是慢条斯理起来。

建文心急,又不好发作,只好比出七根手指。他知道这个数目绝非最好的价钱,但他手上只拿得出这么多。

果不其然,船主对建文好一通嘲笑:“就这个数?就这个?”他大笑道,“我要是把伏波木拖到港口出价,能卖这个数的两三倍不止。”

建文郁闷坏了,他明知道这船主在摆谱,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办法来。恨不能大呼一声你可知我是谁?我乃大明太子!左右护卫!抓了这个刁民打他个三十棍!其实他没见过父皇惩罚人,好像父皇不太惩罚人,大部分时候都是面露忧愁,不知道在想什么。所以这些说辞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所幸建文不笨,硬生生地把大呼一声的内容咽下去后,不一会儿就想到了问题所在。

“这是我能拿出的全部。”建文掏出个袋子,里面是哗啦哗啦的钱币声响,他接着说道,“你要是想拖到港口公开拍卖也没啥,但这伏波木龙骨有个问题,它是从沉船上取得,肯定不会有船家想用,因为晦气。伏波木虽然可以用作他处,但十年在海水里浸泡,阴寒吸了个饱,用作与水无关的他处,只会事倍功半。所以两到三倍怕是卖不了。”

船主眼珠子转了转,冷笑一声:“脑筋转得还挺利索……”接着他语气一转,“要卖给你也未尝不可,不过可得满足几个条件。第一,从此时此刻起,你得在船上和我们同吃同住,不得随意离开。两天后启程,你也同去,龙骨出水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第二,在船上不准多问乱走,见到什么事也不准声张,这两条你做不到,这生意就不做了。”

没见过谈生意还有这样的附加条件的!建文寻思是不是船主刁难自己,却也只得一一答应下来。当天夜里就睡在了船上。

两天后大仁号离港出海,也选在静悄悄的凌晨。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建文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不说,也装不懂。

此日风向正好。待太阳升起,泉州港已经看不见了。大仁号周围一片碧波,远处海天一线,船仿佛是一座会移动的孤岛。

建文正趴在船舷边上发呆,就有两人来搭话。那个壮汉就是大副,他边上那个精瘦汉子呢,是船上的会计,人称老李。和大副一比,老李瘦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落甲板。但建文有种感觉,如果非要和一个人结仇,他情愿选大副也不会选老李。大副没准能让他干净利落地完蛋,而老李,却会让他生不如死。这汉子瘦得可怕,让人想起藏在草丛里,冷不防窜出来咬你一口的蛇。老李把建文的底细查了个遍,只差没说出他流落到泉州港那年的时间,正巧泉州大事连连的细节了。

但建文总觉得,老李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

建文番外:诡船(二)

船行数日,一直向南。一日,瞭望手突然喊道:看见灰鲨礁了!

一船的人莫名兴奋起来,船主也从舱室里出来,走到甲板上眺望。建文顺着阳光看见远处确实有不清晰的小黑点。

再行得半日,一大片礁石就近在眼前了。船主下令停船下锚,建文看了看水下,才发现那片礁石露出海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水下的体积要大上很多倍,大仁号吃水如此之深,再向前就危险了。

这片礁石怪石嶙峋,就杵在大海中央。四周除了波涛,没有任何其他事物。那露出水面的礁石仿佛鲨鱼的背鳍,栩栩如生。远远看去,就如同一群灰鲨觅食而来,却在这片地方被神秘法术点化成了石头,从此静止在海中,保持着鲨群的队形。建文看着那些背鳍一般的礁石,总有一种它们下一刻就会开始游动的错觉。

船上无人说话,但兴奋的情绪在蔓延。水手们放下两艘小船,带着粗绳索和其他物什,向礁石划去。

建文目不转睛。他从来没有见过打捞沉船的过程,现下正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而船主站在船头指挥,粗短手指叉着五尺三的腰围,吆五喝六的,手下倒也井井有条,一点都不乱。那架势,就仿佛要给建文这个后生好好见识见识。

小船划至某处停下,只见小船上一个与建文年龄相仿的少年看了看方位,接过他人交予他的一捆粗绳背上,翻身下水而去。

不多时他浮出水面,取走另一捆粗绳,又入水而去。这个后生有时很快浮出水面,有时则要待上很久。建文暗暗感叹这人的水性,要知道那些绳索起码有两指粗,这么一大捆重量可不轻。后生最后一次下水妥当,建文发现船上所有的绳都有一头在水下,另一头在小船上,这两艘小船分装了绳头,小心翼翼地划回大仁号。

船上人都屏息凝神,待小船靠过来,便组织人力将粗绳的另一头拴在大仁号上。建文看到,绳索绷得都很紧,系绳的过程中,大仁号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着,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型驮兽。

全部弄妥当之后,船主又亲自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他一脚踏上船舷,大吼道:“开货舱!清重!”

