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这一声吼,也就是让众人清醒明白,这个案子和秦书淮没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长公主和摄政王那些龌龊事,”那书生被压着,冷笑出声来:“若王爷心中无鬼,为何不肯开庭审案?!”

“证据不足还在调查,谁一口咬定了告诉你长公主就是凶手的?”

江春立刻追问,书生“呸”了一声道:“当日茶楼失火,我便在场,亲耳听到柳小姐呼救,口口声声指认了长公主,我早已录完口供,可如今案情却是一拖再拖,这不是有鬼,还是什么?!”

“你…”

“江春。”

秦书淮平静开口,打断了江春的争执,直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开道。”

江春愤愤回了马车,顺天府的人陆续将人带走,这才恢复了正常同行。

然而此刻所有人心事重重,大家都明白,这书生一声喊,无疑是捶在了所有人心上。

这书生的话,朝中官员心中大多明白的确是事实,秦书淮和皇帝要保秦芃,这本是应该,若柳家肯忍让,那这件事大概也会顺利罢休。

可如今陆秀咬死不放,柳家不肯退步,外加书生闹事,如今再不明白这是有人借着柳诗韵一案攀咬秦书淮,那就太过愚蠢了。

而这朝廷之上,敢于如此直面撕咬秦书淮的,也就只有张瑛了。

大家心里都各怀心思,一时气氛凝重起来。

等上朝之后,大家方才站定,秦铭惯例询问是否有事请奏时,御史王晟突然站了出来。

王晟在御史台乃四朝元老,为人刚正不阿,但门生众多,曾任两任帝师,手持打龙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当年便就是暴虐如靖帝,也要退让三分。

王晟一站出来,秦书淮便觉不好,皱起眉头。果不其然,王晟手持笏板,恭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臣请奏,”王晟抬头看向秦铭,眼中如鹰锐利:“开审长公主杀柳诗韵一案。”

他说得铿锵有力,秦铭听政已久,早就明白王晟的地位。他慌忙回头看向秦书淮,眼中全是恳求。王晟也知道秦铭做不了主,直接看着秦书淮道:“怎么,王爷还觉得,证据不足吗?”

“是。”

“老臣查阅了此案所有卷宗,”王晟提高了声音:“秦书淮你看着我,你再说一遍,证据不足?!”

秦书淮没有说话,王晟面露痛惜之色,急促道:“秦书淮,先帝怜你才华,信你与靖帝不同,才一手培养你走至今日,可你是如何回报于先帝的?我给了你三分薄面,前些时日一直未曾开口。可今日宫门之事,你应当已经知晓。此案已激起民愤,若再拖延,有损朝廷之威信,陛下之声誉。陛下!”

王晟转头看向秦铭,恭敬跪地,叩首,高呼道:“老臣恳请陛下,命大理寺开堂审案!”

“陛下,”张瑛看向秦铭,叹息道:“老臣以为,王大人说得极是,老臣亦恳请,开堂公审此案!”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之间,堂上跪了大半臣子。

朝上之人本就是以张瑛和秦书淮分成两派,剩下的便是各世家清流,如今人心所向,除了秦书淮的人,竟都跪了下来。

秦铭明显慌了,他一直看着秦书淮,小声道:“王爷,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秦书淮没有说话,便就是这时,周玉突然站了出来,平静道:“陛下,臣亦附议,开堂审案。”

周玉虽然说是和秦铭说,目光却是一直看着秦书淮。

秦书淮审视着周玉的目光,片刻后,他便看到自己的人,一个一个走了出来,跪在了朝堂之上。

秦书淮从来明白,周玉陶冉等人之所以追随他,求的是那份前程。他必须给这些人看到自己有能力给他们这份前程,才能让他们一直信服。

然而如今他们这些人心里,自己大概在做一个太过不理智的决定。

他看着满堂跪着的人,终于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秦铭看着秦书淮点头,捏紧了拳头,颤抖着身子,许久后,却是猛地抬头,怒道:“朕不允!”

“陛下!”

张瑛不可思议抬头:“您说什么?!”

“朕…朕…”

秦铭颤抖着身子,秦书淮平静接过:“既然陛下都说了不允,那我等不如改日再谈。北帝如今已在外等候,陛下,”秦书淮转身看向秦铭:“还不接见吗?”

