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舒毕竟是皋陶之后,受封立国,按礼制,穆王将反叛最主要的舒鸠之族夷灭,其余各国的宗室皆保留下来,仍居原地。但舒人的不服之心并未消灭。年初时,一些舒人部众跟着庸国反叛,楚人再度击溃。

楚王知道,也就是那时候,楚人将流落舒地的阡陌带到了铜山。后来铜山的工隶逃跑,楚王没有追究,不料,如今乱象又起。舒公在密报中说,楚吴交界的棠地,近来颇不安定,似乎有群舒宗室的遗族在活动。

棠地紧邻吴国,若真有生异,必与吴国离不开干系。

“前番来刺杀大王的,亦是舒人。”司马鬬椒皱眉道,“臣请兵车百乘,易平棠地。”

令尹鬬般却摇头,道,“此事牵扯吴国,还未打探确实,未可妄动。”

“那便连吴国一道攻灭!”鬬椒皱眉,“吴人扰楚多矣,楚总是受战,何日才是尽头!”

鬬般道:“谈何容易!吴国水道纵横,恃蒙犀之坚舟而行,纵横披靡!未得破敌之道而冒进,取败之道!”

大臣们议论纷纷,有支持鬬般,也有支持鬬椒,商议不下。

楚王凝眉思索,散了朝回到宫中,沿江边各处问询的吏人拜见,带回了一些消息。他说,他拜访了一个在江边守大水之庙的老巫师,得知前些日子,曾有船来到他的庙前,请他上船给一位伤者医治。

“巫师说,那伤者是个女子,皮肤白皙,不似劳苦卑下之人。”吏人道,“她受了伤,淌了许多血,似乎曾在水中泡了许久,昏迷不醒。”

楚王的心猛然一震。

“那女子是何模样?可有殊异之处?”他忙问。

吏人道,“臣也这般询问,巫师说,他为女子敷药,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记得那女子的右肩上有一道短小的痕迹,似乎是旧伤所致。”

楚王双目灼灼,思绪如同巨浪掀起。

阡陌的右肩确实有一道这样的疤,那时数月前在铜山被追捕时所受。

“那些人何在?!”他迫不及待地问。

“老巫师说,他们未告知去向,但听口音,似乎是舒人。”吏人说着,片刻,似想起什么,补充道,“是了,他记得其中一人,额上似有黥痕。”

楚王面色一变。

“…据子允供称,那日逃走的刺客,名芒…”前些日子,蒍贾向他禀告审问结果的时候,曾这样说。

天色暗下,高阳宫中点起了烛燎,将各处照得通明。

寺人渠被告知楚王要见他,匆匆来到,入殿时,见他坐在榻上,手里拿着那个叫滑翔机的物什,似在沉思。

“大王唤小人?”他上前拜见。

“寡人曾听你说过,阡陌在铜山之时,向一人学楚语。”楚王淡淡道,“你说,那人额上有黥痕。”

寺人渠讶然,上前道,“正是。”

“可知其名?”

寺人渠想了想,道,“似乎叫芒。”

楚王抬起头来,双眸深邃。

舒人的药很不错,阡陌在将养了几日,一天好过一天,不再疼痛,有些地方的痂皮已经开始脱落。

她隐隐觉得,战事就快到来,因为芒越来越忙碌,有时甚至一整天看不到他的人。

她并没有猜错。棠地已经集结了上万人,有忠于诸国的舒人,也有前来相助的吴人。吴伯待了几日,便回国去了,留下几个谋士,带领吴人协助伯崇。

殿上,争执的声音此起彼伏,嘈杂不休。

万事俱备,征战在即,制定前进路线的时候,却出了分歧。伯崇麾下的众人,本出自各国宗室,带着名下的私兵投奔而来,组成大军。他们虽皆以伯崇为首领,却心思各异,几乎每个人都想着大军先攻打自己的国家,为自己复国。争执起来,谁也不服谁。

此事已经足足争论了三日。

仓谡坐在下首,冷眼看着。他瞥向芒,只见他坐在不远处,神色平静,没有出声。

最后,还是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站出来,说舒鸠伯因叛楚而死,为舒人英烈,且楚人在舒鸠国的兵力薄弱,首当夺取舒鸠国。

伯崇是众人推举的首领,又闻得老者们这般言语,众人终于不再争吵,勉强同意。

散会之后,芒不想再看那些人各怀心思的脸,走了开去。还未出门,忽而听到有人叫他,回头,却见是仓谡。

“公子。”他行一礼,“我近来得了些好酒,未知公子可有兴致共饮?”

