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沉香木?”建文两眼放光,头头是道地分析自己的见解:“据说沉香是遭受风雷劈击,历经几百年方能凝结成香,和传言中的描述很是相似。上次郑提督从南洋回京,我特地向他讨要了一些上好的沉香木。十叔你要不要?”

十叔摇摇头。建文顿时丧气,心中开始打退堂鼓,要是这么容易就能猜到,哪儿还轮得到自己呢?

十叔忽然看着建文,认真地问道:“建文,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建文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从何时开始,祖皇爷和父亲身边就经常进出一些神人异士,有的穿着道袍,有的是秃头和尚,还有西域人、南洋人……他们个个宣称自己能够找到神仙,佐证自己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的进献灵丹妙药,有的裸身从腋下掏出活蛇,对了,还有那个会变花的赵仙客也是这样的奇人。但长辈们到底是信他们,还是不信他们,连建文自己也猜不透。

建文试探地问道:“那十叔觉得,世界上有神仙吗?”

这位年轻的亲王点点头,望向宫城之外的云朵:“我相信是有的。古书上记载的那些从洪荒之时就存在的神灵,或者是肉体凡胎修炼而成的仙人,他们太真实了,只是一般人难以得见。”

建文点点头,又问:“那得到这块木头,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神仙?”

十叔满意地笑了笑,似乎在表扬建文的机智。“听说只要得到了这块木头,就会有神仙来实现你的一切愿望。建文,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满足呢?”

建文托腮想了一会儿,他有很多心愿。首先,他想成为神射手,成为大明最会使用火铳的人。可这个事情不用劳烦神仙,只要勤加练习就可以实现。他还想去宫外看一看,走遍地图上除了大明以外的地方,看看郑提督讲过的那些事情到底是不是编来哄他玩的。若是瞎编的就没意思了。可是,如果郑提督说的都是真的,那可太过危险啦,要等他成为神射手以后才有把握去一探究竟。

而眼下的日子每天都很快乐,想要什么都有人满足。至于野心、皇位,都与他无关。他巴不得永远不会长大,这样就永远可以不去触碰这些荆棘一般扎手的东西。

建文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希望父亲的病能早点好。”

建文的父亲,大明唯一的储君有慢性病,这在宫中人尽皆知。就在刚才,鲁王还提前去见了他一面,这位太子兄的病体虽然不碍生活,但精神比之前还要差些,也不知将要如何去面对波谲云诡的皇权斗争,将来又如何坐得稳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如果我看到了神仙,一定让他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十叔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建文的头,皮包骨似的面孔被笑容撑开,愈发显得枯瘦如柴。

“十叔,那你想要什么呢?如果我看到了神仙,我也帮你问问!”

“我啊,我想要长生。”

“长生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些人都想得到?为什么人人都想活那么久?”

“我和你一样好奇,所以才想要看一看,如果一个人活得够久会是什么样子啊。”

“十叔,要是我能见到神仙,我要让他治好父亲的病,再让他许你长生!然后再让你每天都陪我玩儿。”建文沉思片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哎,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得活上个几千岁,不然以后你一个人多孤单啊。”

“而且还会是个几千岁的皇帝呢。对了建文,你日后做了皇帝,可得离这个鬼地方远点。”

建文不禁打了个寒噤:“鬼……鬼地方?”

鲁王自己也觉得方才有些失言,他清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些:“这城池在下沉啊。”

建文有些发慌,他不知道十叔是因为什么下了这番结论的。这座城池是祖皇爷打下江山后,扔下修了一半的凤阳老城不要,让刘伯温在金陵选了址,又填了燕雀湖来建造的,哪里像个“鬼地方”了?下沉又是从何说起?

还没等他开口,鲁王又问他:“你讨厌做皇帝吗?你那些叔叔对你可是提防得很。”

建文当然隐隐约约知道“那些”叔叔指的是哪些。

鲁王见他不说话,索性看着建文的眼睛问他:“如果你四叔不想让你当皇帝,你会怎样为之?如果是按你父亲的教导呢?”

