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了然,却见他面色似乎不太对,“常邑很难攻么?”

“不是。”芒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我父亲,就是因为常邑的封君献了邑,招致楚人从背后偷袭,以致战败。”

阡陌讶然,看着芒,少顷,安慰地握握他的手。

芒反握了握,眉间开释地展了展。

“都过去了,无事。”他说,“我还要去点兵,你且歇息。”

阡陌亦抿抿唇:“嗯。”

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几,松开手,起身走开。

前面来了几个部下,芒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回头,看到阡陌正取出铺盖,背过身去,在火堆边上躺下。

他的脸上映着火光,闪烁不定。

“…常邑乃是往西南的必经之路。”方才,仓谡来找他,意味深长地说,“消息已经放出去,带上她,公子知道该做什么。”

风在原野中刮过,夜晚,云走得很快,一度遮住了月光。

总领群舒故地事务的舒城,在日落之后,已经关闭城门。守城的士卒例行巡视各处,同僚之间说些笑话,打发时光。将近子时的时候,城外忽而传来些隆隆的声音,好像车马碾过。守城的士卒们皆是诧异,忙上城头去看。

只见火把光耀眼,夜色中,战车练成长龙。

“门尹何在!”为首一个虎背熊腰地将官大声道,亮出手中符节,“楚王驾到,还不速速迎接!”

舒公屈宜在睡梦中被人吵醒,闻知楚王驾临,唬了一下,连忙起身更衣。

楚王风尘仆仆,屈宜出到门前之时,他已经来到。

“卿在密报中说,舒人似要反叛。”待得进了官署,楚王第一句话就问,“如今可有其他消息?”

“臣早已经令人潜入棠地打探,此地偏鄙,消息时断时续。”屈宜道,“不过就在今日,臣听闻了另一件事。”

“哦?”楚王讶然,“何事?”

屈宜道,“说行刺大王的刺客,已经被居于东南崇山之中的舒人拿下,还抓到了一个女子,背负重伤。”

楚王的目中骤然闪过一道光。

“当真?”他问,“是何人所言?”

“是行商之人带来的。”屈宜道,“似乎此事传得很开。”

楚王沉吟:“崇山之中,舒人部族不止一个,可知是何处?”

“臣也派人打探过,都说不清。”屈宜道。

楚王皱了皱眉。

“大王。”屈宜道,“舒城有大舟,可要往东南一趟?”

楚王没有回答,忽然道,“卿方才所言那些棠地的舒人,可知为首者来历?”

天还没亮,士卒已经整装。伯崇看了看阵容,露出满意之色,未几,转向芒。

“常邑乃收复舒鸠国的门户,定要拿下。”他严肃地说。

芒行礼:“诺。”

伯崇看着他,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拍。

“芒,可知我为何将它交与你?”他沉声道,“常氏是舒鸠的罪人,你我的仇敌!你是舒鸠公子,拿下它,就是为父亲母亲报仇,知晓么!”

芒目光灼灼,望着兄长激动的脸,片刻,大声道:“诺!”

守卫常邑的楚人比别处多,芒这一战,比别人艰苦。但常邑毕竟曾经属于舒人,芒找来熟识此地的人,摸清了城墙的薄弱之处,一边令人围堵出入门路,一边令人去伐来巨木,上百人抬着,一举将城墙撞破。

常邑顺利攻下,午后,芒已经控制了城邑。

封君常吾六十多岁,被押到芒的面前,伏拜在地,“臣拜见公子。”

芒冷冷地看着他。

“我如今已不是公子,记得么?是你献邑投楚,以致舒鸠国灭。”

常吾望着他,却是面色坦然。

“常邑当时有五千人在邑中,楚人围困在外,苦守整月,粮米吃尽,伤者无医,存着无食。若公子守城,孤立无援,苦守无望,而楚人许诺,若献城,则保民人周全,公子如何处置?”

当时的情形,芒亦早时知晓,但听着常吾的话,仍面色紧绷,“你食国君之禄,投敌便是背于忠义!”

说罢,他让人将常吾押下,听候处置。

伯崇很快来到。

大队人马走进常邑,看到处处井然有序,许多人都称赞起来,说芒这么快就将这么个大邑拿下来,可谓勇谋过人。

伯崇听得这些话,亦是高兴,看到路边迎候的芒,神色欣喜。

“果不负我望!”他说。

难得兄长称赞,芒竟有些不适应,自谦行礼,“皆是众人之功。”

接着,他问,“常吾与家人都已经被捉拿起来,弟还未处置,未知兄长意下?”

