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会让她出去。望见云梦连绵的湖泽,还有漫天的水鸟。他的从人有七人,都是年轻人,好奇地看着阡陌,目光遇到,笑嘻嘻的。但是仓谡走过来,他们就会立刻收起表情,一本正经。

重返句澨的路,几乎是漆黑中度过的,睁眼闭眼,唯有水声。她只能按照天数和船的速度来推测,现在到了哪里,还有几天到句澨。

当船终于停下的时候,阡陌走出去,眼前的景色,恍然有些熟悉。过了一会,她才想起来,这正是上次,楚王带着她离开时的那处水畔。

句澨。

阡陌望着四周原始而古老的森林,心中只觉万分悲摧。她当初被仓谡抓住之后,斗智斗勇,拼死拼活,没想到事隔几月,自己又被他带着回来了…

“走吧。”仓谡面色无波无澜,踩着松软的河滩,径自前行。

他们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虽然几个月前曾有大队人马经过,但是森林里的植物长得很快,一眼看去,已经没什么痕迹。

但庸人和楚人一样,都是在山川和森林里出没的好手,在草丛中搜寻,仍然能找到车辙或者开路宿营的痕迹。

众人走得不快,第二日,他们才找到地方。

望着那片曾经厮杀的树林,仓谡的脸色明显不好,沉得有些可怕。

阡陌的记性不错,没多久,就找到了楚人掩埋庸人尸首的地方,在浓密的高草中找到了一个面上放着皮质头盔的坟包。

“就是此处。”她说。

仓谡一语不发,拿起那个头盔看了看,双目骤然发红。

阡陌以为他会痛哭一场,不料,仓谡却对从人道,“掘开。”

阡陌愕然,看他们真的挖坟,睁大眼睛。

那坟的土不厚,没多久,就露出了里面裹尸草席,揭开,一具腐烂的遗骸露了出来。

仓谡认出那身装束,看着子闵的遗体,怔了好一会,突然跪下,对着他大声痛哭。

“…仓谡…”

“…你啊,得行乐时且行乐,难怪国君总说你古板…”

“…走!”他最后的吼声,恍然还在耳畔。

他一直放不下。

子闵的音容在他的脑海中缠绕不去,常常一闭眼,似乎就能看到他。

他懊恼,怨自己,恨自己。

明知危险,明知庸国已经不可救,为什么还要带子闵去干一件希望渺小的事。

为什么丢下子闵自己逃命。

他自负,傲慢,最后害死的却是子闵…

山风徐徐吹来,林中,仓谡沙哑低沉的哭声,徘徊许久。

旁边的从人皆是默然,好一会,有人劝道,“大夫,还是做一口灵柩,将子闵大夫安葬吧。”

仓谡抬起头,望着土穴中的子闵,点点头。

这时,一个在远处把风的从人走过来,神色不定。

“大夫。”他说,“我方才瞅到些影子,似乎是山魈。”

“山魈?”旁人讶然。

仓谡看向四周,忽而道,“那女子何在?”

众人讶然,随着望去,果然,刚在掘墓时,那女子一脸害怕地躲开,而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此时已经没有了人影。

“啊!!”这时,一声尖叫突然传来,似乎在远处。

仓谡面色一变,即刻奔出去。

阡陌趁着那些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了。

仓谡那个人脾气难测,谁知道他会不会悲愤交加导致突然变态起来,杀了她给子闵殉葬?

她早已经想好,在船上就存了些糗粮,一路走来,也曾留心做记号,不会迷路。她还顺手偷了一把割草的铜镰,两害相较取其轻,她宁可独自在森林里躲躲藏藏,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们的手上。

可是没走多远,她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四周总有些莫名的声音,倏一声,好像什么踩过树枝和草丛。

阡陌停下步子,警觉地看向四方,手中握紧镰刀。片刻,身后又传来一声,她紧张地转头,什么也没有。

四周平静下来,阡陌的心定了定,正待前行。突然,前方的树上蹿下来一个东西,正正落在阡陌面前,浑身黑毛,目光凶恶,朝她龇起阴森的尖牙!

