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他在她面前,永远那样淡淡的模样。你猜不透他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么多年,他连一句喜欢都吝啬给她。

可这一天,秦芃却觉得,过去仿佛是被人翻天覆地掀开,她被迫正视着那些她从不知的真相。

原来那个人在年少时,就已经为她放弃过这样多。

“既然他都已经这样说了,”秦芃低着头:“为何还不放过我?”

“他如此敏锐,宣帝欣赏。便让人去查他,知晓他的才能后,宣帝起了爱才之心。若这样的人不为国所用,太过可惜。可你存在,那必然是他最大的阻碍。”

“所以就杀了我。”

秦芃觉得有些可笑:“因为你们欣赏他的才华,因为你们想让他报效国家,所以我的性命便如蝼蚁一般任人踩踏,所以你们可以高高在上随意决定我的生死是吗?!”

秦芃猛地捏住了柳书彦的衣领,怒吼出声:“你知道我有多艰难才走到那时候吗?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苦难…我在冷宫被人欺负的时候,我被人辱骂的时候,我亲手毒死母亲的时候,我还能忍着屈辱忍着艰辛扛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一直想着,终有一天,这条路我会走过去。”

秦芃眼里蓄满眼泪,哑着声音:“我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得到我的幸福,会远离这样的日子,我好不容易等到了…柳书彦…”

她浑身颤抖:“我好不容易走到我一直等着的那天,我嫁给了秦书淮,有一个爱我的人,有一个平静的生活,没有人欺负我,没有人陷害我,你来杀我前一晚,我还在想着,我想有个孩子…”

秦芃颤抖着放上自己的肚子:“我还想着,我要和秦书淮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他的封地,我还想着我要去很多地方,我想帮很多人…”

“我规划了我的人生,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很好的人生,可都被你毁了!”

秦芃一拳砸了下去,一拳又一拳,伴随着她压抑许久的爆发:“都被你们毁了!毁了!”

她做错什么了呢?

她什么都没做错。

只因为她是北燕的公主,她嫁给了秦书淮。

只因为秦书淮颇有才能,他们欣赏。

他们猜忌她,他们害怕她,所以就决定杀了她。

太荒唐了。

一个人的生命有多么宝贵,她生命承载着多少努力,多少期望,在这些人眼中,在大业面前,都分文不值。

“我从来没想过要对你们齐国做什么…”

秦芃失去了力气,慢慢滑落下来。

“只是我嫁给了秦书淮,我没有地方去。如果那时候,你们告诉我,要和离,我也是愿意的。”

“或许是吧?”

柳书彦拿出帕子,按在自己被秦芃砸出血的眼角,面色平淡:“那时候我们也举棋不定,后来董明拿出了一个折子,是从北燕来的。”

“我不知道是谁,但那个折子详细记叙了你生平做过的事。你如何从冷宫走出来,你陷害其他嫔妃,你为权势嫁给封峥,因失了清白被迫嫁给秦书淮。”

“桩桩件件,本该是北燕宫廷不该为人所知的丑事,却都在里面。面对这样一位公主,我们不敢冒险。”

柳书彦言语平静:“赵芃,你说你无心权势,你不会做出对齐国无害之事,如今我信。”

他抬眼看她:“我信你心地善良,我信你当年是被逼无奈。可当年看见那张折子,没有人会信。”

“一个如此贪慕权势阴狠毒辣的公主,嫁给齐国的前太子来到齐国后,会什么都不做吗?尤其是那时候我们已经预料,赵钰极有可能登基。”

“若赵钰登基,以你和赵钰的感情,我想,赵钰想做什么,你都会帮他做,对吗?”

秦芃没说话,好半天,她嘲讽笑开。

“连我和阿钰的关系都查得这样清楚,我是真想知道,到底是谁…一定要把人逼到这样的程度?”

柳书彦摇头。

“信是董明拿来的,我不知道。”

秦芃沉默,她坐在马车车板上,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柳书彦抬头看着车帘,沙哑着声应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

“走出这个马车,你以后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了。”

秦芃听着他的话,抬头看他,柳书彦苦涩笑开:“我会申请外调,你若不愿,我便不回来。”

“你…”秦芃微微一愣,柳书彦看着她,半蹲下来,和她一样高。

“赵芃,”他盯着她:“如果我没有家族,如果我不承担那么多人生死的责任,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命给你。”

“我不比秦书淮差。”

他含着眼泪,说得务必认真:“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我喜欢你,不比他少半分。”

