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灭过国么?”仓谡忽而问。

阡陌停顿一下,道,“不曾。”

仓谡神色讽刺:“那么你不会知道那是何种心思。”

阡陌盯着他:“我听说,庸国投降的是太子,若是你,得了时机夺回庸国,也会杀了他,再将方城中人屠尽么?”

“我不会。”仓谡坦然道,“我不是公室之人,与长公子比不得。”

“那你为何来此?”阡陌有些诧异,“舒人不会帮你复国。”

“杀楚王。”仓谡淡淡道。

阡陌的心一寒,看着他。

“为了庸国?”

“不,为了子闵。”

阡陌听到这个名字,怔了怔。

“你想不起来了么?”仓谡又抓起一把干树枝,添到火中,“他与我一道去追击楚人,最终死在了楚王的手上。”

阡陌想起来,那时跟仓谡一起的,确实有这么个人。

“所以你要杀楚王。”她冷笑,“那么你杀了楚人降卒,他们的亲友是否也要找你报复?你说是楚王杀了他,又是谁带着他去句澨…”

“住口!”仓谡突然将她的话打断,盯着她,映着火光,面色狰狞,“你知道什么是报复?你只会满口谎言!你可曾尝过好友为了救你,死无葬身之地是何滋味?若不是楚王,若不是…”

他的喉咙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表情却是吓人。

阡陌不由地退了退,手伸到席子下面,握紧芒给她防身的刀。

女孩被仓谡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又开始害怕地想哭。阡陌搂住她,轻声安慰,却将眼角瞅着仓谡。

仓谡平静了心绪,烦躁地将手里的树枝丢开。

他正要起身,阡陌忽而道,“我见过他的尸首。”

仓谡愣了愣,回头。

阡陌看着她,低低道:“楚王说他是有义之人,下令将他单独安葬。”

仓谡目光凝起,正待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望去,却见是舒望,身后带着十几人。小女孩见到他,即刻吓得大哭,抱紧阡陌。

“大夫也在。”舒望向仓谡一礼,笑得懒懒。

仓谡看着他和后面的人,道,“子来此何事?”

“与大夫无干。”舒望说罢,却看向阡陌,道,“长公子有令,请这位女子到邑中去。”

听得这话,众人皆面色一变。

“为何?”仓谡问。

“说了与大夫无干。”说罢,一挥手,“带走!”身后的人应身上前。

阡陌惊得连连退后,芒手下的士卒得过吩咐,忙上前拦住。

“这是长公子之令!”舒望沉下脸,“尔等竟敢抗令!”

“出了何事?!”这时,芒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看到舒望,即刻上前,一把将他推开,抽出剑指着他,“你又来做甚!”

“来捉敌人!”舒望杀气腾腾,啐一口,“什么恩人!黥芒!我早知你做了楚人的走卒,如今竟敢隐匿楚王的宠姬!若非我派人去打探,险些连长公子都被你蒙蔽!”

众人登时愕然,阡陌睁大眼睛,见许多人朝她看过来,不由后退。

“莫听他胡言!”芒面色沉沉,寸步不让,“竖子!你处处与我为敌,污蔑滋事,是何居心?!”

舒望冷笑:“是何居心,待见过了长公子便知分晓!”说罢,再令人上前。

“谁敢!”芒喝道,突然一剑劈过去,与舒望战在一处。

旁边的士卒见状,即刻一拥而上。

舒望本打不过芒,人又不够多,见得这般,只得仓皇而逃。

芒喝止了追打的众人,回头对阡陌道,“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你快走!”

阡陌忙将女孩交给士卒,却不放心地看着他,“你呢?!”

“他们不会拿我如何!”芒说着,拉着她去寻马车。

这时,一阵辚辚之声突然传来,却见仓谡赶着一辆二马轻车来到。

“上车!”仓谡沉声道。

芒看着他,神色复杂,未几,看向阡陌。他突然捧起她的脸,狠狠吻上去。

阡陌睁大眼睛,却听芒低低道,“他要杀楚王,若带你往西南,莫去!”

