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世成何等敏锐,立刻从永昌伯的神色瞧出几分异样,追问道:“毕竟是伯爷的骨血,既然意外来了,伯爷为何没有留下?”

永昌伯犹豫着。

甄世成劝道:“伯爷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来,眼下凶手尚未现形,您若再有隐瞒就是无意中帮助凶手了。”

“当时内子病了。”

永昌伯一说,甄世成顿时露出了然之色。

永昌伯夫妇恩爱,通房有身孕后夫人病了,当然不会再让通房把孩子留下。

“内子真的病了,并不是因为生气朝云有了身孕故意做给我看。”永昌伯急忙解释道。

他不想说,就是不愿让人误会妻子是容不得人的女子。

甄世成看着永昌伯叹了口气:“伯爷了解伯夫人,知道夫人那时候确实生了病,那么姨娘呢?”

永昌伯愣了愣,脸色难看起来:“甄大人,你是说朝云很可能因为堕胎而对内子怀恨在心,认为内子装病才使她失去了孩子?”

“令公子与令爱都大了,伯爷既然是在他们出生时先后收的两位姨娘,想来两位姨娘三年前也不算年轻了吧?”

“嗯,她们那时都三十出头了。”

甄世成笑笑:“伯爷不要低估一名多年无子的女人乍然有了身孕又被人强行堕胎的痛苦,而这种痛苦足以令人产生惊人的恨意。”

“是朝云害了内子?”永昌伯脸色铁青。

当时命朝云堕胎,他虽然有些内疚,但心中十分明白,好好的避子汤喝着怎么会有了身孕?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想可知。

朝云毕竟跟了他多年,不管使了什么手段有了身孕,孩子既然没了,他便不愿再追究,反而因怜惜赏了她不少物件。

难道说她认为是妻子容不得那个孩子才没有留下,从此对妻子怀恨在心,终于等到机会害死了妻子?

永昌伯越想脸色越难看。

“伯爷不必太激动,这只能说明朝云有杀害夫人的动机,但并不能说明她就是凶手,一切还是要证据说话。本官要做的就是找出一个个嫌疑人,然后排除或找出他们是否凶手的证据。”

永昌伯依然无法平静,一拳打在桌几上。

“朝云没了孩子后,伯爷与她再相处没有觉出什么异常么?”

永昌伯摇头:“扼杀自己的骨血心中并不好受,从那时候起我几乎没再踏入两个通房的院子,所以她有什么异常亦难以知晓。”

甄世成起身:“这样吧,先把两位姨娘叫来问问看,伯爷可要沉住气。”

永昌伯勉强点了点头。

二人走出去,永昌伯立刻吩咐人把两个通房请来。

很快两名中年妇人一前一后走来,走在前面的妇人身材微丰,虽然神色忐忑,但眉梢眼角的弧度让她看起来气质温和。

后面的妇人很消瘦,眼皮微垂,肤色有种不健康的苍白,而她的头发竟有些花白了。

甄世成不由想到了在衣柜里发现的那两根头发。

“前面的是春梅,后面的是朝云。”永昌伯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

他此时冷眼看着两个通房走来,竟有些陌生了,仔细想想,确实太久没有去过她们那里。

院中人见伯爷的两个老通房被叫过来,虽不敢开口,一个个用眼神交流着。

老天啊,害死夫人的难道是伯爷的通房?

姜似的注意力本来放在陆续集中到院子中的人群那里,见甄世成传唤两位通房,悄悄走过去。

她想到了一个关键点,凭那个几乎能判定谁是凶手,那么就让她先看看两位通房是否清白吧。

第164章 疑凶

看着许久没留意过的两个通房,永昌伯压抑着种种情绪道:“这是顺天府尹甄大人,甄大人问你们什么,你们务必如实回答,知道了么?”

气质温和的通房春梅贪婪看了永昌伯一眼,屈膝给甄世成与永昌伯见礼,口称“知道了”,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朝云没有看任何人,随着春梅一起行礼,神色木然,一声未吭。

“二位住在何处?”甄世成问。

“贱妾住在东跨院。”似乎知道朝云不会吭声,春梅主动道,“朝云住在西跨院。”

“昨天晚上你们几时入睡?”

“贱妾刚到亥初就睡了。”春梅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左右无事。”

日复一日,漫漫长夜,既无孩子相伴,又无男人相守,不睡觉做什么呢?