“我知道…”秦芃沙哑开口:“我知道的。”

“对不起。”他颤抖着声音:“我当年,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杀你。”

如果不是皇命难为,也没有人,会对那个烛火下绣着特别丑的鸳鸯却还绣得一脸开心的姑娘下手。

他想触碰她,却不敢,只能盯着她,艰难道:“原谅我。”

秦芃看着他,好久后,她点点头。

“其实…死了太多次,”秦芃苦涩笑开:“我也早已没那么在意了。你也不用申请外调,我方才激动了些,我终究也不是你杀的,你别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

他沙哑出声:“赵芃,我害死了你,这是我一辈子的孽。你原谅我,但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只是赵芃…”他抬起头来,眼泪落下来。

他感觉自己居然能清晰想起当年在北燕第一次见她。

那时候大家都还是少年,她坐在烛火下,绣着一只特别丑的鸳鸯。

他趴在房梁上看,心里想,怎么有人能绣得这么丑。

旁边丫鬟笑话她:“公主,您绣的这是什么呀?”

“鸳鸯呀。”

丫鬟咯咯笑起来:“您这是绣了做什么?”

“送秦书淮,”她扬起下巴,满脸骄傲:“今天有姑娘给他送帕子,我要让他看看,我也是会绣鸳鸯的!”

他趴在房梁上听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提醒那个姑娘,绣这么丑,真的没什么好骄傲的。

但那时候,他也觉得,有一个姑娘惦念着给你绣帕子,也是一件极好,极幸福的事。

所以后来和她挥剑相向,夜色下,女子提剑而立,广袖随风猎猎而响,长发散开露出她清亮的眼和明艳的五官,她如烈火朝阳,微扬下巴,问出那一句:“贼子何人?!”时,他内心怦然不定,剑都因此慢了几分。

如今当年那惊艳一瞥浮现上来,和面前女子经历世事沉浮后带着沧桑的眼眸重叠在一起。

他忍不住,特别特别认真告诉她:“我喜欢你,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第六十八章

柳书彦看着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没有半分杂质,所有事情仿佛都和他没有半分干系。

所有阴暗的、纷杂的过往,统统消散在他眼里。

他仿佛是十六岁的少年,静静看着她。

秦芃张了张口,柳书彦突然笑了。

“别说话。”

“赵芃,”他沙哑开口:“其实吧,你心里,并不是真正喜欢我。”

“我知道的。”

“我没…”

“别强求。”他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眸:“赵芃,你说每一句话,你都放在仔细心口,你仔细听它的声音。你别害怕,别执着,别强求。”

“你就听它在说什么,就够了。”

秦芃颤抖着唇,柳书彦放开她,站起身来,卷起帘子。

光从帘子透过来,他顿住脚步,想了想,转过头来。

他的笑容在月光下带着苦涩。

“再见,姑娘。”

说完,他跳下马车,消失在了夜色里。

秦芃抬起手,她有些茫然。

她觉得自己是喜欢柳书彦的,她也是真心想和他过一辈子。

可是他却告诉她,这并不是真的。

他让她听自己的心,可是她听不明白,也听不清楚。

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他们将担架准备好,秦芃赶紧卷起帘子,同管家一起,将秦书淮抬了进去。

秦书淮还昏迷着,他始终皱着眉头,秦芃也来不及多想,看见大夫进来,慌张给秦书淮看诊。

秦书淮的毒解得及时,倒也没什么大碍,到时白芷的箭伤了他,好在也没有伤及要害,大概要养上一段时间。

秦芃看着大夫给秦书淮包扎好伤口,这时候江春等人都还没回来,屋里没有主事的,秦芃便搬了被子来,守着秦书淮。

她替他解了发冠,拿了热帕来,替他擦干净手脚,而后就守在他边上。

这么多年过去,他越发好看了。

少年青涩不复,眉目都张开来,像是天工雕琢,笔墨描绘,精致中又带着写意流畅,说不出半分不好。

她静静看着这个人,抬手抚开他紧皱的眉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张道:“芃芃…别放手…芃芃…”

秦芃微微一愣,她想抽出手,然而这个人握得太紧,她只能呆呆看着。

过了一会儿,她守得有些累了,便躺在床边,占了一小块地,躺着睡了过去。

等到了半夜,秦书淮发了高烧,温度灼热,烫得不行。

他恍惚间似乎是醒了,又似乎是没醒,反反复复就是叫那个名字,听得人揪心。

秦芃就一直守着,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退了烧。

秦芃倒下去睡了两个时辰,管家便来了消息,说是赵一和江春回来了。

秦芃撑着自己起身,换了衣服,到了前堂来。

到了前堂后,只见到两个男人,白芷却是不见了。

“白芷呢?”

