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记号,他们很快找到了阡陌当时滚下的那个山坡,抬头望去,树木不多,阡陌记得自己正是一路滚下来,还能看到少许灌木摧折的痕迹。她曾经返回坡顶去看,却没有找到他们走的那条山路,无奈之下,她才选择离开,翻山越岭,最后去到了山寨里。

如今,她回到了这个原点,青郁的树林那头,是否会突然出现她的世界?

阡陌咬咬唇,下定决心,把楚王的剑、长衣等等所有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都取出来,交给向导。

“尔等不必跟着我去。”她说,“等到日中,如若我未回来,尔等便回去。”

众人讶然。

阡陌却不再多说,冲他们笑笑,“一路多谢了。”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山坡上走去。

山坡的路不好走,阡陌扯着树枝,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但并不停歇。

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水滴落在头顶。阡陌讶然,抬头。天公果然不作美,下起雨来,打在树叶上,淅淅沥沥一片。

她连忙取出帽子和雨衣,穿戴起来。雨越下越大,啪啪地打在身上,顺着雨衣淌湿了鞋子,与那天突遇暴雨时一模一样。

心中有些不安,但阡陌不想就这么放弃。她上次搜寻的时候,正逢雨过天晴,却一无所获。天知道那个回到现代的门路,是不是就隐藏在这样一场大雨里面?

勇气上来,她顾不得许多,继续攀爬。树林愈发茂密,挡去了大雨的袭击,又爬了一段,眼前豁然明朗,似乎山坡到头了。她手脚并用地紧走几步,只见茫茫的雨帘之中仍是荒莽一片,并没有路…

阡陌的心砰砰跳着,不甘心地四处张望,像一个疯子,大声地呼唤着队友的名字,喊得喉咙生疼。

没有人答应她。

树木山石,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冷漠而无言,冥顽不灵。

正六神无主,忽然,一阵隆隆的声音从上方而来。

阡陌抬头,只觉那声音越来越近,一些砂石打在头上和脸上,似乎脚下也在震动!

心道不好,阡陌急忙朝一边快速跑开,灌木和树枝,带着雨水的湿滑,不断地朝她的身上和脸上打来,阡陌不管不顾,本能地向前猛奔,才到山边上,只听身后轰然巨响,教人心神俱裂。

阡陌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回头,浑身血液登时凝结。

她方才攀爬的那片山坡,她与队友走过的那片山坡,连带着树林,已经不复存在。眼前空旷一片,山洪挟裹着泥石,犹如洪流,从山顶上一泻而下,冲毁了所有。

阡陌脸色煞白,看着那仍滚滚流淌的泥浆水,突然记起向导三人。

她让他们在山坡下等着她,该不会…心中大震,阡陌急忙看向山下,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汤!箕!”

声音撞在山林里,干干的,渺小而沙哑。

她想下山,却找不到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口干舌燥,却与那个世界一样,始终没有人应答。

无助的恐惧再度漫上心头,阡陌站了一会,望向仍然布满乌云的天空。

闷雷声在天边滚动,似乎又在酝酿新一轮的大雨。

阡陌感到筋疲力竭,少顷,在身后的山石上坐下,痛哭起来。

她回不去了。

真的回不去了。

她被抛在了这里,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她不想死。

但是该怎么办…怎么办?

“阡陌…”

她把头埋在背包上,冥冥之间,脑海中似乎掠过熟悉的声音。

那些会这样呼唤她的人,已经与她天各一方,再也见不到了。

“陌…”

那声音再度传来,却与方才不一样,有几分真切!

阡陌心一动,猛然抬头,四处张望,却依旧沉寂。

突然,窸窣一声,下方的树丛里,忽而攀上来一个人。

他浑身湿透,看到她的一瞬,眉宇瞬间舒展,眼睛炯炯明亮。

什…什么?

阡陌怔怔地看着他,甚至忘了擦掉眼泪。

楚王拍拍手上的草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工妾陌,寡人若不来,你便打算在此处哭到天黑么?”