阡陌被吓得几乎魂都要飞走,连忙后退,用铜镰对着它,双手发抖。

那个东西是一只野兽,像猴子,却比猴子大;像猩猩,脸又不像,阡陌从来没有见过。

“走开!”阡陌将手里的铜镰挥着,那怪物似乎有些怕这东西,却不肯离去。

它四只脚在地上左右移动,两眼闪着凶光,似乎在寻找机会。

“走开!”阡陌也豁了出去,再度用力挥动。

那怪物停了一下,却突然朝她扑去。

阡陌惊惶万分,几乎能感到就要被那利爪或牙齿碰到,“嗖”一声,一支箭射中了怪物,它嘶叫倒地,挣扎不已。

阡陌惊魂未定,一边躲开一边望去,却见是仓谡等人赶了过来。

从人拔剑将那怪物砍杀,“无事么?”仓谡跑到阡陌面前,看着她。

阡陌喘着气,正想摇头,突然看到他身后蹿过一道黑影。

“当心!”她大叫。

仓谡回神,却已经来不及。另一只怪物将他扑倒,滚在地上,仓谡无法把剑,只能用双手死死撑住它的两臂。

突然,那怪物的头上被狠狠一砸,血浆喷了仓谡一脸。

怪物登时失了力,仓谡将它推开,喘着气望去,却见是阡陌站在那里,手上的镰刀血淋淋的。

“你…你无事么?”她的声音仍然发抖。

仓谡看着她,目光定定,似乎很是不可置信。

林子里有泉水,仓谡清洗了手上和面上的血污,抹一把水,抬起头来。

阡陌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局促。

仓谡没有多言,擦干净水,招呼众人回去。

那两只山魈的尸体也被抬着,从人们开玩笑说,方才还想着忘了给子闵大夫带祭品,这下好了,两只山魈,国君也没那么大的面子。

阡陌默默地跟在后面,过了会,实在忍不住,道,“你怎不问我为何走开?”

仓谡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还用问么,又不是头一次。”

阡陌无话可说。

“我说了不会杀你便不会杀你,是你自己多心。”仓谡说。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口是心非。阡陌腹诽,仍没有吭声。

再回到那块墓地,阡陌看到穴里的尸体还在,仍旧害怕地躲开,却不敢再跑了。仓谡也不管她,只让从人点起火把,以防再有野兽过来,自己取了工具砍树,给子闵做灵柩。

阡陌一直听说庸人工匠了得,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几个人砍树,截开,削皮,打榫,夜□□临的时候,一副像模像样的灵柩已经做好。

仓谡亲自念祷祭文,又哭了一场,亲自将子闵放入灵柩之中,封好盖子。墓穴已经挖好,仓谡与众人将灵柩放进去,将土填上。

地上,又恢复了坟包的模样。仓谡去泉水边又洗了一番,回来之后,盯着子闵的墓发呆。

“他有家人么?”阡陌坐在一旁,问道。

仓谡摇摇头,道,“他父母在他年幼时便去世,在叔父家中长大,还未娶妇。”

阡陌点点头,看他情绪不佳,没再多说。

第二日清晨,仓谡又拜了一次子闵的墓,对他说了很久的话,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与众人离去。

路走过一遍,回头的时候,就快了许多。回到河边,那艘船仍静静泊着。

说实话,阡陌有些失落。

楚王还没有来。她曾告诉康,她要去句澨。如今想,却是失策了,楚王要是找来,发现她不在可怎么办?

仓谡很谨慎,不打算按原路返回,想沿着这条支流往别处去。

“此路可到丹阳。”他对阡陌说,“那里有官署,你要回郢都,亦是便利。”

阡陌点点头,借口去解手,将路边一棵树的树皮刮开,上面刻上“丹阳”二字,又在下面刻上一竖和一横。

东西为阡,南北为陌,这是楚王给她设计的写法。阡陌看了看,心里祈祷楚王能够瞧见,转身离开。

登了船,从人撑起长竿,离岸起航。

水流平缓,到了一处河口,那几名从人看着仓谡,有些不好意思。

“大夫,”他们神色不舍,“你要去何处,我等还是送你去吧。”

阡陌讶然,不知道他们问什么这样说。

仓谡看着他们,却是难得地笑了笑。

“尔等家在庸国,跟着我做甚。我在外漂泊惯了,尔等不必再为我所累。”他说。

几名从人眼圈发红,纷纷跪下来,向仓谡郑重行礼。

船在一处城邑的水港停下,从人们下了船。

没有足够的人手,仓谡到岸上把船卖了,换成一艘小些的船,多出来的钱财,不由分说地给了从人们。

仓谡将一个箬叶包丢过来给阡陌,“吃吧。”

阡陌接过,打开来,里面竟是糯米团子,还带着热气。阡陌咬一口,里面还有心,是豆子做的,味道简单,有自然的清香。传说里,人们为了纪念屈原而做出了粽子,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东西也许并非凭空出现。

从人们在岸上挥着衣袂,仓谡撑着竹竿一点,小船离岸。

“他们不是你的从人么?”阡陌望着那些仍不肯离去的从人,好奇地问,“怎离开了?”