少顷,他将她松开,阡陌呆呆地望着他,泪水涌出眼眶。

她知道此番离别,便各不知生死,

“芒…”阡陌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不已,“你…你保重…”

“快!”仓谡催促道。

芒亦是双目通红,却用力将她推到车上。

“走!”他喝道。

仓谡扬鞭,马匹吃痛,即刻狂奔。

阡陌扶着车轼,望着芒留在后面的身影,喉咙似被扼着一般,泪眼迷蒙…

第62章

夜风冷冽,吹在沾满泪水的脸上,阵阵发冰。

阡陌望着芒的身影被夜色吞没不见,哽咽着,眼泪仍是不止。

“莫哭了!”仓谡的声音沉着,“我等还未逃离,到了水边要乘舟,不可让他们看出来!”

阡陌闻言,连忙把泪水擦干净。

除了车上的火把,天上只有月光照明。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平复着心情,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的,要逃出去,不能让芒做的一切都白费…

仓谡把车赶得很快,虐待一样把鞭子抽得山响,阡陌几乎疑心那两匹马会在路上突然跑得断气。

但是不久,她看到了水边的火光,正是停泊舟船的水港到了。

仓谡在岸边停住,带着她朝一艘船走去。

有人见到仓谡,朝他打招呼,似乎在问怎么这个时候来。

仓谡解释了两句,那些人看看阡陌,露出暧昧的表情。

阡陌没心思琢磨,尽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跟在仓谡的后面。

那艘船上的人显然是仓谡的手下,见得他来,即刻放下船板,阡陌正要踏上去,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几乎跌倒。那人忙扶住她,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一通舒语,阡陌一惊,抬眼,却见是康!

“句澨。”她低低道,说罢,装作抱怨的样子责备几句,走到船上去。

船离岸,烛火通明,将江面照得光亮。这是一条轻舟,仓谡命令极速向前。

阡陌望着后头,岸边的灯火很快不见,只剩下一片漆黑。她知道仓谡不敢松懈,那些人如果要追,芒是挡不住的,很快就会咬上来。

仓谡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似乎胸有成竹。

阡陌坐在船边上,看着他,目光沉静。

“我等往何处?”她问。

“你识得群舒各地地名么?”仓谡反问。

“不识。”

“那么说了你也不会知晓。”他淡淡道,转过头去。

阡陌知道他不好说话,直接道,“我不会跟你去杀楚王。”

仓谡一愣,再度看向她。

“芒告诉你的。”他很快猜到了原因。

“何人告诉我无甚要紧。”阡陌重复道,“我不会跟你去杀楚王。”

仓谡却是一笑。

“这由不得你,”他缓缓道,“楚王说不定已经在去那边的路上,不必见到你,他也会去。”

阡陌睁大眼睛。

她不知道仓谡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以及他他打算怎样杀楚王,但这话不是好兆头。

“那么子闵呢。”她说,“此处只有我知道子闵的墓在何处。”

果然,仓廪的目光变了变。

阡陌明白,这话奏效了,赶紧加一把料,“士卒将他下葬时,我就在旁边,那去处甚是难寻,说了你也不会知晓。”

仓谡看着她,却是冷而讽刺。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楚王宠姬。”他淡淡道,说罢,吩咐从人,“将她关到舱内,无我吩咐,不得放出来。”

事情一件接一件,第二天醒来,阡陌睁着眼,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昨天经历了什么。

船舱很狭小,她推推门,关得死死的。壁上,只有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可以权当窗透气,阡陌凑近望向外面,满眼青山水色,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她心里沮丧又无助,只得躺回去,望着舱壁发呆。

想到芒,想到楚王,每个人都让她揪心不已。芒放走了她,伯崇会对他怎么样?仓谡使计杀楚王,他会上当么?

