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谨眼神一缩,捡起砸向太子的那只破鞋扔了出去。

破鞋击中妇人膝盖窝,妇人腿一软摔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火光电石间,而那些百姓则以为妇人连同孩子都被守门兵士的长矛刺死了。

如果说男人的死令这些百姓暂时胆怯了,妇人与孩子的死却放出了他们心中的暴戾。

本该保卫家国百姓的兵士却对妇孺举起了刀枪,那他们还有什么指望?

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人群越发暴动起来。

郁谨骂了一声:“这些蠢货!”

本来能控制住的局面,只要太子说几句适当的话就能避免这些无畏流血,可偏偏太子第一时间逃了,以至于场面开始失控。

“弓箭!”郁谨伸手。

一旁龙旦立刻递上长弓与箭囊。

郁谨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迅速弯弓拉弦,箭如流星飞了出去。

利箭破空,直奔高高的钟楼而去。

“嗡——”肃穆悠扬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响彻全城。

又是接连两支箭射去,钟声再响,传得更远。

鼓响,城门关闭,万家入眠;钟鸣,则城门开启,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

晨钟暮鼓本就是城中百姓听惯的,可从灾难发生以来,他们再也没听到过象征着黎明的钟声。

没有黎明,那便只剩下了黑暗。

百姓们愣在原地,有些痴了,再然后不由自主追逐着箭来的轨迹,看向立在城墙上的青年。

弯弓拉箭的年轻人逆着光,瞧不清面容,却能看到他挺拔如白杨的身姿。

见压住了场面,郁谨沉着脸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王爷!”还没来得及离去的赵侍郎大惊失色。

不足两丈的城墙,对郁谨来说毫无困难就落到了实地上,亦落到了那些百姓面前。

“我是当今圣上第七子,燕王。”郁谨说完,大步向他们走去。

百姓们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郁谨面无表情穿过去,走到摔倒在路边草丛里的妇人面前,弯腰抱起吓得忘了哭泣的男童。

男童肩头还在往外冒血。

“龙旦!”郁谨喊了一声。

早就随着郁谨跃下城墙的龙旦颠颠跑过来:“王爷?”

“给这孩子包扎一下伤口。”

龙旦忙把男童接了过去。

男童一到龙旦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那些原本绝望麻木的灾民,听着孩子的哭声露出欢喜的笑。

原来那娃娃没事!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对这些看不到活路的灾民来说,他们以为的男童的死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当他们知道孩子还活着,生的希望如春芽,悄然滋生。

不多时,摔在草地上的妇人亦爬了起来,惶恐看向郁谨。

郁谨不吝微笑,温声道:“大嫂放心,本王会带你的孩子出城,把他安顿好。”

“真的?”妇人眼中迸出强烈的惊喜。

“我随太子奉天子之命前来看望大家,自然不会随口许诺,大嫂可愿信我?”

妇人望着青年那张清俊无双的面庞,用力点了点头:“小妇人信的——”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痛哭起来。

这一哭,无数百姓跟着哭起来。

他们就这么站着,抬手抹着眼泪。无论男女老少,皆放声痛哭。

这样的场面颇古怪,几乎闻所未闻,可又格外震撼人心。

至少赵侍郎被震撼住了。

他能被指派为主官前来指挥赈灾,在景明帝眼中自然算是一位干吏,先前随太子准备撤退也是无奈之举,被太子狠狠拖了后腿而已。

望着跳入城内的青年,赵侍郎撸了撸袖子。

燕王皇子之尊尚且不惜己身,他又算什么!

第548章 不失信

准备从城墙跳下的赵侍郎被随从死死拽住:“大人,不能跳啊,城墙近两丈高呢,您要跳下去,腿会摔断的!”