“我不知道……我父王只是说过,除掉弱点。”建文顾左右而言他,但他的内心又不得不承认,刚才十叔问起来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屡屡试探他的四叔燕王。

十叔看自己的眼神变了:“建文,你会是个仁慈的皇帝。但有些时候,你不得不出手……不过你可别怕你四叔,别看他整天凶神恶煞的,他之前在行伍里可还被郑提督打哭过呢。”

“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这次建文没有被逗笑,反而对这个话题有些反感,“十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十叔看他不开心,用瘦骨嶙峋的手又一次摸了摸建文的脑袋,接着就去面见祖皇爷了。建文看着十叔的背影,一直寻思着他离开京师去了兖州后,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六、逆转

这次不算愉快的交谈是建文和十叔最后一次见面。

接着,储君的病愈发地重了。没有弱点的父亲变得异常脆弱,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忽然失去光彩,日渐微茫。建文在病榻前日夜守护,数着无休无止的滴漏声,他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会渴求长生。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发脾气、摔杯子,还用鞭子把宫女太监打得血肉模糊。

而在东宫以外,即使是年轻的建文都已经能察觉到,平日里那些唯唯诺诺的叔叔们正在蠢蠢欲动。尤其是来自北边的四叔,隔着千山万水仿佛也能感到他吹来的燕云之地的朔风。

但是他们统统失望了。到了第二年,父亲的病突然奇迹般地好了,岂止是痊愈,他的精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矍铄。其他皇子们的苦心经营全都化成了泡影,这位皇兄似乎命中注定要坐上龙椅。

“咦,十叔是真的见到神仙了吗?”

建文说出这句自言自语后,父亲愣了一下。他把建文叫到身边,让他说出那天和十叔的对话,建文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了。父亲的表情里没有新奇,没有惊喜,反而是比生病时更深沉的忧虑和困惑。

父亲闭门思考了三天。在第三天,父亲从他的静室出来,一把抓住建文的双肩,疼得建文几乎叫出来。

父亲眼里闪着奇异而狂热的光:“建文啊建文,你想去大海吗?”

那一瞬间,建文仿佛有一种灵魂被抽离的感觉,而面前的父亲,他的弱点似乎已经不在了。

神仙真的有那么善良吗?建文趴在青龙船的舵盘上想。如果真的有神仙,他能够祛除人的一切疾病和伤痛吗?

建文看着自己的双手。现在这双手能够吸收别人的痛苦,只是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凡事自有其代价,既然是代价就总要有人去承担。

“我父皇的病好后不久,十叔就薨了,接着祖皇爷驾崩了,我父皇也当上了皇帝。”建文向大家总结道。

“后来呢?”腾格斯意犹未尽。

“后来你们不是知道了吗!我父皇励精图治一辈子,还不是死于奸人之手,我在泉州躲躲藏藏,直到遇到你们。我那个四叔也不知派过多少人来找我。唉,如果我十叔还在世,现在一定会派很多船来接我吧?还有他的老丈人,信国公汤老爷子,自从十叔去世就告老回了凤阳老城,现在也指望不上了。”

铜雀啧啧连声:“建文你家的秘密,可真是一点也不比这天上的星星少。”

连七里也同情地拍了拍建文:“至少你跟信国公学会了铳法,还不算太没用。”

建文耸耸肩,他心中还是疑窦未解。他回想起从曹安和右公公口中套出的话,十叔临终前到底想和自己说什么呢?他不是还嘱咐自己离开金陵京师吗?可笑的是,自己不是已经离开得足够远了吗?