“对,对,”秦铭赶忙点头,立刻道:“这就接见北帝,快请北帝上来!”

“陛下,”王晟着急上前:“您这是…”

“请,北帝上殿!”

这时,秦铭身边的大太监董尤提高了嗓子,打断了王晟的话。

太监们将宣召的声音一声声传了出去,一个红衣身影从外面慢慢走来。

出于礼遇,秦铭和秦书淮亦走下台阶,迎向来人。

事实上,在赵钰之前,一国君主前往另一国,往往是小国参加大国,强弱早已决定了态度。然而北燕如今与南齐平分秋色,在其情况下,一国之君来面见另外一个国家的君主,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因为没有发生过,所以礼数一事上,礼部查阅典籍,弄得头昏脑涨。

秦铭按照礼部的话,下了金座,恭恭敬敬和赵钰一起同是行礼,行礼之后,秦铭用稚嫩的语气规规矩矩邀请了赵钰上座。

赵钰坐到秦书淮另一边,他抬眼看见秦书淮后面的珠帘,秦铭注意到赵钰的视线,忍不住道:“北帝是有什么疑惑吗?”

“朕只是想,”赵钰看着那珠帘,视线柔和了许多:“那珠帘之后,当有佳人才是。”

这话出来,所有人心中心思各异。

赵钰的来意大家揣摩已久,因此也相信,如今他在朝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该是废话。他突然提及这位已经下狱的长公主,这是几个意思?

然而秦铭却是不及众臣子们想得多,面上带了些苦涩道:“这里…原是皇姐的位置。”

听到“皇姐”这个称呼,赵钰神色暗了暗,仿佛一条毒蛇盯上了猎物,秦铭突然觉得周边空气冷了下去,他有些茫然抬头,却只看到赵钰如春风一般的笑容。

“说起来,”赵钰看看着秦铭,仿佛一个长辈一般,眼中带了怀念之色:“南帝如今,和朕小时候倒有几分相似。可惜朕的皇姐去得早,若是还活着,看见南帝,必然也会爱屋及乌的喜欢。”

这话让秦书淮忍不住抬眼看了赵钰一眼,他有些无奈发现,赵钰对秦芃的占有欲,不仅仅只针对他一人。

秦铭被赵钰的话说得愣了愣,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能点点头,颇有些孩子气道:“那…那还好我皇姐还在…”

话出来,全场就安静了,周玉压住了笑意,秦书淮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赵钰面色不变,画风一转却是道:“其实,朕这次来南齐,为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来信所说,两国议和之事。”

说到这件事,所有人都正经起来,秦铭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这第二件事,”赵钰歪了歪头,弯起嘴角:“朕对贵国长公主一见倾心,愿以皇后之位迎娶,为彰显诚意,亲身来此求亲,还望南帝应允。”

这话出口,全场都呆了。秦书淮猛地冷了神色,死死盯住赵钰。

赵钰目光却落在秦铭身上,诚恳道:“南帝大可放心,朕对长公主真心实意,天地可鉴。长公主嫁到北燕,朕保证会一心一意呵护她,并保证她的子嗣,自出生便为北燕太子。”

这话的分量,在场所有人都明了。

赵钰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一般的国家,都要防着他国女子在后宫生下子嗣,以免自己国家受他国干政。然而赵钰却在尚未迎娶时,就将秦芃的孩子约定为太子。

若一开始大家是以为赵钰是为了两国迎娶秦芃,此刻却是清楚明白,赵钰是为了秦芃才给南齐一个面子。

赵钰见秦铭犹豫,继续道:“若南帝还不放心,朕还可以许诺,朕后宫之中,仅有长公主一人。”

此时此刻,在场众位臣子几乎都快以为赵钰疯了。

跟随赵钰而来的柏淮却是面色不动,仿佛是早已知道君主的决定。

而秦铭也被赵钰说动,但他是不敢决定秦芃的婚姻大事的,只能道:“朕…朕得问问皇姐。”

“静候佳音。”

赵钰弯了眉眼,那眉目如月牙一般。

赵钰和秦铭在朝堂上就协议的问题又说了一会儿,协议是秦书淮早已经与他签订好的,如今也就是走个过场,让人将协议内容念出来。

念完之后,秦铭让董尤将协议收好,说再斟酌一二,随后便下朝离开。

赵钰起身准备走时,秦书淮站在他身后,突然出声:“北帝。”

赵钰停住步子,回头看向秦书淮,挑了挑眉:“淮安王何事?”

