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仓谡将目光从楚王身上收回,道,“扁鹊用药甚善。”

阡陌颔首,见旁边案上放着一碗药,想去端过来。

“寺人渠,”楚王缓缓道,“未见夫人要取药?”

寺人渠汗颜,忙又去将阡陌手里的药接过来,奉上仓谡面前。

阡陌只得不再多动。

仓谡的神色并无丝毫起伏,从寺人渠手中接过药,三两下就喝得精光。

未几,外面有属官来,要向楚王禀报事务。楚王走出去,阡陌与仓谡对视一眼,抿抿唇。

“他待你确实着紧。”仓谡道。

阡陌听出了揶揄的意味,耳根一热,却露出笑容,“嗯。”

仓谡看着她泛红的面颊,目光平静。

“听说他昨日召见了游聃父。”他问。

阡陌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想了想,把游聃父的用意告诉了他。

仓谡沉吟。

“我以为可行。”他说,“樊国地域不小,游聃父与樊君皆有求于楚。别国与之相较,贫弱着不足倚仗,强大着未可轻信,而宗周诸姬,难免高傲。游聃父出身周王宗室,有此诚意,再好不过。你归了宗,便有了倚仗,别人也不会再小觑你。”

阡陌没想到他也会赞成,有些诧异。

“我以为你信不过游聃父。”她说。

“此一时彼一时。”仓谡说,“昨日我等恐慌,乃是知晓太少。”

他看着她,意味深长,“不过你就算归了宗,嫁给楚王,亦是孤身一人。你想好了么?当了楚国夫人之后,说不定比在深山中遇到山魈还要凶险。”

阡陌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遇到了他,才走到今日。”她说。

仓谡目光深深。

二人正说着话,楚王走了进来。

“舟船皆已备好,即刻启程。”他对阡陌说。

阡陌知道他急着返回棠地,不能再耽搁,正要起身向仓谡告辞,却听仓谡道,“且慢。”

他看着阡陌,道,“我有一事相求。”

阡陌诧异,片刻,问,“何事?”

他支撑着起身,深深一礼,“庸人仓谡,受子之恩,无以为报,愿为夫人家臣。”

众人皆是诧异。

“家臣?”阡陌更是愕然,她看看楚王,又看看仓谡,忙道,“是你救了我,何言受我之恩?”

“若非子全力救治,仓谡已丧命水中。”仓谡神色坚定,望着阡陌,“我本庸国大夫,漂泊四方,今深服于子,愿为子驱驰。”

“什么家臣。”楚王冷冷道,“寡人不许。”

仓谡亦是寒着脸:“我求于林氏,与大王何干。”

楚王怒起:“她是寡人未婚之妇,怎与寡人无干!”

“既是未婚,未行六礼,便与大王无干!”仓谡毫不相让。

阡陌见楚王眉毛倒竖,生怕他会突然把剑砍人,忙将他拉住打圆场,“大王,走吧。”说罢,恳求地望着仓谡。

仓谡却一脸无畏,看着她,“我心已定,大王阻挠,亦不可移。”

楚王面色沉沉,忽而冷笑,“移不移由你,你既知晓她将嫁与寡人,便该知晓可侍奉她左右之人,除了侍婢,便是阉人。”

他转而吩咐寺人渠,“传寡人之命,郢都阉寺,即日备好刀斧,专待仓大夫登门!”说罢,瞥瞥面色铁青的仓谡,拉上一脸尴尬的阡陌,昂首扬长而去。

第66章

秋天的阳光,颜色冷冽,冲破薄暮,从破旧的屋顶漏下来。

简陋的屋子里,没有案榻,只有满地的柴草。门上传来些响动,未几,被推开。一名士卒端着碗进来,看了看屋角里坐着的人,小心翼翼道,“公子,用膳了。”

芒转过头来,被关押许久,他的头发有些乱,身上也有些邋遢,眼睛却依旧精神。

士卒将碗碰到他面前,芒看去,仍是粥,但比昨日吃的更稀,几乎全是水,看不到多少米。

芒并无诧异之色,接过来,喝一口,“山上仍然缺粮么?”

