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却皱眉:“弟以为此事蹊跷,楚人严防多日,如今怎会露出这般破绽?”

“自然是怕了山上的木石!”舒望不以为意,“南面的路,我等已经备好木石,那些楚人来多少杀多少!”

芒还想再说,伯崇道,“我心意已决,时机稍纵即逝,不可错过!”

芒看着他,只得应下,过了会,却道,“我方才清点,舒鸠之士,伤者百余,可上阵着只有五六十人。”

伯崇一怔,低声道,“这般少?”

芒颔首:“请兄长再分拨百人与我,将他们一并带走。”

“公子此言莫非说笑!”舒望嗤道,“如今我等乃是逃命,拼杀尚且不及,怎还带上这许多负累!”

“他们不是负累!”芒反驳道,“他们乃忠勇之士!一路出生入死追随而来,从无退却!”说罢,他望着伯崇,“兄长痛恨背义之人,更当疼惜忠心之人!弟只求兄长多予百人,弟定可带领他等冲出去!”

伯崇有些犹豫之色,看着他,少顷,却断然道,“此事不必再议,传令,丢弃所有孱弱负累,即刻突围!”

芒面色剧变,“兄长…”

“芒!”伯崇突然吼一声,一把揪过他的衣领,怒气冲冲,你为何总与我作对?!我只有你这一个兄弟!如今连逃命也要争吵么?!谁的命也不及自己要紧,莫再管他们!”

芒望着他,面色紧绷。

少顷,他突然挣开他的手,伯崇被他推了一下,惊诧不已。

“弟宁可战死,也不会再愧对任何一个舒鸠人。”芒望着他,目光黯淡而坚决,喉头动了动,“兄长保重。”说罢,决然而去。

“芒!!”伯崇神色剧变,嘶声大吼。

他想追去,属官来报,“长公子!所有兵卒已备好!但请长公子发令!”

伯崇回头,双目圆瞪,少顷,咬咬牙,“锵”地拔出剑来。

芒回到伤者们的营地,众人见到他来,皆露出企盼之色。

他面色沉沉,看向甲昆:“他们要突围,此山我熟悉,尔等跟着突围,若遇有变,即刻改道往东。寻到一处泉水,顺着走,可见一处石穴,洞口隐蔽,可容数百人。”

甲昆讶然,似乎觉察了什么,看着芒,“你…”

“我留下。”芒看看那些伤卒,“我与他们一起。”

众人皆惊。

“那边要突围,人手不足,分不出人来助我等。”芒看着他们,神色轻松,“诸位莫担忧,山下来了援师,长公子冲锋在前,只要突围成功,便可打退楚人。”说罢,拍拍甲昆的肩头,“我等还有数十人可战,却带不走这剩下的百余人。你领着他们,一道随长公子突围,我照看余下之人,等候捷报!”

甲昆狐疑地看着他,思索片刻,却道,“既如此,我也留下!”

此言出来,旁人纷纷应和。

芒面色一变,“不可!尔等即刻突围,不得拖延!”

“突围不缺我等这区区数十人!”甲昆道,“你不必再瞒,长公子无暇顾及这些负伤的弟兄,还有我等!我等当初曾立誓共生死,既一道出来追随公子,便未想过独自离去!”

其余众人皆是赞同,坐下不走,无人离去。

芒看着他们,眼眶忽而一热。

他深吸一口气,向众人深深一礼,“舒芒蒙诸位不弃,必誓死以报。”

宫殿就在不远,有遮挡,亦有高墙,可以应变,亦可以更好地照料伤者。

芒与众人一道,将伤卒们转到宫殿中去,才安顿下来,忽而听到山下传来震天的喊声。

“公子!”一人面色苍白,匆匆奔来,“前方传来消息,长公子等人突袭下山,落入楚人重围之中!”

芒的心头似骤然被巨雷集中,目光定定。

伯崇令所有人口中衔枚,趁着夜色摸下山去。楚人果然已经撤了许多,远处,只有些许篝火光,人影依稀。

他心中大喜,为保险起见,令士卒继续往前,绕开营地,往水岸而去。

不料,走入一处谷地之时,四周突然鼓声大作,火光四起。

舒人这才知晓中了埋伏,惊惶不已。

“舒伯崇!”一个洪亮的声音遥遥喝道,“我等奉楚王之命平叛,已将尔等围困,若即刻投降,可免一死!”