春梅这么想着,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了永昌伯一眼。

当年夫人有了身孕,听闻要替伯爷挑一个通房,她几乎喜不自禁,哪怕伯爷与夫人早就明言不允许通房生下子嗣,她还是让父母推了原本在议的亲事如愿成了伯爷的女人。

年轻的时候总是不服输的,想着凭借几分美貌与善解人意的性子早晚暖热伯爷一颗心,将来有个一男半女,她的儿女也是当主子的了。

可是时间久了才知道,伯爷收通房完全就是在夫人不方便的时候有个暖床的罢了,在伯爷心中她们与阿猫阿狗恐怕没有太大区别。

一年又一年过去,那点心气早就磨没了,不甘或许有,后悔并没有。

当年那些嫁给小厮的姐妹未尝比她过得舒心,天天挨男人打或者为了生计发愁的可不少,她安安静静生活在大宅里至少衣食无忧,父母兄弟亦沾了不少光…

“伺候你的丫鬟呢?”

很快两名丫鬟上前给甄世成见礼。

“昨夜你们伺候姨娘睡下的?”

一名青衣丫鬟道:“昨夜是婢子值夜,就歇在姨娘脚边。”

永昌伯一直没有给两名通房抬姨娘,但儿子都长大了,下人们提起伯爷的两个通房尊称一声姨娘,无人见怪。

“中途可曾有什么动静?”

青衣丫鬟不假思索道:“没有。婢子浅眠,且就睡在姨娘脚边,要是有动静婢子定然知道。姨娘睡到早上才醒来,是婢子与桃红给姨娘打的洗脸水。”

另一名丫鬟立刻点头称是。

甄世成打开名册翻了翻,便知道伺候梅姨娘的两个丫鬟一个叫桃红,一个叫柳绿,两个丫鬟都是三年前调到东跨院伺候梅姨娘的。

三年前——

甄世成不由看向永昌伯。

这个时间正是朝云有孕后又堕胎的时间,凭经验可以断定这绝非巧合。

永昌伯看了朝云一眼,低声道:“当时觉得后宅人心浮动,就把伺候她们的丫鬟婆子全都换过了。”

朝云莫名有了身孕,永昌伯疑心她收买了丫鬟婆子替换了避子汤,为了避免将来再出这种事,干脆把伺候的下人们全都换了一遍。

他再也不想体会亲自下令打去血脉的心塞了。

“两名丫鬟是内子挑选的,全是家生子,她们的话应当可信。”

甄世成听了点点头。

两名丫鬟既然是伯夫人挑选的家生子,她们的家人在伯夫人面前定然是得用的,那么她们帮助梅姨娘谋害主母,或者替梅姨娘隐瞒罪行的可能性就极低。

甄世成看向朝云,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昨晚几时入睡?”

朝云沉默了许久,才道:“亥时。”

伺候朝云的贴身丫鬟同样是两个,只是这两个丫鬟听甄世成问起伺候姨娘入睡的事,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永昌伯冷哼一声。

两名丫鬟头一低,异口同声道:“昨夜姨娘独自睡的。”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朝云的目光立刻微妙起来,甚至不少人都想到了三年前朝云堕胎的事。

两位通房多年没有动静,朝云有了身孕的消息一传出来府中上下都在议论纷纷,认为朝云总算熬出头了,一个姨娘是跑不了的,谁知赶上夫人病了,伯爷怕夫人烦心,毫不犹豫命人给朝云堕了胎。

啧啧,打那之后西跨院时不时传来朝云的哭声,她定然怀恨在心,于是害死了夫人。

谢青杳三年前已经很懂事了,此刻想起这些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质问道:“云姨娘,我娘真是你害死的吗?”

朝云面无表情看着谢青杳,一言不发。

“你说话呀!”谢青杳拔高了声音,“我娘从来对你们不薄,现在她死得那样惨,难道你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吗?”

“我没有。”不知是谢青杳的话触动了朝云,还是她心知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避过去,终于开口道。

短短三个字落入众人耳中,显得有些无力。

“姨娘一直独自睡么?”甄世成丝毫不受影响,再问道。

一名丫鬟道:“姨娘这两年一直睡不好,不喜欢我们陪着。”

甄世成捋了捋胡须:“这么说,昨夜你们都不知道姨娘是否一直睡在屋中了?”

两名丫鬟对视一眼,刚才回话的丫鬟摇了摇头:“婢子不知道,但也没听到什么声响。”

她一向睡得熟,打雷都听不见,更别说别的了。

另一位丫鬟却迟疑起来。

“怎么,你听到了什么动静?”甄世成立刻问道。

“婢子——”丫鬟飞快看了朝云一眼。

永昌伯立刻喝道:“有什么就说,看她做什么?莫非云姨娘给你发月银?”