第27章

阡陌望着他,仍不可置信。

“你…”她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声音哑哑的,喉咙哽了一下气。

楚王打量着她。目光从头上那古怪的帽子,到身上那看起来**的长袍,再到脚上的鞋子…还有那个硕大的布包。

他的嘴角抽动两下,突然忍不住笑起来。

“你…你这是何衣裳!”他从前就觉得这女子这怪里怪气,如今再见到这打扮,只觉契合又可乐。

阡陌呆怔,却不知是被楚王吓到还是觉得受到了嘲笑,眼圈又是一红,泪水扑扑掉了下来。

楚王愣了愣。

“哭什么,寡人都来了…工妾陌…”他皱眉,想说些劝人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说。

阡陌把脸埋在背包上,哭得伤心。

“我要回家…呜呜…”

“嗯,回家,送你回家。”楚王忙道。

“回不去了…呜呜…”阡陌声音破碎一般,“回不去了…”

楚王怔住。

“回不去?”他不觉地上前一步,低低问,“为何回不去?”

“路…路毁了…呜呜呜…”

楚王转头,看向那被冲得只剩下泥沟的山坡,目光倏而明亮。

“只是此处路毁了,别处的路呢,绕过这山…”

“没…没有别处…只有这里…呜呜呜呜呜呜呜…”阡陌的声音更是伤心,肩膀不住抽动。

楚王看着她,沉默片刻,

“工妾陌,”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平静,“随寡人回去吧。”

阡陌仍旧哭着。

“工妾陌…”

“我…哪里也不去…”阡陌抬起头,用手擦着泪水迷糊的脸,哽咽着,“哪里也不去…”

楚王哂然:“哪里也不去,在此处等死么?”

阡陌没有作声,仍擦着眼泪。

“大王!”下方传来从人不安的呼唤。

楚王应了一声,再看向阡陌,耐住性子:“工妾陌,且下山,有何事下山后再计议。”

阡陌望着他,眼睛通红,神色低落。

好一会,她擦一把眼泪,点点头。

楚王心底松一口气,朝下面道,“子由!”

有人答应了一声,未几,一条麻绳抛上来,楚王接住,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围几圈,打个结。

阡陌知道这是要靠着绳索下去,站起来,把背包重新背起。雨衣和帽子都不利攀爬,她把它们都摘下来,收好。

楚王已经先下去,一手攀着绳子,脚踩在树杈上,试了试绳子的结实度。

“工妾陌。”他叫一声。

阡陌答应着,抓住绳子,跟着下去。

楚王抬头,看到阡陌露在外面的牛仔裤,眼神忽而定住。

阡陌自身的体重,加上背包,吊在绳子上很吃力。幸好这山壁上长了许多树,脚上有着落,倒也不难。楚王站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手扶着岩壁,看着她下来。阡陌一步一步试探着往下踩,起初还算顺利,可再落脚的时候,忽然听得“咔擦”一声,阡陌踩空,忙用力抓住绳子。

手扯得生疼,阡陌惊叫着,身体无措地荡了荡。突然,她的背包被抓住,稳下之后,她被一只手臂环住了腰。

“随寡人落脚。”楚王的声音低低。

他们离得很近,温热的身体相贴着,阡陌的脸几乎能碰到他的肩膀,呼吸间尽是陌生的气息,带着汗水和雨水混杂的味道、抬眼,能看到他的喉结…

阡陌不敢乱动,听着他的话,腿贴着过去,跟着他站到那树干上。

“再往下,看好了。”楚王继续道。

阡陌收起那不自在的心思,答应着,跟着他走。

楚王的手仍圈在她的腰上,带着她一步步往下,树杈被踩得摇晃,沙沙乱响。

这段山壁足有十米,待得终于落地,二人的心都放下来。

“大王!”从人们忙围过来。

楚王看着阡陌,目光灼灼,待得要松手,却忽而脸色一变。

“尔等勿过来!都退到树后面,转过身!”

呃?

众人讶然,却只得乖乖依照吩咐,转到树后面去。

阡陌亦是诧异,等到顺着楚王的眼神低头,才明白为什么,忙脱下开衫,把腰以下围起来。

楚王目光不定,轻咳一声,语气硬硬:“你们那边的人都这样么?穿成这般,简直…””他似乎找不到形容词,停了停,命令道,“日后,寡人未说让你穿,你不许穿。”

阡陌想反驳,但触到他威压的目光,把话咽回去。

楚王看她不说话,终于满意,这才吩咐从人们过来,收拾绳索。

待得出了林子,阡陌才看到楚王这群跟班的规模,足有几十人,站在外头鸦鸦一片。

阡陌讶然,明明有这么多人可以使唤,楚王却一个人去爬树找她…

“陌!”一个声音传来,阡陌望去,却见向导跑过来,后面跟着他两个儿子。

看到他们,阡陌心上的大石落下,连忙也跑过去,关切问他们可曾受伤。

“怎会受伤,”向导憨笑,“我等听得那动静不对,就赶紧躲开了,倒是担心你,寻了好久也寻不见,不想遇见了楚人!”说罢,他瞥瞥楚王那边,脸上带着些谨慎之色。

阡陌笑了笑,又看看汤和箕,见他们也安然无恙,心里终于好了些。

“陌,”箕好奇地问,“你那回家的路,寻到了么?”