伯崇面色铁青,看看众人,嘶声喝道,“不降!”

说罢,令士卒往那些火光之处放箭!

楚人沉默了一下,突然,更多的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如大雨般倾泻。

舒人惊恐不已,即刻向四方冲去,但楚人的包围似铜壁一般,无法突破。

血腥的气息在风中弥漫,伯崇眼睁睁地看着士卒一个个地在面前倒下,到处是惨叫的声音,目眦欲裂。

“长公子!快后退!”属官对他大声道,未几,头部突然中了一箭,在他面前直直倒下。

伯崇劈开迎面飞来的一箭,从地上一个死去的士卒手里抢过盾牌,挡在面前。这时,他突然看见舒望带着人匆匆地后撤,吼道,“你去何处?!”

舒望大声道,“此路不通!速速退回山上!”

伯崇正要再说,箭雨忽而止住,他们的身后,喊杀声入潮水般涌来。

舒人大惊,伯崇忙令剩下的人摆起阵形迎敌!

可是已经来不及,楚人势如破竹,从兵刃交接之始,便无人可挡。

舒望呐喊着,劈倒迎面而来的两人,未几,却被一支长戟透胸而过。

“啊!!”伯崇看着周围畏惧退却的人,突然发疯一般,大吼着挥剑,冲上前去。

兵刃相撞的声音刺耳,伯崇的剑挡在那长戟上,手臂一震。使长戟的是个年轻人,膂力了得,将长戟挥得带风。

但伯崇的剑术亦不输人,几个回合,不相上下。旁边的士卒见状,连忙来帮伯崇,突然,一支箭飞来,正正扎入他的后背。

伯崇只觉剧痛,未几,又是一箭,箭头直直贯穿了前胸。

“铛”一声,伯崇手中的剑落地,他盯着胸口的箭头,只觉气力陡然消失,未几,跪坐下来。

周围的拼杀还在继续,他抬头,前方,一个士卒倒下,楚人朝他涌来。

一切都完了么…

伯崇吞了吞口水,似乎再也下不去。

他听到一声大喝,十分熟悉,分辨了一下,他想起来,那是芒。

“…兄长!”他听到芒在叫他,就像小时候,父亲带他们去河里捕鱼,芒好不容易抓住一条,向他挥手时满脸高兴的样子。

伯崇想说,傻瓜,你再挥手,那鱼就跑了…

但是他说不出来,使劲地睁眼,周围的拼杀声继续入耳,他看到芒挡在他身前,不让楚人靠近一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这个弟弟,他一直认为长不大的弟弟,身形已经如此高大,高大到能够保护他。

伯崇的唇边露出苦涩的笑,自己认识到这一点,似乎太迟了…

子由挥着长戟,眼见着要杀了伯崇,不料竟跳出一人来,将他挡住。子由与他交战几个回合,竟不得近前一步,心中惊异,舒人中竟有如此强悍之人!

此时,一名射士赶到,正要射箭,子由瞥见那人额上的黥痕,突然大喝,“莫动!”

第67章

一场大战,至天明之时结束。

阡陌跟着楚王来到战场的时候,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面色发白。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楚王转过头来。

“侣,”阡陌心神不宁,“你方才说,他们不肯投降,是么?”

楚王没有回答,拉住她的手,只觉那指间和掌间俱是冰冷。

“这便是战事。”他缓缓道,“记住,若无你那计策,无论楚人还是舒人,会有更多的人死。”

阡陌怔怔望着他,没有答话。

远处,舒人被俘的士卒黑鸦鸦一片,听士卒来禀报,说舒人死二千余人,被俘和受伤者有五千余人。大部分人还是活了下来,阡陌这才觉得稍稍安了心。

“他在那边。”楚王忽而道。

阡陌望去,目光定住。

一块空地上,芒衣衫邋遢,定定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怀里抱着已经死去的伯崇。

阡陌走过去,看着他这模样,心中亦是酸楚。

“芒。”她低低道。

少顷,芒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着灰尘,眼圈通红,目光却是寂静无波。

“他死了。”他低低道,声音沙哑。

阡陌看看伯崇,他闭着眼睛,却似十分安详。

“你一直陪着他。”她说。

芒没有说话,好一会,道,“他说,他终于能放下了…”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陌,我一直怨他冷硬,一意孤行…”