大仁号上的水手们齐刷刷地打开货舱口,只见舱里摆放的都是堆得整整齐齐的草包,草包里是泥沙石块等重物。

水手们以人接力,把一包包泥沙石块丢入海中。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此起彼伏的草包落水声,大仁号发出咔咔声响,吃水线眼见着往上抬了。那几根绳索越绷越紧,全船人的神经也越绷越紧。

大仁号的吃水线已经抬高近半了。那些绳索发出十分让人心惊的呻吟声,仿佛随时要绷断。大副小声嘟囔:“不会拴得不够多吧……”被船主听见了,瞪了他一眼:“再废话把你也丢下去!抵得上几个草包!”大副赶紧闭嘴走开了。

“继续清!不清完不许停!”船主对众人吼道,众人以意义不明的吼叫声回应,继续热火朝天地干。

终于,那水面下的东西撑不住了,只听得朦朦胧胧的,来自水底的撞击声。那是什么庞然大物离开原地,和礁石发生撞击而产生的声音。

建文紧张到不行,死死盯住水面。他现在明白了,为何大仁号吃水那么深,是因为携带着数量巨大的泥沙石块。而这些泥沙石块的作用,就是为了让大仁号借用先后的浮力差把水底的东西拉上来。

海水所赋予的力量——浮力,使得大仁号化身为一头巨兽,拉扯着海底的另一头庞然大物。

有黑色的东西露出水面的一瞬间,大仁号上一阵欢腾呐喊。建文辨认出那是一艘大船的侧舷,而紧接着又是一声欢呼,建文觉得自己心脏快跳出胸口了,那侧舷上分明刻着两个字:镇海。

是镇海号,是十几年前叱咤风云几乎要被列为传说的镇海号。

“继续清!”船主一声吼,把众人从欢喜中拉了回来。“准备浮筒固定!”他又一声令下,几个水手立马取来整羊皮制作的充气浮筒,下船游过去,将这些浮筒固定在镇海号浮出水面部分的周围。

至此,镇海号的打捞工作似乎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部分。随着大仁号舱底的清重,镇海号继续浮出水面,到最后,几乎半艘船都已经重见天日。这是一艘怎样的大船啊!建文发现这艘船的船身未见很明显的损伤,几乎完好无损,但他同时心里也开始打鼓,这么一艘船的龙骨,得怎样才能运回去啊。

此时,先前那个水性极好,同建文差不多年纪的后生上了甲板,他见人也不搭话,喝了两口淡水,就要再度下水。船主突然出手拦住了他:“六儿,你到后边去歇着。”

那后生明显心有不甘,一脸倔强着不想听从。船主也懒得理会,自己脱掉了衣服,只剩裤衩,在腰间拴了个竹篓,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别看这船主身高与腰围对等,在水里竟像条翻车鱼似的灵活。他游到镇海号残骸边上,挥手让其他人都闪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下潜。

大副看了看情况,对会计说:“我下去看看。”也跳了下去。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半盏茶工夫,一个圆脑袋钻出水面,船主上来了,紧接着是大副。这俩一前一后游向大仁号,沿船边的缆绳爬了上去。

虽然竭力掩饰,但建文还是觉得,船主看起来很高兴。

建文打量船主,只见他腰间的竹篓里头似乎关着什么东西,但也看不真切。船上的人见船主的表情,也都兴奋起来。船主冲众人点点头,水手们一阵欢呼。只是几乎全船人的关注点此刻都在船主这边,没人注意夹在人群中那一道阴冷的目光。

船主也不理会谁,径直走进了舱室。建文这才想起他这一趟的主要目的,赶紧拦住了大副:“船是出水了,我的龙骨怎么办?”

大副向后一指:“那不就是?”