阡陌神色黯然,摇摇头。

三人相视,虽似乎并不意外,但还是有些同情之色。

“下山吧。”这时,楚王走过来,对阡陌说。

阡陌看看他,应一声,正想要走,肩上的包却被楚王提下来。

“子由!”他喊一声。

一个年轻人急忙答应了,从众人中跑出来,

阡陌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忙道,“不必,我自己来!”楚王却不理会,将背包交给那年轻人,“此物你来看护,不得有失。”

年轻人笑嘻嘻地接过:“诺!”

阡陌放心不下,还是想拿回来,却被楚王拉住手臂。

“让他来吧。”楚王道,半开玩笑半认真,“他父亲让他给寡人当郎中,若是不让他做些事,这一路寡人便不得清净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 ,有几分柔和。

阡陌看着他,汗水把他的鬓发浸得黑亮,衣服也湿透,麦色的脖子上,刚刚用力擦过,微微发红。

她不再说话,点了点头。

返回的道路并不难走。

大队人马在前面披荆斩棘,到阡陌走的时候,已经是一条平坦无碍。阡陌跟在楚王后面,一路沉默。楚王也并不多问,把向导叫过来,问些寻常之事。

因着先前楚人伐舒的关系,向导父子一开始对楚人很是防备,躲得远远的。但是楚王惹不起,被召唤,只得老老实实过来。不料,楚王并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架子,跟向导说起狩猎的各种诀窍,头头是道。向导等人十分诧异,一路说着,竟是聊开了,先前的紧张也消除了许多。

太阳挂在头顶,楚王拿过水囊来喝一口水,忍不住回头看看阡陌。

她无声地走着路,头上戴着那帽子,帽檐下,只能看到嘴唇和下巴。

楚王想了想,把水囊递过去,“喝么?”

阡陌抬头,看看他,轻声道,“我有。”

楚王瞥一眼她手上那不知道什么做的水壶,收回目光。

楚人和舒人一样擅长翻山越岭,楚王手下的亦尽是骁勇之士。阡陌等人先前要追寻标记,绕了好些冤枉路,这次回程却不必。众人挑着最省事的路线,虽然出发时已经过了正午,却在入夜之后不久,就到达了山寨里。

阡陌望去,只见水岸上火光连绵,泊着好些大船,一看就知道是楚王带来的。

“工妾陌!”寺人渠远远看到阡陌,高兴地跑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幸好幸好,我还以为你要被狼叼走了!”

再见到这些前不久才认真道别,以为永远不会再遇的人,阡陌心情复杂。

她应一声,想笑,却笑不起来。

寺人渠见她心事沉沉的样子,也并不意外。

楚王让子由把背包还给阡陌,吩咐寺人渠带她去歇息,寺人渠应下,对阡陌挤挤眼,领着她走开。

楚王的父亲穆王灭了舒国,舒地各部臣服于楚。年初时,庸人策动各路戎夷反叛,舒人也在其中,被司马鬬椒率军平叛,打得大败。

昨天夜里,楚人的船突然临案,山寨中的人原以为大难临头,不料,楚人却没有发难,使者客客气气地问,那个叫陌的女子,在何处?

酋长战战兢兢地回答了问题之后,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楚王竟然亲自驾临。

小庙来了大神,山寨上下不敢怠慢,只能唯唯听命。楚王的要求却也不多,只问清了阡陌的去向,派出擅于识踪的士卒带路,便上山找阡陌去了。

如今他们安然回来,酋长也尽力招待,不敢有失。

寺人渠伺候向来周到,已经备好了温水和一应的换洗之物,阡陌也不拒绝,换下衣服,从头到脚冲洗了一番。水带着微温,从头淋下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两天来所经历的一切,跟着一瓢一瓢的清水,在脑海中回放,期待、焦躁、恐惧、伤心、绝望…她甚至在最后得救的时候,也没有缓过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