伯崇听到常吾二字,脸色顿时沉下,咬牙道,“不将他剐之烹之,难消我恨!”说罢,吩咐部下,“传令,常邑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处死,一个不留!”

部下领命,芒却是大惊!

“兄长!”他忙谏道,“献邑乃常氏所为,与邑中民人无干!兄长这般屠戮,岂非伤及无辜!”

“什么无辜!”伯崇恨道,“常氏一家也不过数十人,其余人等却有数千。常吾要献邑,他们怎么不阻!楚人进来,他们怎么不杀!苟且偷生,不配为舒人!”

“兄长此言差矣!”芒说,“当时常邑已经坚守一月,受伤者众,饥疲交困,援师却迟迟不至,故而…”

“你在为罪人说话?!”伯崇勃然大怒,“芒!你忘了父母惨死之事么?!你去做楚人的工隶,受了他们黥刑,心亦成了仆隶一般!畏畏缩缩!”

芒亦神情激愤:“兄长,我曾为工隶,故而知晓生存不易!我当初从铜山出来之时,费尽心血,纵使身死,亦要将每一人平安带回!我等好不容易反攻至此,本当以德服众,兄长却要行以暴虐,视人命如草芥!兄长复国的初心何在?!”

“复国初心?”伯崇盯着他,面色愤怒得扭曲,“我复国的初心,就是为父母报仇,夺回所有之物,杀尽背叛之人!”说罢,指着芒,“将他拉下去,不得让他再放肆!”

左右领命,向芒一礼,便要拿他。

芒用力挣开,朝伯崇吼道,“你口口声声说为父亲,可父亲从不曾滥杀!你会后悔!”

“父亲就是太仁善,才让人毫无顾忌地背叛!”伯崇沉声道,拂袖而去。

第61章

阡陌在芒夺下常邑之后才跟着士卒入城,路上,那个士卒借故过来一两次,跟她说了些话。

他叫康,是罗人,母亲是舒人,故而舒语十分熟练。

“楚人可知晓这边的事?”阡陌问。

“现在也许知晓了。”康有些无奈,道,“他们集结举事之前,我本想将消息传出去,可是伯崇防备得十分严,棠地出去的道路都被盯着,我原先托渔人送信,也不敢了。”

阡陌了然,想到自己逃跑的事,皱皱眉。

“会有时机的。”康安慰她,“待过了常邑,人烟就多了,找一条船钻到大山的水道里,谁也找不到。”

阡陌心里稍稍安定些,但愿如此。

常邑的规模,在这个地方算是大的,有像样的外墙,高而坚固,可以作为防御工事,不过被撞塌下了一个大口。阡陌坐着牛车,才走进城门,却忽而听到纷杂的哭喊之声。循着望去,顿时瞪大眼睛。

街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带着兵器。阡陌看到有人在抢劫,有人则把屋子里的人拽出来,当街砍杀,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浑身发寒,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她问,声音发虚。

旁边的士卒亦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牛车前行,街道边上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淌了满地。风吹来,带着浓重的腥气,阡陌看到路边一人血肉模糊的脸,忍不住趴在车的边上干呕起来!

这时,忽而闻得一阵哭声传来,阡陌看去,却见前方,一个小女孩从宅子里跑出来,大哭着,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似乎在寻亲人。不远处,已经有人看到了她,提着刀走过来。

见那人就要追过来砍,阡陌连忙下车,跑过去,将小女孩拉到身后!

那人愣了以下,随即大怒,指着她,嘴里嚷着什么,气势汹汹。

车旁的士卒立刻上前,将阡陌挡在后面。其余的杀人者见状,亦围过来,一时间,吵吵嚷嚷。小女孩仍在大哭着,害怕地发抖,阡陌紧张地看着他们,把她抱在怀里。

对峙间,一声怒吼传来,阡陌望去,心不禁一松。

芒匆匆跑过来,将他们分开。

“做甚?!”他对舒望大喝,“拿兵器对着自己人,尔等意欲何为!”

“问你那恩人!”舒望杀红了眼,指着阡陌,“她包庇罪人!”

阡陌明白他的意思,反驳道,“她只是个孩子!”说罢,望着芒,“为何要杀戮!他们不是舒人么?他们不是你们的民人么?!”