午后的阳光浅淡,落在空寂的山间,溪水淙淙而清亮,鸟语阵阵。

山石旁的茅庐里,仓谡亲自将酒杯满上,缓缓道,“公子请。”

芒接过来,喝一口,放下。

“公子怎不饮尽?”仓谡淡笑,“放心,酒中无毒。”

芒看着他:“大夫请我来,恐非单为饮酒。”

“正是。”仓谡把酒中之物饮尽,道,“我请公子来,乃是商议一事。”

“何事?”

“公子府上那女子之事。”

芒的目光凝住。

仓谡看着他,神色了然,继续倒酒,“公子亦知晓她是何人,对么?”

“你欲如何?”芒说。

“公子不该问我欲如何。”仓谡道,“公子该想,我若当初在长公子和吴伯面前说出她是楚王的宠姬,他们会如何?”他盯着芒,“公子知晓,他们必然会拿她来羞辱楚王。”

芒哂然,只觉从他嘴里听到这话,很是怪异。

“你这般关心她?”他问。

“不,我是觉得他们这般做,是犯蠢。”

芒面露讶色。

仓谡面沉如水,“楚王此人,性骄而易怒,得知此事,必然会引大军前来。公子虽想复国,可扪心自问,区区棠地,可挡得住楚人大军?公子想一想方才殿上的那些人,靠他们一步一步攻城略地,有几分胜算?”

芒被他说中心事,默然。

他沉吟片刻,却道:“可楚王也未必会引大军前来。他已经拿获了子允,很快便会知晓我,亦或许很快会知道我与她的关系。”

仓谡已经听闻过阡陌曾跟着芒从铜山逃走的事,笑了笑。

“我要说的,就是此事。”仓谡道,“楚王就算知晓公子与那女子有牵连,手上亦无实证,但会生疑,则必然前来。至于引不引大军,则要看这边透露的消息。”

“哦?”芒不解地看他。

仓谡以手指蘸酒,在石台上写了一个“诱”字。

“楚王可顺不可激,他对这女子甚是挂心。若以舒人的名义告知楚王,说谋刺楚王的刺客已拿获,而这女子亦为舒人所救,伤重难治,楚王必然前来。我闻群舒西南,水道众多,狭窄处,岸上持弓则可任意击杀。若在那里埋伏下手,岂非事半功倍?”仓谡目光平和,“长公子急苛而少谋,此计唯有公子可行,故而,万万要保住那女子才是。”

阡陌等了芒很久,一直到天色暗了,他也没有回来。

她只好像往日一样,自己用了膳。

芒平日忙碌,日常穿的衣服,有好些都磨破了。他并不喜欢浪费,都是收起来,让仆婢缝补。

夜晚的光照不如白天,膳后,常给芒补衣服的老妇眼睛不好使,阡陌走过去,替她接过来。

她的缝补技术不差,以前在家,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爷爷也是个节俭的人,阡陌常常干些针线活。老妇看她做的还不错,笑着叽里咕噜说了些话,阡陌听不懂,只能笑笑。

芒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阡陌坐在榻上缝着他的衣服,灯光映着她的脸,沉静而美丽。

发现有人,她抬起头。

目光相对,芒露出笑容。

“用过膳了么?”阡陌问。

“用过了。”芒颔首。

阡陌亦笑笑,咬了线头,把衣服拿起来看了看。

“我缝得不大好,”她说,“你且试一试。”

芒接过来,应一声,却放到一边。

“陌,”他看着她,“我们说说话,好么?”

阡陌看他似乎有心事的样子,有些诧异,点点头,望着他。

芒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坐在席上,与她面对面。

“陌,”他沉默了一会,道,“我等要反攻楚国了。”

阡陌心里一沉,片刻,道,“我知晓。”

“若是…我说若是,”他目光深深,“我与楚王相遇拼杀,你站在哪一边。”

阡陌面色微变。

“我站在哪一边又如何,重要么?”少顷,她自嘲地说。

“于我很重要。”芒说。

阡陌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乌黑的双眸有些热烈,却似藏着复杂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下,低低道,“芒,我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么一日。你们二人于我而言皆是珍贵,我无法去想你或他倒地的模样。这是不是有些可笑?”

芒没回答,少顷,深吸口气。

“陌,”他露出苦笑,“我一直喜欢你,离开铜山之后,一直想寻到你。我曾去过你住的那个地方,他们说,楚王把你带走了。我当时失落得几日都未睡好,恨不得立刻去把你抢回来。陌,若有那么一日,我杀了楚王,你会跟我走么?”

阡陌张口结舌。未几,脑海中一闪,她忽而回过味来,目光聚起。

“他来了?”她心情紧张又激动,看着芒,“他来了是么?”