“缺。”士卒说着,有些犹豫,小声道,“公子,大家都说出不去了。山下都是楚人,山上莫说粮食,连野物都要被吃尽了,我等不是战死,就是饿死。”

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芒想安慰两句,却说不出口。

他说得没有错,如今情势已经十分明了。

他们从棠地出发,往舒鸠国,一路攻城略地,起初十分顺利。但是到了常邑之后,一切就变了。舒鸠国的人们,听说了常邑被屠的事,人心惶惶。闻得伯崇来到,没有人再像前面遇到的那样自觉献邑,欢喜迎接,甚至还有人跟着楚人一起反抗。伯崇十分恼怒,曾将一个被俘的舒鸠人提来,问他为何与楚人为伍。那人回答说,他还有妻子父母,楚人告诉他,若不想重蹈常邑之祸,唯有死守。

伯崇这才知道,他屠灭常邑的事,已经传得四处皆知。他十分愤怒,恨楚人散布谣言,又恨这些国人竟然不肯相信他。可再气也没有用,他们的攻势四处受阻,每下一地,就算人口不足千人,也变得十分困难。而攻入之后,大多人去屋空,再不复夹道欢迎的场面。

叛军本是四方糅杂而成,受挫之后,斗志不复高昂。各路人马开始盘算如何保全自己手上的人,对伯崇的命令也不再唯唯诺诺,遇到艰难些的事,便是推三阻四。

这些,芒都是在囹圄中听说的。自从他放跑了阡陌之后,伯崇大怒,即刻夺了他的兵符,派人将他押回了棠地。芒曾经与伯崇争执,但是没有用,还招来了一顿笞打。

就在他被押到棠地之后不久,他听说,楚师来了。

他们悄无声息,在一天夜里,突袭了叛军。据说叛军损失惨重,仓皇地后撤,先前攻占的数邑,连脚跟还没有站稳,就被楚人夺了回去。

叛军人心涣散,出征时的数万人,或死或逃,在退回棠地之后,只剩不到一万。一个月前,众人雄心勃勃,议事誓师的那座离宫,如今连着整座山一起,被楚人包围,成了他们最后的苟延残喘之地。

芒把粥喝完,将空碗交给士卒。

“公子若觉得不饱,小人再去要些来。”士卒道。

芒摇摇头:“我每日无事可做,吃这许多做甚,还是留给别人吧。”

士卒神色黯然,应一声诺,退出去。

门才关上,没多久,却又被推开,却见是甲昆。

他神色凝重,低低道,“芒,我们走吧!”

“楚人攻进来了么?”芒问。

“不曾!”甲昆烦躁地说,“我看他们是要将我等困死!芒,长公子如今已是神智不清,每日喊着突围,可楚人那么多,无人听他号令。我等舒鸠之士,如今只剩二百余人,仍抱着追随二位公子之心。可如今长公子已是不成事,只能指望于你…”说着,甲昆眼圈通红,哽了一下,说不下去。

芒沉默片刻,问,“如今山上还有多少人?”

“七八千,突围了两次,被杀了回来。”甲昆道,“芒,我等皆楚人俎上之肉。我死不足惜,只是不想这些舒鸠弟兄屈死。”

芒凝眉沉思,没有回答,片刻,忽而问,“楚人远道而来,为何围而不攻?可知楚王何在?”