芒看着她和那女孩,双目通红,愧疚而愤懑。

“这孩童我自会处置,”他转过头看舒望,“不必你费心。”

舒望盯着他,片刻,冷笑。

“你兄长知道么?”他神色鄙夷,低低道,“黥芒!”

芒面色骤变,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却隐忍不发。

“走开。”他目光阴沉,“莫让我再说第二次。”

舒望见他这般神色,有些犹豫,少顷,瞪他一眼,恨恨地领着人走开。

芒站了一会,确定他们不再回头,转身。

阡陌抱着那孩子,望着他,面色苍白。

“走吧。”芒淡淡道,声音沙哑而疲倦。

常邑之中,焚烧尸首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常吾府中的堂上,伯崇召集众人议事,芒没有出现。

有些人注意到这一点,议论纷纷。

“听说公子芒昨日与长公子争执?”

“我也听说,似乎是为了屠邑之事。”

“唉,公子芒性情太软…”

仓谡在一旁听着,再看看上首一派平静的伯崇,面色沉沉。

他昨日闻知伯崇要屠邑,亦是反对。理由很简单,如今大事才起,正是拉拢人心之时,屠邑之举传出去,必然招致人心不稳。

“长公子一路征伐,屡屡得胜,有时得一邑,不费一兵一卒,何故?”他说,“皆因长公子乃舒鸠公子,舒人怀先君之德,愿意追随。公子宽和以待,聚拢人心,大事方可成。”

可伯崇却不以为然:“常邑叛我,有杀父灭族之恨。以大夫之言,我该宽和么?”

仓谡皱眉:“敢问长公子,舒鸠战败之时,国中尽入楚人之手,未以死抵抗而苟活至今之人,可都算得叛国?若是如此,公子不若将舒鸠国人全都杀掉,可报大仇!”

伯崇大怒,冷声斥责,“安得妄言!”

仓谡见他固执,不再进言。

他心中有些郁气,伯崇此人,性情阴鹜而乏于远见,雄心勃勃而不识大局,被复仇二字蒙蔽了心智。自己当初投奔而来,原是想着舒人有灭国之恨,又有吴人相助,相比中原那些瞻前顾后犹豫裹足的大国,做事更有魄力。但如今看来,却实在是高估。

“大夫,”散会之后,平日与他做酒友的甲昆忧心忡忡,“长公子与公子芒有隙,我总觉大事不妙。长公子敬你,你去劝劝如何?”

仓谡冷冷道:“不足与谋。”

甲昆没听清,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有酒便快些喝,安稳时日不多了。”仓谡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开。

芒没有留在里面,带着部众和阡陌,驻扎在城外。

篝火燃烧着,四周的原野显得十分寂静。

小女孩哭累了,阡陌喂她吃了点东西,她躺在阡陌的铺盖上,沉沉睡了过去。

阡陌也觉得累,却一点也不想睡,望着远处透着微光的常邑,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芒巡视了一圈回来,见她怔怔的,在篝火旁坐下。

“兄长说他们背弃了父亲,以致国灭,要报仇。”他淡淡道。

阡陌抬起眼睛,仍带着恐惧,“所以,就要屠邑?”

芒的喉咙动了一下,少顷,低下头,闭起眼睛。

阡陌知道这事不是他的意愿,也不说话。

“芒,”阡陌轻声道,“我不是责备你,我知道你…”

“我知晓。”芒的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看看那个沉睡的孩子,“陌,你知道么,或许你说得对。”

阡陌愣了愣:“什么?”

“你说得对。”芒低低道,“我现在,也恨不得自己是个农夫。”

阡陌默然:“可你别无他选。”

芒看着篝火,片刻,将一根草投入其中,看着它燃烧,弯曲。

“是啊。”他自嘲一笑,“别无他选。”

二人再度沉默,芒又坐了一会,说去看看别处,起身走开。

阡陌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篝火堆。

她闭闭眼,就会闪现那些人惨死的样子,那么多人…就算是个旁观者,这些对她而言也震撼太大,让她一时缓不过来。

耳边传来些脚步声,阡陌抬头,看到来人,一惊。

是仓谡。

他对于阡陌脸上的吃惊之色似乎毫不意外,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自若。

“我那时逃离庸国,亦是像你这般失魂落魄。”他抓起一把干树枝,添到火堆里。

阡陌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何用意,神色戒备。

“我听说,楚人不曾屠戮庸人。”她冷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