赵侍郎往下看了看,脸一白醒过神来。

人家燕王是在南疆战场混过的,他一个老胳膊老腿的文臣,跟着凑什么热闹。

恢复了理智,赵侍郎命人搬来墙梯,顺着梯子爬下去。

“大嫂家中还有什么人?”郁谨问。

妇人答道:“还有一个女儿,她,她发热了——”

人群一静,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发热,往往是疫病的征兆。妇人的女儿疫病发作,说不定妇人也染上了…

这些急着冲出城去的灾民几乎都是聚集在西区的人,自认为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不想留在城中等死。

他们怕被妇人殃及。

妇人似乎也明白情况,突然跪下来对郁谨砰砰连磕了三个头:“王爷,虎头就交给您了。”

她无比留恋看了龙旦怀中男童一眼,转身就跑。

没有人出声挽留,只有男童响亮的哭声:“娘——”

这样的哭声令人闻之心酸,但对见惯了生生死死的灾民来说,却也只是这样了。

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人,能怎么样呢?莫非劝妇人不要管等死的女儿?

郁谨沉默片刻,对龙旦道:“先把孩子带走吧。”

“王爷不可!”赵侍郎急慌慌冲了过来。

郁谨看向他。

赵侍郎苦口婆心劝道:“王爷不能意气用事啊,这孩子的家人染了疫病,他此刻说不定已经有疫病在体内潜伏,只等发作了。若是把他带出城去,一旦疫病流传开,那就是无法控制的灾难,无法对皇上与天下百姓交代啊…”

他理解这位年轻王爷的善心,可这种情形不能靠善心,善心往往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这样的教训史上可不鲜见,最好的办法就是遵循惯例:先观察疫情,倘若实在不可控制,就只能牺牲这些人以绝后患。

赵侍郎的话却触及了灾民们的痛楚。

“我们没病,我们家人也没病,为什么不能放我们出去?”

见赵侍郎下来了,钱河县令也跟着下来了,板着脸道:“有病没病,不是你们说了算。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病,可等出了城,把疫病带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人群中就有人呸了一声:“要是这么说,县老爷还是城中人呢,怎么就能进进出出?”

又有人道:“就是啊,还有那些进城救灾的兵士,他们为什么能进出城?”

钱河县令被噎得无话可说,脸涨成了猪肝色。

郁谨瞥了一眼钱河县令,暗想:这种智障是如何当上县令的?

“各位稍安勿躁。”郁谨扬了扬手。

人们安静下来。

对于这位敲响钟声救下妇孺的年轻王爷,他们愿意听听他讲什么。

“各位对县令与救灾兵士可以进出城有疑问,就请侍郎大人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赵侍郎被郁谨推出来虽然无奈,可想到刚才灾民们齐声哭泣的情形,暗暗叹了口气,道:“各位可以看到,我们若要进城,需要换上草药熏蒸过的衣物,出城后更要反复洗药浴,服汤药…而那些兵士不但要做这些,出城的住处还是专门圈定的,他们只能住在城外那片地方,哪怕等这次救灾结束,亦要观察至少半月,没有问题才允许离开…”

听着赵侍郎的解释,有人喊道:“我们也可以那样,只要让我们出城!”

赵侍郎苦笑道:“城中数万人,一旦出城,如何能让这么多人全都留在圈定的地方个把月?而只要有一个潜伏着疫病的人离开,就有可能造成一城、一国的灾难,这样的责任谁付得起?”

人群沉默许久,有人喃喃道:“所以我们就该等死吗?”

赵侍郎当然不能这么说,忙道:“皇上与朝廷都惦记着大家呢,如何会让大家等死?如今城中不是分出东西二区么,大家且在西区安心住着,等城中不再有疫情出现,就放大家出城…”

“那这个孩子呢?”有人指向龙旦怀中的幼童。

几岁大的孩子哭累了,靠在龙旦肩头开始打盹儿。

龙旦虽是个大男人,抱着这个小小软软的娃娃却有些心疼了,不由抱紧了些,紧张看向郁谨。

无论如何可怜这个孩子,最终他还是要听主子的。

正在打盹儿的幼童不知道自己瞬间成了无数人的焦点,攥着小拳头睡着了。

“王爷刚刚说会把这个孩子带出城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关系到自身生死时,对一个陌生孩童的怜悯就不算什么了。

郁谨微微颔首:“本王是这么说过。”

赵侍郎不停给郁谨使眼色:“王爷,切莫因为一个孩子造成一城混乱啊——”

郁谨正色道:“赵大人错了,造成一城混乱绝不是因为一个孩子。再者说,本王若是连一个孩子都失信,岂不是辜负了父皇的重托?”

赵侍郎抖了抖面皮。

燕王真会扯大旗,明明得到皇上重托的是太子,燕王只是陪太子来的。

对了,太子呢?