“可你还是赶来救了他。”阡陌蹲下,双手扶住芒的肩头,与他平视,“芒,你一直未做错,也无可愧疚。”

芒望着她,眼底忽而涌起泪水。

“可他是我兄长!唯一的兄长!”他再也忍不住,忽而将头埋在伯崇的胸前,放声大哭。

阡陌无言,少顷,抬头看向楚王。

他走过来,将她扶起。

“舒芒,”他淡淡道,“你并非只有你兄长。”说罢,朝身后的人挥挥手。

阡陌和芒解释诧异,望去,却见好些人被带了来,是甲昆等人,还有茵。

“芒!!”茵哭着跑过来,扑到他的怀里。

甲昆等人也走过来,疲惫的脸上满是泪痕。

“你说什么去看看,我等找你,却不见了踪影!后来才听说你要去救长公子…”甲昆亦是擦着眼泪,瞪着他,“芒!你说与我等共生死!就是这般共生死?”

他说罢,突然上前将芒和伯崇的尸首揽住,几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声音惨烈,似乎发泄一般,嚎得撕心裂肺。

“走吧,”楚王拉拉阡陌,“此处有子由。”

阡陌看看他,又看看那几个人,亦知晓此时已经不需要自己在这里,跟着他离开。

子由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心酸,转开目光。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树下,一个年轻的射士正在修着弓,似乎十分用心。

他认出了那张脸,昨夜,正是他接连射倒几人,助他杀入舒人阵中。

察觉到有人走过来,射士抬起眼睛,见是子由,连忙起身行礼。

子由摆摆手,看着他,微笑,“箭法不错。”

射士亦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何人所授?”子由问。

“无人教授,”那射士挠挠头,说,“小人自幼习的。”

“你这弓也好。”子由将他的弓接过来,拉了拉,称赞道,“是一把良弓,何处所得?”

“这弓亦是小人自制。”射士道。

子由讶然:“你是何名氏?”

“小人名养由基!”射士昂首答道,眼睛黑亮。

阡陌跟着楚王,一夜未睡。如今虽然事情完毕,她也很疲惫,却仍旧无法安歇。

楚王见她怔怔的样子,又有些不高兴。

他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瞪着她。

“我都不曾杀他,你还不满意?”他撒气道,“我来当那舒芒算了,反正这楚王当得再好你也不在乎。”

阡陌很是无奈,看着他,头一次没有反驳。

“怎不说话?”楚王等了一会,懵然。

“说什么?”阡陌道,“你确实做得好。”

楚王“哼”一声,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阡陌笑笑,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

“侣。”她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上蹭了蹭,深吸口气,“你总说我挂念别人,但你可知晓,别人与你有何区别?”

楚王也抱着她,温香软玉在怀,心情好了些,却仍是瘪了瘪嘴角。

“有何区别?”他问,“莫说你也时常牵挂着我。”

“不是。”阡陌抬头,看着他,目光认真,“侣,如果你是芒,我此时不会走开,更不会让你觉得这世间没了兄长,便是孤独一人。”

楚王愣住,看着她,忽而心中一热。

“胡说什么,他怎可与我比。”他佯怒地在那唇上咬一口,脸上却笑意满满,再也收不住。

阡陌亦笑,耳鬓厮磨,享受着难得的温存。

她曾经为了芒纠结不已,可是如今,心中的那些彷徨,在经历一番波折之后,倏而不再扰人。她信赖着面前的这个人,他也信赖着她。就算这只是一时的甜美,就算后面还会有风雨,至少他们在真心相待。

觉得没有什么面对不了的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勇气吧?

阡陌把头倚在他的肩上,环着他的腰,忽而觉得,自己也同样渴望着永远把他留在身边,同样需要一根麻绳…

数日之后,士卒们修整完毕,舒公派人来接管了棠地。

楚王亲自祭告了上下远近之神,又为战死的士卒招魂行丧礼。阡陌也没有闲着,帮着医师给伤卒包扎伤口,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楚人已经准备好了回程的事,大船在河岸连绵一片,而其中另有几艘,来自扬越。

楚王从丹阳出发之前,已经派人送急信给扬越的酋首,告知伯崇和芒的事。

酋首即刻派人前来,在前两日到达了棠。

楚王不允许芒和追随之人留在舒地或楚国境内,使者将酋首的意思告诉了芒,想让芒跟着他到扬越去,芒没有拒绝。

阡陌闻知以后,立刻来见他。