楚王的船靠岸的时候,司马鬬椒早已等候在江边。

他正待上前,忽而看到楚王身后的女子,面色沉下。

先前他们攻棠地的时候,眼看就要一举而成,楚王却忽而急急离开,并下令将敌人围住,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擅动。

鬬椒不解其意,却只得遵命。那些叛军不过鸟兽般涣散之辈,围起来并不困难。可是接下来这许多天里,鬬椒只能按兵不动,于他实在是个折磨。如今见楚王带回了那个女子,鬬椒忽而明白他当初为何急急离开,心中登时气恼。

“竟为一女子而弃大军不顾!昏聩!”鬬椒恨恨地对族弟鬬商道。

说罢,上前去,向楚王行礼,“拜见大王。”

楚王颔首答礼,没有废话,望望远处的山岭,问,“叛军如何?”

“叛军已为我师所困,在山中不得出入。”鬬椒道。

楚王颔首,又问了些叛军人数和近来楚师状态的事,鬬椒一一答来,皆是明确。

“叛军已围困多日,臣以为,可一举而击。”鬬椒道。

阡陌听着这话,心中一沉。看向楚王,只见他望着前方,目光深远。

“今夜便突袭。”他意味深长,“他们想必亦是急了。”

鬬椒一喜,领命下去。

阡陌听着他们的话,心一直乱撞不定。

楚王将她带到帐中,坐下用膳的时候,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道,“方才那边有人来报,舒芒一直被关在囹圄中,进攻之时,我让人莫伤他便是。”

阡陌目光一亮:“果真?”

“果真。”楚王将一块肉切好,放到她面前,“不过你莫心存太多希望,乱军之中,谁也难保万全。若他拒不投降,我也不会让士卒送死。”

阡陌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想了想,觉得楚王这话也是实在。这是战争,人在你死我活的状态之下,会做出各种不可预料的事。没有人是救世主,让楚王在芒和自己的士卒之间做选择,他选择士卒亦是理所当然。

“我能去看看么?”阡陌仍心存侥幸,犹豫了片刻,问道。

“能。”楚王再将一片肉递过去,不紧不慢,“待战事完了之后。”

夜色降下,明月在云中穿行,时明时暗。

将近子时,鬬椒突然发难,鼓声大作,楚人开始攻击叛军。

这些日子,叛军被围得又饿又恐惧,可出乎意料,却没有被一举拿下。楚王闻知盘踞占据高要之处,用滚石落木砸伤了许多楚人士卒,皱皱眉,鸣金收兵。

“叛军占据山头过久,已囤积了大批木石!”鬬椒气急败坏,“若当初大王让臣即刻攻下,必无次患!”

众人都听出了鬬椒这言语中的抱怨之气,面面相觑。楚王却未恼怒,注视着夜色下的群山,亲自前往巡视,与众人商讨攻占之法。

有人建议继续围困,将里面的人困死。但楚人不远万里奔袭而来,亦有数万人吃住消耗,此法并不值当。

也有人建议另择别处攻入,可据潜入的细作所报,此山险峻,难以攀爬,而易于进攻的路线,都被叛军牢牢据守。

几个路子,众人商议之下,皆以为不可。

楚王回到帐中歇息的时候,眉头锁着。

阡陌还未睡,听他说起困境,想了想,道,“侣,我记得你狩猎之时,并非直入林中强取,而是令士卒焚烧击鼓,令野兽惊恐而出;在外则围住三面,留出一面,野兽奔出时,才捕猎击杀。如今此事,亦是围而图获,岂非道理相似。”

楚王听得这话,目光一亮。

“围猎!”他站起来,在帐中走了走,似乎在快速地思考,神色兴奋。未几,转向她,大笑起来,忽而用力将她高高抱起。

“妙!正是围猎!”他惊喜不已,“你怎会想到这般计策!”