想想早就脚底抹油的太子,赵侍郎忽然觉得还是燕王讨喜些。

尽管有些年轻人的意气,可品性是好的。

不管心善会不会办坏事,心善终究是心善,永远比冷酷无情要强。

“诸位且听小王一言。”郁谨冲灾民拱了拱手,朗声道,“小王既然答应了那位大嫂把她的孩子带出城,就会言而有信——”

“就不怕这孩子潜伏着疫病吗?如果这孩子能出城,那我们也要出去!”人群一时激动起来。

郁谨抬手往下压了压,人群又静下来。

煎熬绝望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贵人说可以带人出城,哪怕只是一个孩子,其实也给了这些人无限希望。

对于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当然多些耐心与尊重。

“这孩子带出去后会进行隔离观察,无论结果如何,到时候定会与大家说一声。”郁谨叹口气,“他刚刚死了爹,娘也见不着了,大家不会与一个幼童计较吧?”

“那我们呢?”听郁谨这么一说,不少灾民赧然,语气软下来。

第549章 希望

当面临生死时,大多数人会打破束缚,比如对高官显贵的畏惧。

灾民们目光灼灼盯着郁谨。

尽管对这位王爷大有好感,倘若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依然会闹,绝不甘心就这么在城里等死。

疫病有多可怕,他们瞧得清清楚楚。

好好一个人,转天就会发热、呕血、浑身溃烂…想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曾经是他们安居的乐园,而现在则是地狱。

他们是人,为什么要在地狱呆着?

郁谨从灾民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决然。

他暗暗摇了摇头。

赵侍郎等人一心想让灾民老老实实呆在城中,以为凭借朝廷的威望这些平日不敢直腰的百姓会言听计从,却忽视了求生的力量。

他敢肯定,如果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给这些人一个希望,接下来的冲突会一次比一次激烈,到最后就会变成兵士与灾民之间的厮杀。

当然,朝廷赈灾调来了不少卫兵,最终定会解决这些灾民,再在疫情上稍作文章,这些流血冲突就能掩饰过去,甚至最后粉饰成功劳亦有可能。

他在南边曾见过将士斩杀无辜百姓冒充军功,对此深恶痛绝。

“各位且等一等,小王会与侍郎大人等人商量如何安排你们,等商量出结果,会来这里亲自告知诸位。”

“什么时候能商量出结果?”有人喊道。

无数人附和:“是啊,要是一直商量不出结果,难道我们就一直等着?”

“今日申正时分,小王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郁谨环视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肃然道。

灾民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喊道:“好,我们信王爷,等申正时分再来这里!”

赵侍郎嘴唇翕动,多次想要开口阻止,这种情形只能按捺住。

等出了城门,赵侍郎叹道:“王爷,您冲动了!”

郁谨看一眼被顺利带出城的幼童,淡淡道:“等人齐了再说吧。”

离钱河县城外不远处的大片空地上是一片营帐,这些就是那些兵士的落脚处。

另一边则建起一排草棚木屋,与那些营帐泾渭分明,其中最宽阔的一间木屋就是这些赈灾官员的议事处。

郁谨默默打量着四周。

“太子殿下呢?”赵侍郎问陪着太子先出城的官员。

陪太子上城墙的官员不少,此时只剩下寥寥数人。

其中一人回道:“殿下回锦鲤镇了…”

赵侍郎窒了窒。

这就回锦鲤镇了?好歹装装样子去议事处走走啊。

对这位太子殿下赵侍郎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暗叹口气道:“王爷,那咱们也回锦鲤镇与太子殿下汇合吧。”

郁谨扬眉:“不知谁是这次赈灾主官?”

赵侍郎抱拳:“是下官。”

“太子来此目的为何?”郁谨再问。

赵侍郎回道:“代表皇上来抚慰灾民。”

郁谨笑了笑,棱角分明的眉显出几分冷厉:“刚才太子已经抚慰了城中百姓,回锦鲤镇休息无可厚非,而赵大人的事务尚未完成。”

“王爷的意思是——”

“自然是与同僚好好商议如何解决城中百姓的安置问题了。”说到这,郁谨停顿一下,嘴角隐约挂着几分嘲弄,“还是说对城中百姓置之不理,让他们留在城里等死?”

