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司衣陌。”郑姬缓缓道。
越姬怔了一下，忙再看去，那牛车却已经走远了些，只能看到那女子的背影，乌发绾起，衣裳素淡。
楚王回来的时候，越姬就已经听说过司衣陌的名字。但传言终究是传言，等了几日，越姬也没有看到后宫这边有添人的动静，便稍稍放下心来。如今看到了真人在宫中乘车而过，那疑心又被提起。
越姬看那方向，并不是高阳宫，也不是苑囿里，不禁问，“她去何处？”说着，忽而心中起了一计，吩咐驭者，“改道，赶到那牛车之前，堵住她。”
郑姬讶然：“妹妹要做什么？”
越姬扬眉浅笑：“姊姊稍后便知。”
牛车走得并不快，荚一边赶着车，一边跟寺人渠和阡陌二人说着他家里当初欠债的原因。他祖父原本手上有些薄田，见北方往楚国的道路繁忙，便在郢郊北方五十里之处，用自家的良田跟别人换了地，建了屋宅做行人留宿的逆旅。开始还不错，可他祖父去世之后，荚的父亲不擅经营，不但未得多少钱，还欠了债。又兼春时发了大水，家里的田地被淹了，逆旅失修，屋舍倒塌。多重打击之下，荚的父亲只好把荚抵押给了债主。
阡陌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很感兴趣，正想再多问些，忽然，一阵车马之声传来。只见前方一处岔道口处，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辚辚驰出，宫道并不宽阔，荚唯恐冲撞，连忙停住。
那辆马车也停住，阡陌看去，只见那马车跟着从人，车上坐着两个女子，一望即知贵气十足。
其中一个，阡陌见过，正是那天楚王带她去穆夫人宫里时，那位伺候的郑姬。
“何人在前？”一个寺人模样的人看着阡陌和荚，走出来，皱着眉，“险些冲撞了二姬。”
那气势十足的模样，荚被唬得不知所措。
阡陌再笨，也早能猜出这两位能在王宫乘车的貌美女子是什么身份，从车上下来。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寺人渠已经上前，笑眯眯地行礼，“原来是二姬，恕罪恕罪！”
越姬看着他，让车前的寺人退下，微笑道，“原来是寺人渠。我等急着去见穆夫人，这驭者驾车太快，方才停得突然，将我二人都吓了一跳。”
寺人渠在高阳宫服侍，对楚王的这些姬妾早已练就了一身圆滑的本事，忙道，“是小人之失，二姬莫怪。”
越姬却不搭腔，看向阡陌。
阡陌本能地觉察到那目光里的打量，带着些傲气和疑惑。她不欲惹事，忙像寺人渠一样，向她们行礼。
“不必多礼。”这时，郑姬温声道，看着阡陌，“未知司衣往何处？”
“往司会府。”阡陌和气地答道。
“司会府？”二姬皆讶然。
“正是。”寺人渠代为回答，“司衣陌擅算，大王命其助司会。”
郑姬与越姬对视一眼。
“原来如此。”片刻，郑姬微笑，“既是大王吩咐，还是快快去吧。”
说罢，吩咐驭者继续前行，从阡陌等人面前经过，带起一阵扬尘。
“呼…真吓人！”待她们走远，荚拍拍胸口，却眼睛放光，“那二姬，都是大王的宠姬么？”
“是有如何。”寺人渠催促他，“莫看了，快赶车。”
阡陌也望着那边，好一会，才将目光收回。
“寺人渠，”她说，“你称她们为二姬，她们都姓姬么？不知来自何地？”
“姬？”寺人渠看她一眼，“若真是姓姬，那该是大王成婚了才能到这宫里。”
阡陌讶然。
寺人渠素知这女子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懂一堆，耐心道，“姬姓女子，皆出身尊贵，或嫁或随媵，才会入宫，怎会当这无名无分的女侍？郑姬和越姬，是大王继位时，郑国和越国送来的舞人。出身低微，本无姓无氏，受大王恩宠，方入后宫，以国为氏，尊为姬，故而称郑姬、越姬。”
阡陌明白过来。寺人渠曾经说过，楚王还没有结婚，后宫中的姬妾，其实跟他们一样，都不过是楚王的奴婢，工种不同罢了。