丫鬟不由自主跪下来,头埋得极低:“姨娘…姨娘夜里应该烧纸了…”

“烧什么纸?”永昌伯听得怒容满面。

丫鬟头垂得更低:“给未出世的小公子烧的纸…”

原来自从朝云失去了孩子,每年堕胎的那一天都会给未出世的孩子烧纸,这丫鬟第一年撞见过,昨夜里虽然没听到动静,但今早在院子角落里发现了留下的一点灰烬。

“你去西跨院的第一年撞见姨娘烧纸,是在什么时间?”

丫鬟回忆了一下道:“卯初时分。”

一个婆子惊呼道:“哎呀,老奴想起来了,云姨娘那个孩子就是每年今日的卯时落下来的!”

第165章 可心的丫头

卯时正是天将要亮的这个时间段,倘若朝云没有烧纸而是设法混入主院杀人亦是有可能的。

“带本官去西跨院看看。”甄世成深深看了朝云一眼,暂时停止了盘问。

一群人涌向西跨院。

在甄世成的要求下,丫鬟领着众人来到院中一角,指了指地面:“就是这里。”

姜似不着痕迹挤在前头,定睛一看,果然就见地上隐约残留着黑色灰烬,若是过上一两日,定然连这点痕迹都留不下了。

甄世成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这里的地面似乎有些异样——

他这样想着走到那里,抬脚试探触了触地面。

微微松软的感觉传来。

甄世成神色一动,立刻吩咐属下:“挖开这里看看。”

一名衙役立刻上前开挖。

除了上面一层浮土,下面的土很松软,衙役很快就挖出一个包袱来。

“居然真的有东西!”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

这个瞬间,众人目不转睛盯着挖出来的包裹,可是姜似与甄世成却不约而同看向朝云。

一个人第一时间的反应总是最真实的。

可惜二人注定失望了,许是朝云心如死灰的日子过久了,此刻面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既不紧张,亦无意外。

甄世成叹了口气,视线与青衫白裙的少女视线交汇,险些忍不住冲她挑起大拇指。

他能做到发现重大线索时第一时间不是看物证而是观察疑凶的反应,这是多年积累的经验,而眼前小姑娘还没他儿子年纪大,更不可能有什么经验,那就只能是天赋与悟性了。

这可真是个好苗子啊。

甄世成爱惜人才的那颗心又痒痒起来。

甄大人有个毛病,心一痒就喜欢捋胡子,这么连捋好几下,捋断了两根胡须才回过神来,脸色一正掩饰疼痛道:“打开看看。”

“是。”衙役立刻打开了包袱。

这些衙役都是经验老道之人,打开包袱时格外小心翼翼,很快包袱里的物件便展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身带血的衣裳。

人群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甄世成上前一步,蹲下翻看着血衣。

衣裳料子与款式很不起眼,看颜色正是适合中年女子的服饰。

永昌伯夫人被烛台刺死,血流了满床,凶手很难保持衣裳的干净,这件血衣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凶手行凶时所穿了。

甄世成站起来,定定看着朝云:“这血衣是你埋的么?”

朝云沉默着。

甄世成耐心很好,永昌伯却忍不住大怒:“还问什么,定是这贱婢害死的夫人!”

朝云猛然看向永昌伯,没有丝毫血色的双唇剧烈颤抖着。

“伯爷稍安勿躁。”甄世成劝道。

永昌伯一指血衣,脸色无比难看:“证据确凿还要说什么?杀人偿命,更何况这贱婢以下犯上杀害了夫人…大人,这贱婢就交给你发落了!”

甄世成看着一言不发的朝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永昌伯夫人真是朝云杀的么?

尽管朝云有足够的杀人动机,又有埋在院子里的血衣为证,可是用烛台杀死一个大活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眼前的妇人身材消瘦,有种风吹就倒的病弱感,真有力气用烛台刺死一个人么?

见甄世成没有反应,永昌伯突然去拔谢殷楼腰间佩剑。

谢殷楼下意识按住剑柄。

永昌伯没拔动,喝道:“放手!”

谢殷楼对父亲的话没有多少反应,反而看向甄世成。

永昌伯气坏了:“臭小子,你给我放手,难道你不想给你娘报仇吗?”