建文转头看去,只见镇海号已经彻彻底底地翻转过来,肚皮朝天,用作整艘船舶支撑之用的龙骨,已然清晰可见。只是这庞然大物实在太过巨大,即便周围布满了浮筒,建文也很难想象大仁号把它拖回港口的样子。

见少年眉头紧锁,大副乐了:“说好的给你龙骨,就一定送到。”

“可这船也太大了……”建文忍不住嘟囔出声。他本是少年人,只是突经变故,不得不强装老成,活得警醒。这种状态久了,还是偶尔会漏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模样。

大副见他认真发愁,赶紧解释道:“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把镇海号拆了。”大明海运发达,围绕船的行业一直十分兴盛,造船、修船、拆船都有其祖传下来的技艺。但一般来说,就拆船这个行当,多半是在船坞里进行,再不济也得是在海滩上。娴熟的工匠找准木料的缝隙和连接处,用铁器慢慢分解,分解下来的木料可用做他处。

可如今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姑且不说拆船费时费力,而这海上天气变化多端,万一突然变天,周围仅有一片礁石,大仁号连避风的去处都没有,更何况大仁号上难道有专门拆船的工匠和工具?

别说,还真有。

只见大仁号上的另一拨水手,手持奇怪的物什,游向肚皮朝天的镇海号。那奇怪的物什像一只长嘴油壶,但在口处比油壶多了个部件,一个固定在壶口的金属圆环,圆环上嵌了两块其貌不扬的小石头,那圆环似能伸缩。“油壶”底部还有个像把手似的东西,用金属丝连接壶口的圆环。水手们爬上镇海号露出水面的如同一小片沙洲的船底。

那些个水手三人一组,触摸着床底的木料,算准地方,划下位置,然后其中一人掏出一副造型奇特的护目镜戴上。那护目镜的镜片是红色透明材质,中间用金属铜片相连。建文寻思许久,纵使他曾在宫中见多识广,却不曾见过如此色泽的半透明物质。那戴上眼罩的水手随即打开壶口,摁动底部的把手,只见那把手联动了壶口的金属圆环,两块小石头便蹭到了一起,随即擦出了一丝小火花。还没等建文反应过来,那壶口就喷出了一股扇形的烈焰,向船板烧去。

这火焰上下腾挪,颇无规律,戴着眼罩的水手却使得精准无比,触及木料,后者即刻焦黑,仿佛手持火刀一般。剩下两名水手则负责在边上泼水,防止火势蔓延。不消一会儿,一块船板就此断裂,从船底落下。

“就是这个。”大副高兴地说,“本来还担心老大找不着那玩意,非得把整艘船拆了才行,没想到一找就找着了,光是拆条龙骨出来也不算什么费劲的事。”他一通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就吃了老李一个眼刀。

建文这下是料定这船是有秘密了。三个多月在海淘斋养成的职业病,让他好奇心大起。但是待他想问,大副却支吾起来,嘟嘟囔囔再不肯说,想来是刚才受到了老李的警告。

打捞花费了半天,当天下午则开始了切割工作,一直忙到午夜,船上点了灯,水手们彻夜作业,木料纷纷落下,那龙骨很快就要从船底脱离了。

大副说照这样子明天就可以搞完,返程顺风,比来时要少费点时间,简直完美。建文问大副那油壶一样的东西是什么?看起来很罕见的样子。你不肯说船主要在镇海号上找啥,这个总该给我讲讲吧?大副挠挠头说,这是西域来的火狐,取火壶的谐音,里面是两种东西,相互隔开。平时不混合,一按把手就能混一块,就会吱吱往外冒气,壶口那两块石头是火石,一击打就出火星子,两方一结合就会烧起来。有人以讹传讹把此物当作西域的怪奇动物来讲,说那边有一种狐狸,擅喷火,需用煤块喂食,当地术士多驯养之云云。其实多半是术士用这个东西表演,宣称自己拥有“吐火之术”。

至于那护目镜,也是来头不小的事物。那火红色的半透明材质据说来自东海里某种不明动物的鳞片,每一枚都有碗口大,色泽鲜红,却是半透明的。虽然没有见过这种动物的本来面目,但从鳞片的大小看,应是巨物。

据说从护目镜中看出的火焰,便不是寻常人所见的模样。火焰本无形状,而戴镜之人却能见其形象,知其动向,轻松操控之。这也是为什么,那水手能用火如刀,轻松切割木料了。

两件事物,本无关系。却被大仁号的船主放在一起使用。事半功倍。

建文说你们老大也是心大,船上放这么危险易燃的东西,还那么多。

大副说平时这些东西都封了口,挂在船舷边上,沉在海水里。这玩意虽然猛,但遇水就灭了。毕竟它出产地干旱少雨,根本没有水患。

建文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他寻思这个船老大,看着心宽体胖,其实满脑袋都是鬼主意。