三国演义。阡陌心里默默道。

这个时代,虽然时常有战争,但兵法的运用还十分初级。两军对垒,大多是简单的攻防,靠着人数和兵器取胜;偶尔会有巧战,也有围此救彼之类的战术,但孙武、孙膑那样能够将兵法总结发展成一门学问的人物,还没有出现。阡陌出生于知识爆炸的时代,像她这样的现代人很容易就能够想到的一些的兵家道理,在如今,却仍然是稀罕物。

“可行么?”阡陌亦笑,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怎不可行。”楚王用力吻了一下她的脸,即刻令人取佩剑来,就要出去。

“侣。”阡陌拉住他,却有些神色不定,“他们若是肯降,还是莫杀戮为好。”

“我自有道理。”楚王知道她在想什么,握握她的手,转身离去。

芒听闻楚人攻击,大惊,即刻去见伯崇。他是公子,如今境况,囹圄的士卒也不阻拦,放他去了。

一路上,到处都是神色兴奋的人,芒问了才知晓,楚人被他们用木石击败,退回去了。

此事对于消沉依旧的叛军众人来说,实在振奋人心。伯崇一面令众人再囤积木石,一面令组织精锐之士,伺机开道突围。

见到芒来,伯崇亦不追究前面的事,将一把剑给他,“决战在即,宁死勿退!”

芒接过那剑,亦是心潮激荡。

他原先手下的士卒,已经被归于伯崇和舒望麾下。伯崇问他要统领何人,芒看了看不远处虎视眈眈的舒望,道,“弟只求带领舒鸠之士。”

伯崇闻言,答应下来。

可当甲昆领着芒去点兵的时候,芒看到那些人大多有伤,可拼杀的并无多少,诧异不已。

“所以我去见你,看你有无他法。”甲昆低低道,“他们动弹不得,一旦再战,他们必死。”

芒默然,没有多说,拍拍他的肩头。

他一一查看士卒们的伤情,见这些最初追随兄弟二人而来的人,如今或是不在,或是负伤,再想到那屠邑之事,揪心不已。

“小人世受国君恩禄,”一人的头上裹着布条,奄奄一息,却语气激动,“如今可为长公子与公子而死,心中无憾。”

芒的嘴巴动了动,忽而涌出愧疚之意。

他和伯崇,自从立志复国,他们就一直跟着,无怨无悔。伯崇四处征伐,他们亦是作战最勇敢的人,但是,芒如今忽而发现,无论自己还是伯崇,似乎很少关心过他们,总在理所当然地受用着他们的出生入死。

如果,他们并不那么值得别人追随…如果,这些人发现,他和伯崇,没有了公子的高冠,其实不过是碌庸凡人,而并不像这些人所以为的那样高尚…

芒注视着他,少顷,握握他的手,“莫轻易说死,也莫丧气。”

那人艰难地笑了笑,芒也笑笑,待得起身走开,脸上却被黯然的夜色重新笼罩。

“芒…”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芒回头,却见是茵。

她是阡陌在常邑救下的小女孩,一直留在这里。

看到她,芒的脸上浮起些柔和之色。这些日子,她时常去囹圄中给他送饭,二人也算熟悉。

“怎么了?”芒摸摸她的头,问。

“他们说,楚人要打来了。”茵小声地说,“是么?”

芒颔首:“怕么?”

茵摇摇头:“不怕。”

“为何?”

“丛和卯都是楚人,他们可好了。”茵说。

芒看着她,片刻,抿抿唇。

她说的这两个人,大概是常邑中的驻守的楚人。如果那场战事发生时,他们正在常邑,估计已经死了。芒心中无奈,这个孩子是舒鸠人,但恐怕在她的心里,跟楚人比起来,他们这些同样出身群舒的“自己人”更可怕吧?

“还有陌,”茵想了想,补充道,“她也是好人。”

提到她,芒的目光顿了顿,片刻,莞尔,“是啊。”

这时,远处忽而传来嚷嚷之声,有人跑过来,对芒道,“公子!山下有消息传来!楚人围攻北面,南面薄弱,长公子令我等即刻整军,冲出重围!”

芒的心一震,即刻跟着离开,赶到伯崇的殿上。

灯火通明,伯崇已经穿戴好了甲胄,见芒来,即刻道,“你手下兵卒点齐未曾,时机已到,随我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