种种疑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答案,建文只能祈求父亲和十叔的在天之灵能够多多保佑自己。他向着星空合十祝祷,却不知道命运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改变。

那已经是十叔离世前一年的事了。

《山川无主》(下):天风海涛

七、鼎城

来到兖州已经半年多了,汤氏从未踏出宫门一步。她每日唯一的消遣就是登临高处,遥望宫城内外的风景。

嫁入王府之前,父亲汤和曾对她说:“迈入皇家,需要极大的勇气。你是皇上钦定的鲁王妃了,我没有能力指点你什么。”

汤氏自信地回答:“请父亲安心。我是信国公的女儿,会平平稳稳地走好每一步路。”

然而,她对这座王城中的一切都并不了解。她只知道鲁王总是待在屋子里,布衣褴褛,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他每日以水充饥,不进五谷,效仿古人餐风饮露。

有一次鲁王心情不错,曾经拉着她登高望远,展示自己心目中的世界:她北边的泰山就是阴司所在,有泰山府君掌管生死。向东是姜太公的故乡,那里有无数方士道人,至今仍在深山里采药炼丹,安期生曾在那里成仙,修得不死之躯。再往东走,便是无涯的大海了,那里有蓬莱仙山,连秦皇汉武都曾艳羡的人间仙境。鲁地有太多关于神仙的故事,多到鲁王有足够的素材去逐一分析。

风从远处的山谷中吹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气,微微有些呛鼻。汤妃连打了两个喷嚏,从神思中惊醒。她站在三重楼阁的栏杆前,放眼观赏这座宫城。

鲁王宫的一切皆按照皇家规制而建造。飞檐雕甍,台阁高耸,像是伸张羽翼的巨鸟,随时都有可能振翅飞走。在日光的照射下,宫顶的琉璃瓦片如碧水一般波澜起伏。整个鲁王宫仿佛飘浮在半空中,又像是沉没在海底。

汤妃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宫阙,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明眼前就是泼天富贵,为何他们还是要舍近求远,去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境?又或许,正是因为人间的快乐太过短暂,他们才要追求永恒。她记得父亲曾经说过,人的欲望犹如壁立千仞,当你站在越高的地方,低头看见的悬崖也就越深。

汤妃不是第一个闻到香气的人。在城中东北部的山川中,最近常常有大团的烟云升起,有时是紫色,有时是蓝色,伴随着令人飘飘然的奇异香气。

城中的百姓们猜测,紫气东出,应是祥瑞降临。于是,他们纷纷朝着这个方向朝拜。但是每天都有祥瑞,实在是出奇。况且,那祥瑞的气味也越来越呛鼻了。

兖州城中,长长的府河自东北向南流下,贯穿全城。城中的百姓们靠着这条河生活,他们在这里淘米浣衣,运输货物。人们从府河中捕捞鱼虾,也偶尔往河水里放生一些生灵,为自己积攒功德。

清晨,五更天的鼓声敲响以后,府河两岸的居民在一阵骚乱中醒来。

一匹枣色马敲打着铁蹄,在结了霜的河岸边来回奔跑。骑马者是鲁王宫的护卫,他甩着鞭子,沿河流一路狂奔,大声喊道:“府河里的水有毒!现令全城三日之内不许从河中取水!”

晨雾消散之后,人们来到河边,看见翻着白肚子的鱼群从上游缓缓流淌下来。河流的上游是王宫,再上游是连绵山川,传闻中祥瑞出现的地方。

于是,新的流言再度在城中蔓延。人们猜测鲁王在山中私造火药,有不轨之心。王城中的百姓们一时间人人自危。他们过着安稳的日子,可不想被牵连进去。

还有一处地方是汤妃也从未踏足过的。

黑暗的嵫山山洞中,几十个方士正在用力地拉扯着风箱,灶炉中的木柴噼里啪啦地灼烧,爆裂,溅起火星。虽然终日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方士们的皮肤也早被炉火熏黑,头上的冠巾和身上的衣衫已经汗透,随时可以拧出水。

“这些年搜罗的十几个方子,已经尽数尝试了一遍,如果最后一次还不成功,是不是该要放弃了……”

老者目视着炉火,神情淡然:“殿下,老夫早就告诫过您,炼丹可不比造火药那么简单。自古以来,求长生的人不计其数,成事者却寥寥无几。许多人都为之付出过一生的代价……”

“难道……我真的要用一生去追求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长生药吗?”