“还不曾,但应该会来。”芒把话说了一半,却没有说下去,“陌,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你希望我说什么。”阡陌黯然,没有遮掩,“芒,你希望我说如果是这样,我会毫无介怀地跟你走么?你明知我做不到。”

芒注视着她,目光不定。

好一会,他神色平静下来,颔首,“如此。”

他望望外头,起身,“天色不早,歇息吧。”说罢,转身离开。

阡陌心情亦是纠结不已,看着他离开,在他就要出门的时候,叫了一声,“芒。”

芒回头。

阡陌低低道,“芒,我总觉得,你在铜山的时候,比如今快活多了。”

芒愣了一下,片刻,露出苦笑。

“是啊,”他淡淡道,“那时有盼头,觉得只要逃出去便是天高地广。”

他目光幽深,却不再多说,继续前行,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

定下了进攻之策,经过贞问,出征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伯崇杀牲煮肉,祭祀了山川和天上的诸神,誓师于庙。一声令下,棠地众人披坚执锐,集结成军,登上舟船,浩浩荡荡地出发。

出乎阡陌的意料,芒也将她带上了。按照他的说法,他怕将她留在棠地,无人护她周全。

“你只要跟着后军便是,放心,此处都是我的人。”芒对她说。

阡陌点了点头。

望向舟外,只见两岸青山延绵,虽然已经是秋天,但仍然是苍翠欲滴的颜色。她想起上次,自己也这样看风景的时候,身旁站着另一个人,脸上意气风发,滔滔不绝地跟她说哪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物产,如数家珍。

芒说,他会来。

阡陌有些疑惑。这些舒人,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大,兵器甲胄都是吴人支援的,按理说,攻战的线路应该是巧取而不是碰硬,他们的存在,必须做得秘密些,不让楚人发现才对。可是,按照芒的意思,似乎并不介意楚王知道。

这是为什么?阡陌每天待在屋子里,又没有人可以打听,掌握的信息太少。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自己像个无头苍蝇,只能放弃。

群舒河川交错,从棠地到舒鸠国,日夜兼程,二三日之后,便已经到岸。

伯崇是公子,舒鸠国仍有许多怀念旧君的民人。他事先的策动很成功,几乎没有费什么兵卒,就在两日之内连得的数邑。阡陌亲眼看到那些人痛哭流涕地跪倒在伯崇和芒的面前,拿出最好的东西迎接他们。同时,她也看到了被斩杀的楚人守军和官吏的尸首,被人拖走,不忍多看。

她的心情很不好。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楚国,说着楚语,心里最牵挂的人也是楚人。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有了立场,就算心里明白,战争和杀戮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而且换个位置,楚人也会去干同样的事情。

伯崇没有耽搁,他要在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争取更多的胜利,命令军队继续前进。

夜里歇宿的时候是在野地里,士卒们到处走动忙碌,芒去了伯崇的帐中议事,阡陌独自坐在篝火边上,慢慢啃着糗粮。

她还要继续吃药,一个士卒替她熬好了药,拿过来,叽里咕噜地对她说了一堆话。

阡陌听不懂,只能茫然地接过。

旁人看着笑起来,冲那士卒说了些什么,士卒笑嘻嘻的。

“你是陌么?”

阡陌喝药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用楚语说这句话,手一震,几乎洒出来。

士卒忙替她稳住,脸上仍笑嘻嘻的。

“莫露出异色,听我说。”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奉命打探消息,混入此地许久。那日你下船时便觉得你面熟,可惜你一直不曾出来,方才看仔细些,真是你!”

阡陌低头喝着药,心里又惊又喜,咚咚作响。

“你怎认得我?”她不着痕迹地问。

“我是罗人,你上次去罗地,给我治过瘴病。”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还给我喂过药,你大概不记得了。”说罢,他问,“你怎在此地?”

“说来话长,”阡陌有些无奈,赶紧问,“大王知道我在此么?”

“也许不知,我前番怕认错,未敢贸然报信。”士卒道,“要即刻告知大王么?”

阡陌想说要,但想到芒,忽而打住。楚王若是知道她在这里,也许会来救她,但是那样,也就意味着他会跟芒遇上,然后…阡陌心中烦乱,少顷,道,“暂不必,你能帮我离开么?”

士卒想了想,道,“也许能…”话没说完,突然,阡陌猛然咳起来,药洒在地上。

士卒忙上前把碗接过,这时,才发现芒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问。

阡陌一边咳一边摇头,片刻,擦擦眼角咳出的泪水,“无事…喝得太猛。”

芒笑了笑:“慢些,这是药又不是汤。”

士卒收拾了药碗,看一眼阡陌,低头退开去。

阡陌神色平静,对芒说,“你今夜回来比平日早。”

芒颔首:“兄长派我攻常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