船主、大副和老李这三个人,各有各的长处,在这艘船上各司其职。建文竟然感到有点儿羡慕。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世,真的能遇到可以交心,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吗?怕是只有同病相怜者才愿意与其同舟,只是这世上真能找出与他遭遇雷同的人来吗?想到此处建文自己都要苦笑了,大明太子只有一个,流亡在外的也绝无仅有,无论怎么看,他都只能孤独前行了。

大副说得果然不错,到了第二天下午,龙骨成功地被切割而出。巨大狭长的龙骨被切成数段,用粗绳捆在一起,置于船尾后,如同一块大号的舢板。至此,镇海号的打捞算是彻底结束,水手们收走了浮筒,砍断两船相互连接的绳索,然后起锚扬帆。大仁号缓缓转向,背对灰鲨礁的那些背鳍状的嶙峋,转身驶离这片海域。建文跑去侧舷,望向船身后镇海号所在的方向。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镇海号静静地待在那儿,让建文觉得那就是一具被掏空的巨兽尸体,只剩骨架碎肉。待到下一次风暴来临,不是彻底碎裂就是重回海底。

建文有些唏嘘,他突然想到,即便再风光的事物也有结束的一天,不是突然沉寂就是日渐凋零。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但在此刻的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又陡然增添了一分惆怅。

此刻在甲板上,回程的海风吹得正劲。耳边则是船主那个大嗓门训斥船员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听着,是两个船员想预支工钱,被船主一通劈头盖脸地骂,说没门。

建文一扭头,冷不防看见那位水性极好的六儿也站在船尾,盯着灰鲨礁镇海号残骸方向,其实这会儿那片礁石几乎已经看不见了。这小子眉头紧锁,神情孤冷,全然没有与建文同龄的模样。

似乎是察觉到建文的目光,六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后者有点莫名其妙,却听得六儿质问般地开口:“伏波木龙骨,你是做什么用去?”

被同龄人如此对待,建文有些气恼,便没好气地说:“若是我说修船,你信吗?”

六儿冷笑一声。“修船,修船……”他咕哝道,突然愤恨地说,“那龙骨本没可能落入你这种小鬼的手,不过因为赵家无人,便成了人人可买的无主之物。”

建文寻思为我所用也是理所应当,何况青龙船又不是凡物,伏波木龙骨绝不会有被埋没之理,但此刻他只想气气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便说道:“世间事本就是如此。你我年纪等同,说谁小鬼呢?”

“说的就是你,”六儿抢白道,“趁火打劫的贼人。”

哟呵,竟有人敢叫他这个太子贼人,建文气得七窍生烟,也顾不得继续施施然地争辩,干脆喝问对方:“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龙骨烂在水里敢情就是好的?”

“呵,若是以后你也遭此结局,到时候可别恨天不公。”六儿说。

建文想说你这厮年纪不大戾气怎么那么严重!却被突然插入两位少年郎的唇枪舌剑的老李给挡住了视线。

“传闻赵氏的祖上出海时遇仙,”老李也不知道是在对建文还是对六儿说话,“仙人许诺他可以不再出海捕鱼为生,另求富贵。只是需他日后发达之际,造一艘大船。”

这段故事建文在泉州港时倒没听过,便竖起耳朵听着。

“想来赵氏的祖上一直记挂此事,终于在传到自己孙子这一代,镇海号出世下水了。”老李说,“但仙人的话,是真的只是让赵家造一艘大船吗?”

“兴许,这就是另求富贵的代价。这世上,凡事都有代价。”建文被他说得一激灵,没来由地感到头皮发麻。如果说镇海号是代价,那么沉船也是代价,赵氏的败落也是命中注定,不过是一桩生意做完了而已。而另一头的六儿却眼见着变了脸色,未等老李继续往下说就转头跑了。

老李瞅了六儿背影一眼,颇不以为意地问建文:“你有没有觉得,大仁号有点特别?”

“特别?”大仁号看着就是一艘商船,特别大,但除了大之外也没什么大特点。

“大仁号是镇海号的姐妹船。”老李说。

“咦?”这倒是让建文有点小吃惊了。

老李见建文开始沉思,继续说道:“赵家原本想造两艘,没想耗费太多。只能先让一艘下水,另一艘停在船坞。不想之后镇海号失踪,赵家失利,另一艘也再没可能造完下水。也有商人想收购这艘造了一半的船,但都自觉无力造完。到最后,造船厂甚至决定劈了它当柴火。”

“然后呢?”建文忍不住问。

“然后我们的船主找到造船厂,连哄带骗用买柴火的价格买下了这半艘船。”老李冷脸道,“又花了大半年,造出了大仁号。”

“和造船厂一通软磨硬泡,船工也发了狠,木料全捡便宜的,也得亏这船的底子好。”老李说。

建文突然想到了什么:“底子好?难道大仁号的龙骨也是伏波木所制?”