老者冷笑,刻意露出几分讥讽的意味:“殿下,如果没有一颗坚定之心,长生炉的炉火随时都会熄灭。”

鲁王形容枯槁,笑意涩涩。来到兖州以后,他终于开始了梦寐以求的炼丹行动。他秘密地凿石开山,将山体掏空,筑造成一个巨大的炼丹房。长生炉中沸声咆哮,蒸汽沿着锡铁铸成的管道输送到另一个山洞中,进入下一道工序。

从远处看,这一带仍是巍巍青山。然而,在这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地貌之下,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无日无夜地运转。

八、选择

“找到了!殿下洪福,臣终于找到了!”

孙太乙抱着那张琴来到鲁王宫,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在鲁王派去各地寻找宝物的道士里,孙太乙的运气最好,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神物——雷公琴。

那张琴由桐梓之木制成,通体乌黑,细节处却极其精致,据说是唐代名匠雷威所制。传说,雷威常常在风雨之夜去深山树林中,寻找斫琴的良材。所谓良材,就是那些被雷电劈击后会发出好听的声音的木材。正好符合传言中所说的“历劫而生的木头”。

孙太乙从一个裴姓孤女那里购得这把琴。据那位裴姓孤女说,她祖上曾是长安城中的高官显贵,黄巢之乱后流落江南。这琴是从唐朝时流传下来的传家之宝。

孙太乙一边向鲁王解释缘由,一边分析自己的见解:“说什么黄巢之乱后家道中落,那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不过也是奇了,我请了几位琴师鉴定,他们都说这把琴确是唐时雷威所斫。经历了几朝几代,穷得家徒四壁,此琴却一直保留至今。”

“她为何将这琴卖给了你?”

“怪就怪在这里,那女子并未收取钱财,只向我要了十两银子,说是修琴的资费。裴家世世代代守护此琴,也不过是代为保管,从来不敢轻易抚弦。裴氏祖先有遗令,要将此琴转赠给命定之人——名字中带‘木’的人。她听说是鲁王殿下在寻找这琴,立刻就将琴拿出来了。”

“我大明皇子每个人名中都带‘木’,难不成个个都是命定之人吗?”

孙太乙并未领会鲁王言语中的讽刺之意,继续邀功心切地说道:“幸好我先到一步,稍微晚一步就落入燕王、秦王的手中了。他们也在四处派人寻找此琴。”

鲁王轻轻地摩挲琴身,因为年岁久远,琴身的黑漆上已生出蛇腹断纹。琴底刻有“天风海涛”四字篆文,想必就是此琴的名字。

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便扬起大片飞尘,可是弦音居然毫不滞涩,犹如流水般灵动,全然不像是几百年未曾弹拨的样子。

鲁王屏退左右,提着灯笼,负琴而行。他经由蜿蜒曲折的地道,来到嵫山深处的一个草屋里。

他的嵫山丹鼎早已经荒废多时,连那些主持炼丹机器的道士也已经逃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但这座为辟谷修行而建造的精舍却依然存在,只是多日未来,梁间蛛丝密布,案上也蒙了层薄薄的尘土。

鲁王用拂尘掸去尘土,坐在案前,先弹了一曲《竹吟风》,继而又弹奏《流水》。鲁王已经很久未弹琴了,双手早已生疏。可是这张“天风海涛”似乎能通人性,引导他的双手进行弹奏,让琴技增色不少。

他心想:这张琴就算并无什么神奇之处,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琴啊。可是,那股无形的力量愈来愈强烈,牵引着他的十根手指,在五音之外又幻化出种种诡谲的声音,时而如长风呜咽,时而如波涛呼啸。鲁王想要停止弹奏,双手却已经不听使唤,眼前忽然卷起雪白的浪花浮蕊,呈现出海市蜃楼一般缥缈的景象。

鲁王小心翼翼地把手从琴弦上移开,那景象却凝滞在空气里,显得无比真实。

海浪中有人走来。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衣袍飘逸,不染水迹。鲁王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几年前给他神仙种子的那个赵仙客吗?

鲁王惊喜地说:“原来阁下真的是神仙?”