“他们本是我手下的士卒。”仓谡一边用竹竿撑着船,一边道,“如今庸国已亡,他们也不必再受我管束。这是我与他们早就说好的,待我事毕,他们不必再留下。”

阡陌诧异十分。

难得一见的节操,竟然在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身上看到,阡陌不得不刮目相看。

“那么你呢?”阡陌问,“你不回庸国?我记得大王已经赦免了所有抵抗的庸人。”

“庸国无甚可留恋。”仓谡望着江面,缓缓撑着竿,“我自在惯了,回去只能每日巡巡田土。”

阡陌哑然。每日巡巡田土的生活,于她而言简直是梦寐以求,可仓谡却嗤之以鼻。相比之下,只能说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你说事毕,”她想了想,“你先前不是说你要杀楚王么?”

“嗯。”

“那现在…”

“且放过他。”仓谡冷淡地说,似乎不欲多言。

阡陌望着他,心中有什么松了开来。

他说他不杀楚王了。经过一路来发生的事,阡陌倒是相信他的确可以说到做到。

仓谡这个人,一路来运气不太好,但的确有勇有谋,冷酷而危险。可以不跟他这样的人做敌人,也许算得喜事一件吧?

似乎察觉到阡陌的注视,仓谡回头来,目光相遇。

“莫发怔。”他说,指指船板上的竹篙,“你也来撑船。”

船顺流而下,并不需要花多少气力。

丹阳是楚国的旧都,从楚人的先君时期就一直存在。相比之下,郢的历史不过百年,十分年轻。

船停在津口边上,一眼望去,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好像延绵不绝一般,他们的这只小船,实在是不起眼得很。

阡陌下了船,回头看看仓谡。

“官署就在城中。”他说,一如既往的没有废话。

阡陌点头,犹豫了一下,道,“谢谢。”

仓谡的神色动了一下,却没有别的表示,只点点头。

阡陌转身,登着石阶朝城中走去。

忽然,她听到“咚”一声,好像有什么砸在木板上。回头,却是一惊。

仓谡倒在了船上,不知出了何事,一动不动。

阡陌连忙跑回去,趟进水里,把小船拉到岸上。

只见他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张着,似乎痛苦难耐。阡陌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的一只手捂在肋上,阡陌似乎想到什么,忙将他的衣服扯开。只见一道伤口触目惊心,已经化脓,看着吓人。

“你何时受的伤?”阡陌着急地问。

“山魈…”仓谡低低道,眼睛半睁,却露出一丝苦笑,“你那镰刀,似乎还是救不了我…”

第63章

阡陌想到他那时曾与山魈扭打,事后,她还曾问他有没有受伤,但他说无事。

“那时为何不说!”阡陌急道。

仓谡却没答话,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没了气力。

阡陌心中焦急,知道必须赶快找人医治。她将小船拉到岸上拴好,四下里望望,瞅见旁边的渔船上有人,忙过去,说她的兄长得了急病,这里可有善治之人。

那船上的渔人是一对夫妇,心肠不错,不仅告诉她津口不远处的庙里就有能治伤的巫师,还答应替她照料一会。阡陌谢过,又从仓谡的怀里摸出钱袋,匆匆往岸上跑去。

有钱财,巫师很快就请了来,看了看仓谡的病情,皱起眉头。

“兽毒侵体,若是早些送来就好了。”他说。

阡陌知道所谓的兽毒,其实就是那山魈的爪子有病菌,抓破了皮肤导致发炎,在现代,有抗生素可以对付,但是这里没有。

“还请巫师全力医治!”她恳求道。

巫师却摇摇头,“我虽可尽力,但他病势太重,就算缓解一时,也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