秦芃觉得有些疲惫,赵一恭敬道:“禀告公主,白芷跑了。”

“嗯。”

秦芃点点头,白芷杀人水平可能不行,跑路却是一流。

“你们先休息吧,赵一,”秦芃抬眼看他:“你留下。”

其他人都退了下去,房间里就剩下赵一。

两人跪坐在原地,秦芃淡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同我说说。”

“这些事公主比我清楚,”赵一斟酌着:“公主…”

“我有些事有点疑惑,你从我们出燕都开始说就是。”

赵一听了,点了点头。

“当年我作为公主影卫,一起跟着公主去齐国。然而一路之上,却刺杀不断。好在公主武艺高强,倒也没有大碍。然而出了北燕后,公主就一病不起。”

“期初我等以为公主是水土不服,便走走停停,后来公主便开始呕血,驸马慌了神,去求了神医莫景来治,莫景却告知驸马,公主体内中了许多剧毒,至少两味以上剧毒混杂。这本都是致命的毒,然而刚好都在公主体内,反而以毒攻毒,让公主勉强活了下去,只是两种毒都是要命的药,公主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最终也是活不过多久的。”

听了这话,秦芃微微一愣。

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了姜家的毒,却还是好好活着,因为那时候她体内还有其他毒,两相制衡,这才活了下来。

可毒终究是毒,一时不爆发,不代表一直不爆发。

“驸马带着公主四处寻医问诊,因为公主身份特殊,不敢对外张扬,就一直隐而不发。然而公主身上中毒太多,大夫甚至连具体到底有什么毒都诊断不出,其病症之杂难,闻所未闻。”

“驸马只能一日一日看着公主痛苦下去,用各类名贵药材给公主续命。公主最初是觉腹痛,后来开始全身痛楚,无法动弹,稍有触碰,便如刀削水滚。”

秦芃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后来便是颅内、骨内疼痛,因为过于痛楚,公主几乎无法入眠,几近崩溃。那时公主性情喜怒无常,驸马却一直长伴身侧。我曾听公主与驸马争执,差点拔剑杀了驸马。”

“为何争执?”

“不知。”

赵一摇了摇头,接着道:“后来有一日,公主召我,告知我说,日后若公主身死,我的主子便是驸马。”

秦芃点点头,赵一打量了秦芃一眼,接着道:“后来公主日益病重,我被派遣出去摘取天山雪莲为公主治病,等我回来时…”

“我已经死了。”

秦芃断然开口,抬眼看他:“你并未看见我是如何死的。”

“是。”

赵一神色泰然:“我也从白芷那里听说,是驸马亲手毒杀的您。”

“你信吗?”

“我不信。”

赵一说得太笃定,秦芃抬手:“你继续。”

赵一叹了口气,脸上有了怜悯:”我回来时,公主刚去,驸马想留下殿下的尸首,让他带到北燕,日后同公主合葬,可这时五殿下来了。”

“阿钰…”秦芃有些意外,赵一点了点头。

“五殿下执意带走公主的尸体,甚至与殿下起了冲突。那时候五殿下带了羽林卫上百人,为了留下公主的尸体,驸马一人战百人。只是最终不敌,还是让五殿下抱走了公主。”

“驸马跪着——>>求五殿下。”

赵一的声音有些飘忽,秦书淮在帘后听着,慢慢醒来。

赵一说的事,他都记得。

那时候他刚刚年满二十,那时候他一无所有。

赵钰带着上百精兵来,将他踩在泥土里。那天下了大雨,特别大,赵钰抱着她,一步一步上了马车。

他从泥土里爬起来,拉住赵钰的袖子。

“小钰…”他颤抖着声音:“求你了…把她留下吧…”

他从来没求过谁,那是他唯一一次求人。

他跪在赵钰面前,沙哑着声音道:“她是我的妻子啊…”

赵钰冷眼看着他:“别说她是你的妻子,”说着,他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配!”

他说他不配。

他知道。

他护不住赵芃,他让她客死他乡,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不配。

他给她带来灾祸,却无法保护他,是他不配。

如果他有权有势,她不会死,也不会在死后,被人直接抢回北燕。

赵钰冰冷的眼神他一直记着,有时候午夜梦回,他还会想起当年那个少年站在他面前,冰冷说那一句,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