那位仙人看到他,不仅毫无喜悦,反而流露出一丝悲悯的神情:“贫道尚未能位列仙班,只不过是神仙的使者。”

鲁王惊喜万分:“仙客今日前来……”

赵仙客手里托出一匣,里面盛有朱、紫两色的药丸各一颗。

“贫道就开门见山了。这就是殿下求而不得的仙药。”

“何以有各色两颗?”

赵仙客示意鲁王去触碰那两粒丸药。鲁王将手放到紫丸之上,还未触及,一幅没有尽头的画卷便在眼前展开。

“如果您选择这枚紫丸,便可羽化成仙,从此不问人间事。”赵仙客在旁边缓缓讲解。

人间事……在那幅画卷里,鲁王看到病榻上的太子哥哥奄奄一息,被病痛折磨至死。老皇帝不堪丧子之痛,很快便也去世了。

接着,建文身穿厚重的衮服冕旒,步入奉天殿,那是至高无上的象征,他将会成为大明的新皇帝!幻象中的建文看上去和现在的模样没有多大差别,应该是不久之后的事情。可是他的神情却已不再天真,似乎被鲜血染上了一层阴翳,变得那么忙碌,又那么孤独。其他亲王们纷纷惨遭屠戮,有人被贬为庶民,有人被处死。兄长的那句“除掉弱点”,他终于还是做到了……

紧接着,燕王引着诸多兵力,浩浩荡荡地南下入宫了。鲁王还想接着看下去,但眼前火光刺目,一场浩浩荡荡的火海席卷皇宫,建文被火光照亮的脸显得扭曲而痛苦。

鲁王伸出五指,想去抚摸一下那个熟悉的少年皇帝,可是幻象中的面孔却如黄沙一般骤然溃散,消失无形。

“后来呢?为什么看不到了?建文会死吗?”鲁王急切地问道。

“一旦你妄图染指将来,未来便会在你眼前消失。”

“那么,如果我选择朱丸,会发生什么?”

“那是另一种将来。”

鲁王又将手放到了朱丸之上,这一次看到顺利得有些索然无味。老皇帝寿终正寝,太子登基,而建文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

赵仙客挥了挥手,击溃眼前的幻象,不耐烦地说:“殿下,天机已经泄露得够多了,你该作出选择了。要知道,这世间有资格作出这种选择的人并不多,所以你才能从‘天风海涛’中召唤我。”

“按照你们神仙的规矩,凡事总有代价。选择朱丸,会有什么代价?”

“果然瞒不了你。”赵仙客悲哀地说,“紫丸意味着长生,朱丸意味着牺牲。选择朱丸以后,你会耳聋目盲,疯癫至死。”

鲁王看着赵仙客,沉默半晌,冷笑着说道:“我明白了,传言中那块历劫而生的木头……原来是我朱檀。”

“你也可以选择不做牺牲品,那么死去的便是别人。”

“别人?那是我的兄弟,我的父亲,我的亲侄。”

“你的梦想不是成仙吗?成仙首先就是要舍弃生死,舍弃亲故,放弃你在人间的一切牵挂。不然你要如何度过百年之后那些漫长而孤独的时间?”

“或许,你们神仙是可以六亲不认的。而我……恐怕终究还是做不到。”鲁王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什么选择我?”

“不是我选择你,是你用天风海涛召唤我来的。”

“那么这琴,为什么偏偏要落在我的手中?”

“精诚所至——或者说,这也是天意,没有人可以掌控。”

“如果我什么都不选,结果会是什么样?”

“明天推开门,太阳照常升起。太子会死,陛下不久也将升遐。你的好侄儿建文会成为新的皇帝。为了自己的皇位,他会向亲王们伸出利刃。唯一不同的是,你还活着——当然,你也会成为新皇的猎物。”

“呵呵,难道我的存在,只是让建文多一个敌人吗?”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使者,奉天意,来让你做个抉择。”赵仙客指了指匣子中的紫色药丸,冷冷地说:“如果你无力承受牺牲者的命运,也可以选择羽化成仙。”

“经书上说登仙极乐,可是为何哪一种选择都不会让人快乐?”鲁王喃喃问道,“赵仙客,你快乐吗?”