谢殷楼按着剑柄平静道:“儿子当然想给母亲报仇,前提是确定凶手。”

力气居然没有儿子大让永昌伯颇有几分气急败坏,扭头对甄世成道:“甄大人,莫非这些还不能证明她是凶手?”

甄世成捋捋胡须,斟酌道:“这其中尚有许多疑点,人命关天,自然不能草率下结论。”

他知道大周八成以上负责刑名的官员仅凭推测便能结案,只要推测合情合理,哪怕没有确凿证据照样把疑凶定为凶手。

但他不会这样。

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子,宁可因能力所限成为悬案,也不会仅靠推论结案。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悬案总有破案的可能,可是人一旦枉死,却再也活不过来。

每一个死去的人背后,都有亲人无数眼泪。

“还有什么疑点?”妻子横死,通房是最大的疑凶,已经使永昌伯难以冷静下来。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朝云是什么时候?”甄世成没有回答永昌伯的话,继续问两名丫鬟。

一名丫鬟道:“姨娘睡前婢子给她打了热水,那时候大概是亥初。”

这个时间倒是与朝云所说入睡时间对上了。

甄世成这才对永昌伯道:“其中一个疑点,就是朝云如何在亥初之后混进主院并躲进伯夫人寝室的衣柜中。”

永昌伯一时哑然。

那个时候他与夫人刚刚歇下,甚至还未入睡,除非朝云是神仙才能避过他的耳目躲到衣柜中去。

“可是又如何解释这件血衣呢?她烧纸的那个时间十之八九就是内子遇害之后,她很可能是杀害内子之后借着烧纸来掩埋血衣。”

“可是依然无法解释她如何躲入衣柜中。”甄世成语气平静提醒道。

最关键的说不通,其他再怎么符合,他都不会随意把真凶的罪名扣到一个人头上。

永昌伯想了想,突然脸色一变:“有人躲入衣柜中,一直以来只是甄大人的猜测吧?或许衣柜中的指印就是丫鬟恰巧留下的,而不是凶手所留。”

姜似轻轻咳嗽一声,插话道:“伯父,有人躲入衣柜中是侄女的推测,甄大人只是认可了侄女这一猜测。您莫非忘了,正是在衣柜中发现了角度奇怪的指印,才洗清了您的嫌疑——”

永昌伯哑口无言。

谢青杳默默扶额。

为了证明通房是凶手而推翻了先前的结论,成功给自己重新扣上凶手的帽子,父亲大人真是厉害了…

永昌伯的哑火让甄世成不由对姜似笑笑。

他就说,还是这丫头可心啊。

而这时,可心的丫头对甄世成回之一笑:“甄大人,我认为朝云不是凶手。”

第166章 将遇良才

姜似这话一出,无异于一道惊雷扔到人群中。

一群人看向她的眼神顿时变了。

尤其是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院中等候问询之后,姜似低调站在一旁并不惹眼,这一开口立刻把人们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这不是隔壁东平伯府的四姑娘嘛,这位四姑娘性子清高冷淡,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事咋胡说八道呢?

不少人心底这样想。

甄世成在听到姜似这话时眼睛一亮,立时问道:“姜姑娘能否说说理由?”

他也不认为凶手是朝云,但这个想法是根据发现的细小证据推断出的,这小姑娘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甄世成的迫不及待让众人更加愕然。

这位甄大人对姜四姑娘的话很重视啊,真是奇了。

谢殷楼深深看着姜似。

他几乎有好些年没有这般仔细打量她了。

他们算得上从小一起长大,他变了不少,而她亦与以往的印象完全不同。

谢殷楼不知怎么,心中就有几分唏嘘。

谢青杳忍不住催促道:“阿似,你为什么这么说啊?血衣都发现了,就埋在云姨娘院子里,难道还不能证明她是凶手吗?”

虽然她也想不通朝云如何混入主院躲进母亲寝室的衣柜中,可血衣就是最直接的证据,除了朝云,她想不出还有谁会害母亲。

“血衣虽然埋在云姨娘院子里,却不一定是云姨娘埋进去的呀。”姜似随口道。

那名提出朝云烧纸钱的丫鬟吓得腿一软跪了下来:“血衣不是婢子埋的呀!”

姜似愕然。

她真的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她认定朝云不是凶手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谢青杳却对丫鬟的反应起了疑心,睁大眸子道:“你莫不是做贼心虚?”

这个时候,这个一心想找出杀害母亲凶手的少女已是草木皆兵。

“婢子没有,婢子真的没有啊——”丫鬟拼命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