赵侍郎眼皮跳了跳,忙道:“王爷误会了,这些天下官等人兢兢业业,断不敢无视百姓生死…”

郁谨不等赵侍郎说完,便道:“那就好,咱们去议事处。”

不多时议事处聚满了官吏,当然有一部分官吏陪着太子回了锦鲤镇,郁谨也不强求人到齐。

“今日的事,各位大人怎么看?”

赵侍郎苦恼叹口气:“王爷不该破例把幼童带出城来,此例一开,更难以安抚住那些百姓了。”

大周有资格上朝的京官有个好习惯,只要谈到正事,哪怕与皇上意见不合都能喷着唾沫说出来,更何况郁谨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

赵侍郎先开了口,京城来的官员纷纷附和。

那些地方官员则老老实实不吭声。

赈灾的物资是人家拉来的,军队是人家调来的,将来在皇上面前禀报情况的也是人家,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儿,老实听着吧。

“赵大人的关注点不对。”郁谨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本王说的是城中百姓的诉求。他们可以忍耐一日、两日,难道能一直忍耐下去?今日已经见了血,这只是个开端,如果不作出应对,等到大规模的冲突爆发,难道要把他们全部血腥镇压?”

他说着,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冷冷道:“如果是那样,这不是赈灾,而是屠城,诸位良心安在?”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人活一张脸,哪怕贪官污吏也想有个好名声,何况其中不少官员是愿意干些实事的。特别是地方低级官员,生于斯长于斯,与城中百姓沾亲带故,反而如钱河县令这样的外地官员没有这么多想法。

在大周,县级以上地方官员须乡贯回避,这也是钱河县令对城中百姓并无感情的原因。

赵侍郎被说得脸上挂不住,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应对之策?”

郁谨毫不客气,立刻道:“在城中,我提议再划出一个区域,称之为过渡区。”

“过渡区?”

“不错,现在只有东西二区,非此即彼,倘若东区有潜伏疫病的人直接进去西区,就会造成严重后果。若在东西二区之间设一过渡区,从东区进入西区者需在此区隔离两三日,减低患病者进入西区的可能…”

众人不由点头。

燕王这个提议不错,这样确实可以降低风险。

赵侍郎摸摸胡子表示赞同,道:“即便如此,亦打消不了西区百姓想要出城的念头。”

郁谨笑笑:“为何要打消?堵不如疏,何不给那些百姓一个希望呢?只要有希望,哪怕留在城里的人也会耐心等待。”

人活着就得有希望。

没人教过他什么大道理,但他十分清楚人在绝境中最需要什么。

不是眼前的一碗稀粥,几两抚恤银,而是能活下去的希望。

第550章 办法

希望?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郁谨此话的意思。

赵侍郎咳嗽两声,问道:“王爷如何给这些百姓希望?”

“我先问问赵大人,如今在西区聚集的百姓有多少人?”

赵侍郎对这个数据了然于心,立刻道:“截止到昨日,大概有两万八千余人。”

“那么东区呢?”

赵侍郎面现为难之色:“东区人数不好登记,每日都会有人死于疫病…”

几名地方官员悄悄擦起眼角。

钱河县算是大县,人口五万有余,而今一场地动加上疫情,人口折损了小半。

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问过太医了,疫病潜伏期大概在半月左右。从第一次发现疫情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来日,那些最早到东区的人距离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几日,何不从中选出数百人先在城外扎营暂居,从而安抚住百姓?这样安稳度过那个潜伏期后,就可以把西区百姓放出城了。”

过了潜伏期没有发作就可以放出城去,这些官员亦是如此打算,只是他们为了万无一失不准备提前放出一个人,才使得灾民与朝廷的对峙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赵侍郎虽觉一个皇子如此为百姓着想不容易,但却认为郁谨的提议有些天真了,摇头道:“如今西区百姓近三万人,王爷可有想过如何选出数百人?百中选一,选哪个好,不选哪个好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到时候没被选中的百姓心存怨愤,场面或许比现在还要混乱。”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不错,所以一切人为的选择都不会令人信服。”郁谨平静道。

“那王爷的意思是——”

郁谨笑着看了众人一眼,吐出两个字:“抽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