她轻轻咬唇，过了会，问出了一个她一直没问过的问题，“寺人渠，大王后宫中有多少姬妾？”
寺人渠一愣，道，“这我倒未确切算过，我算算…”说罢，掰起手指，嘴里念着名字。等到他掰完十个指头，正待接着往下，阡陌的嘴角抽动一下，“算了，不知道也罢。”
…
马车走远，越姬回头看看那牛车上的人，片刻，转回头来，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笑。
“去司会府算数？”她嗤笑，“我还以为多了不得。外面传得似风似雨的，依我所见，也不过是个能干些的宫人罢了。”
郑姬看看她，心中叹气。
越姬与她先后入宫，所得恩宠不相上下。郑姬温婉体贴，而越姬的性情则张扬一些，得宠之后，更是有些不落人后的傲气。包括穆夫人在内，宫中好些人不太喜欢她，但楚王似乎并不厌恶，仍然厚待有加。从前，郑姬和越姬并不怎么对付，楚王突然停乐罢宴之后，二人忽然被冷落，同病相怜，反而亲密起来，以姊妹相称。郑姬常去侍奉穆夫人，越姬因为不得穆夫人喜欢，则很少踏足。近日，她听说郑姬曾在那里见过楚王几次，便也跟着去。可惜昨日楚王跟穆夫人闹翻，此愿看来是要落空了。
郑姬虽随和，却知晓不该说的话不多说，微微皱眉，“可就算如此，大王亦不愿往后宫。”
她意味深长：“妹妹，你我当初何以受宠，莫非不记得了？”
越姬愣了愣，再想起昨夜楚王到她宫中的事，面色亦是一黯，心中却愈发不甘。
“他总会去的。”越姬定定神，忿忿道，“我不信大王的心真如石头一般。”
…
司会府比三钱府更远一些，荚的牛车慢慢悠悠，一路聊着，走了许久才到。
司会早已经知道了阡陌会过来的事，看到牛车停在门前，便出来迎接。司会和司衣，虽然都带个司字，实际却不是同一个等次的。司衣隶属宗伯，司会隶属令尹，后者无论官职还是重要程度，都远在司衣之上。所以论理，应该是阡陌进去拜见，而司会来迎接她，自然是看在了楚王的面子上。
阡陌反正已经记不清自己欠了他多少人情，不再多想，微笑地向司会行礼。
司会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体型和面容，都看得出是长期久坐以及用脑过度的人，脸却是圆圆的，笑起来一副财神爷的样子。
他早已经听说了这位司衣的来历，也听说了她三个时辰算出三天数的能力，好奇不已。
“司会府与别处相较，十分单一，每日所事，不过算计。”他领着阡陌到官署内，一边走一边说，“不过也比别处繁忙，国中仓府众多，大王近来欲清查各处仓府进出之数，我等更是无一日得闲。”
阡陌听着他说，走过一处处屋舍，只见里面都坐着好些人，案上摆着算筹，埋头苦干。她态度谦虚，“我学过算数，大王派我来，亦是为司会分担。”
司会早已经得了提点，忙笑道，“司衣能来，敝府之幸。”
事务忙碌，司会并没有把太多时间花在客套上，领着阡陌入内，与别处几人一间屋子不同，这是一间小室，有案有榻，窗外有庭院风景，旁边还有香炉。
阡陌再看向案上，一摞牍片在上面，整整齐齐的，比昨天计官给的少多了。
心中讪然，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此乃高府上月秬黍出入之数，府宰交与我等，令整理合计，如今，便麻烦司衣。”司会客气地说。
阡陌也亦笑笑，感激地向他一礼，“司会哪里话，我尽力而为。”
司会见阡陌说话和气，心放下来，又寒暄两句，转身离开。
高府是楚国的中央粮仓，今年以来，楚国一直在遭受饥荒的困扰，高府的粮食流通数量也大，基本只有出，没有进。秬黍是一种黑色的黍米，阡陌上次来郢都的时候就吃过，味道很特别。高府中的粮食种类繁多，秬黍不是主食，量也并不大。阡陌一看就知道，司会这是挑着轻活给自己干。