“我求仙问道,就是想要放弃这种无谓的怀疑。”赵仙客神情漠然,像所有自命清高的道士那样,用绝情断欲来证明自己道行高深。

鲁王最终将手伸进匣子里,选择了那一枚代表着牺牲的朱丸。

赵仙客叹了口气。这样的人他见过许多。一旦知晓未来,便忍不住去染指,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未来。可是,生死轮转、万物兴衰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

赵仙客所说的“耳聋目盲”并非只是一个善意的恐吓。朱丸的牺牲,也同时带来了强烈的副作用——先知。凡事自有其代价。服食朱丸以后,鲁王再也看不到眼前的事物,一切都指向结局。只要他睁开眼,未来的种种幻象就会在他的眼前浮动。他闭上眼睛,便看到碧波无垠的海面,有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岛屿,比所有帝国王朝都要牢不可破,比所有皇族姓氏要绵远流长。他渐渐相信,那是神仙留给他的最后的启示。

鲁王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上奏皇帝,希望朝廷可以派出水师舰队,前往海上寻找佛岛。然而,大部分奏疏都毫无回应,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斥责而已。正如赵仙客所说的那样:“先知注定会被世人当作疯子,无知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九、恶谥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们都会死,你们都会变成白骨,烂在泥土里!”

声音从很高的地方传来。人们抬起头,看到鲁王站在高耸的宫殿顶上,正向着远处的人群大喊。绿琉璃瓦被踩落,坠到地上,犹如碧波粼粼。

那宫殿极高,四周没有任何可供攀缘的凭借,只有长着翅膀的鸟儿才能飞上去,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鲁王用布条蒙住双眼,宽松的白纱袍在风中飘荡,像是一朵漂泊无依的白云。

“护卫呢?还不快将殿下请下来!”

汤妃站在宫殿下,向护卫和士兵们发号施令,满头珠翠因为恐惧和愤怒而瑟瑟颤抖。

“你们全是睁眼瞎!等我死了,你们把我的眼睛挖下来,献给陛下!大明的未来,朱家的未来,被诅咒的未来,我看到了……”

屋顶上的鲁王一会儿仰天大笑,一会儿竭力嘶喊,嗓子眼里仿佛被灌了沙子一般喑哑难辨,很少有人能听懂他在笑什么说什么。

汤氏仰起脸,苦苦哀求道:“殿下,莫要再说胡话了。请为戈氏腹中的孩子着想啊,您就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鲁王愣了一下。对了,还有戈氏,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有着三月桃花一般娇俏的面容。可惜,纵然美人如桃花,他也无福消受。因为他只要一睁眼,便会看到她在黄土之下化身白骨的收场。

他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了……

当他睁眼看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时,所见却是断椽残垣,瓦砾废墟……

当他睁眼去瞧那人头攒动的百姓时,所见却是流血漂橹,枯骨成冢……

连他的那座丹鼎之山,也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变成了平地,兖州自此再无山峦……

王府护卫们抬出八架梯子,用极其夸张而小心的方式,将疯疯癫癫的鲁王从城墙上“请”了下来。在城墙外围观的老百姓们各自散去,鲁王疯了的流言也一传十、十传百地散布到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赵仙客……给我捉住那个赵仙客,我还有话要问他……”鲁王下达着命令,但属下们禀报说,他们的确也见到了鲁王口中的赵仙客,但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他死在兖州某个小村庄的石拱桥下,尸体被野狗啃得糟烂不堪。

洪武二十二年冬天,鲁王暴卒。奉秘旨前去彻查鲁王死因的太监们回到京城,顺便带回了丹房中那些致命的药物。

太和殿中,十几个宦官列成一排,为首的是右公公。他们每人手捧着一个朱漆木匣,等待皇上亲自前来清点。木匣里盛着从鲁王的丹房里搜罗出的各种药材,还有些金色的蓝色的青色的丹药。

“白矾……”

“朱砂……”

“火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