“正是。”老李倒也不掩饰。

这可有点稀罕了。

老李凑近建文:“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底子在,再落魄,也比寻常人强。你这样的人,要是死了,临死前切记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们。要是成了大器,也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一介草民,沿海讨生活。你的福和祸,对我等都是一场风暴。”老李说完就走了,留下建文一个人在甲板上懵了好久。

这天夜里,也就是大仁号启程回港大约半天左右,建文起夜,晃悠到甲板上。他本就不习惯出海,而这舱室里睡觉的地方……只能说在海淘斋虽然也是睡地板吧,好歹屋内干燥暖和,老板还喜好焚香,屋里永远有股好闻的香气。而这大仁号的舱室,只有水手的汗臭跟呼噜声,气味难闻不说,吵也是吵得很,弄得建文各种恼火。甲板上挂着几盏灯,火光也切不开这浓浓夜色,建文向外探去,外头是黑漆漆看不真切的大海,犹如噩梦之境的入口。建文想起一年前他在海上漂泊的苦难,不由得一哆嗦。那数日可是真刀真枪,一不留神就真的成为海难,连尸体恐怕都寻不见。他今日还能在此喘气,多亏了青龙号。

有些人经历过海难后死活不愿意再上船,但也有不少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义无反顾地重回大海。建文觉得自己可能属于后者,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关于青龙号也关于他自己。

建文哆嗦完了就想回舱室去,不想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些古怪的声响。怎么个古怪法呢?照理说,船在海上航行,船经过的地方,海水分开,然后在船身后聚拢。那就有浪花拍击船身的声响,外加本身的海浪声,总体来说就是浪花拍击船身。

但此刻,这种声响有说不出的诡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刮擦船身。一下一下,特别清晰。

建文绕着甲板走,想找出声音来源,结果无论哪个方向,声音都此起彼伏。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那声音不算响。这时他在船尾看见两个水手,凑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这俩人,建文是认得的。一个叫张大头,一个叫李二饼,都是船上干了不少年的水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建文凑上前问道。

不想两人竟被建文吓了一跳。李二饼突然把手向背后摸去,张大头则按住了他。两人看着建文,建文也看着他们。

“什么?”张大头率先开口。

“……就……奇怪的声音?你们……”建文狐疑看他们,“……没听见?”

“没有。”张大头说,李二饼也附和。

“……兴许,是海风……?”建文小心翼翼地补充。

“兴许。”张大头说,“你刚听见我俩说啥了?”

“没呢,那声音弄得我头疼。”建文说。

“下去睡觉,睡一觉就好。”张大头说,李二饼依然把手放在后面。建文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往甲板下面走去。

他看见了,李二饼藏在身后的是一把刀。

建文走下甲板,才觉得心快跳出胸口。李二饼身后的刀子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建文心头:刚才李二饼是想杀我灭口?这俩人在商量什么?要不要告诉船主、大副?还是老李?

他踌躇再三,决定不能这样坐视不理。一是那奇怪的声音,二是张大头和李二饼的不同寻常。建文打定主意,就决定去船主房间找他。

船主房间在上层,离水手们睡觉的地方有点距离。建文爬上梯子。

冷不防撞上了一个从拐角处闪出来的人。建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头一看,竟然是六儿。

“你有事找船主?”六儿目光如刀,刺在建文身上。

建文正想将奇怪的声音和俩水手的事告诉六儿,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改口说:“没,睡不着,起来遛弯。”后来依稀想来,阻止建文说出口的,是六儿当时身上散出的杀气。

六儿听他这么说,幽幽道:“在船上乱跑,小心杀身之祸。”

建文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得原路退回。黑暗中他屏息听着,那奇怪的声音似又响了几分,他几乎能断定船板外头是有东西了。一时间海淘斋老板给他说的那些水鬼海怪的故事涌进脑海。建文越想越怕,琢磨怎么也得找人说,便换了个方向往甲板上走去。

建文刚踩上甲板,发现船上的头脸人物都在。船主那个身形很显眼,后面跟着粗壮大副和高瘦会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