她静下心来，把牍片一块一块摆好，整理计算。这些牍片叫日成，顾名思义，就是每日记录的数字。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算的人粗心，阡陌自己列出出入账目的时候，发现有些日成上加减出来的数错了，导致接下来的数也不对。阡陌将写错的牍片做了记号，完成账目之后，一并拿去给司会。
虽然已经听说过阡陌的本事，但当司会看到阡陌这么快就把结果交来，很是不可置信。仔细检查一下，只见账目上的数，一列一列都与日成上的实料相应，写得清晰明白，毫无纰漏，则更是惊讶。
阡陌笑眯眯的，问他还有没有更多的能让自己做。
司会见她态度诚恳，自己这里也的确忙，也不再客气，让计官将更多的高府账目交给她。
…
太阳从中天渐渐西移，楚王下了朝，觉得浑身骨头都坐硬了，步行回高阳宫。
子贝是楚王的堂弟，素与楚王相善。他跟着楚王一起走，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云梦行猎的事来，滔滔不绝地说起他最近去云梦，看到那边丛林水泽里，野兽有多么肥壮。
楚王却似心不在焉，望向头顶，夕阳霞光万丈，将云彩染得彤红。
他忽然又想起那时的船上，也是这般彩霞漫天，那个女子给他做好了滑翔机，掷出去给他看。滑翔机在天上打着转，她的笑容灿烂，风吹起她的长发，美得好像传说中的帝子…
“…还有犀兕，大王不是一直想自己猎一头来做战甲么？臣看那些犀兕壮得很，什么刀都砍不入…大王？”子贝发现楚王似乎没在听，瞅着他，小心地问一声。
“嗯？”楚王回神，看看他，“犀兕，而后呢？”
子贝笑嘻嘻：“大王已经快整年不曾行猎，如今可开禁了。”
楚王却不回答，望着天空，长叹口气。
未几，只听他幽幽道，“子贝，你真心喜欢过哪位女子么？”
子贝愣了一下：“什么？”
“女子。”楚王重复道，“你可曾十分喜欢过哪位女子，亲自追求？”
“呃…”子贝脸色精彩，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楚王看他一眼，不高兴地撇撇嘴，“算了。”
他立刻恢复正色，“行猎之事，寡人还是过两月再去。”说罢，拍拍他的肩头，扬长而去，留下子贝目瞪口呆站在原地。
…
楚王不开心。
这是写在脸上的事，高阳宫里的人都伺候得小心翼翼。
小臣符见天色暗了，走到殿内，问，“大王，大食之时已到，用膳吧。”
“不用。”楚王看着手里的简册，片刻，却问，“寺人渠回来不曾？”
小臣符窘然，心里知道，他这哪里问的是寺人渠…
“还不曾。”他说。
楚王没出声，继续看简牍。
小臣符见他如此，知道再多说他就要发火，正要退下，外面有寺人来报，说司衣陌回来了。
楚王眉间一动，刚动身要起来，少顷，却又坐回去。
“寡人饿死了。”他拉着脸，嚷道，“怎还无人来给寡人更衣用膳？”
第35章
阡陌刚刚走到殿外,正踌躇这样不要进去。听得楚王的声音，登时无奈。
她与寺人渠对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殿内。
楚王仍然坐在榻上看简册,阡陌行礼的时候,眼也不抬。
阡陌伏跪在地上,好一会也没听到动静，忍不住抬眼，却见楚王看着她。心里唬了一下，阡陌忙低下头。
“愣着做甚。”楚王把简册丢到一边,“还不快给寡人更衣。”
是你不让我起来的啊…阡陌腹诽,答应一声,站起来。
楚王走到椸前，像平常一样，微微张开手臂。
阡陌走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样，给他拆下腰带和系带。
没有人说话，似乎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但又并不是真的没有事发生过，阡陌觉得怪怪的。
她心事重重，才宽下楚王的外衣，发现也许是天气太热，衣领和衣背已经湿透了。
阡陌讶然，从前，楚王如果有空闲，是一刻也不会忍受汗湿的衣服的。
“大王怎不先将衣服换下？”她忍不住问。
楚王看她一眼，冷冷道，“你问寡人？司衣是你，不来伺候，要寡人自己换么？”