“我送您出去。”

秦书淮面色平静,同赵钰一起走下了台阶。

两人一同走出朝堂之中,行走在长廊之上,身边人渐少,秦书淮面色平静道:“你今日做这件事,芃芃知晓吗?”

“怎么,”赵钰回头,眼中带着些讥笑:“你今日没朝着我发火?”

“对于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秦书淮一直看着长廊前方,目光平淡:“我有什么发火的必要?”

“倒是你,”走到长廊尽头,秦书淮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赵钰:“准备好如何同芃芃解释吧。”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

赵钰挑眉,秦书淮点头,应声道:“承受怒火前,总该做点准备。”

说完,秦书淮走下台阶,也不管赵钰,便前行离开。赵钰站在他身后,皱起眉头,心里骤然有些慌乱。

他总觉的在他不在的时间里,秦书淮和秦芃似乎又发生了什么,以往秦书淮一贯是患得患失,能轻易被他激怒,如今秦书淮对秦芃的感情,似乎是被确认一般,十分肯定安稳。

“秦书淮!”

他忍不住叫住他,捏紧了拳头:“你对我姐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

秦书淮回头看他,有些不明白。

赵钰抿了抿唇,压制住心里的害怕,慢慢道:“我姐许诺了你什么?”

“她?”听到这话,秦书淮慢慢舒展眉头,眼中带了温柔:“自然是,许了我一辈子。”

“她会给我生个小世子,你的小侄子,赵钰,”秦书淮没有丝毫激怒赵钰的心思,语调神色都十分平静:“别闹了。”

赵钰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捏紧了拳头,一眼不发。

秦书淮转身离开,江春跟在后面,刚走出宫门,江春就上前道:“高!王爷您这次居然没生气打这兔崽子,您果然又沉稳许多!”

秦书淮没说话,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江春翻身上马,就在上马那片刻,猛地听到里面一声巨响。

秦书淮把他马车里的小桌给掀翻了。

“主子啊,”江春掀起车帘,颇有些犹豫道:“要不我教您骂人吧,把自己气坏了,不好。”

秦书淮坐在马车里抬眼,冷声道:“滚!”

江春赶紧放下帘子,走了。等到了王府,秦书淮下马车时,突然道:“教两句吧。”

“教什么?”江春抬头,有些茫然,秦书淮瞟了他一眼,目光有点凉。江春顿时想了起来,忙道:“小兔崽子!”

秦书淮点了点头,骂了句:“小兔崽子!”

秦书淮从没骂过人,骤然这么一骂,江春居然觉得…

还他妈挺好听的?!

江春认为自己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

想想江春还挺同情秦书淮的,有这样的小舅子,谁不糟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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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骂完赵钰后,秦书淮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便在屋子里批折子。而秦书淮批折子的时候,秦芃就在牢房里看着小话本,笑得不行。

坐牢这些日子,除了牢房本身环境不怎么样以外,秦芃觉得自己过得还挺不错的,秦书淮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缺什么给什么,左遥时不时会来汇报一下调查近况,秦芃知道情势不容乐观,然而她却也不觉有什么。

毕竟,对于一个已经死了三次的人来说,的确也没什么好惧怕的。

有时候秦芃会觉得,自己仿佛是拥有着无限的生命,这一辈子,她确认了秦书淮的心意,她想,如果她死了,再次重生,她一定能过得很好。

只是说一个人能不死就别死,谁知道死了之后还会不会有下辈子?

秦芃看着话本,等着秦书淮,便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她抬头看过去,却是

带着陆秀走了过来。

她皱了皱眉头,心中警惕,孔迁走到牢房前,恭敬作了个揖道:“见过公主。”

“孔尚书来此有何贵干?”

秦芃合上话本,站起身来,孔迁笑了笑道:“微臣今日是来请公主帮个忙。”

“哦?”秦芃颇有些诧异:“本宫的罪名洗清了?”