现在,她已经不能够用历史上的楚王不会那么早死来安慰自己,毕竟那个历史里面,也没有她林阡陌,那个楚王不会为了为了她跑来这里。

她甚至都没有机会向他解释刺客的事…

正待胡思乱想,忽然,她听到一些声音,像是有人在船上匆匆走动。

门上传来些响动,未几,突然拉开。

阡陌惊起,却见是仓谡。

他眉头微锁,看着她,却不说话。阡陌看着他进来,片刻,突然被他按倒在地。

阡陌大惊,不住反抗,却毫无办法。没多久,手脚都被他困住,嘴里塞进了一团布。

“我也是无法。”他在她耳边低低道,毫无愧意,“你若是看到外面叫起来,我等便有大难。”

阡陌瞪大眼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缝隙外面。

过了一会,那狭小的视野里,出现许多大舟。上面士卒的装束十分熟悉,是楚人!

心吊起,她下意识地往别处再看,果然,不远处,一艘大船上飘荡着绣有日月的大常之旗!而船头上立着的那人…

阡陌奋力挣扎,想喊出来,声音却被堵在了口中!

仓谡似有所料,将她牢牢按着!

阡陌眼睁睁地望着那船在视野中消失,愤怒而不甘,泪水涌出眼眶,大滴大滴地落在船板上。

“楚王未往西南。”仓谡的平静地看着外面,神色玩味,“你于楚王而言,似乎也不那么重要。看来,只得依你所言,改道句澨。”

阡陌憎恨地看着她,用肩膀猛地朝他撞去。仓谡吃痛松开,阡陌坐起来,猛地用脚蹬舱壁。没蹬两下,却又被仓谡按住。

“几乎小觑了你!”他掐住阡陌的喉咙,神色冷冷。

楚王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转头望去,茫茫的江面,只有几艘小船。其中一艘大船上,似乎刚刚捕鱼回来,网挂在船头,渔人三三两两。

错觉么?

楚王回过头去,继续望向前方。

舒公虽然告知了刺客和阡陌的消息,但楚王并不十分相信。

带走阡陌的人,是那个叫芒的人。楚王派人查过,他是舒鸠伯的次子,当年被错当成普通的俘虏抓进了铜山。而据细作打探,棠地聚集的人,首领叫伯崇,是舒鸠伯的长子。那消息说刺客被拿获,又说有女子,连背上重伤这一点都说得清,而被何人拿获,在何处却是语焉不详。

芒并非单纯的刺客,何人,又为何要将他捉拿?就算是被捉拿了,又为何是在群舒西南那种险峻之地?

楚王考虑了许久,决定分出小队,往那边探询。自己则仍按先前的想法,向棠地进发。

阡陌。他心事沉沉,恨不得这船能够长出翅膀来。她已经离开了快一个月,他却连她在什么地方也不确定。早晨出发时,他接连得到了几处边邑被攻陷的消息,知道那些人已经不会收手。

“大王,”子由走过来,禀道,“据报,昨夜又失一邑。”

楚王看看他:“何邑?”

“常邑。”子由道。

“知晓了。”楚王吩咐,“令加快行进,务必入夜前到达预定之地。”

子由应下。

楚王看着远处的山,雾气笼罩在山头,阴沉不明,如**压顶。

阡陌被仓谡关在船舱里,直到远离了人烟密集之地,才被松开束缚。

仓谡令人将那船舱上的缝隙也封了起来,看看她,道,“你若是还想逃,我劝你莫犯傻。”

阡陌躺着一动不动,也没有看他。

“也莫寻死。”他说,“待找到了子闵,我就会放了你。”

阡陌没有出声。

仓谡看她没有动静,也不再多说,正要出去,阡陌忽而道,“你方才所言当真?”

仓谡回头,阡陌盯着他,“找到子闵,就会放了我。”

“当真。”仓谡道,“我从不说谎。”

“我怎知到时你不会杀了我?”

“此言确实。”仓谡毒舌十分,“我不会杀你,你若不信,现在便可提早自尽。”

阡陌没再说话,闭上眼睛。

虽然仓谡很不客气,但没有太虐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