我不在就不能换呢…阡陌窘然，不说话，把脏衣服放在一旁。
楚王穿的是见大臣的朝服，虽然都是薄衫，但还是比平常繁琐许多。衣带大概是寺人打的，比她的手艺好多了，也难拆多了。
阡陌站在楚王面前，刚拆下一组系带，忽而发现空间逼仄。
楚王低头看着她，展开的双臂几乎将她困住。
阡陌窘然，往后退一点，却碰到了挂衣服的椸；往旁边，楚王却跟着挪。
她无可奈何，只得停住动作，望着楚王。
二人对视，楚王注视着她，目光并不似昨夜的怒气腾腾，也不似往时的高高在上。平静，似乎在审视，却带着灼灼的光。
就好像那时…他去山上找她，突然从树丛里冒出来的时候。
还有在船上，他给她别上发夹的时候。
阡陌一向不敢跟他对视太久。楚王虽然与她同龄，但行事做派很少像个年轻人，特别是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强势，感到自己像案板上的鱼一样被剖析。
而如今，那目光带着热度，阡陌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不太稳当。
楚王似乎对她这种不自在的表情很满意，却并不打算让开。
“司衣陌，”过了一会，他慢慢开口，“你很怕寡人么？”
那声音震着耳膜，气息拂在阡陌的鼻尖。
废话。
阡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我说过，性命和所有都在大王手上。”
楚王目光深邃，不知道有没有听懂阡陌的意思，再问，“所以，你不肯入后宫，一心要去官署，是么？”
阡陌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却问，“大王，我有话，不知可否相问？”
楚王不置可否，片刻，点头。
阡陌鼓起勇气，道，“大王，我来自蛮荒，粗鄙而不识礼，大王已经有偌大后宫，何必还要我？”
楚王扬眉：“兴许寡人还差个蛮女。”
“可当初大王救我下山时，仍应承我入官署之事，为何？”
楚王眼底一动，似笑非笑，“司衣陌，寡人以为你并未蠢到想不清为何。”
“若是其他姬妾，要求入官署，大王也愿意么？”
“嗯？”楚王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倒真的没想过。
阡陌认真地说：“大王乃贤明之君，断不会让无用之人乱朝。大王让我入官署，乃是因我先前治疫有功，大王亦知我秉性，故而放心允诺。”她望着楚王，道，“大王，我并非不识好歹。且不说大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虽愚钝，亦知晓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若能入大王后宫，便可一世荣华。可我还是以为，人生于世间，若可自食其力，便莫依附他人。大王亦知晓我的本事，既然入官署可为大王做更多的事，大王何乐不为？”
楚王看着她，没有接话。
但从那目光中，阡陌知道，这话有了几分作用。她正想再继续加点料，却听楚王道，“自食其力？这也是你祖父教你的？”
阡陌怔了怔，道，“也是，也不是。我们那边的人大多如此。”
楚王奇道：“女子也是？”
“不能算是全部。”阡陌的心平和下来，替他拆下另一组衣结，“但我自幼受教应当如此。”
楚王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但没有要变脸的意思。
“自食其力。”他似缓缓咀嚼，玩味道，“听起来比做寡人的姬妾辛苦多了。”
“其实世上无人不是自食其力。”阡陌想了想，道，“只是此路更适宜于我。”
楚王不置可否，却若有所思。
阡陌小心地瞅瞅他的神色，见似乎平静了，心不由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