“非也,”孔迁摇了摇头,却是道:“前日北燕使团到访,北帝也随访而来,公主可知所为何事?”

“何事?”秦芃有些不安,想起赵钰前些时日说的话,她总觉得赵钰会做些什么。

孔迁露出笑容来:“北帝是来向公主求亲的!”

闻言,秦芃露出震惊的表情来,孔迁以为秦芃是因赵钰的求亲感觉诧异,却并不知道,秦芃心里是又惊又怒。

想出这样的主意带她走,赵钰是疯了吗?!

秦芃没说话,孔迁继续道:“北帝以皇后之位许给公主,并许诺公主所生长子必为北燕太子,甚至还应允,只要公主答应,北帝后宫之中,可仅有公主一人!如此深情厚谊,天下女子,谁不为之心折?”

“所以,”秦芃明白了孔迁的意思,抬眼看向孔迁:“孔大人是来做说客的?”

“此事不是老臣能干预的,公主婚事,自然是要陛下、太后、公主自己定夺。老臣今日来,只是希望公主今夜能出席迎接北帝的酒宴。”

“我如今罪名尚在身上,”秦芃嘲讽开口:“岂能陪宴?”

“这一点,公主无需担心,”孔迁笑着道:“按律,在涉及两国大利之事上,可有特赦减免之权,北帝如今对公主有心,公主自然不能以戴罪之身出现。如今老臣已得辅政张大人批准,并得陛下圣谕,特来接公主出天牢陪宴。”

听到孔迁的话,其实并不难猜想出,朝廷上下对秦芃嫁给赵钰这件事,有多大的期待。

秦芃嘲讽笑开,看向陆秀道:“陆大人也没意见?”

“按律无妨,下官便不会干涉。”

陆秀说得一板一眼。秦芃嗤笑出声,将话本放到桌上,面色冷淡道:“那走吧。”

两人将秦芃出去,乘着马车引到一栋宅院,秦芃抬眼看向孔迁,带了冷意:“为何不回卫府?”

“带公主出来,已是特赦,为避免妨碍后续案件进展,公主还是留在这里交好。”

秦芃点点头,问了一下孔迁开宴的时间,随后孔迁便道别了去。陆秀正准备走,秦芃叫住陆秀道:“陆大人,留步。”

陆秀停住脚步,平静道:“公主何事?”

“张大人好吗?”

秦芃笑眯眯瞧着他,陆秀没说话,抬眼看向秦芃,却是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听闻陆大人自出仕就由张大人点拨,想必同张大人十分熟稔。”

“公主想问什么?”

“你们想要什么?”秦芃眼里带了冷意:“这样一个案子想扳倒我,无非是浪费力气罢了。”

听到这话,陆秀忍不住笑了:“公主为何觉得,这样一个案子,扳不倒公主?”

“公主是镇国长公主,可柳小姐乃一等世家嫡女。按律,犯世家性命者,处以极刑。八亲犯此罪者,有酌情减刑之特权。这个案子若公判下来,是怎样的结局,公主自己心里不明了吗?还是说,公主觉得,您可凌驾于王权律法之上,无惧御史台弹劾,无惧大理寺审判,无惧百姓之言语,无惧世家之怒火,莫要说您,便就是摄政王,也做不到吧?”

“若此案判决下来,您无非两条路,”陆秀上前一步,眼里带着怜悯:“要么按律行事,要么,带兵反叛。您认为,卫衍会为了您,在太平盛世出兵吗?”

“不会。”秦芃平静开口,接道:“甚至于,秦书淮也不会。”

“那,”陆秀歪了歪头:“公主,您为何不怕呢?”

“怕?”秦芃忍不住笑出声来:“陆秀,我和你打个赌吧。”

“这个案子,审不下来。”

陆秀没说话,他盯着秦芃,秦芃悠悠起身,转身离开。

到了夜里,秦芃提前换好了衣服,而后出现在了宫宴上。

她的位置和赵钰位置并排而坐,秦芃坐下后,没多久,赵钰就走了进来。

赵钰看见秦芃,目光便亮了起来,他克制住自己的动作,尽量平静走到秦芃边上,看着秦芃,却还是忍不住柔和了目光,温柔道:“长公主,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